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么人?”王江宁看到这个,再次庆幸昨天徐思丽蛮横地从他手里抢走了这个和照片,不然这么重要的物证就要落到那帮清朝遗老手里了。

“他叫梅檀。梅花的梅,檀香的檀,是金陵大学农学院的副教授。若是他也认不出这东西来,只怕这南京城就没人能认得了。”徐思丽的脸竟然微微红了起来,语气也慢了许多。

王江宁倒是完全没注意到徐思丽的奇怪样子,听到“梅檀”这名字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名字耳熟,可不就是之前在李寡妇店里见过的那个冰块脸教授吗?

“徐小姐,那个梅教授,之前我见过一次,感觉挺难说话的,您看您还有没有其他的推荐人选?”王江宁为难地说道。

“说什么呢?他哪里难讲话了,他只是话少而已。”徐思丽顿时眉头一皱,似乎对王江宁的话颇为不满。

“咦?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得得,那我就去找他,您刚才说他在哪里公干来着?”王江宁这才注意到徐思丽的反应相当奇怪,好像听不得一点这“煤炭”的不是。看来这徐小姐对那块“煤炭”颇为维护啊。

“金陵大学农学院。找人这种事,你应该是专业的,还有,别说是我推荐你去找他的。”徐思丽说到最后一句时故作姿态地望着天。

“为什么?”王江宁一愣。

“哪儿这么多为什么?案子还破不破了?你一个做侦探的,怎么整天就知道问为什么。就这样吧,有什么进展,及时来找我汇报。”徐思丽脸涨得通红,一通连珠炮似的说完站起身就走了,把一脸茫然的王江宁晾在茶楼里。

“什么情况这是!我不就问了一个为什么?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王江宁平白无故挨了通数落,扭头看见桌上的点心还没吃完,他愤愤地拿起一块来塞进嘴里,然后对守在楼下的韩平招招手,示意他上来,两个人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点心扫荡干净。

吃饱喝足正准备拍屁股走人,那茶博士却拦了过来,赔着笑道:“二位,还没付茶钱。”

“没付钱?”王江宁瞪大眼。

“平时确实都是徐小姐记账,但今天她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让您付钱。”

“韩平,我跟你说,得罪谁,都千万不能得罪女人,特别是你这个新上司。”韩平送王江宁回探事社,一路上,王江宁都像掉了一块肉一样捂着胸口。

见韩平不搭腔,他摇摇头,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这两天发生的事你也知道,我有点担心师父,你看能不能抽几个人去探事社守着,以防万一。”

“放心吧,这事我早有安排,今晚开始我就派两个人全天在探事社守着,都带着枪。”韩平颇有些得意地拍着胸脯说。

次日天刚亮没多久,王江宁便挣扎着起了床。

吕冲元的伤药效果颇好,皮外伤已不怎么疼了,脸上的红肿也消退了不少。

他听李老吹还在屋里打着呼噜,便掏出徐思丽送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来,把六发子弹装填好,装进裤兜。有了枪傍身,他底气十足地出了门。

只见门口多了个修鞋的铺子,两个伙计坐在摊后,其中一人对他小声道:“韩探长派我们来的。”

王江宁也点点头,小声道:“辛苦二位,等案子结了我请二位喝酒。”

那人憨厚地笑了笑,便又坐回了摊位后面。

王江宁这回彻底放下心来,蹬上车直奔夫子庙。

到了夫子庙,王江宁招呼那群乞儿们,说要把图画收回来,钱照给。这些小乞丐们平时出去几天不回来也是常事,倒也没人向王江宁问起小黑皮的下落,一听不用干活了,钱还照给,都兴高采烈地把图画交还他来领钱。

王江宁心情忐忑地数了数,还差一张。又等了会儿,见再没人交过来,他只得嘱咐这些乞儿,若是见到缺的那张,让他们务必收好,过两天自己再来收。

做完这些,王江宁正考虑要不要去金陵大学找那块“煤炭”,突然自行车被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小乞丐。

“大侦探,我兄弟们说你在找这个?”那小乞丐边说边掏出了一张图。

王江宁大喜过望。图都收了回来,这些孩子们不会有危险了,心里松了口气,他干脆多给了这孩子好几个铜钱。

“这钱不够。”那小乞丐却不肯接钱,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王江宁一愣,只见他得意扬扬道:“我知道有个人,他见过身上画着这图案的人。”

“什么人,在哪里?”王江宁大喜过望,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本已经不抱希望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有结果了。

“煤炭码头的许记船行,有个姓陶的,听说他见过有人身上画着这个图案。”那小乞丐指着那张图画道。

“好!小兄弟,多谢,一个银元,你的了。”王江宁得到重要线索,当下兑现承诺扔给他一个银元。

“都说大侦探你出手大方,果然没骗人,谢啦。”小乞丐笑眯眯地接过银元,转身便跑。

“哎小兄弟,你怎么称呼啊?”王江宁突然回过神来,还没打听这孩子叫什么,万一他这情报有误怎么办?但为时已晚,小乞丐早都消失在人群中了。

王江宁咂了咂嘴,罢了,小黑皮断不会给外人赚这笔钱,这孩子肯定还能找得到。

事不宜迟,正好缓缓去找那块“煤炭”,先去煤炭码头寻到许记船行再说。

南京城大大小小二十三座码头,有一多半都在下关,总称下关码头,而下关码头中最大的一座便是煤炭码头。

这煤炭码头,王江宁是一点都不陌生。他是个孤儿,从小在下关码头吃百家饭长大的,直到七岁才被李老吹领了回去。码头对他来说,是最熟悉的家。只是那煤炭码头如今是江西帮的地盘了,还是小心些为妙。

到了煤炭码头,为防被江西帮的人认出来,王江宁熟练地捡了些散煤把脸弄花,衣服反穿,再把口鼻用白布一裹,便和那些搬运工人没什么差别了。

打听完许记船行的位置,他松了口气,还好,不在江西帮的势力范围内。

许记船行的船老大是个黑瘦的汉子,王江宁叙了礼,便向他打听起来。

“掌舵的,敢问贵号可有个姓陶的?”

“你找陶长根?他早上出船还没回来呢。”船老大相当热情。

又和船老大聊了半天,王江宁算是把门路摸明白了。

陶长根他们四五个人租了船老大两艘船,在江面上捞尸做死人买卖,若是捞到了尸体,便把寻尸告示往这里一贴。

循着船老大指的方向,王江宁看到了贴在船舱外的七八张寻尸启示,心中颇为疑惑:“捞尸也能做成生意?”

“哎呀,这位老板有所不知,如今这世道,想不开跳江的人那可多着了。就说那燕子矶吧,俗话都说‘燕子矶头,一仰一个’,可见这每日在江中的浮尸得有多少了。听说因为这事,那陶行知先生还特地在燕子矶立了个木牌,写了什么‘想一想,死不得’,专门劝人莫要跳江,不过哪能拦得住呢。”

王江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燕子矶他去过,记得是有这么块木牌,近两年才冒出来的,没想到竟是陶行知先生所立。

“捞到的尸体若有人来认,那可是不便宜。无人认领的尸体,慈幼院也会花钱收来入土为安。毕竟若任由这些尸体浮在江中,闹起瘟疫来可不得了。”船老大说着,突然一指江面,“陶长根回来了。”

王江宁站在舱口,看那小船越来越近,只见那陶长根形容甚是猥琐,头上没几根头发,油光发亮,一脸横肉。

“你是陶长根?”王江宁捂着鼻子问。

“老板是来找人的?”那陶长根点点头,堆着一脸笑,却比哭还难看。

“警察局的,来找个人。”王江宁拿着义勇的徽章在陶长根面前一晃,没等他看清就揣了起来。

“长……长官,您找什么人,我只要捞过一定汇报。”陶长根神色一下紧张起来,脸上横肉微颤。

“这个图案,见过没?”王江宁掏出绘有文身的图纸,指给陶长根看。

陶长根只看了一眼,便摇头道:“没见过。”说完转了视线,两手也不自觉地揉搓衣角。

王江宁暗笑,这表现,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个“我在撒谎”了。

见船老大夫妇都进船舱吃饭去了,王江宁一手勾住陶长根的肩膀,一手掏出那把“勃朗宁”顶住了陶长根的肚子。

陶长根哪见过这架势,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有原因。你如果现在想不起来,就和我回局子,慢慢想,有的是办法让你想起来。”王江宁摆出一副官老爷的做派,感觉自己真的成了警察。

“长官,别别别,我也是一时贪心,我说,我都说,东西我也交给您,您别把我送局子里去。”陶长根几乎带了哭腔,一边求饶,一边瞅了瞅船舱,生怕其他人听见。

王江宁心中激动,莫非这是要破案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心中想着,口上却仍是恶狠狠的,说着还把枪又往前顶了顶:“是不是你害了人,你给我老实交代,要是有半句假话就等着挨枪子吧!”

“长官明鉴啊,我捞到那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就是贪了她戴的镯子,绝不敢害人啊!”

姑娘?王江宁心头一震,这怎么又冒出来个姑娘?

“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是是,大概三四天前,我看到江边有具尸体,划过去一看,是个女尸,面朝上躺着,没烂也没胀,应该死了没多久。那姑娘看起来二十岁左右,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当时我想这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这回能寻个好价钱。结果一拉出水,给我吓了一跳,这姑娘一件衣服都没穿,背上画着个血红血红的东西,就和您这个画上的差不多,一个人身后盘着一条也不知道是龙还是蛇的东西,水都泡不掉,看着可吓人了。后来我发现,她手上戴着一个宝石串子,我就鬼迷了心窍……”陶长根支支吾吾起来。

“你把宝石串子弄下来私吞了?” 王江宁顿时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身上有同样图案,这两人八成有联系,忧的是又冒出来个死人,案子估计更加扑朔迷离。

?“是我鬼迷心窍,长官,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说着,陶长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串子,悄悄塞到王江宁手里。

这串子看起来十分精致,却看不出质地,难怪这家伙要鬼迷心窍。

“人呢,你把人弄哪儿去了,找到人,串子的事儿我当不知道。你再想想到底是四天前还是三天前?”王江宁继续诓着这家伙。

看王江宁收了串子,陶长根喜出望外,忙点头道:“是四天前,四天前的早上。人我埋在江边了,我这就带您去。”

四天前,也就是发现碎尸的那天,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王江宁心中更加笃定这两具尸体必有联系。

陶长根目光扫到王江宁手上的图画,突然愣了下,低声道:“长……长官,那姑娘背上画的,和您这个好像也不一样。”

“到底一不一样,你说清楚!”王江宁吼了起来。

“是很像,但又有点……不一样。”陶长根瑟缩了一下,“长官,您这图是个女人和一条龙,那姑娘背上也是个人和一条龙,但那个人看不出男女,而且那龙长得很怪,没有爪子,下半身像鱼。”

见王江宁看他的眼神越发透出怀疑来,陶长根吓得一个哆嗦,“长官,我真没说假话,我这就带您去埋尸体的地方,您看了就知道了。”他再不敢多话,忙领着王江宁沿着江边向上游走去。

王江宁边走边暗暗思索:自己拿枪诈这陶长根,他连珠串子都掏了出来,看来是没说假话。不过,这尸体埋了三四天,该不会臭了吧?臭了还好说,不会生虫吧?思及此,王江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不会的,这么冷的天,哪那么容易生虫子。王江宁正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一抬头却见陶长根站着不动了,眼睛直愣愣的。

“发什么呆呢?记不得埋哪里了?”王江宁往前一站,把警察架势装得十足。

“不,不是,长官,就,我就埋在那儿,尸体……尸体不见了。”陶长根颤抖着指着远处。

王江宁快步跑过去,只见距江边几十步的泥滩上确实有个一人多长的坑,但坑里空空如也。

陶长根也跑了过来,浑身颤抖:“长官,我就埋在这里的,您看那串脚印和拖痕,就是我埋的时候留下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王江宁看了看他抖成筛子的手和惊恐万分的表情,又瞅了瞅沿着坑边一直到江边的一道明显的旧拖痕和脚印,知道他真没说假话。

这坑确实是新坑,坑底的泥沙还泛着潮,周围没有任何挖土的痕迹,简直像是有人从坑内部把土推出来一样。

王江宁又扫视了一圈,脚印的事让他真觉得这事儿有些邪门了。

这泥滩泥泞得很,他和陶长根一路走来的脚印都清晰可见,而陶长根四天前埋完尸体离开的脚印,印迹都有些干裂了,绝不是新留下的,但除此之外,却再没有第三道脚印了。就算是有人来把尸体挖走了,怎么可能毫无痕迹留下?除非……是飞出去的!

王江宁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但是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心里暗暗发毛——就算是尸变,尸体自己从坑里爬出来也不会连个脚印都没有。

王江宁抬头定定地看着天。

见鬼了!

回去的路上,王江宁掏出那串手串端详起来。

一共十八颗珠子,十六颗翠绿的珠子被两颗红色的平均隔开,其中一颗红色珠子下面还挂着块同色的小玉锁。王江宁虽然对这些珠宝玉器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出这东西绝对价值不菲,难怪那陶长根看到这玩意儿就想吞了。

本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却又遇上女尸离奇失踪,情况更加复杂了。他叹了口气,把手串放回包里,心里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低头,目光落到了包里那九张图画上,王江宁脑中电光一闪。

陶长根发现女尸这事,他没有告诉别人,那么,那个小乞丐是怎么打听到的?

王江宁摸了摸下巴,目光落在包里的纸包上,现在还能继续查下去的线索,就是这段“虫子干”了。

“煤炭”教授,又要打交道了,王江宁默默给自己打气。

第十九章 格物寒梅 (2017.3.3)

王江宁站在农学院前,这是一栋二层红砖楼,楼看起来很新,估计是才盖没多久。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那位梅教授衣着考究的样子,王江宁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服,这才走到挂着“农学二室”牌子的房间前。

深吸一口气,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正准备打退堂鼓却发现门虚掩着。近日发生的事,令王江宁心头一惊,将勃朗宁握在手里,便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这是一个三开窗的大房间,放了数张办公桌,打眼一看全都是书,除了几个大书架,就连桌上也摞了老高,窗台和座椅旁边都摆着花花草草。

突然屋子最里面的角落传出声响,“谁!”王江宁紧张地大喊一声,循声举枪,却见那人一身得体的西装,正从书架后走出来,目光冷冷地透过金丝眼镜看向他,不是梅檀却是谁。

气氛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半晌,梅檀淡淡道:“出去!”

“梅教授,您好!我叫王江宁,我们之前见过的,李寡妇那个案子,您还记得吧?”王江宁手忙脚乱地收起枪,努力堆起满脸的笑,边说边往前走。

“站住。”梅檀冷冷迸出两个字。

王江宁吓得一个哆嗦,立刻站住不动,心说虽然自己的语气是恶心了点,你这块“煤炭”也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吧!

“脚。”

王江宁连忙低头,原来是踢到了脚边的一盆韭菜。在办公室种韭菜?这爱好还真是和韩平在办公室养鸟不相上下啊。

不过,王江宁很清楚,有求于人态度要好。于是,他避开那盆韭菜,继续赔着笑脸说:“不愧是农学院的教授,您养出来的韭菜就是水灵。”

“那是水仙。”梅檀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啊哈哈哈水仙,对对对,您看这东西,和韭菜长得多像啊……”王江宁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王江宁你比韩平还蠢哪,梅教授又不是韩平,怎么会在办公室养韭菜的!

仔细一打量,王江宁这才发现梅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看他一身得体的西装,再看看自己这身刚沾染了一身灰的衣服,王江宁忍不住悄悄将黑了的袖口往后藏了藏,想挽回点颜面。

“有事?”见他傻愣愣站着,梅檀推了一下眼镜问。

“哦哦,是这样,那个,久闻您精于辨物,我这儿有个怪东西,也不知道是虫子还是什么,想麻烦您帮着认认。这个东西对我正在调查的一件案子很重要,我付咨询费。”

梅檀却没马上搭理他,而是掏出怀表,打开看了看时间,才开口道:“我不收钱。”

“哎好,麻烦您了!”王江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教授是答应帮忙了,连忙激动地把那包“虫子干”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没想到这家伙倒是个爽快人,连钱都不要,不错不错。

梅檀也不言语,打开抽屉,取了一副白手套戴上,又从桌上的一个铁盒子里取出来一把镊子,用镊子夹起那“虫子干”,翻看了起来。

王江宁站在一旁干巴巴地看着,只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瞅见旁边有一盆没见过的花,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便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

“别碰。”梅檀冷峻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

王江宁吓得一个哆嗦,手便蹭到了叶子上,瞬间划拉出一道小口子。好锋利的叶子,王江宁连忙缩回手,扭头一看,梅檀依然在认认真真地举着放大镜研究着“虫子干”,根本没看向这边。

这家伙难道脑袋后面长眼睛了?王江宁咂了咂嘴,那边梅教授把“虫子”放下,边摘手套边道:“鸡?。”

“啥东西?鸡什么?”王江宁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