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萍暗忖:“我不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朗声一笑,道:“朋友夜入敝舍,却又有何见教呢?”

  那夜行人哦了一声,再走前两步,将王一萍、向衡飞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些,忽然抱拳一揖,道:“小弟冒昧,不知道阁下就是园林主人,恕罪、恕罪。”王一萍心中一动:“这厮倒也文质彬彬的。”先消了一半气,再一打量这夜行人长身玉立,面白无须,两眼也炯炯有神,很像个人物,不觉又添了几分好感,竟也道:“恕罪倒可免了——”言下已无敌意。

  向衡飞眉头一皱,暗忖:“公子哥儿脾气又来了。”遂接口道:“不过朋友半夜三更闯入别人园子里,却是为的什么呢?”

  那夜行人侧目一望向衡飞,不觉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目光!”面上微微露出笑容,道:“此事说来,实是荒唐。”他微一打量王一萍的装束,又道,“只是小弟看阁下不但是位高人,还是个雅人,对小弟此一荒唐之举,也许可以原谅的。”

  向衡飞闭着嘴不出声,王一萍却大感兴趣,道:“请说。”

  那夜行人又一笑,道:“小弟虽是个武夫,但自幼即有爱石之癖,只要有好石头,千方百计地都要去搜罗来。”他又笑了笑,道,“阁下日后如有暇,不妨到寒舍去,小弟身无长物,家里各色各样的石头,也不知有多少块了。”

  王一萍也走上一步,问道:“府上在哪里?”那夜行人道:“敝舍在江南桐庐,此次北来,就为的想搜集些石头回去的,但小弟在京城人地生疏,而除了巨宅深园之外,哪里找得到稀有的石头?是以小弟不嫌唐突,竟做了梁上君子了。”说完连声大笑,王一萍听得入神,笑道:“阁下真可算是雅贼了。”两人一问一答,竟像在讲起家常来了,向衡飞微微摇头,也不好出声。

  突又传来更鼓之声,向衡飞道:“那两个更夫又来了。”王一萍笑说:“无妨。”转脸又对那夜行人道:“家父昔年也爱石成癖,不是小弟说狂话,寒舍园中的山石,无论哪一块都是家父昔年重金收购来的。”他一笑,又说,“阁下找到寒舍,倒还真找对地方了。”

  那两个更夫果然又走了过来,看到王一萍一怔,暗忖:“怎么王公子还在这里?”再一看到那夜行人,灯笼的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阴沉沉的,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更夫,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来,连更梆都忘记敲了。

  王一萍看到更夫不走,轻叱道:“又来干吗?”回头向始终笑脸凝神倾听的夜行人道:“兄台大名?”那夜行人忙道:“小弟贺衔山,江湖朋友抬爱,却将小弟叫做抱石书生。”

  王一萍一笑,道:“这倒真是名副其实了。”并未如何注意。

  他却不知道抱石书生贺衔山近年来在江湖中声名之隆,几乎已超过了昔年的“南北双灵”呢。

  “小弟王一萍,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而已。”他又为向衡飞介绍了,又道:“小弟虽然无才,但兄台这种雅人,却是小弟最喜结交的,兄台如果愿意,不妨也到舍下盘桓几天,家父所藏的那些石头,也要待名家的鉴定呢。”

  贺衔山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求耳。”王一萍朗声笑道:“今夜一夜,小弟交到两位知己,真叫小弟太高兴了。”

  向衡飞虽然总觉得这“贺衔山”有些蹊跷,但是他自知对这些文人的奇癖一窍不通,暗忖:“也许这姓贺的真是去偷石头也未可知。”转念又忖,“何况人家主人都不怀疑,我又多事作甚?”

  第三回轻嗔薄怒益增其媚 蚀骨销魂另有用心

  第二日清晨,管理王宅后园林木的花匠,心中暗自奇怪,公子的书房里怎么突然多了两个生客。而且这两个客人的打扮装束都不伦不类,远不及公子素日所交往的那些人那么文质彬彬。但奇怪的是公子却像对这两人甚是亲热,甚至比对那些文质彬彬的公子阔少还要亲热些。

  这些事花匠只是在肚子里奇怪,可不敢问出来,拿眼睛偷偷去打量人家,哪知被人家的目光一瞪,吓得赶紧低下头去打扫积雪,暗暗思忖:“这两人的眼睛怎么会这么亮?”

  雪开始融化了,天气格外地冷,三人都是刚起来,送来给王一萍一个人吃的早点,被三人吃了还有得多,粳米和鸡汤熬成的粥,向衡飞还是第一次吃到,暗忖:“富贵人家的子弟,真是得天独厚了。”

  三人走出园子,园子里的空气是寒冷而清新的,王一萍带着他们在园子里绕了一圈,向衡飞始终沉默着,像是有心事,那抱石书生贺衔山的眼睛转来转去,却始终离不开那假山。王一萍暗笑:“这位仁兄的爱石之癖倒是真的很深呢。”遂陪着他走了过去。贺衔山喜色满脸,不住地称谢。向衡飞冷冷在旁打量,却见此人的脸色在白天看来,白中带青,眼神也微微有些不正,比在黑夜中看来,更令人讨厌得多。

  须知向衡飞在外闯荡,磨炼已有十余年,什么人没见过,当下心中已然有数,知道这抱石书生定是被女色斫伤过度,不禁对他更起了反感,但王一萍与他谈笑风生,却仿佛和他很投机。

  贺衔山口如悬河,诗、词、书、画、琴、棋、弹、唱,讲起来俱都头头是道,说及女色,更是眉飞而色舞。向衡飞暗暗皱眉,神色甚是冷淡。贺衔山笑道:“向兄对这些像是毫无兴趣?”向衡飞敷衍了两句,王一萍却笑道:“贺兄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是个风流才子呢。”

  贺衔山仰天长笑,道:“小弟一介俗夫,不但文武两途比不上阁下,就是这‘风流’两字,在阁下面前也万万谈不上。”王一萍笑着谦虚,心中却不免有些得意。他裘轻马肥,风流多金,在九城中的确可称得上是风流才子,只是他庭训颇严,人也不俗,虽过屠门,却未大嚼,仅以倚红偎翠、丝竹言笑为乐事罢了。

  王一萍意兴飞扬,贺衔山着意恭维,向衡飞冷眼旁观,暗忖:“这厮究竟在搞什么鬼?”原来这爱石成癖的抱石书生真正到了石头旁时,对这些珍奇的山石反倒看都不看一眼了。

  午膳颇丰,向衡飞喝了几杯白干,意兴豪飞,支起窗户,风生满襟,回头一望,却见贺衔山正在温着花雕。

  他眉头一皱,暗骂:“男子汉大丈夫,喝这些猫尿算什么?”跑到桌旁,又满满斟了杯高粱,一饮而尽。王一萍拍掌大笑:“好!好!”也举起酒杯,仰首干了。

  向衡飞笑道:“这才是大丈夫行径。”侧目一望贺衔山,见他正举着一杯已经温热了的花雕在慢慢啜着,一面笑着说,“对于‘酒’,小弟是万万不及两位,可是‘酒’下面的一字么?哈——”

  王一萍接口道:“饮酒而未对美人,实乃一大憾事。两位如有兴,小弟倒可做一识途老马。”他朗声一笑,道,“京城名妓,实有醉人之处,贺兄向居江南,恐怕还未领略过呢。”向衡飞尚未答话,贺衔山已推杯而起,笑着说:“走走!此间未竟之饮,等我们到那边再续上吧。”

  对这些风尘脂粉,向衡飞一向都厌恶得很,这也许是他在那种环境中所造成的。须知人们对一件事了解得过深,自然也就会对那件事失去兴趣,其实人生如梦,逢场作戏最好。

  于是向衡飞拂了拂衣衫,道:“两位兄台有兴自去好了,小弟却不便奉陪。”他转面向王一萍抱拳道,“兄台高义,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先师遗命未了,小弟还是要来拜望的。”

  王一萍微微皱眉,暗忖:“我倾心结交,你竟不愿交我这个朋友,难道我有哪点配不上你?”方才向衡飞直言不去,他已有些不快,这种公子哥儿,最怕人家扫他的兴。

  向衡飞一再提及“先师遗命”,王一萍更不满,微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小弟也不能勉强,三日之后,兄台再来便了。”他略一停顿,又道,“只要小弟没有其他突生之变,定会给兄台一个满意的答复,此刻恕不远送了。”

  话当然说得不客气,向衡飞倒也并不介意,人家对他态度的冷暖,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于是他拱手告辞,眼角都没有向贺衔山面上瞟一下。

  贺衔山望着他那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衫的背影,冷笑道:“这穷小子是谁?”他已看出向衡飞与王一萍之间的不快,是以他才以“穷小子”来称呼向衡飞,人情之淡薄,由此可知。

  王一萍正招呼小厮备事,闻言脱口道:“此人乃先师生前一个大对头的弟子,他——”他终于止住话,没有往下说。

  这并不是说他在顾忌着什么,而仅仅是他认为这话没有说的必要而已。

  贺衔山心一动,赶紧追问:“兄台的武功,不是小弟瞎奉承,在江湖上已可算得上是顶尖高手。兄台的师父,想必也是位高人,小弟揣测许久,心里已猜中了八九分,兄台不妨说出来,小弟看看猜得对否?”

  这种非常技巧性的问话,果然使涉世不深的王一萍入彀了。他随口道:“先师龙灵飞,过世已有十年了,兄台恐怕不会知道吧。”

  贺衔山面目变色,失声惊道:“原来兄台竟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龙老前辈隐迹江湖十年,武林中众说纷纭。”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却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然亡故了。”

  原来当年龙灵飞与魏灵飞京畿比武,双双丧命,武林中人并不知道,对这两位一代大侠的揣测也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王一萍笑道:“兄台也知道先师的名字?”贺衔山道:“‘南灵’龙大侠一代人杰,江湖中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谁不景仰他老人家?”他眼珠微转,又道,“想不到他老人家竟尔仙去了,想必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听到贺衔山这种说法,王一萍第一次知道了他师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十年之后武林中人提及他的大名,还有惊奇仰慕的感觉,这种声望,使得王一萍心中怦怦,已然大动了。

  贺衔山见他仍未答话,紧接着追问道:“龙老前辈得的是什么重症,怎地突尔仙去了?”王一萍微一惊觉,已自幻梦中醒过来,听到贺衔山的话,微微摇头道:“先师是和他老人家的一个大对头交手时,各自中了对方一掌,竟然同时毙命了。”

  贺衔山“哦”了一声,眼珠又转动了起来,道:“另一位可就是与他老人家在武林中齐名的‘北灵’威震河朔魏灵飞吗?”

  王一萍颔首,又道:“方才那位向兄,就是威震河朔的亲传弟子,他也要承继师命,来和小弟一较身手呢。”贺衔山随口道:“这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王一萍一愣,并不明了此话中确切的意思,他怎会知道贺衔山此刻心中所忖之事呢?

  当日南灵北灵突然双双在武林失踪,虽然有人也不免猜测他们是死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确切的死因。须知南北双灵虽无门人弟子,但却都在江湖上拥有许多极亲近的朋友,那也就是说在江湖中拥有一部分极大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