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摇头,意有所指道:“她瞧着温和、不过心,实际藏着反骨。”

  谢夫人听后,若有所思。

  然而韩氏没说的是,论起厚颜,无人能敌尹明毓,她也是时日久了方才认清,便让谢家人自己感受去吧。

  另一边,姜合追着尹明毓走出柳家庄子。

  “表嫂……”姜合期期艾艾,“我……”

  尹明毓淡淡道:“有话直说便是,我这人从来不留事,过了便是过了。”

  姜合跟在她身后,抱歉道:“表嫂,我母亲只是心里对柳家存着气,有些想岔了,绝非对表嫂有恶意。”

  “我瞧得出,姜夫人确实并非针对我。”

  但那又如何呢?结果都是她不爽快。

  她不爽快,自然要做点儿什么纾解,这已经是极温和的,若真对她有恶意,尹明毓也不会这般轻拿轻放。

  不过她说过了就是过了,不是虚言或者敷衍。

  尹明毓侧头,问姜合:“你要去哪儿,可要谢家的马车送你?”

  姜合觑着她的神色,见她是认真的,立即点头,顺着杆子往上爬,“谢过表嫂,我想去猎场。”

  尹明毓无语一瞬,到底还是言而有信,叫她上马车,送她去猎场。

  姜合本来挺开朗的姑娘,先前与她说话也热情,现下坐到谢家的马车上,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坐姿十分的端正。

  银儿往小方桌上摆点心果脯,垂头偷笑。

  尹明毓扫了银儿一眼,对姜合道:“吃些?味道尚可。”

  姜合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尹明毓让她吃,她就就近拿面前碟子里的点心小口咬着吃,然后又接过金儿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后,问:“表嫂,你不好奇我母亲为何对柳家有气吗?”

  “好奇归好奇。”尹明毓坦诚道,“可若是隐私之事,自然不便多问。”

  “倒也不算隐私。”

  姜合面上闪过一丝气怒,愤愤道:“估计谢家姑祖母和舅母皆是知道的。”

  谢夫人先前说姜家时没提过,尹明毓透过马车窗,正好瞧见不远处粗壮的树木后有一对儿年轻的男女似乎在诉衷情,遂委婉地猜测:“难道与婚嫁有关?”

  姜合一惊,“表嫂知道?”

  尹明毓瞧见马车外那对男女凑得越发近,微微挑眉,“猜得。”

  姜合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一看清那两人,霎时变色,几息之间便气得脸色铁青。

  尹明毓见了,瞬时提起兴趣,问她:“那小郎君,跟你有关?”

  姜合咬牙切齿道:“那是姬家三郎,先前两家打算议亲的。”

  “嗯?”尹明毓疑惑,“不是说你们姜家不跟大世家联姻吗?”

  姜合死死盯着那对儿野鸳鸯,恨恨地说:“先前姬家有意,我母亲觉得姬三郎脾气好,我们又都不是嫡长,是以便没那般计较,谁曾想他不是脾气好,是三心二意。”

  尹明毓了然,怪不得白日里姬家那位夫人那般低调,几乎没多少存在之感,原是理亏。

  她兴起,便叫马车停下来,手臂搭在马车窗上,看得饶有兴致,“那那小娘子呢?”

  尹明毓问完一思量,“该不是柳家的吧?”

  姜合倏地回头,又是一番惊讶,“表嫂?!”又猜到了?!

  远处,姬三郎和那柳娘子彼此对望,眼神越发黏腻,气氛越发缠绵,单单瞧着,就是一对儿有情人。

  尹明毓望着他们,翻找记忆,实在对柳家不太了解,“是柳家哪个娘子?”

  姜合嫌恶地说:“柳家的二娘子,柳月,是庶出的。”

  “若是柳家嫡出的三娘子也就罢了,庶出的娘子,姬家会愿意?”

  不是尹明毓说的刻薄,事实上就连她都是,如果正儿八经议婚,庶出就是比嫡出要低一等。弃姜家嫡女选庶女?姬家是傻吗?

  “她跟渭阳郡主关系好,成王妃也喜欢她,是以在柳家有些地位。至于柳三娘……”姜合嘴角讥诮,“柳夫人对嫡女期望极高,哪能瞧上他姬三郎。”

  尹明毓瞧远处那俩年轻人许久都只是拉拉手,没有进一步动作,便坐回到正中,随口劝解道:“婚事未成,不是好事吗?若是成婚后才发现,岂不是后悔莫及。”

  姜合看着两人,眼睛快要喷火,“话虽如此,但我气难消。”

  尹明毓:“这种事儿,宣扬开来,对你的名声也有碍。”

  姜合咬嘴唇,转回头,求道:“表嫂,你可有法子帮我出出气?”

  “没有。”尹明毓果断拒绝,“让他们莫要去祸害别人了,长相厮守吧。”

  姜合眼睛一转,有了主意,“等着瞧。”

  尹明毓不管她想什么,吩咐车夫启行。

  他们的马车一动,发出了声响,立时便惊到幽会的男女。

  柳二娘柳月下意识地躲到树后,悄悄探出头看马车,注意到上面谢家的图腾,心里一慌,慌乱地猜测是否有人瞧见他们。

  而尹明毓送姜合到猎场,与她分开,想着既然走到这里,没道理不和妹妹们见见,便也下了马车。

  至于韩三郎,他们皆坦坦荡荡,何须刻意避着不见。

  龙榆山猎场范围极广,行宫在龙榆山主峰上,皇室宗室皆住在行宫中,也有一些重臣会被留宿在行宫中。

  围绕主峰,分为几个区域。

  一块区域设有帐篷,为一些在附近没有庄子的官员及家眷提供住宿;

  一块风景优美,猎物比较温和之处,乃是供女眷们狩猎、游玩、休息之处,

  正中一块儿广阔的平缓的空地,是主要活动之处,皆在露天之下,一目了然。

  这里又分割开来,校场、蹴鞠场等皆有,供不同的人宴饮玩乐。

  空地另一侧,则是男人们深入山林之中狩猎的入口。

  而每年芙蓉园赏花宴和这秋猎之后,京中定亲的人家都会大幅增长,男女大防上自然没有那般严苛。

  其中蹴鞠场年轻郎君娘子们极多,有时蹴鞠,有时打马球,且常有人来观看,偶尔陛下心血来潮,也会特地组织一场比试。

  每当这时,或是大方或是腼腆的年轻郎君娘子们,热烈或娇羞的一个眼神,就有可能引起一段缘分。

  天作之合的良缘,还是有缘无分,亦或是孽缘,全看运气。

  当然,年轻人,火气旺,意气用事,冲突也时有发生……

  尹明毓运气不好,还未找到三娘、四娘他们,便先撞见了渭阳郡主。

  渭阳郡主还是那般艳丽至极的模样,不过这次身边没有那俊秀的郎君,只有两个年轻娘子和仆从们。

  而其中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先前与人幽会的柳二娘。她眼神闪躲的样子,颇为心虚。

  至于另一个,不认识,不重要。

  尹明毓收回视线,向渭阳郡主有礼地问好。

  渭阳郡主视线自上而下打量着她,勾唇挑衅:“尹二娘子,我们这不是又见了吗?还是在猎场……”

  尹明毓平静道:“我与郡主确是有些缘分。”

  渭阳郡主嗤笑,“谁与你有缘分,我是特地来寻你的,明日蹴鞠一场,你可敢应?”

  “郡主见谅,我恐怕不太方便。”

  渭阳郡主怒目,“你敢驳我面子?”

  尹明毓抬手捂住小腹,无奈道:“郡主也知道我新婚,万一腹中已有了孩子,蹴鞠恐怕不安全。”

  渭阳郡主目光停在她腹部,不相信,“你……”

  这时,尹明毓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磁性的男声,打断渭阳郡主的话:“你有身孕了?”

  尹明毓一下便听出是谢钦的声音,当着渭阳郡主的面儿不好否认,便转过身冲谢钦微微一瞪眼,示意他闭嘴。

  谢钦似乎听到了友人的笑声,无奈地看了尹明毓片刻,沉默不语。

  而尹明毓解决了谢钦,方才转回来继续面对渭阳郡主。

  渭阳郡主眼神正钉在谢钦脸上,眼中尽是痴迷。

  可尹明毓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那双眸子极亮,却并无爱意。

  “……”

  尹明毓轻咳一声,待渭阳郡主回神后,提出告辞。

  渭阳郡主不准,与谢钦搭话。

  谢钦微一拱手,礼数周全后,便叫尹明毓一同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谢钦问她:“为何那般说?”

  尹明毓理直气壮,“我这是灵活应变。”

  谢钦不与她争辩,转而问道:“马车呢?”

  尹明毓指了方向,道:“我在猎场逗留有些时间,我和母亲同乘一辆马车出门的,正好回去柳家接母亲同回。”

  谢钦看了眼天色,道:“教车夫赶马车去柳家庄上,你与我骑马回庄子吧。”

  “我和你?”尹明毓看向他那匹高大的骏马,“同骑?”

  谢钦颔首,一停顿,道:“慢些走便是。”

  尹明毓一下子便领会他所说,坚定拒绝:“不,马车舒服些,我不骑马。”

  谢钦道:“我知道一处风景极好之地,本想带你去赏……”

  尹明毓一听,脚下一转,走向骏马。

  她打过马球,会骑马,是以还算熟练地拽住缰绳,脚踩在脚蹬上一使力,便跨上高马,居高临下道:“马我征用了,郎君再寻一匹吧。”

  说完,一抖缰绳,夹马腹,“驾——”

  骏马飞驰而出,马上的人英姿飒爽,不多时便跑出极远。

  谢钦教护卫再去牵一匹马来,刚吩咐完,他身后便响起咬牙切齿的女声:“怎么不怕骑马流产?”

  谢钦未曾有过诓骗人的行径,有心替尹明毓遮掩一二,可不便与渭阳郡主待在一处,便只道:“告辞。”

  而后大步离开。

  渭阳郡主依旧死瞪着尹明毓跑马离开的方向,冷笑,“敢耍本郡主,定要狠狠教训你!”

第26章

  尹明毓骑马跑出去三里,便勒马停下,等谢钦引路。

  谢钦不疾不徐地骑马过来,直至与她并行,方道:“随我来。”

  两人背离猎场往南行,几个护卫远远跟着,并不打扰。

  整个龙榆山区域数百里皆属于皇家,有山林猎场,亦有皇庄耕地,耕种所得的粮食、果蔬,多是供给京城皇宫和龙榆山行宫。

  柳家的庄子前身便是皇家田庄的一部分,乃是先帝赏赐,谢家的宅子以及其他一些在附近有宅子的人家,则是陛下赏了一块地,由他们自建。

  刚离开猎场时,尹明毓跟着谢钦走的路还是和回庄子一条路,待到一个路口转弯,路便越来越窄,直到只能两匹马并行。

  路边的芒草迎风抖动,有些延伸到路上,偶尔便会打在马身上以及她的腿上。

  马儿不太喜欢芒草,每每划到皆会喷鼻息,发出时大时小的声音,尹明毓便带着它走到路中央,走在谢钦的马后。

  穿过这片芒草丛,是一条穿过茂密林间的蜿蜒小路,从入口看过去,视线被遮挡住,完全看不到尽头。

  驱马走进去,高大的树木笼罩在头顶,光透过树叶缝隙打下来,各种形状的光斑落在脸上、身上、地上……

  虫鸣鸟叫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奏成山野独有的乐曲。

  天地之间,似乎除了虫鸟便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尹明毓的注意力全没在谢钦身上,什么也不问,骑在马上悠闲地看周围的草木。

  两棵树土上一截还是独立的,往上便依偎缠绕拥抱;

  盆大的一片光斑下,不知名的黄花一簇一簇的拢在一起;

  枯树只剩下人高的一截粗壮树干,细长的枝丫伸出来,蚂蚁绕过它继续向上爬;

  远处一棵树上有一只大尾巴松鼠,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但他们一走近,便受惊似的钻进树洞里。

  尹明毓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洞口,忽然道:“应该藏了许多松子吧?”

  谢钦回头,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去,树上一个圆圆的洞口处,一只松鼠悄悄露出头来,又似乎被可怕的人吓到,迅速收回去。

  那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些像谢策……

  谢钦道:“……莫惦记它的,你马上有。”

  尹明毓一听,低头看向马背上的布袋,手指撑开袋口,果然有油纸包。

  她拿出来,拆了几层才露出里面的松仁、榛子仁,又包好往自个儿袖子里塞,问道:“郎君在外也会吃这些?”

  谢钦转回身,淡淡地说:“是从遥清……遥清是我好友褚赫的字,常备这些在身边,我去寻你前从他那儿取的。”

  尹明毓想不到谢钦竟然会有一个常备小吃食在身边的好友,重新夹了夹马腹,跟上去,好奇地问:“京中哪户官家姓褚?”

  谢钦道:“是扬州人,与我同年殿试,陛下点他为探花郎,如今在国子监做监丞。”

  “学监?”

  “嗯。”谢钦眼前闪过好友落拓的模样,“他自个儿运作去的,说是‘寒窗苦读’多年总算得中,就喜欢看学子们苦读。”

  尹明毓:“……”

  谢钦对她这般轻易地接受,原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这种不求上进的理由……“可是家业丰厚?”

  谢钦颔首,“遥清祖上是扬州颇有名气的商人,不过新朝之后家业衰落许多,父亲去世后便与两位兄长分家,据他所说,家财微薄。”

  尹明毓了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不必为生计所迫,自然想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无可置喙。

  两人闲聊几句,又行了一会儿,终于走出这小路,霎时便见田野一望无际,满目开阔。

  尹明毓心中赞叹一声,见谢钦沿着田野小路继续走,便又跟上去,“还未到?”

  “就在前方。”

  尹明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一处矮山,看不出景色有何特别的。

  而她随着谢钦绕过那矮山,一入眼先是一湾兰澈见底的清泉流于石上,更引人注目的是泉边一棵棵桃树,和满树饱满的桃子。

  “我有一年春日,偶然来过此处,桃花漫漫之时,景色极美。”谢钦看向她,“我瞧你似是喜欢桃花,正好在附近,便带你过来瞧。”

  尹明毓点头,视线离不开那些桃子,“是,我是极喜欢。”

  谢钦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将马拴在树上。

  尹明毓提着襦裙,沿着泉水,踩着光滑的石头,慢慢靠近最大的一棵桃树。

  也不知道这棵树长了多少年,等到她停在树下,放眼看去,茂盛之极,完全不似其他桃树那般矮,春日桃花开时,定是盛景难忘。

  尹明毓往后退了几步,仰头望着树冠南边一颗颗饱满的桃子,抬手去够垂得最低的那一枝上熟透的桃子。

  她踮起脚,使劲儿伸手,仍然差半臂的距离。

  忽地,一双手掐住她的腰,平稳地擎起她。

  尹明毓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抓住腰上的手,而后看着劲仔眼前的桃子,又松手去摘,边摘边不甚知情识趣地说:“郎君帮我摘便是,不是更省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