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三原城中,找到雪儿住处,但见人去房空,铜锁高挂,只有那只藏犬依然伏在门口,见到他已不再吠叫,反而上前向他摇头晃尾,甚是亲密。莫之扬心道:“这藏獒跟着雪儿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却不知主人已走了。唉,人也无家,犬也无主。天涯虽大,何事遂过人意?”长叹一声,抱了上官楚慧,租了一辆马车,直奔长安而去。
长安古道,秋风正紧。一辆马车在路上急急行进。
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喜气洋洋。今日生意不错,搭车的一男一女出手很大方,给了足足十两银子。只是有一样,他觉得很难受,因为那乘车的姑娘似是得了重病,上车时是那男的抱上去的,到现下都没有出声,这就足以证明她病得不轻。车夫心想:“像这样的好人,老天爷不该让她得重病的!”自然,车夫只是直觉上感到这两人是好人。除了十两银子的车资之外,那男客的焦急与温和、女客的病容与呻吟,都是让车夫做出“他们是好人”这个判断的原因。
这两个好人,正是莫之扬与上官楚慧。
昨夜二人经历了一场生死,此时已坐上去长安的马车上,一路上的风景,从窗外匆匆后退,行路人却无心欣赏。莫之扬抱着上官楚慧,见她脸色越来越好,呼吸也近于常人,渐渐放下心,自己却觉得阵阵倦意涌上来,靠着车壁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上官楚慧厉声道:“放开我!放开我!”莫之扬一惊,见上官楚慧怒道:“你还有脸叫我娘子?你不是想杀了我么?”莫之扬道:“我怎会想杀了你?……”忽觉得头晕眼花,歪倒在车厢里。上官楚慧惊道:“傻相公,你怎的啦?”她这时才见莫之扬头发已烧去大半,脸上手上都是燎泡,这情形浑若两人初识之时,不由得反过来将他抱起,道:“傻相公!傻相公!”莫之扬睁开眼睛笑道:“我实在累得很啦,娘子,咱们这是去长安,到了那里,咱们再好好说罢……”呼呼睡去。上官楚慧拉开车帘,“咦”了一声,道:“把式,今天是什么日子?”车夫笑道:“好让姑娘知道,今儿个是天宝十四载十月二十九日。”上官楚慧大惊:“我已昏迷五天五夜了么?”望望沉沉入睡的莫之扬,泪水不由潸然而下。
大车进了长安,是第二日的中午。莫之扬与上官楚慧下了车,找了一家客栈住了。经一夜又一上午的酣睡,莫之扬才恢复了精神。他虽连接两次失血,却不觉得有碍,两人点了几样小菜,对饮了几杯,愈发神定气足。莫之扬将这几日来的情形给上官楚慧简略说过,上官楚慧虽是火暴脾气,此时还哪里能再发火?只冷笑道:“如今你成了万合帮帮主,高不可攀,就更要打定另娶的主意啦。”莫之扬怕她再做出没深没浅的事来,笑道:“可不敢,可不敢。观音娘娘在上,自会让娘子知道弟子的一番苦心。”心想:“但愿她慢慢明白过来。我这次到长安为的是寻访昭儿的消息,也不必让她知道。”两人饭后无事,便到长安城中闲逛。
古都长安,其时正极尽繁华。唐朝定都长安以来,至此时已历六代,每一代皇帝都欲青史留名,长安得以反复建设,真可谓气象万千。尤其是唐明皇,自开元元年登基至今,已当了四十三年的皇帝。明皇当政初期信奉“勤俭建国”的方略,身旁相继有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诸贤相辅佐,一扫武则天后期及韦武集团所遗余的秽气,政治清明,百姓康乐,国家得到大治。进入天宝年之后,唐明皇开始追求奢靡的生活,大兴土木,长安愈发变得繁华奢丽。
莫之扬与上官楚慧何时见过这等气象?只觉得这也好玩,那也新奇,不久一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将暮,城中华灯初上,而人声绝无半分减,街上的铺面多得令人咋舌,许多没见过的东西摆得琳琅满目。莫之扬给上官楚慧买了一兜柿饼蜜饯,上官楚慧高兴得眉开眼笑,她虽是不拘形迹的江湖女儿,这一回却特别斯文,俏生生地提了不吃,只唇角弯弯地笑。莫之扬看了惊奇不已,忽然明白过来,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闲逛,忽听身后人声慌乱,转头看时,见一队二十余骑高头大马直驰过来,马上乘客个个衣着光鲜,簇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瘦脸汉子,那汉子身着紫貂披风,头上戴了顶五光十色的宝冠,却反而衬出其神貌委琐。虽骑在马上,但兀自抱着一个浓艳女子,大声嘻笑。街上之人见到这一队人马,纷纷闪避,稍慢些的,均吃了马鞭。上官楚慧怒道:“什么世界?如此骄横不法!”见马队驰到近前,却不闪避。莫之扬拉她一把,道:“何必生事?”那队人马驰过,不一会儿大街又恢复方才景象。上官楚慧骂道:“你娘的妈妈,这是什么世界?”
忽听一人道:“二位想必是从外地来的罢?”却是身后一个柑桔摊前的生意人发问。莫之扬上前行了礼,问起方才所过马队,那生意人叹道:“那瘦杆儿就是岐王,此人是当今皇上的四弟,哪个敢惹?!”周围的人也纷纷摇头叹息,有的道:“吃两下马鞭算得了什么?真要是砍掉了咱们的脑袋,那还不是白砍?”莫之扬心中一动,打听皇宫所在。上官楚慧道:“傻相公,你还要去皇宫么?”莫之扬笑道:“远远看看也是好的。”当下两人依了指引,来到紫禁城下。只看到高高一道城墙及威严的一座门楼,守城兵士铠甲鲜明。莫之扬顺着宫墙走了百十余丈,心中盘算一会儿,道:“回去罢。”寻回借宿的客栈,与上官楚慧道了安,径回房中睡觉。
第二日上午,莫之扬将上官楚慧请到房中,说起她忽然昏迷的原因,将“四象宝经”的种种祸患一一说过。上官楚慧虽是强硬脾气,但练武之人,一听便知真伪。她本早就担心练功以来的种种毛病,此时听莫之扬说竟有法子克制,心下甚喜,便老老实实跟莫之扬学洗脉大法。如此不觉到了半夜,莫之扬道:“娘子,你累得很啦,好好睡觉罢。”上官楚慧笑道:“你长大啦,当年在那尼姑庵时可并未想过与我分开睡觉。”莫之扬心中一荡,旋即道:“那时我不才十四岁么?”上官楚慧登时将笑容收回去,讥道:“美的你,你以为谁稀罕和你一起睡觉么?”跺脚回自己房中。
莫之扬摇了摇头,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听听已没有动静,便从包袱中翻出一套深色的衣裳换上,蒙好面巾,蹑手蹑足出了客栈。半个时辰之后,到了紫禁城外。沿墙走了百余十丈,见到有一处墙内生了一棵大榕树,树旁建了一座露亭,正要运功跃上,忽听一人低声道:“半夜来做什么?”
正文 第二十三回见天日惊破王爷胆 知隐情伤透痴女心
更新时间:2007-7-24 4:26:22 本章字数:16384
词曰:物华天宝,都说光景好。睡莲才抱暖藕,小荷又露尖尖角。华清池畔千叶桃,李白醉墨未尽描。悠悠情爱易穷,绵绵余恨难消。纵然惊魂能归窍,今日悔,当日骄,又有谁知道?
莫之扬一惊,正要跃上皇宫内的露亭,忽听到人声,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上官楚慧,气道:“你来做什么?”
上官楚慧笑道:“听人家说杨贵妃漂亮得很,我来看看。你呢?”莫之扬见她一脸戏谑神情,知道拗不过她,压低声音道:“这可不是玩的,千万要小心。”上官楚慧道:“理会得,爬墙的本事,我比你大。”两人不再言语,顺着墙角溜了十几步。瞧瞧确无人注意,一运劲蹿上三丈高的围墙,轻轻跃到榕树上,溜下地来。虽只是过了一道城墙,可是已进入紫禁城中,两人都觉得有些异样,互相望望,点一点头,正要举步,忽然四名带刀卫士朝这边巡逻过来。
上官楚慧眼尖,瞧见前面十几步有座假山上留了一个洞,当先跃过去,莫之扬也跟了进去。见四名带刀侍卫走过去,莫之扬便要出来。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低声道:“到了这里,告诉我,你到底要找谁?”莫之扬寻思:“昭儿只要能得平安,一定要拜见皇帝。”脱口道:“找皇帝。”上官楚慧吓了一跳,继而喜道:“你要刺杀皇帝?好样的,真不愧是大帮帮主。”莫之扬笑道:“只想看看。”两人从假山洞中出来,猫着腰走了一截,但见偌大一片场地,处处都是亭台楼榭,殿宇连绵,不由傻了眼。
莫之扬道:“本以为找到皇宫就是找到了皇帝,谁知这儿像是树林子一般,到哪儿会找到皇帝?”上官楚慧低声道:“找个人问问。”瞧见又有两名带刀侍卫过来,悄悄掩上前去,躲在一具石雕之后,等那二侍卫走近,猛地跃上一把搂住一人脖子,伸刀一抹,那侍卫登时了账,另一人刚要出声,莫之扬早已扑上,右手一点,封住了他的哑穴,低声道:“想活命的,就别乱动。快带我们到皇帝那儿去。”那侍卫见同伴已死,吓得连连点头,转身向北便走。
上官楚慧将那死去的侍卫扔进假山洞中,道:“老兄,我那口子练了几日三脚猫的功夫,他掌力一吐,一条牛牯也一眨眼便死。你明白了么?”那侍卫连连点头,上官楚慧道:“好,走罢。”
三人行了不到二十步,对面又转出两名带刀侍卫。莫之扬将那侍卫一提,跃到一排花丛中,不成想却是一丛蔷薇,三人被扎得苦不堪言,都盼那两名侍卫快快走过。谁知越怕越有事,那两个侍卫走到此处,一个道:“老马,你先等等我,我内急。”那老马道:“是屙是尿?”先前那个道:“尿。”走到这丛蔷薇处,拉开裤子便射。老马笑道:“妈的,你每次走到这里,都要浇浇这些花儿。这些花儿长得特别旺,宫女们都爱来看呢。嗨嗨,我也来浇上一浇罢。”
这一来可苦了花丛中的三人,尤其是上官楚慧,给淋得满面都是。那两个侍卫尿得特别长,上官楚慧实在忍不住,捅一捅莫之扬,莫之扬会意,两人同时刺出刀剑,可怜那两名侍卫因一泡尿而糊里糊涂丧命。上官楚慧擦擦脸,低声骂道:“好臊,你娘的妈妈!”忽听身后花丛扑棱棱响,那被擒的侍卫向南逃去。幸亏他哑穴被点,否则早就要大叫大嚷。莫之扬脚下一点,追了上去。那侍卫拔刀便砍,哪知刀劈出去,便再收不回来,定睛一看,才知被莫之扬合掌夹住。莫之扬笑道:“相好的,怎么不老实了?”双掌一翻,右手探出,啪啪几响,将他身上七八处穴位封住,那侍卫咕咚摔倒。莫之扬提了他扔进蔷薇丛中,见上官楚慧已从那两个侍卫尸身上扒下衣服。莫之扬赞道:“娘子好聪明!”上官楚慧冷笑道:“可是有的人还不愿带聪明人来呢。”
两人换了侍卫衣服,向北又行了近一里多路,遇到的侍卫无一人盘问,胆子不由越来越大,专寻灯火亮处去行。皇宫中光景何等好看,两人直觉得眼花缭乱,暗自惊叹不已。忽闻前方有丝竹之声传来,莫之扬喜道:“说不定皇帝就在那儿。”上官楚慧跟上两步,道:“皇帝弹琴,杨贵妃跳舞,咱们看看去。”莫之扬笑道:“你大约不知道什么是皇帝。”直向那音乐声响处走。
路上又转出四名侍卫,排了前二后二一个小方队,见了二人,问道:“哪个殿的,胡闯乱闯?”莫之扬暗暗心惊:“敢情这皇宫中还分哪个殿的么?”灵机一动,粗声道:“你又是哪个殿的?都是自己兄弟,大呼小叫什么?”那四个人均一愣,先前那个道:“是东殿的么?”莫之扬道:“是啊。”那侍卫道:“皇上正在怡心园看舞马,东殿怎么没来?”
东殿是太子居所,当时太子为李亨,即后来的唐肃宗。可怜莫之扬如何会知道,含含糊糊道:“东殿早就睡了。哎,大哥,我哥儿俩到此时间不长,还没看过舞马呢,今儿个想开个眼界,走,带我们瞧瞧去。”悄悄将四支银锭塞在那侍卫手中。王富教的法子果然管用,那侍卫收了银子大喜,笑道:“我们哥几个当值,你俩自己去看看罢。吓,居然连舞马都未见过,算什么大内侍卫?去罢去罢。”莫之扬喜道:“大哥贵姓哪?”另一名侍卫抢着道:“你连咱们五品带刀侍卫熊大哥都不认得?”四名侍卫一齐哈哈笑着向前巡逻去了。
莫之扬不由得有些不相信,低声道:“这就是皇宫?比范阳大狱要稀松多了。”上官楚慧道:“什么是舞马?”来了兴致,二人继续向前,不一会儿到了一处花园,园门前又有四名侍卫把守,门楹上书“怡心园”三字。上官楚慧道:“傻相公,省几两银子,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跳进去。”两人运起轻功,跃进院中。院中虽然有不少人,其中不乏武功不弱的侍卫,却因一来乐声甚响,二来莫、上官二人轻功高妙,竟无人发觉。
见此园之中到处是花花草草,当中更有一座五十丈见方的大空场,场南方一道廊桥上头搭了琉璃罩棚,棚下几十人站着,其中大半是宫女,另外则是太监;当中一座长亭后端坐一男一女,那男的是个七十余岁的老人,却保养得体,身旁一个女子三十岁模样,体态稍胖,但绝无臃肿之感,虽看不清眉目,却仍能觉到她必是美貌惊人。
莫之扬低声道:“娘子,你猜那两人是谁?”上官楚慧咽口唾沫,双眼睁得大大的,定定地道:“是昏君和杨贵妃。可惜这里人多,又隔得远,箭都不一定能射过去。”莫之扬轻声道:“你说什么哪,要刺杀皇帝?”上官楚慧奇道:“不刺杀皇帝我们干什么来?”莫之扬嘘道:“你瞧两边的侍卫就有七八十人,咱们只要有一点不对,恐怕连活着出去都别想啦。”两人瞧向场中,此时丝竹之声大作,场中四百余匹骏马竟随音乐跳起舞来。但见那些骏马都穿戴了锦绣衣服,鬃毛上用金、银、珠、玉装饰得光彩夺目。四百匹马分成两个大队,按着音乐的节拍,或是摇头横移,或是摇尾竖退,一忽儿旋转,一忽儿下跪,一忽儿低头耸臀,竟齐整之极。莫、上官二人直看得咋舌不已,各各显出一副呆相来。有一首《舞马曲》云:
丝竹美声何悠扬,四百骏骑进茵场。
非是边疆有书急,此马只作娱君王。
二百纵队二百横,紫骝似染白如霜。
尾饰银线缀彩玉,蹄箝铜钉金包掌。
百万金银上毛鬃,马赛麒麟闪祥光。
舞马场上渐起乐,马蹄齐跺与乐合。
扬鬃方如金雨急,摆尾又似玉雪落。
齐仆横移若操列,巨拜吾皇马礼多。
忽然乐声催蹄疾,恳劝浮白《倾杯乐》。
杨妃笑掩绛珠唇,君王捋须口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