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定远道:

  “嘿嘿,你自问能与咱们三人相抗么?”

  店掌柜哈哈大笑道:

  “二十年前在翠湖堤岸,甄堡主当着谢金印面前,说的也正是这句话,想不到姓谢的倒

还是个人物,当场就回敬了尊驾一句,你可还记得?”

  甄定远道:

  “你的记性太好了,记性太好跟指甲过长一样,有时会惹麻烦的,老头你在活一辈子,

竟不能省得这个道理,老夫真为你惋惜。”

  店掌柜直若未闻,淡淡道:

  “姓谢的一字一语的说:‘天下若有人能与你们三个相抗,那就只有谢金印一人了!’

哈哈,我引述得不错吧?可惜我没有他那等豪气,自然也没有他的实力……”

  黑衣人道:

  “你还是爽快些将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吧——”

  店掌柜脸色变得沉重无比,仰首望着屋顶,负起双手在厅中来回踱着方步,似乎在有心

回忆一件往事。

  未了,他停下足步缓缓说道:

  “这是一件绝世秘密,其中牵涉甚广,若全部抖露,只怕天下武林情势,甚至国事都将

为之改观,而且今世上也只有老夫洞悉此中最大阴谋……”

  窗外的赵子原听他说得如斯严重,心中不觉一阵狂跳。

  店掌柜道:

  “老夫一生为此事,曾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出塞外,远适异国,为的便是要查访真

相,将其公诸天下——”

  说时情绪甚为激动,好一会才逐渐恢复平静。黑衣人冷笑道:

  “如今你终于如愿以偿,死也可以瞑目了吧?”

  店掌柜不答,迳道:

  “那时职业剑手谢金印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人人对他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老夫更

不耻他的为人,一日,我因事星夜路过翠湖,不期瞧见湖中一只画舫上,掠起一条人

影……”

  他顿了顿,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道:

  “那人几个起落便纵到湖边堤岸,老夫与他打了个照面,脱口叫道:

  “麦大侠!”

  “此人正是枪法独步天下、望重一时的金翎十字枪麦斫,他神色颇为仓惶,只对老夫拱

了拱手,一语不发绕了过去。

  “这时天空闪电交击,老夫一眼瞥见他怀中抱着一个稚龄婴儿,正自错愕间,忽闻一道

沉重有力的声音传至:“呔!那厮慢走一步!”

  “麦斫闻声头也不回,蓦地解下背上所系的十字枪,拾起枪尖往怀抱中的婴孩刺去——

  “老夫目睹他居然向一个无知幼儿下此毒,一怔之下,忍不住冲口大吼一声,说道:

  “麦大侠,你——你作什么?”

  “我一步跃前,手起掌落,麦斫为了招架老夫一掌,枪势缓了一缓,这会子,一人如飞

赶将过来,麦斫匆匆将婴儿往地上一放,往西堤直奔而去……”

  赵子原听到这里,渐起狐疑之念,暗忖:

  “这事怎地把麦斫也扯进去,如店掌柜所言属实,麦斫定必是个问题人物无疑。”

  黑衣人冷笑道:

  “你生性喜欢多管闲事,终必要自尝恶果。”

  店掌柜没有答理,续道:

  “是时我尚不知那后来出现之人便是谢金印,他打量了老夫一眼,道:

  “有烦足下代为照顾这婴儿……”

  “话未说完,人已走得不见踪影,老夫穷极一生,几曾见过这等高明的轻功,不觉俯首

沉思此人的来历,忽然近处又是一阵轻风吹起,一抹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逝,那身形快得简直

使人无丝毫捉摸的余地。

  “老夫大惊之余,顺手推出一掌,孰料掌劲却有若泥牛人海,全无动静,再一定眼瞧

时,只见地上空荡荡的,那犹在襁褓中的婴儿,竟于顾盼之间,自老夫眼前消失了……

  “一连串的变故,登时使我惊得呆了,老夫在周围转了数转,始终未再见到那婴儿的踪

迹。

  “天色黑如浓墨,老夫满腹疑虑往前疾奔,突然一阵马嘶声响起,回首一望,一辆篷车

直驰近来,车头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肩上披着一件大氅的驾车人,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正紧紧

盯在老夫身上。

  “我骇讶交集,暗道这辆篷车仿佛自天而降,车厢四周紧扣着的灰色篷布,透个一种说

不出的神秘可怖气氛!

  “那驾车人一扬马鞭,冷冷道:

  “老儿,你在湖边盘桓不去,莫非在寻找什么?”

  “老夫呆了一呆,道:

  “老朽找一个稚龄婴儿——”

  那车夫冷笑道:

  “很好,你试着到阴间地府去找寻吧!”

  “老夫听他语气不怀善意,正自提神戒备,车帘不知何时已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披散着

长发,幽灵似的苍白面庞!”

  “这是一张惨白毫无血色,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的面孔,老夫一瞥之下,立时为之倒抽

一口寒气——

  “那幽灵似的脸庞开口道:

  “万老,你下去对付此人如何?”车厢中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时候紧迫,老夫行动不便,还是你下手吧。”

  那幽灵般的女子叹一口气,道:

  “女人的心肠是最软的,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弄死,怎能亲自动手?”

  “她自怀中掏出一条罗绢,轻轻抖了抖,一股异样的香气扑鼻而至,老夫察觉有异,厉

声吼道:

  “你——你竟然用毒!”

  “才喊出这么一句,我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其实那罗帕所散发的香粉虽然有毒,我依旧

了然无事,只因我早年曾误服蝎血,已成百毒不侵之躯,但当时情势却迫得我不得不如许装

作。

  老夫闭目装死,耳闻足步声起,一人走到切近。

  那女子的声音道:

  “婴孩除去了没有?”

  “一道沙哑的嗓子支吾道:

  “老夫不及下手,姓谢的已追了上来,奇怪,姓谢的剑下连杀十七人,却留下了这个活

口,真不知用意何在?”

  “先时那低沉的声音道:

  “谢金印一生杀人无数,总不会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吧?此举岂非大是有违职业剑手的本

性?”

  那沙哑的嗓子道:

  “天色黑沉,眼看大雨将倾盆而降,形势对咱们颇为有利,饶有姓谢的功力盖世,势必

落在网中,嘿,他刚杀了十数人,绝对料不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那女子道:

  “那金日,繁星,寒月三把剑,你可都带了?”

  “那沙哑的嗓子道:

  “三只宝剑都在我身上,麦某这就设法上前将姓谢引到西岸,他一生在剑类打滚,这三

把剑子正好让他送终。”

  那女子道:

  “事不宜迟,你得抄小径走在谢金印前头才行,按照预订计划,甄定远和武啸秋也该等

在那里了,此外还有一人……”0

  话说到中途,突听那车夫高声道:

  “这老头是在诈死!”

  “原来老夫窃听他们谈话,心中凛然骇,不禁形诸于色,如此一来可大露出破绽,那车

夫喝声才出,老夫猛可躬身弹起,拼命向右边竹林掠去,等到对方数人发觉时,我已奔出十

丈有远。

  “老夫情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既然让我得晓他们的阴谋,势必要杀我灭口,遂一味狂

奔,只望能进入前方竹林,或有一线生机。

  “耳旁车声辘辘,那车夫竟驾着马车直追上来,眼看逃进竹林无望,只得沿着湖岸奔

掠,最后篷车追近,索性投身路旁湖中,我原来深谙水性,这一人水,但觉冰凉沁骨,身子

直沉湖底……”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朦胧中仿佛有根竹篙在我身上移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

在一叶小舟上。

  “一个唱工打扮的女人婷婷立在老夫和身旁,那唱工姣美宛如天仙,但脸上却笼罩着一

层幽怨与凄哀。

  那唱工见老夫醒来,启齿道:

  “不妨事了,老丈是如何跌落湖心的?”

  “老夫一是时答不上口,只有信口撒了个小谎:

  “我,我在湖边漫步,不慎失足坠湖,真是人老不中用了,适才是姑娘救起老朽的

么?”

  那唱工缓缓道:

  “贱妾所瞧见的情景却非如此,老丈沿湖狂奔,后面紧追着一辆篷车,后来只听得扑通

一声,你已跃身入水,那车夫驻马观望了一阵子,大约以为老丈已沉入湖底,掉转车头而

去,贱妾遂摇舟过来,将你捞起……”

  “老夫试着爬将起来,道:

  “老朽投水并非被逼处此,其实老朽与那追赶之人动起手来,胜负犹未可知呢,一心想

脱离他们的视线,想不到反而因此几乎送掉一条老命,有谢姑娘搭救……’

  那唱工美目中忽然籁籁流下眼泪,道:

  “我能够救得你的性命,却无法使外子死而复生。”

  “老朽望着她双目泪光莹然,不由怔了一怔,直到此际我才注意到船板上仰躺着一人,

周遭血渍斑斑,怵目心惊。

  “那人僵直地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分明死去多时。

  “我视线掠过死者的脸孔,失声道:

  “这个人不是号称关中第一剑手的乔如山?他是你的夫君?”

  “那唱工无言点一点头,移步坐到死者身旁,只是不断地用着抖颤的玉手,轻轻爱抚着

乔如山冰冷僵硬的脸颊。

  “乔如山双目虽然圆睁着,但他自然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感受了。

  老夫呐道:

  “江湖盛传乔如山与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爱女芒兰结为连理,然则姑娘竟是赵堡主的千金

了?令夫君怎会被杀于此?”

  “那唱工芳容惨变,喃喃自语道:

  “如山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够杀……杀死他……如若他要取得职业剑手的资格,还有

谁……能够阻……”

  “老夫直听得有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当对方身遭惨变,哀励过度,故此会语无伦

次。

  赵芷兰面向我厉声又道:

  “老丈你可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丝毫不形于色,既不懂得什么是人

性,也不知晓什么是感情,他杀人之后无精打采,只因他是为了银两杀人,认为那是无聊的

事,而不是因为有任何感受或者悲哀,这种人你可见过?”

  我摇摇头,道:

  “姑娘刺激过甚,还是休歇一会再说话罢。”

  “赵芒兰默然不语,老朽见她脸色可怕,不知如何出口慰藉,当下不再则声,两人就这

样面默默坐着,中间横躺着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对老夫在而言,此等遭遇真真奇特不过。

不顷,赵芒兰美目一转,低道:

  “那辆篷车又转回头了,老丈若欲避开他们耳目,暂且进船舱里头躲一躲吧——”

  “老朽不暇多虑,快步走进舱中,将灯光吹熄。

  芒兰抱起木琴,调弄几下,纤指一拨一弹,叮叮声起,她随着悠扬的琴音,低低的唱出

一段慢板:

  “伤感似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歌露哭田横,凄枪惟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

令。……”

  “夜风在湖上呼啸,琴音在舟中绦绕,芷兰口中唱出的歌声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凄凉。

  “琴声嘎然而止,寂静了片刻,她继续用着一种悲怨已极的低音唱道:

  “……不比那雕梁燕语,不比那绵树鸳啼。……郎君离妾远去,知他在何处愁

呼?……”

  “唱完这一段,早已哽咽不能成声。

  “半晌过后,琴声又“叮咚”地响起来,音调却是愈发低沉,老朽听着听着,一颗心子

仿佛也随之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