谢策眼利,揪着小眉头,打量打量左手,又去打量右手,噘嘴,“不对。”

  谢老夫人笑得慈祥,“策儿真是聪明。”

  尹明毓毫无滞涩,顺畅地改口,“那就是赤。”

  谢策点点头,又举起左手,“母亲?”

  尹明毓:“……朱。”

  “猪?”谢策圆溜溜地眼睛看着叫“猪”的线,立即放弃了另一种线,要给小羊全都绑上“猪”。

  尹明毓直接绑了,还用线编了几个辫子,垂在小羊背两侧。

  谢策高兴地拍手:“猪!挂猪!”

  尹明毓听着不太对劲儿,不过也没多想,只当他小孩子说话没逻辑,又拿了没劈过的线编手绳,还叫谢策一个小娃娃帮她抻着另一头。

  谢策乖巧,老老实实地握着。

  谢夫人忙里偷闲,过来正院,一进暖阁,便透过另一侧开着的门瞧见了一只羊,满身喜庆。

  谢策穿过门,扑进她的怀里,扭身指羊,“祖母!系猪!”

  谢夫人:“……”系……什么?

  谢策又举起手腕,给谢夫人显摆他的手绳,“系猪!”

  谢老夫人抬起手腕,腕子上也有一根编织简单的手绳,说:“尹氏和策儿绑红线玩儿呢。”

  谢策反驳:“猪。”

  谢老夫人乐呵呵地点头,顺着他,“好好好,朱。”

  谢夫人这才明白谢策说得什么,眼一转,见谢老夫人靠在暖炕上,而尹明毓和谢策两个人闲到折腾羊和绳,只有她忙忙碌碌。

  不,也不是她一人,还有她的丈夫、儿子。

  但谢夫人管家多年,早已习惯。

  忙碌必然是为了这个家,也是心甘情愿,可是……谢夫人瞧着他们,第一次,莫名地生出几分微妙的不平衡来。

  谢夫人不说,看着尹明毓让婢女牵羊出去,缓缓坐在炕上,问道:“眼看着就要入冬,各处的账皆要送上来,待到尹二郎的婚礼后,尹氏,你便去西院帮我算账吧。”

  晴天霹雳。

  尹明毓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不明白好好的,怎地忽然就要上班了?

  谢夫人含笑,“怎么,有问题?”

  尹明毓动了动脸,调整神情,露出个为难的神情,“母亲,我这……我这还管着大姐姐的嫁妆,您也知道,我管家上愚笨,单大姐姐的嫁妆和我那要建的宅子,已经教我无暇他顾了……”

  “无暇?”谢夫人眼神转向谢老夫人和谢策手腕上的红手绳。

  现成的“罪证”,就在那儿明晃晃地摆着。

  尹明毓视线跟着转过去,被当场拆穿也不臊的慌,厚着面皮,伸出手展示她手中的一根红手绳,笑道:“母亲,我这儿还给您编了一条手绳,您莫要嫌弃儿媳手艺粗糙。”

  谢夫人心情豁然开朗,笑容变大,“我也有?”

  尹明毓一见她喜欢,忙走过去,系在她的手腕上。

  谢夫人抬起手,红色的手绳系在白皙的腕子上,虽是比不了那玉镯名贵剔透,但也好看。

  是以,她也就不计较尹明毓自个儿手腕上空空了。

  尹明毓打量着婆母的神色,给自个儿的手绳抬高道:“您别看这手绳普通,也有儿媳的小心思呢。”

  “哦?”

  尹明毓指着红手绳中间,一点金色的纹路,道:“您瞧这像不像‘日月’二字,若是哪天走丢了,靠这编绳兴许也能找到人呢。”

  谢夫人仔细辨认,谢老夫人也低头去看,就连谢策也像模像样地举起小手腕,认真地看。

  若是个好绣娘,肯定要更精致更像一些,不过这是尹明毓亲手编的,瑕不掩瑜,谢老夫人便道:“倒真有些像。”

  谢夫人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谢策也学着长辈们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尹明毓瞧她们都高兴,才试探地问:“母亲,您看算账的事儿,可能再商量?”

  “儿媳自知不足,需得再潜心学,两年……”尹明毓见谢夫人神色不变,又改口道,“不,一年,儿媳再学一年,您看成吗?”

  反正先拖着,到时候的事儿到时候再说。

  谢夫人笑容满面,也不答她,手指拨弄着手绳,随意道:“给大郎也编一个,他定然喜欢。”

  尹明毓当即点头,“编,儿媳肯定给郎君精心编一个。”

  谢夫人满意地点头,缓缓开口:“至于算账……”

  尹明毓专注地看着谢夫人,心渐渐提起。

  谢夫人微笑,“你有心学是好的,自然要我这个母亲亲自教你。”

  尹明毓声音低落黏糊:“母亲……”

  世家谢氏的账,窥见一二,已是教人疲累,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谢夫人笑而不语。

  暖炕上,谢老夫人瞧见尹明毓霜打了似的,继续落井下石,笑呵呵地问曾孙儿:“策儿,日后你母亲也要日日与你一道上进了,可高兴?”

  谢策来回看看,两只眼睛透出喜意,问:“策儿,上学?”

  “不是,你母亲到你祖母那儿上课。”

  谢策有些遗憾,但不是他一个人读书,也是很高兴的事儿,便又欢喜起来,“好诶!”

  谢夫人瞥了一眼尹明毓,语气中藏起促狭,认认真真地对谢策道:“日后祖母也给你母亲留功课,与策儿一道做,可好?”

  “好!”谢策在暖炕上高兴地打转,颠颠儿转了几圈,跑向尹明毓,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睁着大眼睛高兴地看着她,“母亲!”

  尹明毓:“……”

  勿扰。

  你们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第51章

  尹明毓牵羊出去的时候,轻松愉悦,牵着羊回来的时候,步履沉重。

  小羊出去的时候,也是脚步轻快,回来的时候,背着一身的揪揪,垂着羊头。

  红绸和银儿跟在后头,互相戳对方,使眼色。

  最后,银儿眼疾手快,推了红绸一把,使得红绸走到了尹明毓视线范围内。

  尹明毓从沉思中抬头,不解地看着红绸。

  红绸悄悄看了一眼银儿,走到少夫人身边儿,试探性地捏住她的袖子,轻轻扯,声音娇媚道:“少夫人,您不开心吗?”

  尹明毓心都教她晃酥了,有多少不开心也都飞走了。

  “您若是不开心,婢子……婢子……”红绸面颊微微泛红,咬了咬嘴唇,闭上眼一狠心道,“若是能哄得您开心,婢子都是愿意的!”

  “!!!”

  尹明毓睁大眼睛,这一脸好像要献身的表情,是什么?!

  她们身后,银儿眼睛睁得更大,看着红绸的眼神震惊中又带着佩服,完全没想到她能牺牲这么大。

  红绸脸越发红,娇艳欲滴,手指捏不住少夫人的袖子,蜷缩着收回来,在腹前青葱似的手指绞在一块儿。

  “咳——”

  尹明毓清了清嗓子,柔声安抚道:“红绸,我方才只是在想事情,并非不开心,不必担心。”

  红绸不好意思抬头,飞快地点头。

  尹明毓瞧着她红透的耳垂,忽然觉得谢钦没什么福气,是她有福气。

  她是何德何能,坐拥一院子各妍各色的婢女,那些小烦恼越发显得微不足道。

  是以尹明毓踏进东院的时候,嘴角都是上扬的,任谁都能感受到她的好心情。

  晚膳前,谢钦来到东院。

  尹明毓正在编手绳,瞧见他进来,便冲他招招手,道:“郎君,来试一下尺寸。”

  她嫁进谢家之后,屋子里从来没出现过绣筐,谢钦的视线从绣筐落在她手中的编绳上,走过去。

  “郎君,手。”尹明毓举起还未收尾的编绳,示意他。

  谢钦抬起左手,看她在他手腕上比划,问:“这是?”

  尹明毓抬头,笑道:“送个编绳给郎君戴着玩。”

  “送我的?”谢钦眼中泛起细微的笑。

  尹明毓点头,“还得再宽松些。”

  原先是金儿帮她抻着,谢钦一进来,金儿便起身退出去。

  尹明毓拿着编绳瞧了眼左右,拍拍身边的榻,“郎君,坐。”

  谢钦坐下,尹明毓顺手便将编绳的另一端塞进他的手里,然后继续编。

  “……”

  谢钦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红绳,沉默。

  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没有人会这么自然地让他做这样无聊的事,不过……这对他来说无疑是轻松的。

  谢钦看着尹明毓乌黑的发顶,眼中笑意更浓。

  尹明毓一边编绳,一边又说了一通在正院那套话,指着编绳上不甚明显的“日月”二字,道:“我独一无二的标志。”

  谢钦看了看,诚实道:“不甚规整。”

  尹明毓:“……”

  果然,女人才知道心疼女人,谢老夫人和谢夫人都会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尹明毓抽回编绳,不打算送了。

  谢钦在编绳抽走之前,握住,“不是要送予我?”

  尹明毓拽了拽,没抽出来,便道:“郎君不松手,我如何给你戴上?”

  谢钦这才缓缓松开手,亲眼看着她给他手腕上戴了一根红编绳,放下手后,袖子遮住,还是觉得手腕有些奇怪。

  尹明毓则是送完便完了,转身去招呼人摆膳。

  谢钦用膳的礼仪本就极佳,但今日他的左手几乎不较大幅度的动作,始终没露出手腕,只是这点小细节,无人注意。

  期间,红绸进来禀报些事情,一进门,便红起一张脸,声音像是要滴水一般。

  尹明毓瞧着她的样子,十分好笑,柔声安抚了几句,便教她下去。

  谢钦却是极敏锐,自然注意到红绸的异样以及尹明毓柔的过分的声音。

  那一瞬,他有种诡异的念头……但因为太过诡异,不好多想,便直接抛开来。

  两日后,尹家二郎尹明麟成婚,新妇乃是四品吏部侍郎楚大人的嫡次女。

  尹家高朋满座,朝中诸多同僚携妻、子女前来祝贺。

  谢家所有人,就连谢老夫人也亲自到场,给足了尹家面子,谢策便跟在曾祖母身边。

  韩氏亲自来迎谢老夫人和谢夫人,与谢策说话,发现他又大方了许多,极高兴,而这种变化,是尹明毓嫁过去才有的,是以她看向尹明毓的眼神也添了几分温柔。

  嫡母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尹明毓颇不适应,礼貌回笑。

  但韩氏一瞧见她那笑,便收起温柔,直接转开眼。

  尹明毓:“……”这才正常。

  而谢老夫人到场,其他女眷几乎都要来拜见,尹明毓是晚辈,时不时便要起身见礼,后来干脆便站着不再坐下。

  先前在姜四娘子宴上结识的文娘子也跟着婆母徐夫人来贺礼,行礼起身时,她站在婆母和长嫂身后,冲尹明毓笑。

  谢老夫人瞧见,一问得知尹明毓与她认识,便教尹明毓去玩。

  徐夫人极乐见,笑容满面地吩咐小儿媳过去,而徐家长媳何氏面上的笑容却不够自然。

  文娘子恭恭敬敬地与婆母行了个礼,才走到尹明毓身边,声音带起几分雀跃道:“二娘子,数日不见,可好?”

  尹明毓仪态端庄,回复她时语气倒是没那么板正,“皆好,文娘子呢?”

  文娘子微微凑近她,小声道:“乖顺些便是,不过若二娘子闲来无事,多邀请我出门玩,我婆母肯定乐意,我也轻快。”

  尹明毓露出一个意会的眼神,答应道:“好。”

  文娘子一听,喜上眉梢,就站在她旁边与她闲聊。

  过了一会儿,姜夫人带着姜七娘子姜合来拜见谢老夫人,尹明毓和文娘子接去见礼,姜合也轻声叫“表嫂”。

  她年轻,还不甚懂得藏住心事,随后分开,站在姜夫人身后,也一直忍不住悄悄看尹明毓。

  文娘子颇为好奇,便问尹明毓。

  尹明毓只说:“自然是我招人喜欢。”

  文娘子教她逗笑,“尹二娘子自然是讨喜的。”

  而不远处,姜合瞧见她们亲密,有些失落。

  姜四娘子随夫家前来,各处问好过后,便来到妹妹身边,见她神色,了然,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瞧家里给你宠惯的那些娇性子,看你日后还长不长记性。”

  姜合噘嘴,却也没有反驳。

  姜四娘子侧头看了一眼那头的尹明毓,笑道:“正好,我这个姐姐借着替你打听那人,帮你说和一二。”

  姜合跺脚,小声道:“姐姐!不过是家里问起我受伤,我才说起他的,你们这是作甚?”

  姜四娘子道:“我们还不了解你,若是没有好感……”

  “姐姐!”

  “好好好,不说了。”不过姜四娘子转头,再去瞧,便瞧不见尹明毓的身影,只得暂时放下。

  姜合倒是注意到了尹明毓的去向,踌躇片刻,跟姐姐说了一声,寻过去。

  尹明毓是教谢钦的小厮请出去的,因为谢钦要为她引见几位关系不错的好友。

  大邺此时的男女大防并不严苛,谢钦又甚少呼朋唤友的宴客,是以才会利用这样的场合引见,完全是不浪费时间机会。

  谢钦那几位朋友,年纪皆轻,对尹明毓极客气友善,不过……尹明毓趁着无人,轻声对谢钦道:“还是褚郎君有趣些。”

  谢钦声音如常,回道:“我也只一个如遥清那般的友人。”

  他一顿,看着尹明毓,意味深长地说:“未曾想到会碰到第二个意外。”

  谢钦竟然也会促狭了,真是稀奇。

  尹明毓腹诽了一句,视线一转,瞧见不远处的人。

  谢钦看过去,一见是韩三郎韩旌,复又端方起来。

  尹明毓问心无愧,对谢钦道:“郎君可要与韩家表兄寒暄几句?”

  谢钦右手搁在腰后,淡淡道:“先前我也曾指点过他,便无师之名,也该是韩三来与我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