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楚慧扯住他右耳,怒道:“让你看那上面的文字,谁让你看图画啦?”拉他面对着那书页。莫之扬心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这虽是一张图画,我看见了,那也是非礼了。既已非礼,再非她一非有何不可?”见书页那女像下果然有数行蝇头小字,心下大定,念道:“奇正相克,阴阳互辅。男子阳刚,女子阴柔,惟我四象,刚柔相济。始于丹田,归于心脾,驱之劳宫,生之涌泉,川流不息,日月永滋。”
上官楚慧喜道:“你这小傻瓜果然没骗我。说来甚是丢人,我不认得几个字,以往练这四象宝经时,只是看了人像上的线条箭头瞎琢磨,这回有了你,咱们可以好好习练啦。”取过书翻开第二页,道:“这上面写的又是什么?”
莫之扬低头瞧去,见第二页上还是一张裸女像,不过身上却只画了两根线,从肚脐下三指处引出,一条顺左腿延至足底,一条顺右胸上伸至右臂掌心。细线旁写了许多小字,什么“丹田”、“膻中”、“会阴”等等。注文上写道:“集意念于丹田,叩齿二十,舌舐龈交,药津生焉,乃服。导至丹田,思日精月华设而为旋丹,徐徐为二,一引之驻任脉诸穴,不催不滞;一导其游督脉诸穴,遇‘肩井’而过,息于劳宫。若成,反习之。”莫之扬念完,上官楚慧喜形于色,道:“是么是么?原来是徐徐为二,难怪我以前练时总不大对头。那花贼婆子抢走我家宝经,误了我练习,不然我早就练成了,将她一掌打死,岂不甚好?”拉莫之扬在枯草堆中坐下,挨着他坐了,道:“这丹田、膻中、会阴等等,都是穴位名称。你记好了,我讲给你听。”当下一手指着书中画像,一手在莫之扬身上戳戳点点将诸般穴位,指点给他记了,嘱道:“你这些日子不能动,便熟记这些穴位,再将经文念熟说给我听。”见莫之扬点头,笑道:“小相公,你丑是丑了些,可人似乎不是太笨。”
当下,上官楚慧依了新法习练内功,莫之扬就着烛火翻看《四象宝经》。过了一会,残烛闪了几闪,便熄灭了。莫之扬便将黄绢书折好,放进怀中。耳畔但听上官楚慧鼻息均匀,似是连烛火熄灭也未发觉。
一轮下弦月不知何时升起来,透过蛛网虬结的窗子洒进室内,将上官楚慧半个身子照亮,半个身子隐藏在黑暗之中。莫之扬闻到她身上清香,怕自己又脏又臭碰着了她,悄悄向后挪了挪身子。他抬头看着窗外下弦月,暗暗道:“前几日这月亮还是圆的,梅伯伯望着月亮,给我和雪儿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却只是过了这么几天,那月亮便残了,梅伯伯也死了,雪儿也让‘三圣教’的那些恶人抓走了。”轻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又想:“上官姐姐为什么要装哑巴?为什么要揭穿陈老蛋、花夫人的秘密?又为什么让我发誓?”思绪纷纭,想之不清,却觉得窗外之月渐渐放大模糊,不知不觉迷糊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人轻轻拍自己的头。莫之扬一惊,睁开眼睛,见上官楚慧正定定望着自己,右手食指竖在唇边。莫之扬知她不让自己说话,便点点头。上官楚慧低声道:“有人来啦。”抱他在观音像后轻轻放下,道:“待一会儿来的若不是好人,我便一刀将他戳死。你可千万不要出声分我的神。”鼻子皱一皱,做了个鬼脸,轻轻跃下神龛,从靴筒中拔出一把湛蓝色的匕首,掩藏在那半扇门之后。
过了小半顿饭工夫,只听树林中一个男声唱道:“春寒料峭,温壶老酒度孤宵。馋性不耐等,酒不及热全光了。千里一剑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惧血花热,难销孤灯冷。”歌声断断续续,由远及近,中间夹着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和树枝折断声,一听便知是个醉酒大汉走来。莫之扬大是惊恐,轻声叫道:“姐姐,过来,藏起来!”上官楚慧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扬手做了个打耳光的架式。
那大汉浑不知破庵之内还有人,“砰”的一声将破门踢开,却被门槛一绊,向前扑倒。上官楚慧大喜过望,挥起匕首向那大汉后心猛插下去。孰知那大汉方才明明醉得不成样子,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低呼一声,猛地扑倒,就势滚出两个圈子,翻身跃起,大喝道:“什么人暗算南某?”这一声犹如霹雳猛炸,小庵内顿时嗡嗡作响,蛛网灰尘簌簌掉落。上官楚慧招式落空,抢上一步,举刀又刺。那大汉哼了一声,不避不动,待上官楚慧手中匕首距他前胸不足四寸时,猛地伸出左掌,搭住上官楚慧右腕,一翻一扭。上官楚慧“哎哟”一声,大骂道:“你这死贼,有种就杀了姑奶奶!”那大汉笑道:“分明是你要杀我,我杀你做什么?”伸指点了她肩井、周荣二穴,足尖一弹,又点了她足三里、环跳二穴,手一松,上官楚慧软绵绵跌倒。
那大汉打着火绒,往供台上照了一照,笑道:“把我那半截蜡烛点完了。”晃灭火绒,在枯草堆坐下,摸到铁锅,恼道:“怎的把我的狗肉全吃光了,连汤也不留下一些?”旋即又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好福分,我炖那狗肉时放了不少西域宝莲,最能滋长内力,合该你走运。”说完这句话,侧身躺下,从腰上解下酒葫芦,“咕嘟嘟”喝了一气,将酒葫芦枕了,不大一会儿,竟扯起了鼾声。
上官楚慧不能动弹,高声叫道:“你快解开我的穴道!”那大汉却恍若未闻,只管呼呼大睡。莫之扬咬牙摸下来,蹑手蹑足走到上官楚慧身前。上官楚慧小声道:“傻小相公,我被那酒鬼点了穴道。你先逃罢,若是我死不了,再去找你。”莫之扬道:“你说什么啊,为什么你救我时不一人逃走?”咬着牙慢慢蹲下,道:“我背你走。”上官楚慧眼睛一转,轻声道:“小相公,你怎么就知道逃?那酒鬼睡着了,你捡起我那把刀子来,轻轻走到他身前,一刀戳进他心窝里去,那时咱们想走想留,都可以了。”莫之扬摇头道:“他不像是个坏人,干么要杀他?”上官楚慧怒道:“你怎么什么话都不听我的?”
忽听“哈哈哈”三声大笑,那大汉翻身坐起,笑道:“不错不错,我说一个小姑娘吃不完我那一锅狗肉,果然有一个小傻瓜帮忙!”伸手从墙上抓下一块木板,咔咔捏碎弹出,悉数打到上官楚慧身上。上官楚慧“哎哟”一声,从莫之扬身上滑下来站在地下。莫之扬惊道:“他打伤了你么?”上官楚慧摇了摇头,轻声道:“他解了我的穴道。”知那大汉武功高明,十个自己也不是他对手,一时没了主意。
那大汉“咚”一声重重躺回干草堆中,瓮声瓮气道:“你们爱走爱留都请便,只是莫要再打扰我睡觉!”不一会儿,又呼呼扯起了鼾声。
外面又黑又冷,又怕那大汉醒来,上官楚慧只得扶莫之扬挨墙坐下,取了供台上的布幔,与莫之扬一起将腿、腹盖了。尽管那大汉鼾声实在太过响亮,还是靠在一起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太阳升出,薄曦消尽。二人忽听有人大声道:“痛快,痛快!”各各一激灵,睁开眼睛。昨夜三人虽是照过面,却没有看清相貌,此时见这大汉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颧骨奇高,唇上腮边乱蓬蓬长了许多胡须,身上穿的一件短袍破了许多处,腰上悬了一柄铁锈斑斑的大剑。看来他这一觉睡得颇好,脸色黝红,双目之中精光灼灼,两臂向外一伸,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上官楚慧知道这大汉身怀绝技,招惹不起,但她是天生的倔脾气,冷冷哼了一声,一个白眼丢过去,将头扭向一旁。
那大汉看到他俩,想起昨夜之事,笑道:“睡得可好?”莫之扬见那大汉虽是相貌粗豪,这一笑却十分友好,答道:“还不错,南大哥,你睡得好么?”
那大汉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南?”莫之扬道:“昨夜你说什么人暗算南某,那一定是姓南啦。”那大汉点头道:“不错不错,小哥贵姓?”
莫之扬长这么大,除了梅伯伯与雪儿,现下又加上个上官楚慧,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和言悦色过,见这相貌奇异的大汉称呼自己为小哥,忙肃然道:“我姓莫。”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那位姑娘贵姓啊?”上官楚慧冷冷道:“姑娘没有贵姓,就是有也不告诉你。”那大汉听她说的话刺人,却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好硬的脾气,甚合南某胃口。”拾起地上铁锅,大步走出庵门。
上官楚慧少不得又“娘的”、“酒鬼”等等骂了一通,对莫之扬道:“小相公,你现下好些了么?能不能走?这酒鬼看样子是要赖在这里了。咱们就是走不了,也要另寻地方去住。”
却听那大汉笑道:“这屋子不小,你们为什么非要出去住?”端了一锅水走进门来,在墙边角一个旧灶上架了,拾些干草枯枝塞进灶内,打火点着,回头道:“何况我今日便要走了,你与你的小相公在这里支起炉灶过日子,也大无不可。”
上官楚慧见那大汉有取笑之意,不由得又羞又恼,正没好气,见莫之扬出神地望着那大汉,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那大汉瞧得有趣,笑道:“你们两人帮我烧水,我去找些东西,咱们好充饥。”又出了门去。
过了一会,莫之扬见那炉火将要熄灭,到炉灶旁添柴加火,瞧见锅中自己的倒影,映出一个满面灰尘的小男孩,头发焦黄,眉毛秃秃,嘴角耳轮起了许多小水泡,分明是个从草灰中扒出来的小土蛋儿。莫之扬知道自己是被那场大火烤成了这般模样,心想:“难怪上官姐姐一直嫌我长得丑。”不一会儿,只见庵内一暗,那大汉出现在门口,笑道:“今日咱们运气不错。”大步走进,将两只雉鸡扔到灶前拔鸡毛,不一会儿就拔好一只,抽出老锈斑驳的铁剑,将鸡脚、鸡头剁去,掏了鸡杂,扔进锅内,转头笑道:“你们俩只等着吃,不来帮忙么?”
上官楚慧哼了一声,转眼去看神龛上的观音像。却见那观音面含微笑,似是也在讥嘲自己,禁不住好生恼怒,摸起地上一块土坷垃,砸在观音像脸上,一边骂道:“你笑什么笑,很好笑是不是?”
莫之扬干咳一声,见那大汉又要另拔一只雉鸡的鸡毛,忍不住道:“南大哥,你瞧这锅不是很大,两只鸡不见得能煮下,不如咱们把这只鸡裹了湿泥,塞进灶内,等锅里那只煮好了,这只也就烧好了,两只鸡两个味儿,岂不甚好?”
那大汉笑笑,提了那只鸡兴冲冲走出门,不一会儿裹了一个泥疙瘩回来,塞进灶内,望着炉火,头也不抬地道:“莫小相公,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吃法?”
莫之扬道:“我梅伯伯带了我和雪儿讨饭时,偶然也能捉只鸟雀,梅伯伯便这样烧给我和雪儿吃。”
过了一个多时辰,锅中、灶中香味大盛。那大汉停了火,待热气淡了,端下锅来,从供台底下找了三个香炉,拿干草揩了,将汤分倒入香炉之内,招呼上官楚慧、莫之扬二人,莫之扬瞧瞧上官楚慧,拿手肘轻轻碰碰她。上官楚慧道:“要吃你去吃好了,不要管我!”
那大汉笑道:“这姑娘不饿,莫小相公,那咱们就吃罢。”从炉灰中扒出那只“泥衣鸡”,敲去泥壳,霎时香气四溢。但见圆嘟嘟一团鸡肉,金黄油亮,鸡毛已被泥壳拔得一干二净,不禁赞道:“好吃法!”将烤鸡扯开,一半递与莫之扬。莫之扬递给上官楚慧,上官楚慧看他一眼,重重吐口气,伸手接过,放在嘴边便咬,却“哎哟”一声叫道:“这么烫!”见那大汉、莫之扬都看着自己发笑,脸儿一扬,席地坐下,端起一只香炉喝了口鸡汤,道:“不吃又怎的!”
吃了一会,上官楚慧抹抹手,对那正猛灌酒的大汉道:“喂,我吃饱啦,有句话要问你。昨天晚上我要杀你,今日你却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大汉哈哈大笑,擦擦嘴,击节吟道:“世人千千万,识者一两千;三五成知交,余者皆泛泛。何况恩与仇,一了都徒然。君不见孤坟野鬼无处诉,莫不后悔好当年?”
这首歌的意思甚是浅显,莫之扬听懂了,上官楚慧也若有所思。莫之扬忽觉得心头一热,道:“南大哥,你唱得可真是好听。”
正在此时,忽听南山坡上“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呜呜”叫着飞上天空。那大汉神色一变,飞步抢出屋外。莫之扬、上官楚慧也跟了出去,但见天空中炸出一团五颜六色的烟花,留下一股青烟顺风徐徐向南飘去。
那大汉击掌笑道:“三圣教的狗杂种果然有些门道,知道南某在此,还敢来此滋扰。”转回头望着莫之扬,搓搓双手,似是在想什么事。忽然一拍额头,道:“有了。”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小包,道:“你教了我一个吃鸡的法子,算得上是一技之师。南某无以为谢,幸好‘百草和尚’的黑玉续骨膏还算不差,治伤最是灵验。”将油布包塞于莫之扬,又道:“你娘子脾气不好,莫兄弟千万小心,我去了。”转过身长啸一声,几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上官楚慧骂了几句,莫之扬道:“上官姐姐,他是个好人,你为什么要骂他?”上官楚慧瞪眼道:“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了?我的脾气不好么?”
莫之扬心道:“你的脾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很不好。”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含糊道:“其实一个人脾气好坏又有何妨?只要心地是好的,就行了。”
莫之扬见她又着恼,干脆一言不发。上官楚慧发作够了,道:“他给你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莫之扬笑道:“既不要他的臭好心,看他给的东西做什么?”上官楚慧却不生气,正色道:“小傻相公!这‘黑玉续骨膏’可是江湖人的宝贝,哪能这么容易就送人的?我看八成是那姓南的胡吹大话,骗我们两个没见识!”只见油布小包中是两片碗口大的蚌壳,揭开蚌壳,里面满满盛着乌油油的药膏,苦香气扑鼻而至。莫之扬道:“是不是?”上官楚慧点点头道:“的确不错。我舅舅被人打伤时,刘云霄叔叔便为他去求百草和尚,都没讨到这黑玉续骨膏。这姓南的给你这么多,可真是好大的人情。”
莫之扬笑道:“你既说这药膏金贵,就送给你好啦,你好拿了去给你舅舅治伤。”上官楚慧眼圈一红,叹口气道:“傻瓜!我舅舅早就不在人世啦,我非得要练好武功,把害我爹娘、舅舅的仇人一个个全杀了,方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似真见到仇人一样。
这药膏甚是灵验,上官楚慧每日给莫之扬抹一次药,抹到第七日的时候,莫之扬右手已敢屈伸。这几日之中,莫之扬嘴唇、耳轮上的水泡也渐渐好转,浮肿也渐渐消除,净手净脸之后,上官楚慧见他果然是个俊俏少年,那脾气不好的毛病也就改了许多。莫之扬按经文给她详解“四象宝经”,上官楚慧越练越觉得对路,对“小相公”更加一天一个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