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你我未成礼前,不得逾矩。”慕清晏调整好呼吸,一脸正气凌然,满身道德文章,只差插香三炷,就能放进殿堂供起来了。
蔡昭翻个白眼:“赶紧把我松开,我饿了。”
看着慕清晏给自己‘松绑’,她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病的不轻,我不爱理你时你总来勾勾搭搭,我真想跟你好的时候你又退避三舍。你这算什么,欲迎还拒?”——想想也不对,欲迎还拒的最终目的还是‘迎’,这货却是真的‘拒’了。
慕清晏犹自板着冷脸:“把衣裳披好,下来用饭。”
他推门出去,片刻之后亲自端了个托盘回来。
蔡昭气愤愤的坐到桌旁,打开当中一个青瓷大盖碗,熟悉的香气传来,正是她喜欢的鸡汤馄饨。
“……其实这次回到落英谷,我觉得镇上的馄饨都不如你做的好吃。”她吭哧吭哧的吞着馄饨,也不知是吃热的还是心头发热,全身暖洋洋的。
慕清晏叹息道:“你要是像惦记馄饨的一样惦记我就好了。”
蔡昭吃着吃着,发现面前成套的瓷盘瓷盏俱是色泽清雅款式简明,她再打量房内布置,同样是质朴风雅,全不似极乐宫中的豪奢气派。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好奇起来。
“这里是不思斋。”慕清晏给她舀了碗山药肉骨粥,“父亲带着我在这里住了十年。十年后,父亲过世,我就搬去了极乐宫旁的芳华一瞬,打算跟聂喆较较劲。”
蔡昭歪着脖子边吃边看,“令尊品味挺好,我姑姑一定喜欢。”
慕清晏舀粥的手一停,“你不喜欢?”
蔡昭脸上红红的,小小声道:“其实我喜欢热闹些的屋子,到处都堆着好吃的好玩的。一开窗子,庭院里长满了葡萄柿子还有大黄梨。”
慕清晏没有言语,只是黑亮的眼中仿佛要溢出笑来。
“唉,我姑姑总嫌我屋里东西摆的太多。”女孩拄着瓷勺一脸忧郁。
慕清晏尽量不动声色,“……东西多些挺好的,显得喜气洋洋。”
“最好再养一只乖乖的小猫咪,会打呼噜也行。”蔡昭越说越起劲。
慕清晏迟疑:“狗不好么。养条大大的狗,会看家会打猎的。”
“嗯,不是不行,不过太大了我怎么抱着睡啊。”
“我说你怎么担心猫咪打呼噜呢。”慕清晏忍不住轻笑,想象圆滚滚的小姑娘抱着一只同样圆滚滚的猫咪呼呼熟睡的样子,“你之前养的猫现在多大了?”
“我没养过猫呀。”
“嗯?”慕清晏夹着枣泥糕停在半空。
蔡昭轻声道:“猫有毛的——我姑姑后来很容易咳嗽,我们宅子附近连柳树都不种的,就怕飘进柳絮。”
“……”慕清晏把枣泥糕放进她碗里,“家父自幼孤寂,于是从小养了条狗。那狗又忠心又听话,谁知后来被人毒死了。为怕父亲触景伤情,不思斋什么都不养的。”
两人一起叹息沉默。
“你吃饱了么?”慕清晏忽道,“吃饱了就跟我出来,我带你去见见我爹。”
蔡昭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慕清晏提起一支筷子敲她额头,笑骂道:“不思斋后头那座山峰就是慕氏历代先祖的埋骨之地,捡日不如撞日,我此刻带你去祭拜父亲,也让父亲见见你。”提起过世的父亲,他显得异常温柔真诚。
“哦。”蔡昭有些犹豫。
慕清晏神色不善:“我都见过你爹娘了,怎么,你不想见我爹?”
“没有没有!”蔡昭连忙摆手,“其实我特别景仰令尊,听其为人行事就知道是个大大的好人,简直出淤泥而不染啊!”
“……”慕清晏眯眼:“你说谁是淤泥?”
蔡昭:……
“待会儿见了我爹你少说话,我怕他气活过来。”
慕清晏早有准备,从珠羔绒兜帽大氅到厚实的皮靴一应俱全,蔡昭走在初雪覆盖的瀚海山区也不甚觉得寒冷,就是走动时裹好的外伤还隐隐作痛。
慕清晏伸出一臂揽着她走,一径的数落,“你说说你,跟着宋郁之能有什么好,不是被一路追杀,就是坠落悬崖瀑布。你跟着我时,无论雪岭还是血沼,何时让你吃过苦头……”
“雪岭和血沼是没吃多少苦头,那溯川之畔呢?”蔡昭吐槽,“要不是归隐的石大侠出手相救,我俩就都被塌下来的土石洪水埋了!”
她越想越气,“还是我姑姑说的对,别人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这时空中传来阵阵熟悉的清啸,两道金色的影子划过傍晚的天际,绕着山峰翻飞回旋,身形甚是优美雄劲。
蔡昭仰头看着,笑道:“它们身上的伤都好了罢,怪想它们的。”
慕清晏侧目一瞥,“你待我好些,我就借你骑它们。”
蔡昭似乎想到了什么,偷偷抿嘴一笑,“不说这个了,说说你救我的事吧。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们出事的?”
慕清晏垂下长睫:“其实你们一到隐秀涧我就知道了,不过顾忌着静远师太和令尊,我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为何装作不知。”
“不然该如何,带上鸡鸭鱼肉另美酒数坛上门拜访——‘师太,蔡谷主,别来无恙,相逢不如偶遇,不如大家小酌一番’?”
“好吧。”蔡昭有些泄气,“那你知道我们为何去悬空庵么?”
慕清晏,“宋郁之与樊兴家也在,还能是为何,是不是找到了紫玉金葵?”
蔡昭好生气恼,“找是找到了,三师兄的旧伤也痊愈了。本想当场将紫玉金葵毁去的,谁知那群黑衣人堪堪赶到,又抢走了——我猜那幕后之人定然一直监视着落英谷,循着我们的踪迹跟来的。”
慕清晏道:“无妨,待那幕后真凶摸进血沼,发现夜兰都被毁了,就知道抢走紫玉金葵也是白忙一场。”
说起这个,蔡昭垮下了小脸,“昨夜千钧一发之际,五师兄告诉,我们在血沼那夜他偷拿了一根夜兰分枝。就在要告诉我是谁指使时,他替我挨了黑衣人一掌,昏死过去了。”
“他拿了夜兰分枝?这下倒是真麻烦了。”慕清晏眉头一皱,“不过你也别太担忧了,十几年前聂恒城修炼《紫微心经》第三重天时手上也有紫玉金葵,还不是功败垂成。聂恒城都练不成,那个幕后真凶也未必能成。”
“说到这个……”蔡昭驻足,“你我分开这段日子中,你有没有查到什么?当初慕正扬究竟是怎么骗聂恒城练这门邪功的?”
慕清晏沉吟片刻,“此事说来话长。”他抬手向前一指,“先进去罢。”
蔡昭一回头,肃穆冰冷之气扑面而来。
十余根巨大的灰白色石梁笔直的树在前方,正中那根上头血色淋漓的写了硕大的‘禁冢’二字,下方再是十六个小字——‘祖祭之地,埋骨之界,无令禁入,违之必死’。
踏过石梁大门,蔡昭仿佛被一股阴森粗犷的原始气息包围,周围是无数棵巨大的黑色树木,树根壮实,枝干扭曲,粗大的树皮疙瘩犹如半睁半闭的巨目,每个都有孩童头颅那么大,盘旋交错的粗壮树枝遮天蔽日,将整片坟冢渲染成浓重的黑色。
不知走了多久,一片壮阔坟茔碑林映入眼帘。
雪白的石碑,浓黑的巨树,加上鲜红如血的碑文,还有一座座形状诡异尖锐凛峭的山峰怪石,竟是森然如鬼境。
慕清晏停下了脚步,声音干涩,“到了。”
蔡昭微奇——在一座座恢弘华丽的古老墓冢映衬下,慕正明的墓地显得既小又简单。
“这是父亲临终前吩咐的。”慕清晏低声道,“他说自己没当过教主,也没做过一件于神教有利之事,简单安葬就好。”
蔡昭低声道:“姑姑也不让我们兴师动众,她的遗骨就埋在一棵大大的桃树边上。姑姑说,逢年过节给她的坟头泼几坛子桃花酿就行了。”
慕清晏笑了下,“行,等去祭拜蔡女侠时,我就多带些好酒。”
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子,熟稔的摆放祭果,“父亲,我来了,我带她来见你了。她叫昭昭,蔡昭,她的姑姑就是蔡平殊……”
蔡昭凝视着朴素平整的墓碑,想着埋在这片地下的故人,他一生的与世无争,一世的孤寂无奈,最终哀婉凋零,犹如一束平静流淌的涓滴溪流,生死皆淡然。
她帮着慕清晏摆放好祭果后,就端端正正的向这位良善的长辈跪下,向对待姑姑一样认真的磕头行礼,持香轻声祝祷,“……愿君来世父母双全,无有失怙之苦;愿君来世阖家美满,无有骨肉离殇之苦;愿君来世诸事顺遂,无有羁縻桎梏之苦,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女孩语气温柔怜悯,慕清晏静静站在一旁,凝视墓碑许久。
祭拜完毕,两人远远坐在一根歪斜探出的粗壮树枝上。
“……严栩翻查了许多卷宗,再对照那段日子的其他记载,我大约推演出了慕正扬骗聂恒城的法子。”
“聂恒城晚年患得患失的厉害,既不甘大业未成,又忧惧自己一日日老迈衰朽。慕正扬看准了机会,转弯抹角的向极乐宫透出一个消息——《紫微心经》是可以练成的,当年慕嵩教主的长子就练成了,可惜英年早逝,致使功法失传。”
蔡昭神色一紧:“这都是假的吧!根本没人练成《紫微心经》。”
“不,是真的,慕嵩长子的确练成了。”慕清晏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笑意,“事实上,慕正扬透给聂恒城的故事,九成九都是真的,只在最末了的一处做了假。”
蔡昭将信将疑。
慕清晏继续道:“聂恒城那样人自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于是遍撒鹰犬到各处仔细查证。当时慕氏诸子的侍妾丫鬟,贴身护卫,甚至极乐宫中服侍的数百奴婢,还有慕嵩教主时期的诸位长老——他们私下写过的家书,他们留给后人的手札,甚至偷着的只言片语……”
“从成千上万的细枝末节中,聂恒城推算得知——慕嵩的确有个天生体弱的长子,他练成了一门威力极巨的神功,不但疗愈了他胎里带来的不足,还能延年益寿。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在神功大成的次日,他就被嫉妒心切的其余兄弟姊妹联手害死了。”
“这是神教建立一百多年来慕氏最大的家丑,是以慕嵩教主严令所有儿女不得再提,并将当时在场的所有侍卫奴婢尽数灭口,连七星长老也是一知半解。也因为所有儿女都参与了这桩阴谋,慕嵩教主无法全部处置他们,怀着对长子的无尽愧疚,他开始沉迷于修道炼丹,最后暴毙丹房。”
蔡昭听的嗓子眼发干:“这些也都是真的?”
“大多是真的。”慕清晏面无表情。
蔡昭久久无言,“同是慕氏子孙,令尊视教主之位如敝履,这几位却贪之若命,不惜残杀手足,真是,真是……”
她评论不出来了,“你接着说罢。”
“聂恒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弄清如何修炼《紫微心经》。”慕清晏道,“慕嵩教主时期的秉笔长老名叫曲玲珑,聂恒城千方百计将她的后人找出来,拿到曲长老的手札——这一切都在慕正扬的计算中,他早就伪造了曲长老的整套手札。”
“曲长老手札中记载,某年某日慕大公子忽然到处寻找雪鳞龙兽的涎液,好不容易从库房的犄角旮旯中找到最后一小瓶。数月后的某日,慕大公子忽又开始培植一种只在夜里开花的兰花……”
“啊!”蔡昭惊叫起来,“血沼,血沼中的那株夜兰,还有蔡安宁,是不是?是不是!”
慕清晏点点头:“这种兰花很难存活,于是慕大公子种了足足一园子,甚至蔓延到后山坡。兰花长成之后,慕大公子忽又令人从库房中取出紫玉金葵,且并未言明用途。最后,在这位大公子被害死前的两个月中,教中忽有七位高手无缘无故失了踪。”
“起初曲长老以为是北宸六派捣的鬼,直到慕嵩教主暴毙,诸子夺位,神教乱成一团时,才有人意外从山脚下发现这七人被掩埋的干尸。”
蔡昭难以置信:“这位慕大公子原来不是好人啊!”本来她听到这位胎中不足的少年天才不屈不挠,好不容易扭转了自己的命运又惨遭手足害死,还颇觉得惋惜。
慕清晏奇道:“死的七个是我教中人,你心疼什么。”
蔡昭一下站起,怒道:“不论死的是什么人,用这等阴毒手段活活吸干别人的丹元内力,损人利己,天理难容!”
慕清晏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好在他刚练成《紫微心经》就被手足害死了,这不是挺好的么?别生气了。”
蔡昭:……
“算了。”她放弃和这货理论,“这么多线索怎么别人没发现,聂恒城就没起疑心么?”
慕清晏道:“曲长老是按着年月前后记载这些过往的,所有细节都零散分布在其他事件中,单是查阅很难发觉其中异样。聂恒城殚精竭虑,将之一一整合起来,最后梳理出三道关窍,即雪鳞龙兽的涎液,夜兰,还有紫玉金葵与七位高手的丹元内力。”
蔡昭叹道:“别告诉我这些也都是真的。”
“若都是真的,聂恒城怎会在修炼第三重天时陷入癫狂?”慕清晏的笑容愉悦而残忍,仿佛看见了聂恒城最后岁月中的绝望与迷惑,几近众叛亲离。
蔡昭想了想:“《紫微心经》的前两道关口聂恒城都过了,看来慕正扬是在第三重天的记载上做了手脚。”
“不错。”慕清晏道,“正是因为前两关都顺顺当当的,聂恒城才会愈发深信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法门,一直修炼下去。”
蔡昭忍不住好奇起来:“《紫微心经》的第三重天究竟该怎么修炼?聂恒城显然练错了,慕正扬知道么?”
慕清晏道:“他会第二次去血沼取夜兰,显然是想自己修炼,所以他定是知道的——不过他早早被你姑姑杀了,我也没找到他留下的一鳞半爪。”
蔡昭松了口气,“第三重天的修炼法门成为不解之谜也好,省的有人惦记,最好那个幕后之人也练的走火入魔!”
她又道,“为了让聂恒城顺利通过前两关,慕正扬亲自去雪岭与血沼,拿到了雪鳞龙兽的涎液与夜兰分枝,可是他为何要带上我姑姑,不怕秘密泄露么?”
慕清晏道,“慕正扬能从群山一般浩渺的记载中找出《紫微心经》的零零散散,并设下毒计陷害聂恒城,找出你们落英谷的辛秘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世人都说雪鳞龙兽已经绝种,但只要细细翻阅,不难发觉最后一头雪鳞龙兽与落英谷的顾青空一道消失在了极北之地的大雪山中。极乐宫后花园的夜兰虽被一把火烧了,但后山坡还有不少,只是多年无人关照估计活不下多少,几十年后又被蔡安宁一股脑移走了——没有你姑姑的帮忙,慕正扬不一定能得偿所愿。”
蔡昭心中难过:“你是说,慕正扬是为了得到夜兰与雪鳞龙兽的涎液才刻意结识我姑姑的?既然他已经得到了一切,为何还要杀我姑姑的那些弟兄呢?”
“为了权势,为了一人天下。”慕清晏神情阴晦难辨,“那个时候,聂恒城已经走火入魔,回头无望,他离死不远了。届时慕正扬亮明身份,家父肯定不会与他争的,他需要做的,只是逐一除去赵天霸韩一粟等聂氏部众。”
“慕正扬不怕尹岱杨仪之流,他顾忌的唯有你姑姑。就算他可与你姑姑一战,可你姑姑身边那些弟兄呢?他们个个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又是齐心协力,生死与共,合起来的七人阵法该如何抵挡?还是提前除去了好,只要你姑姑不知道就行。倘若能哄住你姑姑,最后一统天下都未尝不可能。”
“只是他没想到路成南会舍命叛出极乐宫,临终前说出《紫微心经》的秘密,导致你姑姑对慕正扬生了疑心,最后全盘皆输。”
蔡昭既惊愕又伤心,嗓子眼仿佛堵住了,一口气透不出来。
“慕正扬这混蛋!”她恨恨骂道,“聂恒城也是个没用的,慕正扬在他眼皮子底下练功识字,设计阴谋诡计,他居然全都一无所知,难怪最后会上当!”
慕清晏微微抬头,“不但如此,慕正扬进进出出瀚海山脉,聂恒城居然什么都没说,防备也太松了。”
两人有志一同,把慕正扬与聂恒城骂了个狗血淋头,蔡昭骂的气壮山河,慕清晏骂的精细刻薄。待两人都骂痛快了,女孩一扯青年的袖子,抚肚愁眉:“我好像又饿了。”
慕清晏笑出声来,“不是家大业大也养不起你!行,咱们吃宵夜吧。”
顿了下,他斜乜长目,“你真的不打算说出你两个师兄的下落么?你是高床软枕吃饱喝足了,可怜他们俩不知在何处挨饿受冻呢。”
夜色已深,蔡昭抱着滚圆的肚皮倒进床铺,翻来滚去满足惬意之余,忍不住想起宋郁之和樊兴家,又想起那家伙的戏谑之言。她不禁犹豫,要不要让游观月去把两位师兄接回来,慕清晏不会对他们不利吧。
可是樊兴家说,宋郁之已和慕清晏划明界限恩怨两清了。
要不只把五师兄接回来,让三师兄留在外头?哎呀真是麻烦!
可能是带着烦躁情绪入睡,当夜蔡昭再度噩梦起来。
她呼吸急促,热汗如浆,仿佛有件极其恐惧之事将她牢牢抓住,偏偏前方黑雾重重,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恐惧。
从蛛网一般挣脱不开的恐惧中惊醒后,她再难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趴在窗台上欣赏月下雪景。
都说月色如水,可是落英谷的月光是微微泛黄的,透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温暖;
青阙宗的月色仿佛一地碎银,清凌凌冷冰冰的;
瀚海山脉今夜的月色却是极淡的,还不如雪地的反光明亮,好像蒙了一层绵绵密密的……藤蔓枝叶?
蔡昭猛然警醒,脑中仿佛嗡的一声,耳畔是尖利的呼啸。身体一动不能动,全身僵硬,从指尖处一点点的麻痹上来,直至心室,好像千万根小针往身上扎,疼到麻痹。
好半晌她才慢慢挪动躯壳到床边,木木的摸索着衣裳,谁知一伸手摸到的却是自己的艳阳刀。她将宝刀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它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她哀哀的默念姑姑,忍着不发出声音,慢慢将力气积聚起来,断然下了决心。
外头极冷,夜空浓黑的像墨团一样,雾霭般的层层黑云压下来,让她透不过气来。
刚向下山的方向走出几十步,忽见一道笔直的黑色身影拦在前方。
蔡昭悚然停步,厉声发问:“你怎么在这里?”——眼前的青年衣着整齐,举止清明,似乎根本不曾回屋睡觉,而是一直守在她门外。
“昭昭,你要去哪儿,你该好好歇息的。”他缓缓走近,“是不是刚才没睡好,我该给你点一炉安神香的。”
俊美的青年语气温柔,蔡昭心里却一阵阵发寒。
“我想回家了,我要下山。”她定定道。
慕清晏微笑:“你再养两天,到时我陪你一起下山,一起回家。”
蔡昭断然拒绝:“我不用你陪,我要自己走!”
“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高兴了。”慕清晏笑着伸手,欲抚她的脸颊。
蔡昭触电般的躲开,“你离我远些!”
说话间,她提气蹬足,风筝般轻飘的越过他,径直向山下闯去,谁知前方山坳处斜里刺出一队劲装沉默的魔教教徒,当头的便是游观月。
“昭昭姑娘您还是回去吧。”他恭恭敬敬的拱手。
蔡昭咬牙,在山石上一个踮足,轻巧的转向另一头下山,又是没走出多远,再度被一队高手拦住,这次领队的是上官浩男。
他站的挺胸叠肚,“小蔡姑娘,教主早有安排,你下不去的!”
蔡昭心中大恨,忽的猛然掉头,向着后方上坡方向疾冲而去。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齐齐愕然——那个方向是慕氏祖坟禁地,根本出不了瀚海山脉呀。
慕清晏微微眯眼。
蔡昭一通发足疾奔,直直冲向‘禁冢’。
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想远远离开那人。
——“昭昭,昭昭你在哪儿!这里冷的很,莫要受冻了,赶紧出来!”声音愈传愈近,显然他追上来了。
第一声‘昭昭’时,他的声音好像还在十几丈之外,最后一声‘出来’时,似乎人已近在身畔了。
蔡昭刚刚经过灰白色的石梁,眼前就是浓密的漆黑树林,一道衣袂飘飞的身影忽从头顶越过,拦在她的去路上。
慕清晏立在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下颌紧绷:“你好歹说个清楚,为何忽然不告而别!”
蔡昭恨声道:“你早就知道了,五师兄偷拿夜兰分枝的事。”
慕清晏失笑了:“昭昭说什么呢,我怎会知道樊兴家偷鸡摸狗的事。”
“五师兄昏过去前,所了一句话——‘那夜偷拿夜兰后,在回屋途中他远远瞧见我与三师兄从屋外回来’……”
女孩目光清冷坚定,“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三师兄从屋外回来时你刚好从屋顶下来。”
慕清晏瞳孔剧烈一缩。
蔡昭知道自己猜对了,心口一阵发疼;适才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心痛。
“夜兰就栽种在小楼中央的庭院中,你在屋顶上看的一清二楚!”她大声道,“你走下屋顶前定然看见了五师兄去庭院偷拿夜兰!”
“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说!”
“你是有意的,你有意让我以为《紫微心经》已经练不成了!”
她涌出泪水,“要是早知道夜兰被盗,我绝对不会找出紫玉金葵来的!绝对不会坏了姑姑的一番苦心!”
“你瞒了我多少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清晏淡然伫立在山石上,深山冷月之下,衣袂飘飞,难辨神魔。
第133章
“……我曾想过, 昭昭这么聪明,事后会不会猜到其中的隐秘。”慕清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早猜到了。”
他轻轻蹙眉, “我原以为樊兴家本就是幕后那只鬼的人, 如今看来, 樊兴家并不知道其中隐情,竟是被骗的。”
蔡昭心瓣都颤了起来, “你,你知道指使樊师兄的人是谁?”
“不知道。”慕清晏平静回答, “我差不多猜到了。樊兴家十岁前在江南家中,十岁后拜入青阙宗,能让他做出这等事的人,不是师命难违的戚云柯,就是掌控他全家性命的佩琼之主周致臻。”
这两个名字都不是蔡昭愿意听到的, 她艰难的挣扎:“你怎知不会有第三个人?”
“所以我又去问了宋秀之。”
“宋秀之?他说了什么?”
慕清晏讽刺一笑:“他说, 某日深夜有个黑衣人忽来告诉他千里之外的七沐山中发生的秘密, 从杨鹤影的丧心病狂,到黄沙帮与村民的遭遇, 清清楚楚——后面的事都是宋秀之自己处心积虑所为。”
蔡昭一颗心直往下掉:“这个幕后之人知道只要递给宋秀之一个由头, 宋秀之就能借此撬动整个广天门, 这个人,这个人……”
慕清晏道:“这个人十分了解宋秀之, 了解广天门几方派系,这不是道听途说就能办到的, 必须得有密切的来往。戚云柯是宋时俊的连襟, 可以在宋家登堂入室;而周致臻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春风化雨, 每隔几年就广邀各派小辈去佩琼山庄小住切磋,虽然你只去过一次,但其余几派可没少去。”
“六派中的其他名宿,要么是修为不足,难以无声无息的逃开追索,要么是与宋家交情太浅,唯有戚周二人!”
蔡昭越听越乱:“你既然知道他们俩的嫌疑最大,为何还要眼睁睁的看着樊师兄取走夜兰,还故意瞒着我,看着我找出紫玉金葵!”
她心头忽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悬空庵的黑衣人是不是你派去的?是你抢走的紫玉金葵,血沼那夜你也拿了一根夜兰分枝?你是不是也想修炼《紫微心经》!”
慕清晏重重跺了脚山石,同时腾空跃下来到蔡昭跟前:“你觉得我会派人打伤你,还逼的你跳崖!”——山石在他身后裂开一缝,随即轰然碎裂。
蔡昭大大退后一步,叫喊道:“我姑姑当年因为错信了慕正扬,弄的好兄弟们惨死,她只好孤身上涂山与聂恒城拼命!你现在也在这件事上骗我,叫我怎么信你?”
慕清晏强忍怒气:“我根本不能修炼《紫微心经》!”
蔡昭嗤之以鼻:“要是我师父和周伯父都能练,为何你不能?!”
“因为这世上我已无骨肉血亲了!”
“……”蔡昭一愣,“你,你这是何意?这跟骨肉有什么干系?”她踏前一步,柔声哀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都说了吧,别瞒我了好不好?”
慕清晏侧首抿唇,眼中戾气愈重:“行,你要听,我就全说了!”
“慕正扬伪造了曲长老的手札后,就把原本毁去了,然而我在别处又找到了一份誊本,里头的记载有三处与慕正扬都伪造截然——第一,慕嵩长子并非被手足暗算致死。当时慕嵩已经察觉儿女之间的争斗愈烈,为免阋墙之祸,一直将他们各自的势力分隔开来。慕嵩长子死时,慕嵩的其他儿女甚至他们的心腹都不在极乐宫。”
蔡昭瞪大了眼睛:“那慕嵩长子是谁杀的?”
慕清晏眸色愈发深黑,“你想想看,若自己长子是被教中人所害,慕嵩定会清查叛徒;若是教外人所杀,那便倾全教之力跟仇家拼个死活——可慕嵩什么都没做。非但什么都没做,还尽量磨灭长子存在的痕迹。在神教正史记载中,根本就没提慕嵩还有个体弱的长子。所以你觉得,这位长子是谁杀的?”
蔡昭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是,是…是慕嵩自己杀的长子?”说出这话,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他们是亲父子呀!”
慕清晏道:“如此便要说到慕正扬的第二处造假了——极乐宫后花园不是在诸子夺位时意外被烧的,而是慕嵩教主亲手烧的。他不但烧了后花园中的所有夜兰,还搜出所有能找到的雪鳞龙兽涎液,与紫玉金葵一起,付之一炬!”
蔡昭恍然:“所以紫玉金葵就是在那时被烧成一块黑石头的?”
“不错。大火熄灭后,有人发现金饰熔化后的紫玉金葵,将之丢回了库房。”慕清晏道,“你觉得,慕嵩教主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蔡昭迟疑道:“他,他不喜欢长子修炼《紫微心经》?”
“对。”
“对什么对呀,明明不对。”蔡昭越想越不对劲,“你家禁止后世子孙修炼《紫微心经》,是因为练这门功夫非死即残。慕嵩长子练成《紫微心经》后明明是这也好那也好,连胎里带来的不足也治愈了,那慕嵩教主为何要不喜欢?”
慕清晏道:“这便是慕正扬造的第三处假了。诸子夺位教内混乱时,从山脚下发现的不是七位高手的干尸,而是两具孩童的干尸。”
“什么?!”蔡昭惊极。
慕清晏继续道:“这两个孩童,一个是慕嵩晚年爱妾所生,才四岁;一个是慕嵩次子所生,尚在襁褓之中。这孩子是慕嵩头一个孙辈,慕嵩甚是喜爱,所以抱过来亲自抚养。这两个孩子当初一前一后失踪时,慕嵩兴师动众找了许久,最后不知怎么不了了之了。”
“两个孩童都是被吸干了血气精力而死,但略有差异。杀害那个四岁孩童时,凶手对灵蛭大法还不甚熟练,孩童骨骼并未全部碎裂,只断成了一节节。杀害襁褓中那个时,那凶手就顺手多了,孩童周身骨骼尽成齑粉,只余一具干瘪皮囊。”
蔡昭心头冒起一股寒气,“……这都是慕嵩长子所为?这人简直不是人?他为何要做这等畜生不如之事!”
慕清晏看着女孩:“阿姜婆婆说过,慕正扬曾经想杀聂喆,然而你姑姑问了半天慕正扬也说不出缘由来。”
蔡昭似懂非懂。
慕清晏又道:“你还记得慕正扬打伤我父亲的缘故么?当时他想抢夺襁褓中的我,家父坚辞不肯,两人才打起来。”
蔡昭眼睛越睁越大,流露出惊惧之色。
“当时,你我还奇怪他为何要这么做?”慕清晏一句句的引导,“你再想想聂恒城,他吸干了那么多当世高手依旧无法突破第三重天,而慕嵩长子却练成了,那么正确的法门究竟是什么呢?”
“天哪,天哪天哪!”蔡昭大口大口的喘气,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么邪恶之事,“老天爷,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难怪慕嵩要杀了儿子!这太可怕了,简直伤天害理,悖逆人伦!他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么恶毒可怕的法子,这人是疯了么?!”
慕清晏喃喃道:“有谁会想到,要练成旷古烁今的无敌神功,最后一关竟是要吸干自己的血肉至亲呢。”
“慕正扬也是个疯子!”蔡昭喘着粗气大骂,“他想杀聂喆,是为了断聂恒城的后路,唯恐聂恒城忽然悟道。他想抢走你,是他,他他自己也想练!”
难怪慕清晏说自己没法练,慕氏近亲全部死绝了,哪怕他现在立刻去生孩子,半年之后夜兰也失效了。然而,戚云柯与周致臻都是有现成儿女的!
蔡昭指着慕清晏破口大骂,“还有你,你也是个疯子!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放任一切发生!万一那个幕后之人知道这个秘密呢。”
慕清晏微微出神:“因为,我想练《紫微心经》呀。”
“你发癫了吧,怎么练啊!”
慕清寒忽的抬眸:“你就没想过么,除了慕嵩长子,两百年来还有两个人也练成了《紫微心经》。”
蔡昭搜刮枯肠,“谁啊。”
慕清晏回答:“初代教主慕修诀,与他那病弱早逝的长子。”
“又是病弱早逝,又是一个长子?”蔡昭不免想到别处去了,“莫非他也是被亲爹杀的?”
“不是。”慕清晏否认,“父子俩前后过世,中间隔了大半年呢。何况我遍查记录,慕修诀的儿女中,长子是最早走的——他没有拿血亲练功。而且,夜兰是五十多年后一位天竺行者带来的,当时教内根本没人栽种这等植株。”
蔡昭迷惘了:“那他是怎么练成的?”
慕清晏幽幽道:“我仔细想了——《紫微心经》是北宸老祖留给自己骨肉的旷世绝学,怎么可能是必须吸干血亲才能修炼的邪门功夫?也就是说,《紫微心经》另有一种修炼方式,光明正大,磊落清正。”
“我思之再三,终于想通了。”他道,“修炼《紫微心经》根本不需要什么涎液夜兰还有紫玉金葵,这些都是慕嵩长子为了强练神功,硬生生想出来的。修炼《紫微心经》,只需要已练成之人的帮助打通第一重天即可。”
“慕修诀练成《紫微心经》,是北宸老祖助的他。慕修诀中年成婚,他过世时只有长子成年,其余儿女还小,所以他助长子通过了第一重天。本来应该是长兄如父,由这位长子帮助底下的弟妹修炼,谁知他竟英年早逝,这才导致《紫微心经》成了绝响。”
“难为你想出了这么多?”蔡昭冷冷道,“看来你是想等别人吸干血亲练成《紫微心经》后,再让那人助你突破第一重天了?不过你算盘打的再好,也不见得能事事如意吧!人家都盖世无敌了,干嘛还听你的!”
慕清晏淡淡道:“既然我已猜到了幕后之人不是戚云柯就是周致臻,我自然早早安排下了人手。这世上有很多控制人的方法,以理服人,以情动人,还有……以毒制人。不巧,我教最是擅长这等微末小技。”
蔡昭急了,跺脚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如今的权势还不够大么?只要当时你喝止樊师兄,后面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你不会跟我好好过日子的。”慕清晏眉宇间凛若冰霜,“你还记得溯川之畔的那个山洞么?无论我怎么哀求威胁,你依然头也不回的离我而去了。”
“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被人舍弃。”他一字一句的说,带着一抹决绝与疯狂,“本以为父亲过世后,再没人能舍弃我了,没想到你又伤我一次!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不就是神教与北宸的那点恩怨么,不就是门派之间恩怨之分么!等戚云柯周致臻犯下人神共愤的罪孽,我就将之公布于众,让他们身败名裂,再发出大批人马,将北宸拆的一根骨头渣子都不剩!到时看谁还敢议论你我之事!”
蔡昭辩无可辩,只能一遍遍说道,“你疯了么,你是真的疯了么!为了达成你的愿望最后会死多少人你知道么?!不论凌波师姐还是周玉麒,他们都是无辜的呀!”
慕清晏神情淡漠的可怕:“是他们的父亲要杀他们,与我何干?”
蔡昭忍无可忍,大声道:“我姑姑说过,世上有两种恶人,一种是作恶之人,另一种是坐视恶毒之事发生的人。你更可恶,因为你不但坐视,还纵容,还期待!慕清晏,我看不起你!别说北宸被拆光了,就是天下大同了,我也绝不与你这种人在一起!”
说话前她已在掌心扣了把碎石子,说到最后一个‘起’字时她翻手一扬,十几颗碎石子向着慕清晏激扬射去,利如飞刃。
慕清晏抬袖侧头一躲,蔡昭趁这机会向着前方黑丛丛的巨木树林窜了进去,慕清晏挥袖挡开碎石子,发现女孩已经渺无踪影。
他愤恨的冷哼一声,袖中滑落到掌心一枚小小的烟花,他双指一擦,烟花立刻向上激射而去,在半空炸裂开,浓黑的深夜夜空中霎时绽现出一个闪耀明亮的银色圆圈。
守在‘禁冢’外的上官浩男见了,当下:“教主让我们封山。这是怎么了,两人吵的这么厉害么?要不去找连十三,让他进去看看?”
游观月想了想:“最好再请出成伯来,连十三哪会劝和啊,他看戏还来不及呢。”
“行,那我先带人去堵住幽冥篁道。”
夜风呼啸,巨大的黑色树木扭曲如妖魔,蔡昭拼命狂奔,一路上看见拦路的树木山石就是反手一掌,直打的掌缘隐隐发痛,后头还有催命般的呼唤,一忽儿暴怒一忽儿温柔的,叫的她心烦意乱。
“昭昭,昭昭快出来!这里是死路,你出不去的!”
“你非要与我作对,我可不客气了!”
“昭昭乖,你身上还有伤,先出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倘若是在平地上,慕清晏此刻已追上蔡昭了,偏偏此处地形崎岖,浓黑色的巨树密密麻麻,蔡昭身形娇小往树后一躲,慕清晏就很难辨明了。呼唤了半天俱无回应,他怒极动手,刚伸手拍出一掌,看着木碎横飞的断树又觉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