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那块假皮上的经络恢复平顺,那样钝钝的痛才渐渐地消散了。

夏候商却是极为高兴的,以为我真的能够看得见东西了,认为自己的仪容不整,将我抱回室内后,跑到后面的衣室换了身衣服出来,又叫人为他重梳了头发,这才走回来陪我。

还时不时很闪烁地道:“近日天气变化骤变,六味受阻,有些吃不下东西,我有点儿瘦了…”

看我没有反应,便在床前踱了两步:“去年的衣服,看来有些宽大了,要他们重制过才是。”

我知道他是怕我从他的容颜之间看出什么来,这才反复解释试探的,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妥了吗?

因怕我不愿意再接受他以内力刺穴,这才反复侨饰辩解?

我轻声一叹:“王爷,如今到了室内,臣妾还怎么能看得清楚?”

他有些失望,同时却是如释重负:‘你看不清啊?”

“对啊。”停了停道,“可能阳光不同室内之光,所以才看得清。到了室内,就算点了九枝缠花银烛,怕是也看不清楚的。”

我这么一说,才打消了他想叫宫人点上巨型插烛的念头,听得身边衣声索索…看来他是懊恼好不容易关注自己的衣饰了,却无人欣赏。

今日朝上没有什么事,他便一直陪着我,有时静默不语。有时则拿了本书给我读着,我劝他休息一会儿,他也不肯,仿佛怕自己一走开了,我有了什么进展,他不能第一时间知道。

无奈之下,我便和他闲聊起朝中种种,至于那后妃不得干政的言语…我现在躺于床上,连动都动不了,想来没有人会计较此事的。

有人计较又怎么样?干预都干预了!

“王爷说过,当年君家将一案,有些已浮出水面,可不知查出了些什么?”

“当年的案子,确实办得急了一些…”他仔细斟酌着语气:“有很多疑点,当年最主要的证据,便是元和四年十月间运往从江浙运往西疆的一批粮草在途径杜峰山时被人劫了,因此案牵涉的钱粮数目巨大,引起了朝廷极度的重视,皇祖母也惊动了,派了她身边的康大为带了暗卫下来调查,康大为是先皇太监总管,先皇逝后,便不理宫里头的事儿了,平时只陪着皇祖母…此事皇祖母连他都派了下来,可见此事影响之大…可康大为没到西疆多久,便连同随从一起,被人全数杀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曹某之死

我一惊,倏地想起了许多,失了那批粮之后,虽由夏候商想尽千方百计地补上了,但军中那段时间倒真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因正值秋冬之际,江浙虽为富庶之地,但如此数量巨大的军粮在筹集运来,只怕要三两个月才行办到,而军中存粮却已不多,况且这个消息不知道怎么被散了出去,一时间流言四起,更加上西夷正遇上荒年,更是将骑兵分为小股,四处抢粮,等得我们派兵赶到,往往只见到满目狼籍,烟浓垣残,那一段时间,父帅忙得脚不沾地,见了我更是没有好脸色,所以我也只有装着忙碌的样子,因曹德宝有劫粮的前科,我还派七星暗中监视过,却因没发现什么证据只能作罢。

此案之后由地方官接手调查,直至后来不了不之,没有一个结论。

却想不到更是惊动了内宫?

西疆各处府衙我很熟悉,他们也经常递些消息给我,记得当年失粮一个月左右,关内的府衙确是接了这么一个案子,说有一位京城来的富商和几名随从在西疆采办货物,被人劫财害命,几十名商人全没有活口,就算关外,西夷人的地盘,这也算得上一件大案,何况在关内?

难道,这件大案之中死的主角,便是康大为?

我将我的疑惑向夏候商一问,果然得到了他的肯定,并道:“正因为康大为遇害的消息传至内宫,皇祖母才一病不起,那一个冬天,她差点仙逝,幸得父皇下了死令,说如果治不好皇祖母,所牵涉御医全都殊杀,此话传至皇祖母耳内,气得她大骂“昏君”,却也激起了她的求生意志,这才慢慢地好了起来…太子,就是那个时候为钦差的,宫内大乱,什么都顾不上了,父皇平日里对皇祖母时有争拗,那个时候,却是整日守在景寿宫无心上朝…所以,当年的事,才会变成如此。”

世间之人常常传来传去的皇上与皇太后时有不合的惨烈真相原来是这样?看来当今皇上如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时有叛逆,但让他产生叛逆兴趣的人如果不理他了,他也没兴趣叛逆了。

可他这叛逆的年岁也太大了一点吧?

老太太居然骂自己的亲生儿子:昏君…比骂她自己的孙子:禽兽,更有听头。

我心中虽疑惑顿起,但听到这个据称为阴谋最集中的地儿,忽地有了一丝儿人间温暖,不由得很是向往。

“那此案,后来到底是怎么了结的呢?”

他迟疑了半晌,才道:“这批运粮的车辕,上面都刻有内务府的标记,上面的粮食虽是不见了,可这些车辕有一两辆坏掉的,却在西夷草源与沙凌的交界处找到了。”

“你是说,这批失粮与西夷有关?”

“不错,有人暗中勾结西夷,假扮劫匪,击杀了当年运粮的官兵,再暗暗运出关去…”

“那么一大批粮食,为何能运得出去?”

“这也是当年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所以,才有人怀疑边将之中有人里通外敌,由此而始…君家将…”

他轻声叹息道:“当年,死的人太多了,有些是不必死的。”

我听出他话语之中隐隐的悲悯,但却没有愧疚,他认为当年的事处理得不够圆满,杀了许多不该死的人,可是,整个事件他却认为理当如此,为什么?

如果是以前,我必会以为他因父帅不愿意站在他那边而动了杀机,可如今,我却有了一个以前万万不能有的念头:莫非君家当年真的有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躺在床上的这几个月,让我被动地听他唠叨,才能让我更清楚地了解他,才能几事往多方设想?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问下去,也许过了几日真相冒头了,才能最终解了我心里的疑惑。

“玉,你在想什么?”夏候商道。

他最近老喜欢叫我不知所谓的小名,自从小七将他从小到大起给我大多数的诸如小肉包般的菜名叫了一次之后,他便有些魔怔了,总爱和小七比个高低,名字越叫越短,尾音袅袅,夹着一些缠绵之意,听了让人身上的寒毛根根而立…如果能立的话。

“想不到当年还有这样的真相。”

“康总管之死朝廷下了严令封锁消息,只将他当成普通商人遇害案件,所以并未传出什么风声,而失粮案也由明面转为暗地里调查,因恐牵涉的人太多,更兼是边境失事,如果当真给西夷铁骑可乘之机,那山海关失守,那可真是百姓极大的不幸。”

他委委而述,每一句话都有思索的痕迹,我知他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也许那真相是我不能接受的?

室内依旧燃着袅袅燃香,温暖清新,可不知道怎么的,我忽感觉有寒意从门隙而入,直袭入被襟之间,让我身上发冷。

琉璃沙漏原是无声无息地落下的,可此时,我仿佛感觉到了那沙漏流动的沙沙之声,如有眼镜王蛇潜伏沙底,凭着脚步颤动声便露出嘴里毒牙,伺机而动。

“玉,你别担心,皇祖母下了令了,要我们查个清楚,该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绝不牵连,君家将镇守边疆多年,那功劳却是谁都不能抹杀的。”

我心中更沉,他说得虽是极为婉转,但语气之中的意思我何尝不明?

他只谈多年镇守之功,不谈其它,这更表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忽有些担忧,几日之后,事实当真如此,我该何去何从?

“有你在一旁盯着,臣妾很放心,对了王爷,臣妾既是外出花园才能见到光亮的,那么,臣妾想如果时常能由王爷带着外出的话,说不定好得快些呢。”

他松了一口气,语气却有此欢喜:“玉,你相信我?相信我没有骗你?”

“王爷对臣妾的好,臣妾怎能不明?”我对着他的时候,一直以来,假话说得是较多的,可这一句,却是发自肺腑。

“玉…我虽生于皇家,但从小就知道,皇家之事,十有八九不能如愿,所以,从小我就不敢多有奢求,父皇母妃不来看我,我便独自一人玩耍,我以后的妻子,肯定也不会应我所求…母妃和皇祖母送我进山,既使我极不愿意,也只有接受了,你瞧,我已经学会不做要求了,只要让母妃高兴,皇祖母高兴,便罢了,所以,当皇祖母要我娶她们的时候,我只提了一个要求,正妃的位置,当留给你,因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她们的,你甚至都不在乎我…那时你接近我,其实为了君家,但只要,只要你能做我一日的妻子,便好了,这么多年来,我总算达到了一个愿望…可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心中终有了我…

玉,我很怕这一切是清早晨露,转瞬极逝…我知君家的事,你不弄个清楚,你绝不罢休的,但我只求你,别犯险。”

第一百五十章 前事之疑.

我心中愕然,他猜到了我想要外出,所为如何?说得也是,他原就不是一个蠢笨之人,在西疆那么复杂的地方,不过半年,便能熟知军事,让属下将士如臂指使,有些阴谋,他并非不知,而是不屑为之。

可我怎么能答应他?

如果他没有在耗尽自己的生命为我疗伤,没有钻入人家的困套,或许我会想,算了罢,就这样罢,就和他一起白首携老。

早年的鲜血与仇恨,又有谁分辨得清楚谁是谁非?

而我,已然累了。

但如今,对方不死不休,想将他制之死地,我能怎么办,唯有奋力一搏。

我道:“王爷如此劝我,是不是感觉有什么不妥?臣妾已是一名躺在床上的废人,还会有人对臣妾不利?王爷理应关心自己才是…”我轻声笑道,“王爷如今可是炽手可热啊。”

我将语气之中浓浓的怀疑道出,让他略有些紧张:“不,没有人,只是本王关心则乱。”

“那好,王爷明日便带我去鸳鸯楼,臣妾早年很想在那儿一掷千金,可惜,老父平日给我的钱不多,我又身无长处,薪金一到手便花光了,当年留京时间短,还没让臣妾等到有人相请,臣妾就跟随父帅转回西疆,臣妾一直很遗憾呢,不知那万两银子一席的鸳鸯宴,吃到嘴里,却是何等的滋味?既便吃不到,闻上一闻,看上一看,见到满桌的琼浆玉膳,垂涎欲滴,说不定手便能动了。”

他语气之中疑惑未解,想是想到鸳鸯楼附近皆是非富则贵人家,各家防守严密,而地处清静.方便布置,便道:“只是想去鸳鸯楼?”

我道:“臣妾也想去其它地方呢,可怕王爷烦…”

他忙道:“不烦,不烦,你若好了,你要本王带你去哪都成。”

“那鸳鸯楼…?”

“顶多本王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难道您现在不是寸步不离吗?”我道,“王爷还是去自己寝宫睡上一觉吧,王爷近日太累了,臣妾有侍婢们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臣妾很怕王爷明日去不了呢。”

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调开,如若不然,小七怎么送制好的装置给我?

且他睡觉一向喜欢搂着我,今日晚上,却不能让他搂着了。

我原以为要反复相劝的,谁知他略一沉吟,便答应了,仔细地吩咐了宫人好生照顾,又将屋内的东西亲自检查了一遍,这才回了寝宫。

看来,他身体的状况不是一般的差,而是极差了,连他自己也开始害怕起来,是不是在害怕,如果真有危险,他再不能出手相助?

鸳鸯楼有五座三层,雕花飞廊,百步柱廊,楼与楼之间更是有二层跨楼相连,红袖侍女着木屐行于长廊之上,脚步声暗哑悠扬,仿佛杨琴相击,行动间有幽香阵阵,入得楼内,单这些灵动秀美的侍女,就是一幅美到了极点的图画。

而她们眉目间的端庄却如莲花一般,让人只可远端,而不可契玩,况且这酒楼并同小可,来的人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身份地位,一桌鸳鸯席,你有万两银子,还得看你够不够格去吃,所以,在天朝贵族之间,吃鸳鸯席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可我早年却有些呲之以鼻,认为这席很可能和夏候商初到西疆之时,请将士吃的那餐酒差不多,华而不实,份量极少。

可有一日,小七给我带了鸳鸯楼的水晶肘子,见到一片片薄透的肘子列于盘内,晶莹别透,未入嘴内,先闻清雅玫瑰花香味,等那盘子端近鼻端,那玫瑰花味却又淡了,一股让人垂诞欲滴的熟肉味道仿佛已在**萦绕,等进得嘴里,便觉满嘴玫瑰之香加入肉香,香得你简直想把舌头都吞了进去。

那些日子,我吃了想吃,吃了又想吃,直至发现小七身上的玉佩,华奢的佩剑逐渐消失了,这才停嘴。

很有些悔疚地想从父帅那里偷些银子,帮他赎了回来,可他道:“不必了,这些东西原本我就不愿意戴在身上,元帅也是的,要充场面在你身上充就是了,偏偏还让我们七星卫…”

记得那时我很是忧虑了一翻:“那你身上这些没了,被父帅发现,怎么办?”

他很得意:“你才发现没了?不甘我身上的没有了,其它几人的也剩不了多少了…”

“什么,你们全将它给…”

“要不然您每日文轩玉盖,锦缎华帔,赌场豪掷…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想想自来京师,我略对一样奢华之物感兴趣,七星便想尽千方百计地弄了来,或千方百计地怂勇我而去,为了不打消他们的积极性.我也只好勉为其难…虽则他们的积极性也挺高的…却想不到,他们趁机将父帅让其佩带的东西一一脱手了,我顿时有了上贼船之感,心想七星果然是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为了拿些好处,又不受责罚,先将甜头给我尝了,不知不觉先将我脱了下水再说?

小七却不以为然:“还不是因为你不在乎元帅的这些布置,他们才敢如此的?”

我记起小七这句话,又想起后来种种…我的态度,当真对七星如此的重要?重要得让他们可以忽视其它一切?

这是不是当年之祸毒,我一无所知的原因?

蚁噬堤坝,终使堤溃千里,也许,一件件的小事连接起来,最终便酿成这不死不休的局面。

鸳鸯楼原是地处避静,可终是酒楼人来人往之处,原是应该有脚步来往川流不息的,可今日却静得出奇,显然,他让人清场了。

但鸳鸯楼有五座三楼,主楼的牌匾更由先皇亲自题写,他怎可能闹出太大的动静?

如果为了吃一餐饭,让皇太后老人家再骂一声“兽生”,那便非他所愿了。

所以,既便清场,也不过了其中一楼的其中一层而已。

他让小轿直接入院,停于后门,再由避静之处将我抱上二楼,小心地将我放在玫瑰交椅之上,我听到珠帘如冰玉相击,有侍者鱼贯而入,带来满屋的馨香,水晶肘子,酱羊肉,龙凤呈祥,一品熊掌…

还有隔水蒸饨的蜜汁红莲,虽瞧不清楚,那丝丝缕缕的香味却直由鼻端入五脏六肺。

引得我食指大动,道:“王爷,那水晶肘子却是我多年未曾尝过的呢。”

银筷在耳边轻响,他夹了片水晶肘子放于我的嘴边,我慢慢地嚼了,只觉肥而不腻,入嘴清香,不由赞道:“味道还和当年一样。”

他低声笑道:“我记得你当年虽是经常性地满楼红袖招,可却没来过这里吧?”

“王爷说什么话,我岂是这等人?”我淡淡地道。

笑声从他嘴里溢出,震得他胸膛之中发出阵阵空鸣:“是啊,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端庄严谨,少有贤名,岂会流连花街柳巷?只不过,时不时地暗示几大世家的某些败家子,请你吃上一顿半顿罢了,请你同上花船青楼,那是自然的…其实,那个时候,我曾下了好几次决心,想请你来此一述的,可惜,那时,我们之间误会重重…我连楼面都定好了,却听到你与君帅开拔回疆的消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请了当然要来

我心想,如果那时候他真开了口请我,我会不会来呢?会来,一定会来,有便宜不占,那是白不占,占完了再找他麻烦,那是肯定的。

所以我很遗撼地道:“如果你当时相请,我便不会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了。”

他喜道:“如果当年我请你,你会过来?那么…那么当时,你对我并非那样的讨厌吧?”

我心想,你误会了,恁地自作多情了一点,想冲口而出:那是看在这席价值万金的酒席份上,一口百两银子啊,虽然最终未免变成阿堵物而出,但还是百两银子啊!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当然…不是那么讨厌的。”

他便喜悠悠地又夹了一筷子一口熊掌放入我的嘴里,道:“这道菜与水晶肘子齐名,却因取料极贵,甚少人吃,想来你也没有尝过,试试看?”

他这是在取笑我当年只有银钱让人买水晶肘子之类的平民菜肴呢。

熊掌果不同凡品,用以煨饨的蜂蜜,想是取自千峰山朝阳之处的野生紫荆花蜜,在花开全盛之时,如十日无雨之时采蜜,此时的蜜最浓最香,是全国知名的良蜜,皇室贡品常有所得。

我从小爱好甜品,尤以蜂蜜为甚,小七为免我时不时地掂记他的动物们,便在君家村后面的朝阳山坡之处,种满了花期甚长的紫荆花,春日花开之时,满坡都是紫荆花香…我问过小七,为什么不种槐花,独种紫荆,听闻槐花所产花蜜更香浓可口,可他答我,‘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感叹这平日单纯不知诗采为何物的小七也有一份这样的细心情怀,他盼望着我们和美友好,永远能在一起,只可惜,他的愿望,终不能得。

满口浓香的一口熊掌入口,让我更是喜上眉梢,我的手原本放于细碟青花碟旁,不自觉地,便拨得银制筷子一响,叮的一声,柔和绵长,屋里本就只有我们两人,这一声响,那他一怔,手里的筷子跟着跌下,屋子陷入沉寂之中,他颤声道:“玉,你刚刚,刚刚做了什么…可有感觉?”

“没啊…怎么啦?”

可那手指便又是一动,我拿起了放于碟边的筷子。

“你的手指,手指…动了?”

我尚未反映过来,等得反应过来,才喜道:“王爷,是真的啊,我的手指当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