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晓负着他们,走了大约两三个时辰。莫、安二人听袋外偶有人声狗吠,问道:“到哪里了?”朱百晓道:“不劳你们费心。”莫之扬听他气力充沛,愈发心惊,暗道:“二师叔武功实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自己至少有三百斤,加上我与昭儿,怕有五百多斤了,奔走了半夜,竟然没有体力不支之象。”

忽听“砰”的一声,朱百晓踢破一家大门,闯进院中。那家显然是个大户,出来七八个家丁,纷纷喝问。莫之扬心想:“这下麻烦啦。”听朱百晓叫道:“快套上一辆马车,爷爷有急用。”家丁骂道:“哪来的疯子?”“你说套就套啊,活腻了不成?”噼哩啪啦一阵响过,那些家丁都一齐惊呼,显然是挨了打。朱百晓道:“听到没有?快去套车!”屋门打开,一人问道:“怎么回事?”家丁们七嘴八舌道:“老爷,不知从哪来的疯汉,要咱家准备马车。”那老爷正要发脾气,“叭”的一下,脸上已挨了耳光,向众家丁骂道:“那你们还不快去!”转而笑道:“请英雄到屋里喝茶。”朱百晓哈哈笑道:“不必啦。快去给大爷准备三个人五天的干粮,花样要多,味道要精。”那老爷微一迟疑,又挨了一巴掌,忙吩咐下去。这家人看来颇为殷实,不一刻干粮包齐、马车备好。朱百晓道:“走了三四百里地,才遇上你们这么个好人家。妈妈的,都是兵荒马乱闹的。多谢啦!”那老爷慌道:“不要谢,不要谢!”朱百晓大笑道:“谢还是要谢的。”将莫安二人扔上马车,“驾”的一声,已上了路。

听得车轮声隆隆,似是道路很不好走。驶出约摸二十来里地,朱百晓勒住马车,笑道:“委屈二位了。”解了口袋。莫之扬、安昭钻出来,见天色已经发亮,马车停在路旁。两人心想朱百晓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反抗亦是无用,万合帮昨夜大会见不到帮主,但有鞠通、何大广主持,谅来出不了大错。安昭问道:“朱老前辈,这是哪里了?”朱百晓笑道:“安姑娘,这还没出你爹爹的地盘。乖乖不得了,不足三两个月,叛军就打下了半壁江山。真可谓摧枯拉朽,势若破竹。来来,咱们吃东西,好继续赶路。”莫之扬道:“二师叔,咱们到底要去哪里?”朱百晓道:“去要去的地方。”二人知他不说,问也没用,索性不管。

看来朱百晓光顾的那家大户饮食颇为讲究。打开食盒,点心、馒头就有十几样,更不消说风干鸭脯、五香鱼干、盐水花生等等小菜了。朱百晓吃相丑恶,嘴巴咂得吧唧吧唧响。吃完了抹抹嘴,笑道:“师侄,你去找些水来。”拿出一个水囊,递给莫之扬。安昭道:“我也去。”朱百晓笑道:“不必不必。安姑娘讲故事的本事好得很。师侄去找水,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听。”莫之扬无奈,寻了一处小溪,先饱饮一顿,再装满了水囊,提回车上。

朱百晓道:“走,咱们继续赶路。”“驾”的一声,大车前行。莫、安二人拉开车窗,见路两旁的夏田青旺旺碧油油,农舍错落,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这番景象,已是许久未见过了。心想:“难道叛军没打到这里么?”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朱百晓竟不让休息,还要赶路。安昭道:“朱老前辈,您老累了一天一夜了,让莫之扬赶车罢。”莫之扬道:“正是,正是。”抢过车缰。朱百晓笑道:“师侄还知道尊重长辈,甚好甚好。”钻进车厢之中。莫之扬道:“二师叔,你尽管休息,遇到岔路口,我就问你。”朱百晓连声叫好,少不得拿出些卤菜吃。更从车厢里拖出一个酒坛,咕咚咚喝了几口,叹道:“土老财干粮不坏,酒却糟糕透顶!”

大车走了一程,安昭道:“朱老前辈,朱老前辈!”朱百晓迷迷糊糊答应一声,轻轻扯起鼾来。安昭道:“七哥,我本来想讲个故事听呢,可朱老前辈瞌睡了,就不能打扰他啦。”谁知朱百晓道:“不瞌睡,不瞌睡,你讲吧。”安昭吃了一惊:“幸亏我没和七哥说逃走的事。”笑道:“你想听哪样的故事?”朱百晓道:“随便什么都成,这黑灯瞎火的,人发闷,只消热闹些就好。”安昭略一思索,说道:“好罢,可不许你们不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螃蟹姑娘,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出落得如花似玉,心性也就很高。她想:‘嗯,我要找郎君,总不能随随便便,一定得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工夫不负有心人的,还真让她遇见一只特别的螃蟹。朱老前辈,你猜那螃蟹怎生特别?”

朱百晓笑道:“我又不是螃蟹,哪里知道?”安昭笑道:“朱老前辈,小女子不会转着弯儿骂你,你放心猜。”朱百晓道:“它有两个头?”安昭道:“不是。”朱百晓道:“它有十六条腿?”安昭还是摇头。朱百晓连猜几样猜不中,安昭道:“都不是。寻常的螃蟹都是横着走路,这只螃蟹呢,偏偏直着走路。特别之处,正在于此。螃蟹姑娘很是高兴,便嫁给了这如意郎君。但到了第二天,新郎走路也成了横行的啦。新娘好生失望,责问他为何昨日直行而今日横行?新郎答道——七哥,你猜新郎怎么说?”莫之扬摇头不知。安昭道:“其实朱老前辈一猜便知。”朱百晓道:“我虽称百晓,这螃蟹之事却不擅长。”

安昭道:“那螃蟹新郎听新娘责问,十分委屈,气道:‘你以为我天天都有酒喝么?’原来他之所以直行,只因喝醉了酒。可怜螃蟹姑娘一生前程,葬送在酒鬼之手。”朱百晓、莫之扬哈哈大笑,都道这个故事好听。朱百晓回味一会,忽然明白过来,吐口气道:“你这女娃儿,还是拐着弯儿骂我。”不过他却不生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擦擦嘴道:“师侄,来,你也喝一点儿。”莫之扬推辞道:“师侄不胜酒力,您老人家自己喝好了。”朱百晓正色道:“那怎么成?你不喝酒,安姑娘就不肯嫁给你。方才说得清清楚楚,你莫非没听见么?”安昭笑道:“朱老前辈,佩服佩服。这弯儿绕回来,骂的是我们两个。七哥,陪朱老前辈喝一些嘛。”莫之扬捧起酒坛,一口气喝去两三斤。安昭道:“我也尝尝。”喝了一口,却呛得连连咳嗽,笑道:“你们喝起来像品什么美味一样,怎的我喝了只觉得辣?”递给莫之扬。

朱百晓来了豪气,抢过酒坛,猛饮几口,掌击车厢板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内功深厚,歌声飞出车厢之外,远远传了开去。莫之扬酒意上涌,听着听着,忽然惊道:“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朱百晓兴趣盎然,手掌在车厢板上一拍,又唱起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莫之扬愈发惊讶,忖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是潇湘剑法中的招数,怎么二师叔也知道?”问道:“二师叔,这歌词好听得很,是你编的么?”

朱百晓哈哈大笑,道:“我哪里编得出来?”安昭熟知诗文,插言道:“七哥,朱老前辈唱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曹孟德一生英雄,但年近老迈,仍未能一统天下。他感叹人生短促,壮志难酬,诗中求贤若渴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她恼朱百晓口气中的小瞧意味,道:“我也唱一曲听听,瞧朱老前辈识得不?”唱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朱百晓听完,半晌不语,良久道:“这是哪个古人作的?”安昭笑道:“这可不是古人作的,这是当朝杜甫先生所作,诗名为《登高》。”朱百晓慨叹道:“这人我听说过,有如此才情,却潦倒到无钱沽酒。我朱百晓若遇上他,管保请他大醉三日。”安昭嘻嘻道:“杜甫先生号称诗圣,却因不会武功,就抢不来酒喝。像朱老前辈一样的身手,可又不一定就能做出诗来。”

朱百晓不理会她的讥讽,捧着酒坛大饮。安昭微笑不语,忽听莫之扬喃喃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安昭道:“七哥,你怎么了?”莫之扬似未听见,两眼发直,仍旧念念叨叨。夜色虽黑,却可以看见他双瞳亮闪闪的,恰似两粒寒星。安昭见他忽然中了邪一般,摇他肩膀又叫道:“七哥,七哥。”莫之扬转脸看着她,喃喃念道:“自古英雄寂寞苦,廿七剑招谁不负?古松由来高而谦,可惜绝峰独此树。是了,是了!”脸显狂喜之色。安昭吓得失色道:“七哥,你怎么啦?”

朱百晓道:“你念的这首诗倒不坏。‘可惜绝峰独此树’,嘿嘿,好大的口气。”莫之扬忽然纵声狂笑,双手挥舞。朱百晓愕然道:“师侄果然不胜酒力,竟然醉了。”接过马缰,拉住莫之扬后腰,想让他到车厢中歇息。未料莫之扬挥臂一格,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朱百晓手臂被他弹开,“咦”了一声。莫之扬哈哈狂笑声中,跃下车去,对准路旁一棵海碗粗细的槐树猛击一掌,那槐树“喀喇喇”折断。槐树质地坚密,甚是结实,朱百晓见状大吃一惊,心想:“这槐树我也不能一掌击断。怎的师侄陡然生出了神力?”

安昭惊呼一声,跳下车去,道:“七哥,七哥!”伸手欲拉他衣袖,莫之扬停住狂笑,双目炯炯发光,安昭只在上官云霞那儿见过“猫目功”,见他也有此异状,不禁慌了,柔声道:“七哥,你不舒服么?”莫之扬呆呆望着她,忽然流下泪来,道:“我以为自己学会了潇湘剑法,谁知全错啦!”抱住安昭,哇哇大哭。安昭吓得流下泪来,好言劝道:“没事,没事。”莫之扬怒道:“什么没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自古英雄寂寞苦,是我这样子么?”一掌推在安昭身上,安昭身不由己跌出去,急道:“朱老前辈快帮帮我!”

朱百晓摇头叹气,苦笑道:“我这师侄不但酒量小,人也没出息得很。罢了,罢了!”顺手捏了一粒卤水花生扔进口中,上到前来。莫之扬道:“潇湘剑法,不同凡响。”以掌作剑,斜削朱百晓右颈。朱百晓绕到他身后,啪啪数指,点了他穴道,扔上车去。莫之扬大声呼喝,倒在车厢中再也不动了,安昭见他脸上神情依旧傻呆呆的,不由急得大哭起来。

莫之扬浑不知这些,仍旧念叨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似是一刹那间,他什么全不记得了。朱百晓驾着车走了一程,不由烦躁起来,大声道:“罢了,罢了!”安昭道:“朱老前辈,你说什么?”朱百晓道:“本来以为这小子有了点名气,肯定有些本事,谁知他如此不中用,我还用寻他助拳么?”安昭擦擦眼泪,道:“朱老前辈,他的剑法本来不错,肖不凡、盛君良、叶拚都不是他的对手,说他不中用,却不对了。”朱百晓笑道:“你这女娃儿恁也敢吹,凭他这两下子,怎能与肖不凡、叶拚为敌?”安昭道:“晚辈说的是真的。”朱百晓道:“是真的么?哈哈哈。”虽在发笑,内心却充满忧愁,寻思:“实指望这师侄能在我与侯师弟点拨之下,勉强打得过那人,哪料竟然如此没用!”又想:“他方才一掌打断槐树,掌力惊人至极,恐怕我也难以接下,何以他与我动手之时,内力却十分弱?”

莫之扬躺在车中,脑海中一片混乱。原来当日百草和尚给安昭疗毒,想出一个“煮骨”之法,莫之扬当了三天三夜的药引子,这期间他须以“两仪心经”催动阴阳二气,以保自己与安昭不为药汤煎伤。三日三夜发动内力,耗费真元何其多?莫之扬纵然机缘巧合,练就旷世内功,也吃之不消。百草和尚精于医道,只是忘了嘱咐“药引子”静补养气。莫之扬此后再未与高手交过锋,以他剑法之高,寻常江湖客自然数招就了结,但遇到朱百晓这等的顶尖好手,仅以剑法之妙,而无内力辅佐,则不可能取胜。因此朱百晓看了他剑法后叹他“未通剑法中的精义”。

适才朱百晓酒兴激发豪情,击掌作拍唱了一段曹操的《短歌行》,诗中有两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莫之扬败在他手中,正苦苦思索潇湘剑法,蓦然听到这两招剑法名称,再听安昭解释这两句话的由来,不由得心神受震,眼前忽然见到曹操对酒当歌,又忽然见到潇湘子仗剑长啸,竟忘了现下情境。潇湘剑法要旨在于“意气剑力神”五军会元,可这五军何等难以“会元”,他心神既迷,五军顿乱,丹田内一股逆气涌上,终至出现了癫狂之态。此时他躺在车中,穴道被点,心中想的,还是那套剑法,一会儿觉得隐隐约约明白了剑法中的精义,一会儿又觉得茫然无绪,忽喜忽悲,灵魂似已出窍。不一会儿,又沉沉熟睡。梦中见到一个疯癫老者,哈哈笑道:“再接大爷三招!”乃是叶拚。莫之扬拜道:“叶大爷,不打了,二师叔说我未通剑法精义,我还要苦练十年,到时再请你指点!”叶拚笑道:“你搞什么虚套!我本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人会锤中夹掌,没想到你小子会剑里缠拳。来来,看招!”一锤打过来。莫之扬不得不接招,退步侧身躲过他铁锤,挥剑刺他膻中。

蓦然一个中年剑士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了他的剑尖。莫之扬惊道:“足下是谁?”那中年剑士微笑道:“你使的剑法是我创的,却不认得我么?可是你使出来全错啦,看清楚了!”舞出一路剑法来。只见剑法忽疾忽徐,妙不可言,莫之扬看一招,惊喜一次,咋舌不已。那中年剑士收了剑,道:“你记住了么?”莫之扬这才知道自己只急着看,居然连一招也未记住。那中年剑士见他神情,冷笑道:“你不配使潇湘剑法!”飘然而逝。莫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叫道:“潇湘子前辈,等等我,等等我!”却怎么也跑不动。只听潇湘子吟道:“五军会元,谁为主帅?……可惜绝峰独此树……”声音渐远。莫之扬伏地大叫道:“等我,等我!”

忽听安昭道:“七哥,七哥!”莫之扬睁开眼来,但见周围又黑又冷,叫道:“潇湘子前辈,等我,等我!”安昭柔声道:“七哥,你醒了么?”莫之扬目不能视物,听耳边有声音响个不停,道:“昭儿,这是在哪里?”朱百晓接过话来道:“这是在长江之中,老天不作美,这雨停不下了。”莫之扬惊道:“已到长江了么?”翻身坐起,要出舱去看。安昭道:“七哥,你千万别动。你昏睡了好几天,还发了高烧,多亏朱老前辈运功为你治病。”莫之扬道:“多谢二师叔。”朱百晓哈哈笑道:“二师叔要你有用处,不然你病死我也不会救你。”猛然间一个炸雷,照亮了江面,千万道雨丝一闪即没,周围又陷入黑暗之中。

朱百晓“呸呸”吐了口水道:“老朱说话没长没短,雷公莫怪。”艄公钻进舱来,道:“这几位客官,雨大得很,船不能走了,咱们先靠岸躲一躲罢。”朱百晓瓮声瓮气道:“这到哪里了?”那艄公道:“已到了镇江,再有一日水路,就能到海口了。”朱百晓自语道:“还有一日。”挥挥手道:“靠岸吧。”艄公出舱吆喝道:“靠岸!”

莫之扬道:“咱们要去海上么?”朱百晓道:“谁知道?你三师叔在海口等我们,去不去海上,那得商量商量。”莫之扬道:“去海上做什么?”朱百晓道:“你那个糊涂师父在那里,我们不去救他,谁去救他?”莫之扬问道:“我师父怎会在海上?”朱百晓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会我慢慢说与你听。”正说话间,船靠了岸。艄公们在木桩上将船拴牢,自到后舱上生火煮宵夜。有一个送了一盏灯来,道:“几位大爷先不要休息,待会喝点鱼汤消消寒气。”退了出去。

安昭问莫之扬:“你好些了么?”莫之扬道:“什么好些了?”朱百晓道:“你酒醉后,连续几日高烧不退,烧得光说胡话,什么潇湘子前辈啦,五军会元啦……”莫之扬惊道:“我说这些了么?”稍加思索,似是又见到梦中的潇湘子,不禁觉得头痛欲裂,定定望着朱百晓,道:“二师叔,潇湘剑法天下无敌,可我为什么会败给你?”朱百晓见他目光炽热,似又出现了狂态,叹口气道:“也许是你还没练到家。”莫之扬道:“二师叔,师侄有一处不明白。潇湘剑法讲究五军会元,指的是意、气、神、力、剑五军,其中前四者为将,剑为前锋,那潇湘子前辈在剑法之后作了一首诗,按诗中所说,剑法练成之后应该是天下无敌。师侄自觉已懂了剑法中的要旨,何以仍然算不得绝顶高手?”

朱百晓拣了几颗花生丢入嘴中,含含糊糊道:“你的剑法的确不坏。天下功夫虽有高下,绝大原因却是功力所至。你内力不济,剑术的妙招自然施展不出来。”莫之扬摇头道:“二师叔,不是师侄狂妄,师侄因有巧遇,练成阴阳二气互辅互助,内力还说得过去。”朱百晓伸出手掌,笑道:“你拍我一掌试试。”莫之扬暗运两仪心经,提起阴阳二气,“啪”的一下,与朱百晓交了一掌。他怕让二师叔瞧不起,内力提到八成。朱百晓但觉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心下大惊,忙催动内力相抗。两人手掌粘在一起,都觉得对方内力强盛,各加紧运功。莫之扬心想:“二师叔与我对掌,是考较我的武功,我须不遗余力,只有如此,他才能指点我的剑法。”将功力提到十成。这一来朱百晓暗中叫苦不迭。他本来就未加防备,待到感觉不好已来不及,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呼吸为之一窒。他知这时稍一疏忽就有莫大凶险,当下拼力抵住。二人僵持了盏茶功夫,头上各自袅袅升起一层白雾。安昭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想:“看朱老前辈似是较了真,莫非七哥内力陡增,两人难分高下?”正在猜想,见朱百晓脸上浮起一层紫气,似有不支之像。莫之扬觉得不对,开口道:“二师叔,师侄可以收掌了么?”朱百晓见他还能开口说话,又惊又喜,但他却不能开口,只点点头。莫之扬吐一口气,将内力撤回,便在同一时刻,朱百晓的内力也无影无踪。两人手掌分开,但听“咔”一声,朱百晓坐的一块船舱板断成两截。

正在此时,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极轻极柔,却不知怎的,竟穿透密密的风雨传了过来。只听琴声由远而近,时疾时徐,说不出的动听。舱内三人不觉凝神细听。琴声铮铮细拨,似阳春雪融,小溪淙淙,又似雏鸟出壳,恰恰软啼,让人听了觉得舒服已极,三人脸上不觉都显出微笑。琴声响了一阵,渐渐消失于风雨之中。三人都感到意犹未尽,各舒了一口气。

蓦然间琴声大作,与春雷暴雨相和,似千军万马,乌云滚滚,浊浪排空,天公震怒,令人魂飞胆丧。莫之扬猛然醒悟过来,惊道:“这是李璘!”想摄住心神,却已不及,明知琴声听不得,却不自禁地想去听。朱百晓方才内力损耗过多,竟也不能镇定心神,随着琴声忽悲忽喜。安昭功力毕竟尚浅,更兼精通音律,因此血液沸腾,头晕目眩,扶住舱门,“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朱百晓大惊,双手捂住耳朵,这操琴的人内力深厚,琴声仍是传入耳鼓。朱百晓号称百晓,音律诗词均是行家,正因如此,才更易为琴声所惑。他心知弹琴之人等三人精疲力竭之时就会动手,当下盘膝坐定,眼观鼻,鼻观心,抱元守一。他内力深厚,修为不凡,那琴声虽然铿锵入耳,但过了一会,竟能充耳不闻。

莫之扬受琴声激荡,只觉得热血沸腾,忽然见到朱百晓身旁包袱中的“汲水”、“取月”二剑,当即一把抄起,心中一个念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唉,天下之大,谁知我心?只有李璘,虽然行事诡秘,却深知我心。”忽觉世间之事,原本有诸多无奈,纵然英雄似曹孟德,剑术如潇湘子,也敌不过一个“天”字。惟有洒尽身上热血,方可酣畅痛快。蓦地里一声长啸,挥剑乱舞。剑气激荡,船舱稀里哗啦,破裂开去,便在同时,听一人“咦”了一声,琴声骤停。莫之扬如大梦初醒,瘫软下去。

朱百晓以内力抵御琴声,累得浑身大汗,这时船舱既破,暴雨淋在身上,醒回神来,抱起莫、安二人,便要跃到岸上。他目力虽好,雨夜之中也难以辨物,只觉得船板晃动不停,正要分辨方向,忽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江面亮如白昼。朱百晓惊呼一声,霎时心凉了下去,原来船绳不知何时已断,此时船正在江心,顺流漂行。

朱百晓一生经历的种种险恶可说不少,但只觉得哪一次也不及眼下更为可怕。沉声呼道:“船家!船家!”却哪有人回应?朱百晓放下莫之扬、安昭,呼道:“师侄,师侄!”莫之扬浑身已湿透,怔怔道:“二师叔,五军会元,谁为主帅?”朱百晓见他此时还有心思问这件事,不自禁又急又气,喝道:“谁为主帅?肯定是人,总之不是畜生!”莫之扬沉思道:“是人,不是畜生?是人,不是畜生!”安昭醒过来,道:“朱老前辈,怎么办?”朱百晓苦笑道:“鬼知道!”

安昭从断板之中摸索着找出取月剑来,插入腰中。道:“朱老前辈,咱们先把船弄回岸上,再作计较。”朱百晓一拍脑袋,道:“正是。”安昭心想:“七哥成了这个模样,全因他朱百晓而起,他自练成潇湘剑法,从无敌手,潇湘子前辈的狂傲之气,也由剑法沾染到七哥心中。朱百晓处处羞辱他,他怎么受得了?这才激起心魔。朱百晓自称无所不晓,看来也仅仅自称罢了。”摸到船尾,找着船舵,轻轻一拉,却听“喀喇”一声船舵掉入江中,便在此时,听朱百晓骂道:“妈的,我老朱着了道啦。桨杆全给那些船夫弄断啦。原来他们说到岸上避雨是假,借机做手脚逃跑才是真!”站在船板之上,高声道:“是哪路神仙跟我朱百晓过不去?报出名号来!”等了一会,却听不到回音,只听风雨声愈发激烈,咕哝道:“莫非敌人已经去了?”

安昭走回来,拉起一块舱席,道:“七哥,来,先遮遮雨。”蓦听莫之扬拍掌道:“二师叔,你说得不错,五军会元,人是主帅,妙极妙极!”安昭强笑道:“七哥,来躲躲雨。”莫之扬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破席之下,抽剑比划了几招,眉开眼笑,连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忽然回过神来,道:“二师叔,昭儿,这是怎的啦?”朱百晓瓮声瓮气道:“咱们着了人家的道啦。”莫之扬一下子想起方才的事,道:“昭儿,方才是李璘。他弹的曲子叫《击铗九问》,只不过数月不见,他琴声中的魔力似乎又强了一些。”安昭听他说的不像是胡话,道:“七哥,你好了么?”莫之扬奇道:“怎么,我不好过么?原来我以前使的剑法真的不对,我能明白过来,全仗着二师叔点拨。”站起来给朱百晓行礼。朱百晓以为他魔症更深了,忙摆手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眼下咱们这难关过得去,你慢慢谢二师叔不迟。”莫之扬侧耳倾听,但雨声正密,哪能听到什么?

暴雨向来不长,可眼下这场暴雨竟停不下来。船顺着江水飘游,朱百晓却不放在心上,他想反正要到海口上去,船冲到哪里便算哪里罢。蓦地里脑海中浮出“随遇而安”这个词,定下心来,哈哈大笑。他早在怀中塞了不少干粮卤菜,这时拿出来大嚼,只是五香鸡腿、八珍猪耳给雨水淋湿,味道稍有逊色而已。

安昭见莫之扬神智转好,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就在那破篷之下,将这几日来的情形简略给莫之扬说过。原来朱百晓带着他们两个坐马车走了几日,便弃车乘船,不料今夜遇到李璘,幸好莫之扬醒转过来,否则不知怎么是好?

安昭道:“李璘也当真奇怪,怎么不动手?”朱百晓笑道:“咱们不怕他动手,可他偏偏不动。”莫之扬道:“二师叔,你老人家无所不晓,依你说他这是何意?”

朱百晓正要说话,猛然间“砰”的一声巨响,船身撞在一个什么东西上,三人都给弹得跳起来,接着又是“砰砰”几下,木船受不住猛烈撞击,“喀喇喇”破裂,三人各自惊呼一声,跌入江中。朱百晓呼道:“师侄,抱住船板,等我救……”忽然一口江水灌入口中,后面的话都随着咽回肚中,忙抱住船板,大声咳嗽。

莫之扬幼时居住于西湖之畔,粗识水性,可西湖水是何等平和,岂可与长江水相比?沉入水中时,他抓住安昭手腕,两人结结实实喝了些江水,胡乱拨拉,手掌碰着一物,忙紧紧抓住,却是一块船板。莫之扬将安昭拉出水面,可船板窄小,承担不起两人重量,又一齐沉入水中。莫之扬以足蹬水,浮出水面,道:“昭儿,你抱好船板,千万不要放手!”安昭惊道:“你要怎样?”一个浪头卷来,两人全进了水中,再浮上来时,莫之扬道:“这船板太小啦,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安昭嘶声道:“不行!”放了木板,哭道:“七哥,你不要管我!”莫之扬大惊,一把抓住安昭,再回头时,船板已不见了。两人抱在一起,一会沉下去,一会浮上来,不知喝了多少江水,安昭渐渐失去知觉,莫之扬当即屏住呼吸,右臂抱紧安昭,伸出左手胡乱拨水。忽然觉得触到一物,竟似是一只人手,情急之中无暇细想,紧紧抓住。但觉那人手拉着他与安昭,快速向水上拽去,不一会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