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扬手无寸铁,不敢接丛不平长剑,十数招一过,腿上已挨了吐蕃武士一刀。他心中悲愤,叫道:“雪儿,哥哥无能,咱们今日就死在一起罢了!”右拳打出,“砰”的打中那名使镔铁棍的武士,那武士疼痛难忍,“叽哩咕噜”骂了句什么,镔铁棍再挥来时,便不如先前凶狠。
饶是如此,莫之扬与雪儿却已是凶险万状。雪儿剑法虽十分精妙,奈何内力不足,在那几名吐蕃武士合攻之下,堪堪自保;莫之扬却被丛不平一柄长剑压住,拳法自是全乱了套,仗着内力浑厚,掌风逼人,丛不平一时难以靠近,否则,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丛不平越战越惊,手中长剑却是越使越快,寻个破绽,一招“长虹贯日”刺向莫之扬眉心。莫之扬蓦见剑光暴涨,自知性命有虞,叫道:“雪儿!”伸手向后拉去,雪儿也惊呼一声。莫之扬道:“咱们兄妹死在一起罢!”心中万念俱灰,索性连眼睛也阖上。
忽听“叮”的一响,丛不平“咦”了一声。莫之扬觉得有异,睁开眼来,但见雪儿展开长剑,与丛不平、三名吐蕃武士斗得正急。雪儿一改方才气力不济之状,长剑向处,嗤嗤有声,剑尖闪动着半尺余长的青光。吐蕃武士的兵刃固然不能抵挡,丛不平的剑也是被她激荡得东歪西斜,不成章法。莫之扬正在惊喜雪儿忽然有如此神功,却忽觉得自己的内力自右掌劳宫穴滚滚涌出,都传进雪儿左手之中,心念一闪,明白原来自己方才一伸手,正与雪儿左掌握在一起,雪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借去了自己的内力,将剑法发挥到极致。想通此处,莫之扬运动内息,自丹田经任督二脉,一径向右掌劳宫穴涌去。他这一催动内力,雪儿剑光果然又暴涨,长剑所到之处,丛不平、吐蕃武士再难抵挡。雪儿忽然连出数剑,一名长头发留胡子的吐蕃武士不及闪避,一条手臂给她连根斩下,丛不平吃了一惊,稍一迟疑,雪儿的长剑已自他脸颊划过,丛不平猛一仰身,丧命之祸堪堪躲过,但胸腹一凉,道袍已被从中划开,胸膛连同上腹开了一道半寸深、尺余长的口子,鲜血顿时迸出。丛不平大惊之下,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道一声:“走!”与几名吐蕃武士扶起伤者,不一会儿便消失于山道上。
莫之扬见己方出奇制胜,竟将强敌战败,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喜道:“雪儿,你的剑法好厉害,我最讨厌牛鼻子,这个牛鼻子老道尤其讨厌!”转过脸来,见雪儿脸上一片红晕,双目转换不定,似是想要看自己,又怕看,有些累,又有些兴奋。不禁奇道:“雪儿,你怎的啦?”
雪儿轻轻从他手中抽出手来,轻声道:“敌人都跑了,你还叫我雪儿?”莫之扬奇道:“那我叫你什么?雪儿,你不知这几年来,阿之哥哥有多么想你,我饿的时候怕你也挨饿,就连吃饱的时候也担心你吃不上东西,怕坏人欺负你,怕再也见不到你。雪儿,这几年你都到了哪里?”见雪儿衣衫破了许多处,身上鲜血斑斑,急道:“那帮坏蛋着实可恶!”一把将她拉过来,道:“我看看都伤在哪里?”雪儿双手扶着他肩膀,挣了一挣,却松了手,叹了口气,双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原来你几年没见雪儿了,才……我明白了。”
莫之扬怔了一怔,却来不及细想,匆匆将雪儿伤口看过,见她腿上一处伤口流血不止,想起秦三惭讲的法子,点了她大腿上和腰间的几处穴道,那创口流血之势果然缓解。莫之扬说道:“雪儿,哥哥带你找一个好郎中好好医治一下,从此以后,我再不让别人欺负你!”抓住她双手,转身将她背起,却听她道:“你身上也受了伤的,让我自己走就好。”莫之扬笑道:“雪儿,你小时候常常赖着让我背你,现在是长大了么?”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肩背上雪儿又软又热,不似记忆之中的那个瘦瘦的小女孩。一股热流自她身上传来,一时之间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得想起班训师等常说的那些怪话来,自责道:“你是怎么了?这是你亲妹妹!”又想:“南大哥、单大哥他们怎样了?”寻路向山下走去。
他头脑之中方才有了那一点古怪念头,一时便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幸好雪儿伏在他背上,除了呼吸有些急促,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如此走了一程,那一弯月牙儿不知何时已隐进乌云深处,夜色格外漆黑,莫之扬知道这是天亮之前的征兆,觉得夜风袭人,问道:“雪儿,你冷不冷?”
雪儿颤了一颤,将头从他脖颈旁移开,道:“可是你冷了?”莫之扬道:“我怕你冷。”雪儿轻声道:“我不冷。”又轻轻伏下脸庞,一丛头发从莫之扬耳朵后拂过,香气也随之袭来。莫之扬又觉得有些异状,恨恨自骂了一句,道:“雪儿,这几年哥哥没去找你,你生不生哥哥的气?”
忽听黑夜之中一个男子声音道:“阿卡普,盛支加依克!”山洼处闪出几点火把,接着又是三四个人连续叫道:“阿卡普,盛支加依克!”声音此起彼伏,传至四野。
莫之扬听这几人声音洪亮,分明是内功根基十分扎实的样子,随口道:“雪儿,他们喊的话是什么意思?”
雪儿侧耳听了一会,道:“他们说的是突厥话,是‘郡主,你在哪里’。”莫之扬道:“雪儿,这几年你长了不少本事,突厥话也听得懂啦。对了,方才你借我内功,用的是什么法子?”
雪儿道:“那个法子叫‘十向桥’,可以借别人的内功。但这种武功实际上并无多大用处。你想,天下之人,谁愿意将自己的内功借给别人?又有谁的内功既高过旁人还肯借?三圣教辛一羞有一种功夫名叫‘纳川大法’,可以将别人的内功吸来化为己有,但那内功被吸取之人当时纵不丧命,也活不了十天半月,我觉得那功夫太过恶毒,便没有学它。”
莫之扬切齿道:“原来是辛一羞那个老贼教你的什么‘十向桥’。雪儿,你不防把他的‘纳川大法’也学来,倒过来把辛老贼的内功吸来。哦,是了,辛老贼也不会教你那种功夫。我师父说过,辛一羞处处比不上他老人家,独独将‘纳川大法’视作珍宝一般,言道有朝一日必以此法战胜师父。嘿嘿,他却不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固然不差,可辛一羞并非汪洋大海,充其量不过是浊水一洼,真将师父的神功吸去,恐怕四处溃崩,只好堤决坝陷,呜呼哀哉啦。”这番话他自秦三惭处听来,说出时一半是复述,一半是自撰,甚感畅快,忍不住“嘿嘿”冷笑几声。觉得背上雪儿似是打了个哆嗦。接着道:“这几年你给三圣教的那班恶徒掳去,定吃了不少苦,是么,雪儿?”听得山洼处“阿卡普,盛支加依克”的呼声不断,又道:“这几个人也真是,荒山野岭,哪里有什么郡主?”
雪儿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师父可是叫秦三惭?”声音不知为何十分激动。
莫之扬道:“不错啊。师父他老人家待我极好,可就是性情太过古怪。我和他一起被安禄山抓去,依他的武功,哪里能关得住他?可他不知是怎的,偏不肯离开那个鬼地方。唉,现下没有了我,他在牢中必是更加寂寞。”
雪儿忽然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似是失望,又似是哀愁,其中意味,说不出的凄迷。莫之扬听得一愣,欲要去辨,但那叹息早已化进夜风之中,四周只有夜虫鸣叫之声,以及“阿卡普”的呼唤。
雪儿忽然道:“你放下我罢。”莫之扬道:“怎的啦?”雪儿轻轻推着他后肩,下了地来,转过身去,一言不发。莫之扬瞧她双肩微微发抖,诧道:“你怎的啦?”
雪儿转过身来,抬头望着莫之扬,但见她双目深沉,似是有无限意味。莫之扬给她的目光吓了一跳,道:“雪儿!”
雪儿摇摇头,道:“我不是雪儿。”莫之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大了声音道:“你……那你是谁?”山洼中那几个人听到声音,道:“胡依强生介?”向这里奔来。
雪儿目光楚楚,道:“我是阿卡普。”莫之扬呆了一呆,一把拉住她手臂,咬牙道:“那雪儿呢?你为什么要装做是她?”
“阿卡普”望着他,道:“我没有要装做是她。告诉我,你是谁?”她说话时压着声音,一双大眼却目光炽热。莫之扬恨道:“你……”听“阿卡普、阿卡普”的呼喊越来越近,跺一跺脚,转身向山下奔去。刚走了几步,却被她一把拉住。莫之扬正要发怒,却忽觉怀中一紧,“阿卡普”已将他紧紧抱住。莫之扬喝道:“放开我!”“阿卡普”忽然在他面上一吻,低声道:“我虽不是雪儿,但你是我的好哥哥,我记住你了!”转身向找寻而来的那几人奔去,叫道:“来巴介生。”那几个人一齐叫“阿卡普”,拜伏下去,似是向她磕头。
莫之扬给她一抱一吻,脑中似是空白了一般,见了这等景象,连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走下山来,又行了十几里地,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寻了块平一些的石头坐下。那“阿卡普”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莫之扬摇了摇头,那影子却不肯离去。心道:“我追了这么久,居然认错了人!雪儿到底去了哪里?我昨夜遇到的那两个广素派的也多半是找阿卡普的,却又为什么说找姓齐的?那么,雪儿应该不会有事罢。可三圣教的人一定在追踪雪儿,雪儿的情形还会好到哪儿去?”这样反反复复想了一会,天色已透出一丝曙光。
莫之扬站起身来,顺着一条小道,胡乱走去,走了一程,腹中忽然一阵饥渴,莫之扬心道:“该吃饭了。”现下四野空空,哪里找得上吃的?如此又走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见前面一道石墙后,分明有一片小菜园,豆角高悬,油菜青青,另有些说不清名目的花花草草,十分葱茏。莫之扬不由得惊奇了。因为其地正处朔方,平日居民都不过以青稞、粗粮为饭,以萝卜、土豆为蔬,似这样的菜园,可以说从未见过。他趋步上前,这才见豆角架后还有一座茅屋,简陋矮小,一个老者骨瘦如柴,须发皆白,脚边搁着一只木桶,看样子是汲水累了,坐在门前的一个树墩上歇口气儿。
莫之扬绕过石墙,上前施了一礼,道:“老大爷,我路过这里,想讨碗水喝,好么?”他幼时讨饭长大,此时面皮竟不如彼时之厚,想到自己“讨碗水”之后,八成还要再“讨口干粮”吃的,不由得脸上一红。
那老者看他一眼,嘟哝道:“唉,世风之下,后生不学好。唉唉唉,呸呸呸。”伸手指一指水桶,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口井。莫之扬见他古怪,一怔之下才知是自己肩上受了伤,这老者多半以为自己是流氓地痞,与人斗殴弄成了这般模样。当下也不辩解,提木桶到井边,挂在辘轳上,汲了一桶水喝了个痛快,将剩下的倒在菜园中。心道:“找这老者讨口干粮是很难的了,不如别开这口了罢,免得自讨没趣。”刚要放下水桶走路,转念一想,又去提了水,帮那老者浇菜园。那老者似是“咦”了一声,莫之扬却也并未在意,自顾去浇园。浇完了一畦萝卜、三沟大葱,又提水去浇墙角上的一些花草。那些花草甚是奇异,莫之扬辨认半天,只不过识得一种“三叶草”。听那老者嘟哝道:“喜鹊喳喳,乌鸦哇哇,啊呸!”
忽听路上传来脚步声,莫之扬越过墙头去看,但见路上驰来三匹轻骑,当先一人四十六七岁年纪,面白微须,瘦削飘逸,后面跟着两个后生,却是浓眉大眼,煞是敦实。驰得近了,莫之扬看清面目,不由吃了一惊,心道:“怎会是他?”忙低下头去,拎起旁边的一柄小锄,假装自语道:“唉,这老大爷老了,我索性帮他把草也锄一锄罢。”低下头来干活。
原来那人便是当年莫之扬在狱中遇到的郎中向来治。莫之扬是越狱逃出的,自然不愿让他看见。
向来治等三人到了石门前,拴了马匹,走进院内。莫之扬心如鼓敲,暗道:“这向郎中怎的也来讨水喝?”转了一个身,使劲锄草。谁知心思不在锄上,一锄下去将一株异草连根刨出,一瞥之间,忽然发觉这根草竟然就是向来治说过的何首乌,已被刨断了半截。他心中发虚,偷偷去看那老者,见那老者心疼得白胡子乱翘,骂道:“怕鬼偏有鬼,呸呸!”莫之扬好生惭愧,忙将何首乌仔细合了,重新埋好。
向来治三人来到那老者眼前,半晌不语,那老者头也不抬,就像没见到三人。向来治忽然道:“阿文、阿武,快拜见师祖!”自己先拜伏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恭声道:“师父,弟子向来治携犬子向文、向武来拜见您老人家啦。”
那老者在树墩上敲敲烟锅,站起身来,侧头想了一会,道:“向来治,嗯,谁是向来治?我有这么个弟子么?”
向来治神色更为不自然,扭头看见莫之扬背影,道:“师父,您老人家最近又收了弟子么?”
那老者道:“呸,我老头子还会笨死么?这不过是我雇来的一个短工。啊呸,你要走了么?不喝口水么?”莫之扬以为他是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来,却见那老者正一本正经地对着向来治。心道:“这老者说话不着边际,但向来治叫他师父,必是一位名医。”不由得有些好奇。
却听向来治叹一口气,道:“师父,您老还生弟子的气么?您老人家想必知道,眼下正是盛世,您传授给弟子的本领在民间并无大用,只有军中兵将常常受伤,弟子有妻有子,如不从军,何以养家?”
那老者“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道:“是哪个狗崽子当初立誓一生悬壶济世?哼,什么眼下正是盛世?啊呸!你狗崽子是不是遇上什么难题,才想起我这把老骨头的?”
向文、向武使一个眼色,其中一个道:“爹,怕他怎的,这个糟老头子若是不去给大帅治病,咱们回头叫恩将军把他打入大牢,看他还敢怎的?”向来治气极,“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胡说什么?!”他那儿子眼眶一红,跺一跺脚,急步奔到石门边,解了马缰,径自去了。
向来治重重叹一口气,道:“犬子不肖,教师父生气……”
那老者冷笑一会,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听说你是安大将军身边的红人,我以往总是不信,现下见令郎便可调遣什么恩将军哼将军,足见传闻不谬。百草和尚,你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瞎眼收了这么个徒弟?啊呸!”他这次的“啊呸”特别重特别大,似是无限悲凉、无限愤慨。
莫之扬听他的自语,忽然一惊,暗道:“原来他就是百草和尚?”他原先想既是和尚,必是光头袈裟,此时才知百草和尚原来就是这个老者,跟着想起自己当年被罗而苏打断胳膊、肋骨,全仗南霁云大哥赠送的“黑玉续骨膏”才得痊愈,而“黑玉续骨膏”正是百草和尚送给南大哥的。
向来治道:“师父怎样责怪弟子都不为过。只是有件事,弟子还想请师父最后一次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