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白鹿长琴

屋里门窗紧闭,帘幔飞扬,烛光跳动,闻人隽与骆秋迟站在一边角落里,看着屋里对峙的三人,气氛颇为微妙。

骆秋迟悄悄拉了拉闻人隽的衣袖,同她咬耳朵:“你说,他们谁会先开口?”

闻人隽抿了抿唇,凑近骆秋迟,买定离手道:“我猜……是我娘。”

她这句话才落下,屋中央阮小眉已经拍案而起:“闻人靖,你什么意思,阿隽都说了是鹿三哥来了,你干嘛还叫人放箭?”

骆秋迟勾住闻人隽的一根小指,晃了晃,冲她露出一个叹服的神情,闻人隽得意收下,口型动了动:“知母莫若女嘛。”

屋中,闻人靖也一下站起,冷哼哼道:“我没听清,把他当作采花贼了,谁叫他鬼鬼祟祟,窜上我家屋顶。”

他说着,转向灯下抱琴坐着的鹿行云,气不打一处来:“还每年都来一次,一点都不避讳,你知不知道小眉已经嫁给我了,你这样阴魂不散有意思吗?”

“你别冲鹿三哥撒邪火!”阮小眉上前一步,红衣明艳照人,灯下竟有几分娇俏味道,“我与鹿三哥亲如兄妹,你不是不知道,他每年都会为我来贺生,在屋顶上抚上一曲,我们举止恪守本分,从未逾矩过,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闻人靖怒极反笑:“小眉,你问问自己,你拿他当哥哥,他是拿你当妹妹吗?你别装傻了,当年若没有遇上我,你只怕已经嫁给他了吧……”

“闻人靖!”

“怎么,比谁嗓门大呀,你吼我也没用,我说的就是事实……你既已嫁给了我,就不该还跟这江湖粗野之人不清不楚,藕断丝连,你莫忘了,我才是你的夫君,在你心中,究竟是他重要一些,还是我更重要?”

“你这是胡搅蛮缠!”

“究竟谁在胡搅蛮缠?他对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会不明白吗?你以为我傻啊?”

“你、你……你就是傻子!你不仅傻,你还毫无肚量,暗箭伤人,卑鄙无耻,若是在江湖上,你这种人是要被各门各派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角落里的骆秋迟听得啧啧惊叹,晃晃闻人隽的小指,“你娘好厉害啊……”

“不,我爹更厉害。”闻人隽淡定表示。

果然,场中的闻人靖哼了哼,俊雅的面容忽地凑到阮小眉跟前,挑眉一笑:“我又不是没被江湖上追杀过,那时是谁寸步不离地护在我身旁,替我挡刀挡枪,同我水里来,火里去,天天‘靖郎’、‘靖郎’的唤我呢?我哪里磕到碰到一小块儿,都心疼得不得了,还会在月下悄悄给我缝衣裳,你说说,有这般死心塌地的姑娘照顾我、保护我,我纵是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又何妨……”

“你,你,你不许再说了!”阮小眉一把推开闻人靖,又羞又恼:“当年那姑娘就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闻人靖占尽上风,不气不急,顺势抓住了阮小眉的手指,哼笑道:“那姑娘眼睛也瞎过,在盘龙崖那里,遭了对家暗算,我给背着走了几天几夜,那姑娘趴我背上,让我放下她自己逃命去,我咬牙不肯,最后那姑娘哽咽不成声,说一辈子都跟定我了,我去哪她去哪,永远不会和我分开,相守生生世世,你说说,这人瞎了眼还是看上了我,要是没瞎眼,岂不是更加爱我入骨……”

“闻人靖,我撕烂你的嘴信不信!”

角落里,骆秋迟心悦诚服,探向闻人隽耳边:“你爹是够无耻的,你娘全然不是对手。”

“没办法,文人嘴皮子狡猾,我娘老实侠女一个,又不能真的打我爹,还能怎么办呢?”

闻人隽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骆秋迟啧啧摇头,又感叹了番,继续津津有味地看向场中。

灯下,一直静坐不语的鹿行云抱住琴,微微抬眸,忽然低沉唤了一声:“小眉。”

阮小眉与闻人靖的争执戛然而止,只见那袭玄衣抱琴,一步步走向她,她有些讪然:“鹿三哥。”

鹿行云却丝毫不顾闻人靖在一旁的瞪视,只望着阮小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朵明艳如火的花,递到她面前,轻轻说出三个字:“送给你。”

阮小眉目光一颤:“地、地狱浮屠花……”

地狱浮屠花,顾名思义,开在火凰岛的地狱岩附近,是江湖人口中的“地狱之花”。

它奇诡绝美,不仅明艳如火,还蕴藏着特殊的力量,食下一朵,至少能够增进十年功力,比任何灵汤补药都要奏效,江湖人无不心向往之,个个都想将这奇花收入囊中。

奈何地狱岩炙热难耐,终年火焰翻腾,周遭十里难以近身,要摘得一朵地狱浮屠花简直危险万分,犹如以命相搏。

从前闯荡江湖时,阮小眉就跟鹿行云去过火凰岛,见识过那“地狱之花”,当时尚是二八小姑娘的阮小眉,一见那花便挪不开眼,直说太美太艳,生平罕见。

鹿行云默默记在了心中,在阮小眉嫁人后,他不知怎么想的,每年在她生辰前一天,他都会踏月而来,抚上一曲之外,还会送上这样一朵地狱浮屠花。

因为此花开在火焰之中,极其特殊,只有在炙热的环境下才能保持火光不熄,所以他每年都要将花贴身放在胸口,耗损无数内力,一路源源不断地护住那花枝,保持它的鲜艳之态,不朽生机。

正因如此,在与骆秋迟对招时,他才一直未正面相迎,而是抱琴紧紧护住了胸口之处,护住了那朵要亲手送给阮小眉的花。

他知道她被关在了深宅大院里,关在了高高围墙中,再难看一看外头广阔的天空,再难有年少时闯荡江湖的恣意畅快,所以他每年为她送来这明艳如火的浮屠花,祈盼她能笑一笑,嗅到外头自由鲜活的气息,想起自己曾经那二八韶华奔腾热烈的生命。

这份用意阮小眉如何不知,她感念于心,每年收到花后,都会插在自己窗前悬着的一把剑鞘之上,看了又看,直到那花渐渐熄灭火光,干硬如石,她才会将“干花”珍重地收入匣中,藏到最隐秘的地方。

那匣子里藏着她的如歌岁月,如今不多不少,已近二十朵浮屠之花,这代表着,鹿行云也风雨无阻,携琴踏月地送了近二十年。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一步步走到阮小眉面前,当着闻人靖的面,亲手递给了她。

“小眉,送给你。”

见阮小眉怔怔的,鹿行云低低一笑,又轻声说了一遍。

闻人靖忍无可忍,抢上前道:“不许收!”

阮小眉这才一激灵,回过神来,闻人靖拦住她视线,恶狠狠道:“你生辰想要什么样的礼物,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我都能为你寻来,你就是不能收他这朵花!”

阮小眉胸膛起伏着,被闻人靖彻底惹怒:“你每年送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我看来,通通都比不上这一朵地狱浮屠花!”

她说着,将他一把拂开,看向鹿行云手中那朵明艳如火的小花,“那些都是死物,只有这朵花是活的,能让我再次回想起那些仗剑江湖,自由无忧的快活日子,你根本就不懂!”

闻人靖身子一震,阮小眉已经上前,珍重地接过了那朵花,指尖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股温热流淌的生机,动情不已。

她深吸口气,看向鹿行云,眸中已有泪光闪烁:“鹿三哥,谢谢你,我很喜欢,也请你回去告诉兄弟姐妹们,小眉对大家甚是想念,总有一日会回到破军楼,看看大家的。”

鹿行云冷峻的面容浮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眼神饱含深意:“鹿三哥还是那句话,如果过得不开心,十三袖永远在等你,破军楼的大门也永远向你而开。”

再次听到“十三袖”的名号,阮小眉心潮起伏,手心颤动,刚要说些什么时,闻人靖已经将她往身边一拉,狠狠瞪向鹿行云:“姓鹿的,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这是要公然拐带本君夫人吗?!”

鹿行云看也不看闻人靖,只发出低低的一声嗤笑,他眼眸一转,伸手向角落里一指,遥遥望向骆秋迟:“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骆秋迟一怔,正看戏看得入迷,不防会被戏中人点到,闻人隽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上前,忙恭敬施礼道:“晚生骆秋迟,见过前辈。”

鹿行云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你是阿隽带回来的?”

“是,是……”骆秋迟没想到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难得结巴起来,闻人隽赶紧上前,微红着脸对鹿行云道:“鹿叔叔,他是我的师弟,之前为了保护我,脸上落了一道伤,我将他带回来给娘亲瞧一瞧,上点药……”

鹿行云听后无甚反应,只是又深深看了骆秋迟一眼:“你还保护了阿隽?”

骆秋迟忙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鹿行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确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脸上落道伤难怪阿隽会急……”

他低喃着,忽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巧玉瓶,信手抛给了骆秋迟,“每日三次,拌温水细细涂抹,伤口不日便能淡去,光洁如初。”

骆秋迟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下意识道:“前辈费心了,可是不碍事的,只是条疤而已,并没什么大不了,前辈的好意我……”

“你不在乎,可有人会在乎。”

鹿行云按住骆秋迟的手,将玉瓶不由分说地推回他怀中,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闻人隽,闻人隽急忙摆手:“不是的,鹿叔叔,不是你想的……”

“行了,不用多说了。”鹿行云抬手打住,继而看向骆秋迟:“后生可畏,好好保护阿隽,日后如有难,可上破军楼来找我,报上我名号即可。”

“破军楼……”骆秋迟一怔,还要说什么时,那袭玄衣已转身一拂袖,掠窗而出,抱琴飞入月下,身影如仙,只渺渺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

“破军楼,十三袖,名号第三,白鹿长琴,追命行云。”

阮小眉几步追到窗前,万未想到鹿行云说走就走,如此突然,她还有不少话没来得及同他说,只望着那道身影在月下越行越远,不由喊道:“鹿三哥!”

玄衣飘飘,抱琴若仙,天边只传来一个悠悠回荡的声音——

“小眉,聚散有时,悲喜从心,来年再会。”

水雾一点点模糊了眼前,阮小眉久站窗下,心绪起伏未平,直到一只手蒙住了她眼睛,有人在耳边一声哼道:“人都走远了,还看呢,你是有多舍不得他?”

阮小眉将那手一把拍掉,脑袋扭到一边:“你别碰我,就是你把鹿三哥气走的,我都没来得及问他大家的近况,还有好多话没说……”

闻人靖一只手圈住阮小眉,另一只手慢慢滑下去,顺势一把揽住她腰肢,贴在她耳边,软了语气:“小眉,你有什么话,跟为夫我说也是一样的嘛,咱们也是当年一起闯荡江湖过来的,何苦一定要找那厮叙旧,好小眉,别闹别扭了……”

月光洒在他那张俊雅的面容上,夜风掠起他几缕乌发,任是谁也想不到,外头威名堂堂的一个奉国公,此时会像个毛头少年一般,贴在心爱姑娘的耳边,伏低做小,极尽讨好。

骆秋迟憋住笑意,扯扯闻人隽的衣袖,比出嘴型:“咱们出去。”

两人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却是一出门,骆秋迟就贴到了门边上,竖起了耳朵,闻人隽小声道:“你干什么呢?”

“嘘。”骆秋迟掩不住笑意,拉闻人隽一起蹲墙角,“听听,你不想听听吗?”

夜风飒飒,里头开始还是一阵推拒争吵,却闹着闹着,尽数变成了闻人靖的无赖撒娇:“小眉,小眉,为夫错了,为夫错了嘛,你打我几下出出气好了,来来来,往胸口上使劲,别不开心了,笑一笑嘛……”

骆秋迟噗嗤一声忍不住,闻人隽也身子一哆嗦,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也没想到,没想到我爹私底下这么肉麻……”

里头阮小眉似乎嗔怒了一声,却被闻人靖死缠不放,她嫌弃道:“别碰我,走开点,你干嘛,不行,今天说什么都不行,别拉我了……”

一阵激烈的推搡声响起,紧接着天旋地转,像是有人被扑倒在了床上,另一个身子随之压了上去,断断续续传来各番诡异的声音……

闻人隽尚自有些懵懂之际,骆秋迟已经意味深长地一笑,倏然伸手,堵住了她耳朵,“行了,再听下去就是一出活春宫了。”

他将她腰肢一揽,拂袖踏风,窃笑着飞入月下,闻人隽一声尖叫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埋首紧紧勾住骆秋迟脖颈,心头狂跳不止。

大风猎猎,迎面掠过长发衣裙,星河满天,月光如水,不似凡尘人间。

屋顶之上,一片清光如银,闻人隽与骆秋迟并肩而坐,看着漫天繁星,眸中映出一方粲然夜空。

“真是没想到,你爹与你娘相识得那般传奇,难怪你这个金刀大菜牙,能够写出那么多侠客话本,原是亲耳摘自身边,笔下才得快意平生……”

骆秋迟对月爽朗而笑,却又扭过头,望着闻人隽清婉柔美的侧颜,道:“但是,你说你爹不喜欢你,这不应该呀,他对你娘的疼爱绝不作假,怎么会……”

闻人隽轻叹了一声,撑着下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从小到大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安慰我说,爹是因为太看重我,对我寄予厚望,才会严苛要求我,从不溺爱我,他的冷落都只是表象……”

“瞎扯吧,你爹那样的,明明是不想搭理你,跟什么严苛要求,寄予厚望,才没关系呢……”骆秋迟一口打断道,却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兴冲冲地抓住闻人隽的手,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

闻人隽瞪大眼望着他,骆秋迟一字一句道:“会不会是因为,你越是承袭家风,循规蹈矩,你爹越是不喜欢呢?”

“怎么可能呢?”

闻人隽惊愕不已,这猜测实在过于离谱,是她从未想过的方向,可骆秋迟依然抓住她的手,继续道:“那我问你,你爹喜欢你,还是喜欢你娘?”

这一下,闻人隽哑然了半晌,“喜欢……我娘。”

“这不就结了!”骆秋迟愈发兴奋,像窥中什么玄机一般,“你爹那么爱你娘,毫不计较她的出身,没道理反而会嫌弃自己女儿是个庶出,他对生儿子也没什么执念,说大不了过继几个侄子进府,而你从小又那么听话,同他一个模子刻出似的,没做过一点出格的事,他依旧不喜欢你,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闻人隽慢慢抽回手,骆秋迟盯住她的眼眸,逐字逐句道:“他就是喜欢你娘那种性子,喜欢她那般的明媚动人,你越是不像她,越是做个无趣规矩的世家女,反而越叫他生厌,你说对不对?”

这几句话重重击在闻人隽心头,叫她如醍醐灌顶,拨开云雾见青天般,整个人豁然开朗。

她缓了好一阵,才在风中望着骆秋迟,喃喃道:“难怪,难怪从小到大,只要爹瞧见我在廊上看书,就会一脸阴沉地走开,我以为是我不够努力,学问还不足,不能达到他心中的要求,所以我更加刻苦,更加手不释卷,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争气,一定要让爹满意,要像一个真正无可挑剔的世家小姐,让爹以我为傲,能够正眼瞧一瞧我……”

那话到了最后,分明带着几丝不为人知的酸楚,骆秋迟心中又涩又涨,怜惜无比,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搂住了闻人隽单薄纤秀的身子,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傻姑娘,你已经这么好了,不是你的错……”

闻人隽在骆秋迟怀中,久久未动,有温热的湿意浸透了骆秋迟的白衣,也氤氲了他一颗心,不知过了多久,他怀中才传来闻人隽闷闷的声音:“所以,其实一直以来,是我猜错了爹的想法?”

骆秋迟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温柔道:“想知道你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来测试一下,就知道了,你说呢?”

“怎么测试?”闻人隽抬起头,脸上泪痕还未干,几缕发丝还贴在脸颊上,像只楚楚可怜的小花猫,骆秋迟扑哧一笑,掏出怀中一方素色手巾,一边替她擦干净脸,一边道:“明天就是你娘的生辰了,你先前说,你爹每年都会为你娘办一次盛大的宴会,那过往数年,你都为你娘准备了些什么贺礼呢?”

“书画、刺绣、玉石……跟几位姐姐送的差不多,虽然我知道娘不会喜欢这些东西,但她也要我跟着姐姐们一样送,因为宴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她怕我在爹面前出错,让爹失了颜面,又惹爹不开心……”

闻人隽红着鼻头,一动不动地任骆秋迟为她擦拭,月光照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模样透着说不出的乖巧可人,骆秋迟嘴边噙笑,心头愈发柔软。

“今年,你就不要送这些东西了。”

“那送什么?”闻人隽吸了吸鼻子,长睫微颤,月下显出几分天真懵懂:“总不能把我写的话本传奇送给我娘吧?”

骆秋迟但笑不语,收回手巾后,双臂一张,往屋顶上一躺,星子映入眸中,白衣随风飘扬。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他长吟着诗句,眉目说不出的潇洒落拓,就如闻人隽笔下的那些侠客一般,闻人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摸不准深意,正想要一问究竟时,骆秋迟忽然伸手将她一拉,她冷不防撞入他怀中,脑袋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清朗的声音自心房中传来——

“小猴子妹妹,你放心,一切有小骆驼哥哥,包准给你爹娘一个惊喜。”

第四十五章:万宝斋相遇

长空云卷云舒,清风凉爽沁人,姬文景背着画匣走过巷道,踏进万宝斋时,那吴老板恰抬头见到了他,立刻笑逐颜开:“文景公子,你又来了,这回新进了一色烟青染料,特意为你留着呢……”

姬文景也露出淡淡笑意:“多谢吴老板,我正是来挑几色染料,准备作一幅溪山芳菲图的。”

两人语气再熟稔不过,只因前前后后,打过不少次交道,每一次都十分愉快,时日久了也便熟识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姬文景发现这万宝斋里的好东西越来越多,而这吴老板更是与他颇为投缘,每回都给他最公道的价格,比之旁人要低上数倍不止,久而久之,他所有的笔墨纸砚几乎都离不开万宝斋了。

今日书院休沐,他也趁着天光正好,打算去后山湖边采风,顺道来这万宝斋挑点宣纸色料,竟不想又有好东西给他撞上了,今日委实没白来这一趟。

埋头在柜台前,仔细端详着那枚烟青色染料,姬文景眼中露出惊喜之色,全然没有发现门边一道纤秀身影一闪而过,倒是吴老板眼尖,眉梢一抖,赶紧咳嗽两声,对姬文景热络道:

“你瞧瞧,这水色多润啊,南边来的好东西,我都还没开封呢,就等着你来……”

姬文景点点头,更加聚精会神地看向手中色料。

外头,赵清禾贴着墙壁,不住喘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拍拍胸口,又悄悄探了脑袋看进万宝斋内。

真是,真是没有想到……会撞见他!

她今天本想趁着休沐日,来这万宝斋结算一回,可现在看来,只能等里面之人走了,她才能去跟吴老板结账。

天上乌云飘来,风吹得店前招牌叮叮作响,赵清禾抬头,这天色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现下却阴云密布,似乎就要落雨的样子。

她有些心急,还好姬文景不多时,便背着画匣出了店门,手里还拿着一管烟青色染料,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赵清禾看着他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提裙尚未走近柜台时,那吴老板已经对她一拱手:“赵小姐,别来无恙啊。”

赵清禾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吴叔,我,我来与你结账了。”

风声呼啸,乌云翻卷,姬文景走在街上,仍不住把玩着手中这管新得来的烟青染料,却是冷气迎面,一点湿意落在长睫之上,他仰头,又有几滴雨珠落在了脸上。

“不好,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噼里啪啦的雨点已经兜头而下,街上行人纷纷四散躲雨,春夏之交,这场雨不期而至,又来势汹汹,不一会儿,天地间便黑沉沉一片,雨幕倾盆。

姬文景抱紧怀中的画匣,唯恐大雨将他的笔墨纸砚淋坏,他前后左右望了望,心中一动,忽地转身折回,又向万宝斋奔去。

大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先去找吴老板借把伞好了!

衣裳随风飞扬,长睫雨珠坠落,俊美的脸上湿漉漉的,姬文景一路小跑,人才到了万宝斋的招牌底下,还来不及松口气,察看怀中画匣时,里头已传来吴老板熟悉的声音——

“青玉砚台三方、松烟墨五锭、紫毫笔四支、桃记金云宣纸七盒、另有各色名贵染料若干……都记在这账册上了,赵小姐,你点算一下,看差价是否与老夫算得一样?”

“不用了,吴叔,我信得过你,这袋银子你收着,多出的部分按老规矩,先放在你那,你继续搜罗一些珍贵的纸砚染料就好,对了,姬公子似乎很喜欢太湖凤老的画,可惜留存在世上的真迹不多,我特意托人寻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你看看你这里能不能……”

“赵清禾,你在做什么?”

姬文景大步踏入店内,带来一阵冷雨寒意,他眼角眉梢湿漉漉的,一张俊脸比之平时更添了几分水雾朦胧的美——

却将赵清禾吓得一个趔趄,手里的钱袋一抖,白花花的银子散落一地。

她慌不择路,提着裙子就要夺门而逃,却被姬文景一把扣住了手腕,“我买的那些笔墨纸砚,画册染料,全是你替我付的钱,补足的差价,是不是?”

赵清禾脸色煞白,摇头结结巴巴:“不,不是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姬师兄,你弄错了,我,我要回家了……”

她拼命挣扎,整个人魂都吓没了似的,竟猛一挣开姬文景,提裙就奔入了雨中。

“喂,赵清禾!”

姬文景伸手喊道,也顾不上许多,将画匣往万宝斋地上一放,便拔足追了出去。

大雨漫天,那道纤秀背影在雨中踉踉跄跄,慌乱不已,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姬文景在她后面紧追不舍:“你跑什么,当心摔到了,别跑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赵清禾提裙步子直哆嗦,声音透过雨幕遥遥传到姬文景耳边:“我,我什么也没做,你别跟着我了,姬师兄,我……我今日不曾见过你,你也不曾见过我……”

她慌张之下,一时踩到自己衣裙,当真脚下一打滑,便要摔下去之际,一只手扶住了她腰肢,将人往怀中一带,她天旋地转间,只对上一双乌黑清冽的眼眸,眸中清楚地映出了淅淅沥沥的大雨中,全身湿透的自己。

“什么见过不曾见过的,你是打量我眼睛瞎了,还是出现幻象了?”

瓢泼大雨中,赵清禾一激灵,声音抖如风中落叶:“不,不是的,我不是……”

“什么不是的?叫你跑慢点,你耳朵聋了吗?我就这么吓人吗?”

许是姬文景的脸色当真很“吓人”,赵清禾身子发颤,心跳纷乱,一张小脸煞白可怜,竟撑不住哭了:“姬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她手忙脚乱从姬文景怀里起身,一边胡乱抹着眼泪,一边惨兮兮抽噎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擅作主张,姬师兄,我错了,我怎么能用银钱侮辱你呢……”

那张小脸苍白柔弱,哭得可怜兮兮,姬文景站在雨中,一时心头泛起微妙涟漪,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之前孙梦吟说的,那个与我有关的赌约,就是这个吗?”

“是,是她撞见了我,我帮你付钱,我怕你知道了,会心里难受,伤及自尊……”赵清禾两眼泪汪汪,哭得结结巴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姬,姬师兄,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故意要用钱侮辱你的……”

“把手给我!”姬文景忽然一声打断。

“做,做什么?”赵清禾怯怯抬眸,眼眶红红的:“你要打我手板心吗?”

“你可以再笨一点吗?”

姬文景伸手一拉,不由分说地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拔足奔入了雨中。

锦绣阁里,暖烟缭绕,姬文景换好衣裳时,一回头,赵清禾也恰好撩开帘子,怯生生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