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神老丑痛苦地在地面扭动,唇皮微微掀动,却无声音透出。

  他那奇丑的脸庞此时竟泛出一片墨黑之色,两颊汗珠滚滚而落,揣摩情形似乎中了巨

毒。

  赵子原不知如何是好,陡闻殃神老丑发出一声怪呼,口中气息咻咻,双手猛烈地在胸前

撕抓,登时血肉狼藉,胸衣碎成片片。

  赵子原喝道:

  “你疯了!”

  他当机立断,右手骄指疾出,同时点了老丑双臂穴道。

  殃神老丑断断续续道:

  “女蜗……我见到了女蜗……”

  他身躯不停的蠕动,面孔五官拥成一怪状,更显得丑陋无比,俄顷他足跟一蹬,双眼暴

突,然后再也不能动弹了。

  赵子原听老丑喃喃说了最后几个莫知所云的字,便倒地而亡,一时为这突生的变故震

呆,惶然莫知所措。

  霎时他胸臆升起一种古怪的感受,默默对自己道:

  “老丑才走出不到五里便遇害于此,死状又是如此奇特……对了,五里,刚刚那辆篷车

内的女子不是指令马骥得在五里以内追上老丑么?巧得很老丑就在五里开外被害身死

了……”

  想到这里但觉心头沉重。抬目一望前方黑压压的丛林,依稀透着一种极为神秘凄厉的气

氛,不知不觉的他的心神似乎已为紧张控制住了。

  赵子原心想:

  “杀害殃神老丑的凶手若果仍逗留在林中,我贸然人林不知会不会遭到同一命运?”

  他终于克服了心中的寒意,举步进入丛林,足步踏着一径枯叶,发出“沙沙”之声,于

林深静处分外显得清晰。他小心冀冀地穿过树林,却没有发生任何事,赵子原反而感到相当

意外。

  当下不再滞顿,一路直奔大荔镇,回到高良酒楼时,已是翌日黄昏,店伙忙着在店门掌

起灯笼,摇曳的灯火投下一些晕晕糊糊的幽光,泼洒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身上。

  赵子原在酒楼前面徘徊一阵,回想自己数日所经历的种种奇特遭遇,便像走过了几十百

年似的,所幸自己体内的马兰毒素已解,不致于终生受制于人,只不知那残肢红衣人会不会

洞悉端倪?

  他暗想道:

  “残肢红衣人让我服下绝毒,在他以为我绝对只有俯首听命,供他驱遣差使了,自然料

不到我会鬼使神差的解去了体内之毒,我不如将计就计,继续佯装下去,或可探出一些秘密

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遂拉住一名店伙问道:

  “堂棺你可知道,一个中年仆人和坐在一只轮椅上身穿红衣的老人,是否仍住在店

里?”

  那店伙打量了赵子原一眼,道:

  “客官你和那主仆两人是一道来的吧,前两天小的还瞧见你们老少三个坐在同酒桌上,

当时是你……不,不,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失手打碎一只酒杯,你招呼我重来换过一

只……

  店伙话匣一开,便唠叨个没完,赵子原苦笑打断道:

  “我只问你,他们主仆俩离开店里了不?”

  店伙道:

  “没有,他俩住在酒楼后面的客栈已有两天了,生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老的曾吩咐我

如若是见辆灰篷马车来到,使得进去向他们通报。”

  赵子原闻言心动,举步便行,店伙仍在后头叙说不休:

  “我说客官,那对主仆俩脾气可真古怪得紧,你若无事还是少进去打扰他们,昨晚我送

只茶壶进去,却吃那仆人给吼嚷了出来,喏喏,这种客人,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咧……”

  忽然店里酒客一声呛喝,打断了他的话头:“伙计你甭哪儿耍贫嘴了,快与我拿一坛老

酒来。”

  赵子原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迳行走过酒楼,来到后院客栈,自东向西数到第三间厢房,

推门进去。

  乍一进房,触目便见到残肢红衣人那张阴森的面孔,此际他仍蟋缩坐在轮椅上面,中年

仆人天风则立于其侧。

  天风双眼一翻,道:

  “小子,你回来了?”

  赵子原淡然道:

  “要活命不回来行么?区区身中巨毒,这一生一世是毫无指望了。”

  他故意露出意气消沉的模样,避免让对方瞧出破绽。

  天凤冷哼一声道:

  “既然你也晓得此中厉害,却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行为依然故我,足见你未将咱们

主人放在眼中。”

  赵子原耸一耸肩,道:“那倒不然。”

  残肢红衣人转过轮椅,面对赵子原阴声道:

  “娃儿你服下马兰毒丸后,已成为老夫的仆人,但你却来去自在,丝毫未尽到为仆的本

份,前些日子老夫对你的警告,你只当过耳边风是不?”

  赵子原尽可能装得毕恭毕敬道:

  “小可一时糊涂,老爷多耽待。”

  残肢人哼一下,道:

  “尔后如果你稍有逆心,十日毒发老夫不与你解药,五脏六腑立受剧毒侵蚀,全身筋脉

寸寸断裂,嘿嘿,天风便曾经目击许多中毒者的死状,或者他可以告诉你,敢于拂逆老夫者

的下场。”

  赵子原下意识瞧了天风那满露恐惧之色的脸孔一眼,道:

  “小可知道。”

  残肢人道:

  “老夫不想置你于死,你可要小心莫要触老夫之怒。”

  他绝口不问赵子原两日来的行踪,赵子原不禁暗暗纳罕。

  半晌,残肢人道:

  “娃儿,现在你开始为老夫卸装——”

  赵子原道:“卸装?”

  残肢人道:

  “甭装佯了,多日前于大昭堡你曾隐伏石屋门外,偷窥天风为我卸装,你当老夫未曾发

觉么?老夫本待出声喝破,适值姓顾的蒙者黑中,自窗口闯进屋内欲行刺于我,始被你从容

逸去,你不会太过健忘吧?”

  赵子原心子颤一大颤,忖道:

  “残肢人原来早已知晓自己偷窥之事,却一直不动任何声色,这等城府真不可谓不深

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当下只有硬着头皮将红衣人连人带椅推至床前。

  他迟迟未敢动手,残肢人连声催促道:

  “还磨菇什么?你先卸下我的左手左足,依次是右手右足,不待天风指点,你该懂得怎

么做的。”

  赵子原做梦也想不到这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会落到自己身上,此刻他欲罢不能,只

有惴惴步至轮椅左侧,像肢解活人一般,把残肢红衣人左手左足自齐肩齐腹处卸下——

  继而转到轮椅右方,迅速地将他的右手及右足一一卸了下来!

  赵子原伸手一按轮椅把柄,“轧”“轧”机声亮起,钢铸椅座徐徐上升,露出一个五尺

见方的空匣,他将那一对手脚整齐地放进匣里,再将残肢人自轮椅上抱将起来置于床上,残

肢人躺在床上满意地道:

  “娃儿你的动作倒是相当干净利落,老夫倒没有选错仆人。”

  赵子原不语,残肢人嘿嘿狞笑一声,复道:

  “老夫四肢残缺已久,知者却少之又少,娃儿你认为老夫事实上与一团肉球并没有分别

吧?”

  赵子原再度仔细注视眼前这个残肢奇人,但见他双手双脚悉被齐根切掉,伤口结成一块

块血肉模糊的肉疣,肋肩及小腹附近肌肤累疡,泛出血漉漉的紫红颜色,厥状惨怖已极。

  纵然他是第二次见到此等惊人的景象,依然感到胆战心惊,闭眼不敢再瞧下去。

  他长吸一口气,问道:

  “老爷四肢是如何失去的?”

  霎时,残肢人面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而又凄厉的表情,喃喃道:

  “塌屋……红死的假面具!嘿,肉球、肉球……”

  天风惊呼道:

  “老爷,你……你……”

  残肢人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

  “塌屋……红死的假面具!嘿,肉球……嘿嘿……”

  霎间,他面上神情突然变得凄厉异常,晶瞳里生像蒙上了一团幻雾。

  天风惊呼道:

  “老爷,你,你怎么了?”

  残肢人给着身子,在床上打了两滚,嘶哑地低道:

  “肉球,一团肉球!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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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雨楼·古龙《剑气严霜》——第十八章 万劾轮回>>

古龙《剑气严霜》

第十八章 万劾轮回

  赵子原见对方忽然变得如许失态,不禁呆了一呆,但一时却悟不出残肢人神情之所以突

变的缘故,好一忽,残肢人才从半痴迷状态转醒过来,他双目一翻,道:

  “娃儿,方才你问我什么广

  赵子原缓缓道:

  “小可问及老爷之四肢何以残缺不全?”

  残肢人狞笑道:

  “普天下知晓老夫残肢秘密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在这些知情者中亦从来无人敢向老夫问

及此事,娃儿你可知此问正犯了老夫大忌?”

  赵子原道:

  “小可不过随口间问,老爷不愿说出就罢了。”

  残肢人阴沉沉地道:

  “你无端问及老夫私隐,老夫可不能平白饶你过去。”

  说着,转朝天风道:

  “天风你将轮椅铁匣里的轮回锁拿出来……”

  天风闻言,面上忽然泛起惊悸不敢置信的神情,期期艾艾道:

  “轮回锁!老爷是说那轮回锁?”

  残肢人道:

  “那轮回锁已有许久没有动用了,今日正好用来施诸这娃儿身上。”

  天风低应一声,举步走到轮椅之前,将座垫掀起,伸手徐徐自木匣中取出一副铁器,赵

子原下意识将视线移到天风手上所执的物事上面,只见那铁器系由两块乌黑的铁板双面合夹

而成,顶端绕有一圈弹簧,构造简单异常,自外表观之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铁器在天风手中被摇得啷当作响,声音刺耳之极,赵子原不知他们主仆俩卖的什么玄

虚,不觉皱一皱眉。

  天风冲着赵子原阴笑道:

  “小子你莫小觑了这两片铁器,它是水泊绿屋独门三大酷刑之一的刑具,专用来整治为

仆不忠不顺者,当年我就曾尝过此一毒刑的苦头,嘿嘿,那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你立刻就可以领略到了。”

  他故意加重最后一段话,期使在未动刑之前便使对方心怀惧意,以增加用刑的效果。

  赵子原果然动容,却忍住没有作声。

  残肢人道:

  “天风,在你受刑过后,业已学会如何使用刑具,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赵子原道:

  “小可不过是无心一言之失,就值得以刑加身么?”

  残肢人阴声道:

  “如果你不是为老夫收为仆人,这无心一问就足够要你的命了,须知死罪虽免,活罪难

逃,你能熬得住本门轮回锁毒刑,老夫便可以饶你一命。”

  赵子原情知对方心术阴辣,多言无益,遂故意装出畏怯之容,不再说话。

  残肢人狞笑一声,道:

  “娃儿,你害怕了不是?”

  赵子原不答,尽在心中忖道:

  “目下我体内毒素已解,随时都可甩手一走了之,只是如此一来水泊绿屋这条线索也就

跟着断绝了。”

  他在脑中将全盘利害得失迅速作了衡量,考虑自己要不要继续佯混下去,头脑渐渐冷静

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