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成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宁为民切齿道:“也好教你得知,在下长安宁为民。你是倪云成罢?”倪云成躬身施礼道:“小老儿正是倪云成,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两位原来便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双侠,恕罪恕罪!”在尚明白膝弯一脚将他踢倒,喝道:“有眼无珠的畜生,你何以误杀了宁大侠的公子,还不去请罪受死!”

尚明白呼冤道:“师父,真是宁公子偷袭我,他自上而下凌空一剑,我自然使一招‘举火燎天’,哪知他忽然扔了剑,直扑下来。我撤刀不及,才……才……”

宁为民哈哈大笑,眼角渗出泪来,嘶声道:“我家钊儿会偷袭于你?又会自己扔了剑扑到你的刀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倪云成道:“宁大侠,事已至此,容小老儿问几句话。若真是徒儿有意加害令公子,不消宁大侠动手,小老儿自会取了他性命。”

尚明白丢掉官职,跟着师父东奔西跑,本已觉得满腹委屈,听师父忽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又悲又愤,惨笑道:“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了结就是。”挥刀向脖子抹去。倪云成早料到他会如此,挥刀格开尚明白弯刀,一掌拍在他脸上,骂道:“畜生,想死也不必性急!”

梅雪儿早从溪水中爬出,半伏在溪边草地上,貌似吓得浑身发抖,实则满心欢喜。这时见倪云成如此,暗道:“这小老头是个厉害角色!他这么做,宁为民就不好再动手杀他徒弟啦!”偷看宁为民脸色,虽然悲痛不减,但怒气已明显缓和,心想:“不知是他的剑法强些,还是那小老头的刀法强些?”正盼望二人快快动手,却见倪云成走近两步,问道:“姑娘,方才你在哪里?”

梅雪儿傻呆呆道:“方才?什么方才?”倪云成咳嗽一声,道:“我徒弟和这位公子动手的时候,你在哪里?”梅雪儿肚里骂道:“这老狐狸!”说道:“我在树上啊!”倪云成追问道:“你怎么会在树上?”

尚明白终于开始有一丝明白了,急巴巴道:“对呀,你干嘛在树上?”

梅雪儿心念电闪,道:“我……我不敢说。”倪云成和声道:“姑娘不要怕,说罢。”梅雪儿叹口气,道:“我本要打水给几位客人烧水泡茶,哪料水桶给水冲走啦。喏,就是这只木桶。你们看看,这木桶是柳木做的,我用了一钱银子才买来的,还是新的,是不是?上回这水桶跌坏了铁箍,我请人修了修,又花了三个小钱。哪,你们说,若是这水桶给冲走了,是不是很可惜?”她一边东拉西扯,一边寻思说辞。倪云成耐着性子,道:“不错。可木桶掉在水里,你为什么会到树上,莫非反倒要上树才能捞起水桶?”

梅雪儿道:“不是啦。老伯伯年纪大了,脑筋怎的这么糊涂?上树只能捉知了,我小时候也上树捉过,可知了没捉到,反而撕破了裙子。我妈死得早,那裙子是我爹爹做的。我心疼得什么一样,却不敢哭。啊,我想起来啦,老伯伯,你是问我为什么上了树,对么?”

倪云成强忍住怒气,点了点头。宁为民听她终于说到正题,也凝神倾听。梅雪儿道:“水桶冲跑了,你们知道。我急得像什么一样……”倪云成再也忍不住,喝道:“问你怎么上树,没问你水桶!”梅雪儿吓得咬住嘴唇,吃吃道:“可水桶不冲走,我就不会喊,这位公子就不会来。”指一指宁钊的尸身,接道:“他不会来,也就没人把我扔到树上去。”宁为民道:“是钊儿把你扔上树的?根本不可能!”

梅雪儿道:“这位大叔真是神仙哩,就跟亲眼见到一样。这位公子本来只帮我捞出水桶,可就在这时,这位大哥过来啦。这位公子说:‘嗯,我们到这里来是找铁鬼的,这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忽然抓起我,扔到树上,跟着自己也飞了上来,对我说:‘待会儿那个傻大个过来,我跳下去一剑杀了他,你可千万别出声。’哪知……哪知……”

倪云成道:“什么铁鬼?”梅雪儿说道:“我也不知啊。这附近的人我都认识,可没听说谁叫铁鬼。”

宁为民沉声道:“是不是玄铁匮?”梅雪儿拍额道:“我早说这位大叔是神仙,原来你知道是咸铁鬼。奇怪,铁鬼还有咸的淡的……”皱紧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倪云成忖道:“原来长安双侠也是来寻找玄铁匮的。”心中狐疑,忽然喝道:“梅雪儿,你这番鬼话,能骗得了谁?”挥刀向梅雪儿砍去。梅雪儿一动不动,吓得呆了一般。倪云成待刀锋贴在她颈间皮肤之时,硬生生顿住,道:“你不会武功?”梅雪儿心中大呼“阿弥陀佛”,口中道:“我本就长得丑,再会武功,那不成了又丑又凶的女人了么,怎么能嫁得出去?老伯伯,你认得梅雪儿?”倪云成收回刀,反问道:“你认得她么?”

梅雪儿点头道:“是呀,前几天来过一个姑娘,到我家来喝茶,好像是到后山坡上坟去的,她就自称梅雪儿。不过,那个梅雪儿又漂亮又大方,走的时候给了我两钱银子呢。”

倪云成见她不会武功,说话又不似作伪,松了口气,转向宁为民道:“宁大侠,这事已很清楚,分明是令郎欲杀我徒,才有这一桩事。宁兄说怎么办,小老儿就怎样应承下来,绝不推托就是。”宁为民手抚宁钊的尸身,心想:“依钊儿性情,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姓席的瞧我热闹,绝不肯帮忙,我一人对付广素派师徒,没有把握必胜,若是我也死了,我们父子俩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只有曝尸荒野之中了。”自怜一生只此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禁泪如雨下,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梅雪儿正暗叹侥幸,席安宾忽然哈哈笑道:“宁兄弟,倪掌门,你们都让这小姑娘骗过了。梅姑娘不仅说谎的本事天衣无缝,胆略见识也超人一筹。嘿嘿,不过,梅姑娘,可惜你这套把戏偏偏疏漏了一点。”倪云成、宁为民均大惊,重新将目光射到梅雪儿身上。

梅雪儿心中恐慌,摇头道:“这位大叔说的是什么,什么天呀缝的?天上有缝么?我可半点也不知道。”

席安宾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若你不会武功,倪掌门一刀砍向你时,你应该吓得大喊大叫,却不应该一动不动。泰山崩于眼前,眼皮都不眨一下,梅姑娘,说你胆识过人,却非席某吹捧了。也罢,我席安宾剑下已伤过十五条人命,今日就再加一条,试试你到底会不会武功?”右手一晃,剑已在手,“哧”的一声,迅捷无比地刺向梅雪儿咽喉。梅雪儿知道已被他看穿,一招“柳腰随风”,身子后折,足下一点,向后空翻,不待双足着地,已解下腰上素绫,一圈一送,化解了席安宾的进招,转身便跑。

倪云成、宁为民、尚明白三人见她真会武功,气得无以复加,抢上前去,各占住一个方位,拦住她去路。梅雪儿笑道:“各位英雄了得,四个大男人打我一个弱女子,以后传至武林,必教江湖朋友五体投地。”席安宾哈哈大笑,说道:“梅姑娘,告诉你知道:方才我那一剑,也只是试试你会不会武功。席某学剑已三十六年,却从未伤过一条人命。只是今日不同,你害死我家世侄,须饶不得你活命!”发剑向梅雪儿进击。他一动手,其余三人不便倚众欺寡,只好在一旁掠阵。

梅雪儿笑道:“那小白脸是我害的不假,却是死在那傻大个手中。你将过错全推到我身上,莫非是想结交广素派两个不懂事的白痴,一同来对付那白猿剑宁为民?”

席安宾与宁为民半世交好,却因席倩、宁钊毁婚心存仇怨,自己不好动手,正是想借倪云成、尚明白除去宁为民,此时被梅雪儿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喝道:“野丫头,快快受死!”全力进击,一剑快似一剑。梅雪儿一边舞动素绫,忽圈忽收,脚下乱跑,不让席安宾近身,一边咭咭呱呱与席安宾斗嘴。

原来梅雪儿自进三圣教,便师从婵娟堂堂主冷婵娟学艺。冷婵娟得意绝技一共有二:一是自信媚术天下无双,二是一套“无常美女绫”变化万端。“无常美女绫”本自“广袖舞”中演化而来,辛一羞一代武学奇才,观赏婵娟堂众女跳舞之后,为她们创下这套功夫。这素绫一般长为两丈,平时缠在腰上,一旦使起来,讲究“套、缠、裹、勾、绊”,只要敌人被圈住,则后圈立至,敌人往往被缠死,因此得名为“无常美女绫”。另外冷婵娟媚术天成,教授门下弟子时少不了将那送秋波以勾人、抛媚笑以迷人等技法一并融进,因此梅雪儿虽给毁了容,但一舞起“无常美女绫”来,自然而然搔首弄姿,佯笑假嗔。席安宾不识这套功夫,连进十几剑都被她躲开,再看她笑嘻嘻的模样,心下不禁紧张起来:“我今日若不能收拾这么个野丫头,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流云剑席安宾’六个字怕会被人讥笑了。”

这一分神,竟险些被梅雪儿的素绫套住,忙定下心来,沉着应战。他不愧为剑术名家,又斗了十二三招,已看出“无常美女绫”的窍门所在,待素绫舒展已尽、回收方始之际,蓦地欺近五尺,一剑划去。素绫浑不受力,剑锋竟未将之划断,绫端一卷,反而缠住席安宾腰间。这样一来,后圈送到,在席安宾身上缠了三个圈子,将他双臂都裹在其中。席安宾大惊之下,运气于胸,“啪”的一声,素绫竟被他以内力绷断。席安宾暗道惭愧:“这丫头招数精奇,若是内力稍强一些,姓席的这个跟头就栽大了!”冷喝一声,挺剑直刺梅雪儿前胸。

梅雪儿失了兵刃,哪能抵挡“流云剑法”的精妙招数,暗道:“罢了,罢了,我一生凄苦,早死了反是解脱!”格格一笑,反向剑尖迎去。

正在此时,忽听“汪”的一声,一只藏獒从坝子上扑下,张口向席安宾右臂咬落。这一下变化突起,席安宾连忙缩手。那藏獒咬了个空,落下地来,吠叫一声,又纵身扑咬。席安宾抬足去踢,那藏獒竟似懂武功,半空中身子一剪,躲开飞足,大嘴露出森森白齿,咬向席安宾咽喉。席安宾大惊,挺剑刺向藏獒下颌。藏獒摆头闪躲,却到底是慢了点,被剑锋刺穿了左耳,低吠一声,闪到梅雪儿身侧,伏地抓土,“呜呜”低吠。梅雪儿抚着它的背,道:“阿之,你怎么来了?”

只听道上一人道:“还有我哪。妈的,老子以为轻功不坏,却硬是跑不过一条狗。”梅雪儿喜道:“叶大叔!”坝子上下来一人,精壮身板,右手一柄明晃晃的铁锤分外醒目,气喘吁吁跑过来,道:“小梅儿,可算找到你了。咦,这是怎么回事?”望望席安宾、宁为民、倪云成、尚明白,道:“小梅儿,这几个人欺负你么?”

宁为民、席安宾、倪云成三人都是老江湖,见了叶拚形貌,已知此人是谁,都不禁一凛:“这野丫头是谁?怎么认得三圣教左护法?”均凝神寻思应付之计。席安宾抱拳道:“在下长安席安宾有礼了。久闻叶护法……”叶拚怪笑道:“不消废话,接招!”铁锤向席安宾头顶砸到。

原来叶拚那日看见三圣教讯号,当即赶去,却是教主辛一羞召集教徒,说道本教宝物金梭失落江湖,同时另一样与之齐名的西石也现于江湖,着令三圣教徒仔细查访。叶拚虽然半疯半傻,于教中事务却不敢懈怠,查寻了几日,忽然想道正是梅雪儿盗走了金梭,应先找到梅雪儿才是。当即兴冲冲来到梅雪儿在三原镇的住所,却未料铁锁高挂,只有藏獒“阿之”拴在门口,见到叶拚,又蹿又跳。叶拚解开它铁链,阿之转身就跑。叶拚心中大喜,跟着阿之一路疾奔,一人一狗竟比起了脚力。这样一路从三原镇出发,过了安徽、江苏,直进浙江境内,藏獒阿之嗅觉灵敏,几千里居然没有出错,一直找到西湖之畔宝石山下梅雪儿居处。

且说席安宾的流云剑法虽然造诣精湛,却哪里是叶拚的对手,交战二十几回合,被叶拚一锤震飞长剑,跟着“锤中夹掌”,拍中席安宾腹间。这一掌好不厉害,席安宾当即口吐鲜血,爬不起来。宁为民伤心爱子惨死,恼恨席安宾前头袖手旁观,更惧怕叶拚的铁锤,早趁人不备,抱了儿子尸身离去。倪云成、尚明白见势不妙,也逃之夭夭。席安宾正怕叶拚再下毒手,哪知叶拚捏了梅雪儿手腕,大笑三声,转身便走。藏獒对他吠叫两声,向叶拚、梅雪儿追去。

叶拚对梅雪儿一向关爱,独这一回却冷下脸来找她要“金梭”。梅雪儿无奈,只得实言相告,说金梭及奇石都已为十八婆婆抢走。叶拚知她一向狡黠,道:“小梅儿,大叔事事都信你,独独这一件事却不能信你。”梅雪儿苦笑道:“叶大叔,以往你相信的那些是假的,我这一回说的的确是真的。”叶拚偏不相信,要押着她回三圣岛。梅雪儿心想见到教主,只有死路一条,表面上服服帖帖,暗中却寻机欲逃。

叶拚乃率真痴傻之人,动起心眼来,哪里是梅雪儿的对手?终于给她脱逃。梅雪儿心想再不能回宝石山,亦不能去三原镇,听说长安物华天宝,就一路碾转到了长安。未料在长安流浪不几日,便给宁为民抓到府中。宁为民恼恨独子宁钊稀里糊涂丧生,抓到梅雪儿,便讯问她受何人指使,为何要杀害宁钊。梅雪儿东拉西扯,就是不承认宁钊是自己所害。宁为民恨上心头,毒打梅雪儿,梅雪儿始终咬紧牙关。宁为民打得累了,将她捆起来,派人看守,次日再打。如此六七日过去,梅雪儿被折磨得已无人形。

梅雪儿这番回忆,自然将诸如怎样将爹爹墓碑上的字迹改动之事均藏在肚中。莫之扬听得心如刀绞。安昭心明如镜,已看出梅雪儿对莫之扬的另一样情衷,心想:“七哥只有这么一个异姓妹妹,是世上的惟一亲人,今后我必要当亲妹妹待她。”

梅雪儿接着道:“许是我命不该绝,被宁为民抓住的第八天晚上,忽然来了一班大内侍卫,将宁家包围起来,四处搜查。他们见到我,就带着我走了。我心想反正已到了这步田地,就是见阎王也不害怕。没想到是永王搭救了我。阿之哥哥,永王说与你是莫逆之交,引为平生知己,教我在他府中做客,过了好多天,我身上的伤才养好。他请了太医,来给我看病。太医走后,他对我说:‘梅姑娘,你脸上的伤可以医好呢,不知你受不受得了苦?’我自然是受得了。阿之哥哥,咱家的人命不好,什么苦不能受?”

莫之扬叹息不语。安昭听她的口气,忖道:“雪儿妹妹说的‘咱家人’,指的是兄妹之情。唉,她年纪虽然不大,心事却深得很。在她心中,七哥何尝不比自己重要,可她却能独自承担。”不禁落下泪来。听舱外江水呜咽,大雨已经停下,又想:“李璘用心深沉,眼下这所作所为,究竟是何意图?”

梅雪儿道:“太医给我治这脸上的伤疤,足足花了三个月,不过,总算是治好了。永王那日来看我,我正在揽镜自照,他连赞太医医术高明,说出两句诗来:‘何为发兴捉蝴蝶?只因别有斑斓色。’阿之哥哥,这两句话虽然平平常常,却把我吓了一跳。只因这话我在三圣岛听说过,你可知是谁说过?”

莫之扬脱口道:“是银鹰令掌令使?”梅雪儿诧道:“你怎知道?”莫之扬沉声道:“只因我早知道掌令使便是永王,不只是我,连她也知道。”指一指安昭。安昭叹口气,道:“雪儿妹妹,姐姐有句话想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梅雪儿道:“当然可以啊。”安昭搂住她肩膀,在她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梅雪儿神色大窘,点了点头。安昭神情凝重,又附耳问了一句,梅雪儿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半晌不答。莫之扬大奇,道:“你们说什么来着?”梅雪儿一反方才大大方方之状,变得忸怩不安。

安昭叹道:“雪儿妹妹,但愿你命中有福。”梅雪儿望望莫之扬,又望着安昭,忽然道:“你觉得他不可靠么?”安昭道:“雪儿妹妹,姐姐痴长你几岁,知道人可靠与否,不在于地位是否显赫,武功是否高强。”梅雪儿道:“那姐姐认为在于什么?”安昭正色道:“只在心术。”梅雪儿脸色一变,说道:“你说他心术不正么?”安昭摇头道:“不是寻常之人,无法加以猜测。倒是平常之人,更为……”话未说完,梅雪儿眼泪就流了下来,跺脚道:“谁有你这样的福分!”“哇”地哭出声来,冲出舱房。莫之扬喊道:“雪儿!雪儿!”只听她哭声转入另一间舱室之中,问道:“昭儿,你对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