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嘴角抽了抽,心想你这解释委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不过这疯子挪开了注意力总是好的,于是她赶紧将在尹岱手札中看见的秘闻叙述一遍,末了叹道:“也不知慕正扬是怎么引诱聂恒城练《紫微心经》的,真是好大的本事。”
慕清晏却一脸惊异,反问道:“慕兰越教主的诸多手足不是隐于山野,而是修炼《紫微心经》或死或残了?”
“对对。”蔡昭道,“这是尹岱将北宸六派古早的零碎记载收集起来得出的结论。”
“慕嵩教主的长子也练成了《紫微心经》,然而却早于其父病故?”慕清晏喃喃疑惑,“可是我读到的教史中,明明写着慕忆农的三个兄弟全部死于之后的夺位之争。”
蔡昭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想到不是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说法么——像我家,祖谱中记载先代那几位行事出格的‘魔女’时,从来都是语焉不详云山雾罩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顾青空居然归隐在雪岭了啊。只不过自家不记录,对家反而会有所记录嘛。”
慕清晏犹自疑虑,“慕兰越的手足伤残于《紫微心经》也罢了,隐去这段记录说不定是怕堕了我教威风,可是歪曲慕嵩长子之死又是为了什么?他既然练成了《紫微心经》,又能有什么家丑呢,除非……”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无其事的抬起头:“还有,在你姑姑拼死诛杀聂恒城之前,尹岱已经知道聂恒城活不久了?他是故意让你姑姑去拼命的。”
蔡昭垂下小小肩头,沮丧道:“是呀。”
“这老狐狸!”慕清晏骂了一句,随后瞥了眼前方,讥嘲道,“那你还跟着他外孙东奔西走的?”
蔡昭无奈:“若不是广天门出事了,我也没机会走出九蠡山啊。唉,也不知现在我爹娘怎样了,他们带着宋门主去哪儿了。”
慕清晏冷哼一声,“放心,若真如适才所闻,你们后头还有好几拨追兵,杨鹤影应当是把驷骐门大半人手都用来捉拿你们了,令尊令堂反而安全。”
他又道:“我原以为杨鹤影只是拿到了宋茂之的把柄,想向广天门要些好处,如今看来大有玄机。你说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蔡昭忙将昨夜所见简单复述一遍,又问道,“黄沙帮的人真是宋茂之杀的么?还有那个村庄的人,到底是被谁炼成尸傀奴的啊。”
慕清晏反问道:“杨鹤影手上有蚀骨天雨?”
蔡昭一愣,“是呀,他说是当年聂恒城死后,北宸六派趁着你教大乱,偷袭几处分舵时缴获的。”她看到青年神情冷凝,“……难道,不是这样?”
慕清晏缓缓道:“蚀骨天雨乃路成南无意中制成,他深知此物威力极大,伤残无算,是以从未将蚀骨天雨的方子告诉任何人,也从不将之下放给分舵,就怕教众用之滥杀无辜。严栩说,为了这个,路成南与赵天霸等师兄争执过许多次。他重伤逃走时,极乐宫尚有上百坛制好的蚀骨天雨,不过我攻杀进去时被聂喆与韩一粟用掉了一大半。如今的蚀骨天雨,已是用一点少一点了。”
蔡昭惊讶:“那杨鹤影是哪儿弄到蚀骨天雨的?啊……难道,是那个幕后之人?”——会不会是聂喆与那人勾结时送出过几坛蚀骨天雨,然后那人又给了杨鹤影?
慕清晏缓缓点头,“应该是这样。”
“那,要不要先去抓杨鹤影来问话?”蔡昭问。
谁知慕清晏却道:“不,还是先去血沼泽。”
蔡昭不解。
慕清晏道:“你觉得一个垂暮之年的人最怕什么?”
蔡昭心想怎么扯这儿了,但还是回答:“病?老?又病又老?”
“对。”慕清晏道,“你知道《紫微心经》是门怎样的功夫么?”
“这我哪知道。”
“据目前流传下来的说法,《紫微心经》练到登峰造极之时,不但能无敌于天下,还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
蔡昭惊道:“聂恒城想长生不老?”
“倒不至于。”慕清晏道,“但是像聂恒城这样雄心勃勃自视极高之人,人到晚年,无妻无子,往往会对自己一生的成就患得患失。”
蔡昭小小声:“差点把你们慕家一锅端了,我觉得这成就很不低了。”
慕清晏不去理睬女孩的吐槽,“他会想,除了谋夺慕氏权柄,北宸六派依旧好端端的,天下依旧两分,似乎他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
蔡昭心中一动:“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慕清晏深深的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他若知道有修炼《紫微心经》的法子,很难不动心。刚才你问‘慕正扬究竟是怎么引诱聂恒城练《紫微心经》的’——我猜就是这个缘故。”
蔡昭歪头想了想:“有道理,接着说《紫微心经》吧。”
慕清晏:“笼统来说,《紫微心经》共有三重天,每冲破一道关卡,内力便能翻倍剧增。然而它最邪门的地方也在此处,这三重天必须一气呵成,一关既破,立刻就要冲击下一关,不能中断暂歇,否则立遭反噬。”
“意思就是,你别想着练成第一二重天后就心满意足了,必须继续修炼下去,直至大功告成。不像别的心法功夫,当修炼遇到阻时可暂停休养,《紫微心经》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一气通关练成,要么暴毙在半途,没有第三条出路。”
“我们在雪岭遇到段九修时得知,修炼《紫微心经》第一重天须得雪麟龙兽的涎液为引。从路成南的遗言得知,聂恒城已经修炼《紫微心经》到最后一关了,彼时他需要的是紫玉金葵。那么《紫微心经》的第二重天呢,需要什么珍奇之物为辅?”
蔡昭听出眉目了,“你的意思,修炼第二重天的关键在这血沼之中?”
慕清晏微微颔首:“聂恒城老谋深算,若不能确保三道关卡都能修习,怎肯轻易涉入?慕清晏先取到了雪鳞龙兽的涎液,不知寻了什么借口送到聂恒城跟前,而紫玉金葵本就是神教宝物,只有这血沼泽……
“不论血沼泽中有什么,聂恒城起初肯定没有,不然不会派陈曙过来了。”蔡昭接口。
慕清晏一点头,再道,“如今那幕后之人也想练《紫微心经》,雪鳞龙兽的涎液万年不化,兴许还能从金保辉这等老家族中弄到,另两件却不可得了。吕逢春与于惠因都无法说出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估计杨鹤影也没好到哪里去,还不如查查这片血沼,除了我们外还有谁进来过寻宝。”
蔡小昭用力点头。
“今夜我们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就向密林深处进发——你想查出那幕后之人吧?”
蔡小昭继续用力点头。
“现在你躺下,好好歇息。饿不饿?可以先用些干粮。现在没有鸡汤,没有馄饨,闭上眼睛睡觉!”
另一边的大纱帐中。
游观月不知从哪儿掏出本诗集来,装模作样的念念有词。
上官浩男侧卧在铺盖上,一手单手撑头,一手用青草逗弄面前兔笼中的野兔。
樊兴家一面给昏迷的宋郁之下银针,一面冲着被枝叶遮挡住的对面小纱帐不停张望,忧心忡忡道,“你们说,我师妹不会有事吧。”
游观月轻哼一声,不予置评。
“你们教主看来脾气不大好,不过当年他在九蠡山上时脾气就不好。”樊兴家很是忧愁,“昭昭师妹说,她跟你们教主是好聚好散的,希望慕教主别太难为她了,唉,这一年来她过的也不容易,更别说当年挨的戒鞭了……”
上官浩男忽然出声:“小兄弟,你开荤了没有?”
樊兴家一愣:“什么开荤。”
上官浩男坐起身来,将活蹦乱跳的兔笼推开些,脸上似笑非笑:“就是说,你睡过婆娘没有。”
樊兴家脸刷的红了,“我……我尚未娶妻。”
“开不开荤与娶不娶妻其实干系不大,小兄弟还是嫩啊。”上官浩男笑起来。
游观月皱眉:“胡说什么呢,别张嘴就是下三路。”
“去去去,你个假模假式的怂货。”上官浩男赶苍蝇般挥手,转头和善的拍着樊兴家的肩头,“听老哥教你,天底下男女之间的恩怨纠葛,九成以上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
樊兴家眼神惊恐,坚决否认:“……他们不是夫妻,这里也没有床!”
“果然是个童男子,什么都不懂。”上官浩男啧啧出声。
樊兴家忍不住道:“上官前辈请莫要太过武断了。”
上官浩男得意洋洋:“我家有三位温柔体贴的娇妻,我还能不知道?”
“他还打算娶第四位呢。”游观月哼哼唧唧。
樊兴家彻底无语,他在惊恐与忧虑中半睡半醒的躺了一夜,次日清晨下树,稍事梳洗后回来,赫然看见他亲爱的小师妹顶着一对黑眼圈,打着哈欠,神情疲倦。樊兴家一声哀嚎:“师妹,你你没事吧……”
蔡昭奇道:“五师兄你也做恶梦啦。”
大约是疲惫过度,加之某魔头就睡在与自己一臂之隔的铺盖中,蔡昭昨夜一宿未安枕。
睡梦中慕清晏的脸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忽儿恶狠狠的说‘你对我这样狠心还想我煮馄饨给你吃,做梦吧’,一忽儿又冷笑‘你如今知道与我一刀两断的恶果了吧,你这辈子都休想吃到我做的馄饨啦’……都什么跟什么啊。
“三师兄好些了么?”蔡昭问道。
樊兴家左看右看,见慕清晏不在,另两个魔教大头目又去洗漱了,便大着胆子道:“师妹你上来自己看。”
蔡昭也有此意,于是拎着樊兴家跃上大纱帐。
宋郁之静静平躺在铺盖中,苍白的面庞隐隐泛着青气。
樊兴家从怀中取出一团帕子递给蔡昭,“这就是三师兄中的暗器,他趁自己还清醒时拔下后收在了袖袋中。暗器上的药性还没过,昨夜我以银针给三师兄渡了毒,还用了万流清毒散,估摸着再有两三个时辰能醒了。”
蔡昭拿出裹在帕子里头的暗器细看,发现只是寻常的柳叶细镖,狭小轻薄,略奇特的是镖身表面粗糙异常,甚至有意刻了许多蜿蜒的细槽。
“是为了在暗器上多沾些药物吧。”她猜度。
“对对对。”樊兴家大是赞同,“你再来看这儿。”他吃力的抬起宋郁之的肩背,将绷带下的伤处露给蔡昭看,“你觉不觉得三师兄的伤口很古怪?”
蔡昭凑过去看了半天,“咦,这伤口很浅呐,只破了些皮,这是怎么回事,昨夜三师兄中暗器时你瞧见了么?”
“没有。我在看宋掌门以一敌三呢。师妹你呢?”宋郁之跟人过招,樊兴家从小到大没看过一百场也看了九十九场,宋时俊这等级别的武林大佬生死搏杀才难得一见呢。
蔡昭道:“我也没有,我在到处看逃生途径,转回头时就看见三师兄软软倒地了,我都不知道他的伤口这么浅呢。”
樊兴家:“师妹我问你,射人暗器是深的好还是浅的好。”
“废话,自然是深的好,越入肉入骨越好。”
“那这人为何不射深些,是不喜欢吗?”
“当然是这人力有不逮,修为不足,还有三师兄躲闪的也快。”蔡昭不假思索。
樊兴家追问:“既然修为不足那又怎么能射中三师兄?是昨夜场中别人不知道发暗器,还是三师兄的听风辨位没练到位?”
蔡昭想了想,“我知道五师兄的意思了——你是说,这人很熟悉三师兄的功夫,他在一旁暗暗观察,估摸到当时三师兄下一招会用什么身法,然后趁机射出暗器。”
她更疑惑了,“可是昨夜广天门中,应该只有我们三个青阙宗的人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你不是我——三师兄中镖时,你我还一起缩在暗处呢。”樊兴家耸耸肩,“还有这镖毒也很讲究。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是一种能瞬时麻痹全身的古怪毒物,总之我没见过。”
“伤口这么浅,就算是剧毒三师兄也能及时封闭丹田,之后慢慢解毒调养就是,当场全身麻痹才要命吧。”
两人正商量着,蔡昭忽觉树下有动静,连忙一脚将樊兴家踹下树,自己随后跟上。樊兴家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起身时正看见游观月与上官浩男两人似笑非笑的站在一旁。
“樊少侠这是带着昭昭姑娘去探望了宋三公子啊。”
“人家是嫡亲师兄妹嘛,总是放心不下的。”阴阳怪气的腔调。
“师兄妹还有嫡亲与外道之分么。”
“会谈婚论嫁的就是嫡亲师兄妹,不谈婚论嫁的就是外道师兄妹了。”
“胡说八道!”
说话间,慕清晏不知从何处走来,步履矫健,衣袂翻飞,背后挂了一个硕大的包袱。
他冲着四人道:“血沼这等地方人多亦无用,今日就由我和昭昭进去,你们在此等待。观月,待会儿传信给外头的弟子,让严栩速速将所有关于第六代教主慕嵩及其诸子的卷宗密册都给我送来。浩男,今日日落之时我若还未回还,你就让烈火营的弟子过来焚烧密林。”
“啊?”蔡昭顿时清醒,“你要放火烧林?”
慕清晏右手一摊,将手中的油纸包塞给蔡昭,顺着食物的香气,樊兴家看见竟是一套滚热喷香的面饼夹肉。一旁的游观月与上官浩男恭敬的奉上艳阳刀与那笼野兔。慕清晏接过,拉上蔡昭转身就走。
游观月望着远去的两人背影,喃喃道:“所以,教主大清早买吃的去了?”因怕暴露踪迹,他们昨日一整天都没在林中生过火。
上官浩男摇着头,“完了,看来昨夜无风无浪。”
游观月耳朵一动,微不可查的凑近些,“你怎么知道?”
上官浩男心想可不能在背后议论教主大人的床帏之事,要被押上祭仙台处刑的。于是他邪笑着耍赖,“我不知道啊,不过星儿一定知道,你去问她嘛。”
——男人嘛,要是阴阳和谐了,应该红光满面眉目舒展才对,怎会出去买个面饼夹肉跟火并了北宸六派一样,眉宇阴郁,满是冰渣。
游观月:“呸,不说就不说。”
周围的风景愈发诡异了。
之前的树林虽说过分绵密,好歹还是正常的植被模样,然而往林地深处走了一个多时辰后,蔡昭发现脚下的土壤越来越湿软,周遭的树干也越来越扭曲细弱,到后来索性退化成弯弯曲曲的藤蔓,几根甚至十几根缠成一株,株与株之间亦是牵丝扳藤,阻拦去路。
更心惊的是,这里的土壤是红色的,藤蔓也是红色的,且愈往深处,色泽愈发浓厚。
为免摸不到回去的路,慕清晏在进血沼前就从包袱中取出一大捆极长的金丝细线,一头系在目所能及的最后一棵正常树干上,另一头他挽在臂上慢慢放出。
“昨日你们就是靠这个法子出去的?”蔡昭盯着那细细的金丝绳索。
慕清晏道:“昨日准备的绳索还不够长,今日的差不多够了。等绳索用尽你我若还走不出血沼,就原路返回。”
蔡昭心下默默,心想以慕清晏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居然会谨慎到用绳索自救,可见昨日他们三人遇到何等的凶险。
又走了一阵,蔡昭觉得脚下吃力,行走时只要自己脚掌落地时间稍长,甚至提脚略慢些,就有陷入泥沼之虞。
“原来这就是血沼泽。”蔡昭看看自己靴底,上头沾满了粘稠的深红色泥浆,再看看周围,一株株深红色的藤桩愈发形态诡异,扭曲蜿蜒,还有围绕着藤蔓盛开的小小花簇,状似兰花,但花叶皆是诡异的赤色。
“这藤蔓居然喧宾夺主了。”她凑近了细看,“天下的藤蔓大多是依附树木而生,可这里的藤蔓竟将原本的树干尽数吃空,自己取而代之了。”
她正要伸手去摸却被慕清晏阻止,还递来一副皮革手套。
“别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他道,“你看着。”说着,他从笼中取出一只野兔,向着一处绵密的藤网中丢去。
诡异惊愕的一幕出现了,原本紧紧缠绕的藤蔓竟似活的一般扭动起来,将那只活蹦乱跳的野兔缠在其中。这只野兔颇是健壮活泛,它四肢用力蹬跶,便是寻常成人的手臂都未必控的住,谁知没等蔡昭错个眼,这野兔就一动不动了。
蔡昭大奇,再度凑近去看,只见藤蔓上附着细细的透明粘液,通过细小的藤刺扎入野兔皮肉中。这时,紧紧交缠的藤蔓各处的节眼处渗出一层深红色的血色脓液,开始缓慢腐蚀野兔——然而此时野兔还活着,后半截身子已露出森森腿骨了,它的眼珠还在转动。
蔡昭曾在雪岭中见过巨大的蟒蛇,知道世间有一种生物会活着将猎物吞入腹中,绞碎其筋骨,然后用腹中酸液慢慢将猎物腐蚀干净。
如今差不多做法的一幕,毫无遮挡的展现在蔡昭眼前——她一阵恶心。
慕清晏瞥她一眼,旋即指尖弹出一粒石子,砰的击碎野兔脑袋。
蔡昭刷白着脸侧过头,强自镇定:“听说滇南地带就有能吞噬活物的花草藤木,没想到这里也有。”
“接着往前走吧。”慕清晏简短道。
蔡昭抬起满是黏土的靴子,经过那株藤蔓时她心中忽掠过一事,脚下一滞。
慕清晏问她怎么了,蔡昭喃喃道:“……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慕清晏问是什么事,蔡昭一本正经:“关于如何在沼泽地带嫁接桃花树的若干办法。”
慕清晏俊面不悦,冷哼:“当面撒谎!”拂袖而去。
蔡昭心虚的红了脸,赶紧跟上。
环境愈发潮湿了,周围雾气蒙蒙,竟连前后十来步开外的情形都看不清了,这还是在白天,若是夜晚,情形实不敢设想。
慕清晏见女孩累的轻轻喘气,提起艳阳刀刷刷砍倒三四株藤蔓。离开根茎的藤蔓剧烈扭动,仿佛有生命一般疼痛痉挛,藤皮上疙瘩眼暴张收缩,藤条上的关节甚至发出如同磨牙的咯吱之声,看的蔡昭触目惊心。
慕清晏毫无感情的将这些藤蔓踢到一处,横七竖八的铺在沼泽上,再将革质包袱皮展开铺好,拉着女孩坐下歇息。
“地上的土壤越来越湿了,我应该是在一直往前走的。”蔡昭喝了点水,暗暗给自己鼓劲,“……不过,我怎么觉得这里有点眼熟呢?”
慕清晏疑惑:“莫非这里排布着落英谷的阵法?”
“要是落英谷的阵法我早认出来了。”
“那就是青阙宗的阵法了。”
蔡昭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在宗门虽然三天两头的摸鱼,但也不至于连自家门派的阵法也认不出。”
慕清晏轻笑一下,“先别想了,就算有阵法也不会布置在这么外围之处。再往前走一段,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血沼泽了——我们昨日就走到那一处。”他指着前方。
蔡昭笑道:“难为你们还能原路摸回去。”
“我们没摸回去,昨日兜兜转转直到日落时分,我们全然迷路了。”慕清晏抬头望去,“最后只好跃上藤蔓,从上头直线回去。”
蔡昭哎呀一声,“我怎么没想到,那我们现在也可以从上头进入血沼中心啊。”
慕清晏看她一眼,“你自己上去看看。”
两人旋即腾空跃起,扶着藤蔓梢头向上看去,蔡昭顿时大失所望。
且不说这藤蔓十分高大,处处都渗着可能含毒的粘液,可恨的是藤蔓最顶端的末梢还生了一丛丛高逾人身细如毛絮的蕊丝。这种像蒲公英一样一吹就摆动的细韧毛蕊,轻功再好也站不上去,偏又遮挡了视线。
“这蕊丝毒性不弱。”慕清晏拎着蔡昭跃下藤梢,掀起自己的衣袖给她看,白皙结实的小臂上是一道道像被腐蚀出来的血痕。
“昨日我们三个为了出去,撕下衣裳下摆将头脸盖好,拼着沾上这蕊丝,向着南面旷野的方向不管不顾的一路直线跃过去。我有青云纵护着还好些,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都受伤不轻——昨夜遇到你们的时候,我们刚刚疗伤更衣完毕。”
蔡昭恍然:“难怪你今天没让他们两个跟来。”她顽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慕老板挺体恤手下伙计的嘛。”
慕清晏面无表情:“他们来了也没用,凭添累赘罢了。”
歇息片刻,两人再度启程,然而前方的浓雾开始隐隐透出猩红之色了。
慕清晏:“前方开始就是瘴气了,闻久了容易晕眩麻痹,最好嘴里含一颗辟毒的丹药。”他低头,“你们落英谷的清心丹闻名天下,小蔡女侠拿两粒出来吧。”
蔡昭一阵尴尬:“我,我没带。”
“嗯?”慕清晏嘴角讥嘲:“全无准备就敢进入血沼?小蔡女侠真是艺高人胆大。”
蔡昭磕巴了,“出出出门时没带,但我会配的。本来以为广天门的事很快了结,到时候我慢慢准备一应所需,谁知道会这么倒霉,跟我爹娘话都没说两句就被一路追杀进血沼啊!”
慕清晏眼中隐隐含笑,嘴上却道,“我早说了,跟着宋郁之能有什么好事了。”
蔡昭心想我跟着你没遇上多少好事,背上的鞭痕一道没褪呢,正暗暗吐槽着,不妨唇瓣被塞进一颗清香扑鼻的药丸。她舔舔舌尖的丹药,“怎么是甜的,像糖丸呢。”
“再甜也别咽下去了。”慕清晏收回手指,转身向前走去。
蔡昭望着前方慕清晏修长的背影,嘴里甜甜的,是她从小喜欢的桃果味。她忍不住笑弯了眼,随即又生怅然。
两人继续向前行进,慕清晏拿出第四卷 金丝细索,将两股绳索末端绑牢后,他道:“这是最后一捆了,届时若还是走不出去,咱们就回去。”
蔡昭认真的点点头。
此刻,他们周遭是诡异的深粉色雾瘴,脚下的土壤是近乎流动的泥浆,隐隐蕴含着一股下坠引力,宛如地下蕴藏着一口无底深渊,想将陷入沼泽的活物尽数吞没。
适才慕清晏陆续放出两只活蹦乱跳的野兔,都没跑出多远就活活陷进沼泽中,亏得慕蔡二人轻功卓绝,足尖一踮泥沼即跃开。
天色渐暗,连带血沼中的光线也愈发昏暗,慕清晏第五回 砍倒藤蔓植株时,蔡昭拿出一枚夜明珠挂在自己右手腕上照明,眼见砍断的藤蔓一落地就开始缓慢下沉,他们也只能在藤蔓彻底沉没前稍稍立脚歇息。
“我还是觉得这里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蔡昭苦苦思索。
慕清晏看着自己手臂上只剩两三圈的细索,“你别想了,歇口气我们就回去。”
蔡昭抬起小脸:“慕清晏,我们是不是陷进血沼迷阵中了。”
慕清晏:“你知道我这四捆细绳全部拉直了有多长么?若是我们始终是直线往前走的,此刻早该走出血沼了。”
蔡昭默了,“……所以我们的确是被引着绕路了,可我全然没察觉。”
慕清晏淡淡道:“还是等烈火营的人来放火烧林吧,任它天地间鬼斧神工,待一把火烧干净了,我看还能有什么花头。”
蔡昭微笑:“要是把修炼《紫微心经》第二重天的关键给烧了怎么办?”
“烧了就烧了,反正我又不打算练那劳什子。”
蔡昭先笑后叹,落英谷一脉大多对植被天然有亲近之意,她轻轻道:“血沼虽然诡异,可外头一圈的林子却可惜了,能长这么大片这么茂密不容易,最后要一把火烧了,唉,我本来以为你叔父都能找到里头的秘密,我们也能找到的……”
“你真是可惜外圈的密林么,莫不是在可惜广天门的北面以后没有屏障了?”
不得不说慕清晏思路清奇与众不同,蔡昭正要回怼,忽的心头一动:“我刚才说了什么?”
慕清晏嘴角一歪:“你说,‘原本以为我们也能找到的’。”
“不不,不是这句,前面一句。”
慕清晏见女孩面色凝重,也严肃起来:“你还说,连我叔父都能找到里头的秘密……”
蔡昭轻轻颤抖,夜明珠的微光下,她的瞳仁微微扩大:“二十年前,你叔父不是一个人来血沼的吧。”
“嗯,十有八九是和你姑姑一道来的,这又如何。”
“所以,找到血沼秘密的不是你叔父,而是我姑姑。”蔡昭转回身,再度环顾四周,“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觉得这里眼熟了……”
慕清晏正要发问,却见蔡昭面色惊恐的大喊起来:“糟了!咱们赶紧原路返还,这里是陷阱,我们中陷阱了!快走快走!”
慕清晏神色一紧,当下拉住女孩顺着金丝细索的方向回去,谁知两人的足尖刚点到回程的路径上,就如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原本近乎凝滞的血色泥沼忽然剧烈动静起来,身后本在缓缓下沉的藤蔓枝条瞬间被吞没,犹如腥稠的血海翻起波浪。
蔡昭一脚踩进泥沼,尖叫起来:“泥沼中有东西在咬我脚!”
慕清晏连忙劈断一根粗藤,把女孩拉了上去,“我们上树!”腾空时,正好看见女孩皮靴上咬着一条极丑陋可怖的血色无眼肉虫。
蔡昭恶心的恨不能把靴子扔了,慕清晏迅速当空一刀,斩断肉虫。
两人几次在藤蔓上点足,刚飞跃至半空,四面八方射来滴落着腥臭粘液的藤蔓,慕清晏连忙将艳阳刀交给女孩,自己从背后抽出‘拂盈’。蔡昭知道‘拂盈’讲究的是以柔克刚,并不以刚猛锋锐见长,于是她尽快出刀,拼命多劈砍藤条。
金银两色光泽在昏暗的藤网中四处劈刺,仿佛一线曙光急欲挣脱出十八层地狱。
蔡昭刚靠上树梢,不等歇口气,侧眼见到七八只五彩斑斓的蝎子无声的顺着枝条蹑了过来,尾部猩红的毒针堪堪要戳向自己的手臂,她连忙回刀一挥,众蝎顿时一刀两断,然而蝎尸飞溅起黄黄绿绿的汁水,瞬间烧穿蔡昭的衣袖,渗入皮肤。
蔡昭一声痛呼。
“你怎么了!”慕清晏一把扯过女孩,只见雪白的手臂上被烧出了一长串黝黑的血泡。
蔡昭越过慕清晏的肩头,看见十来只形象狰狞的花甲蜘蛛垂着蛛丝缓缓下来,连忙挥刀同时大喊,“先别管我了,咱们要赶紧出去!”
慕清晏拎着蔡昭跃下滕梢,“砍几株藤蔓当筏子!找粗点的!”
蔡昭会意,于是两人一面躲避各种毒虫毒藤,一面拼命劈砍粗壮藤蔓。
一道金红色光芒闪过,蔡昭瞅准了一株数根粗藤缠成的植株砍下,粗藤如麻花般散开,里头露出来一件大物,蔡昭原以为是树干,定睛一看却是一张肿胀湿润的人脸,面部肌肉僵硬,两只空洞的眼珠似乎盯着自己。一根血色细藤从他的太阳穴钻入,又从头顶伸出,仿佛在吸食他的脑浆。
——这是一具被血沼‘吃’进去的人类尸体。
“啊啊啊……!”蔡昭忍耐不住尖叫起来。
慕清晏回身一剑劈开剩余的藤蔓,让那尸体直直落入泥沼。
“当心你身后!”蔡昭冲着他背后惊恐大叫,同时咬牙挥刀过去。
一株藤蔓在慕清晏身后悄无声息的散开,露出原本包裹在里面的半具惨白泛绿的人身——他张着大嘴,脸上两个腐烂发黑的血洞,眼珠已不知哪里去了,只余一根细细的血藤钻在眼眶中,从嘴部探出。
散开的藤条则从上下几个方面‘游动’过来,蔡昭强忍着害怕与恶心,迅速绞断这些活物般的藤条。这不是唯一一株‘聪明’的藤蔓,四周的藤蔓全都哗啦啦动弹起来,纷纷散开合抱的形态,落下腐蚀程度不一的人兽尸身,然后扭动着向两人攻击。
两人一面抵挡,一面奋力向来路方向奔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水银般的剑光一阵闪动,慕清晏利索的划断数条追缠上来的手腕粗的藤条。
“这是落英谷的阵法……”
“你刚才还说不是!”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但是以前是!”蔡昭既不敢落足在泥沼上,只好去踩掉下来的尸身与藤条,全身沾满了藤条粘液和血色泥浆。
“这是落英谷以前的阵法!我从没见过真的,只在书上读到过!”
两人一路疾驰,金丝细索不知何时也断了,慕清晏不住回身劈砍,两人不知奔逃过了多久,渐渐感到脚下的泥沼开始变‘硬’了。蔡昭一脚踏实,见周围的雾气也变淡至半透明状,便一把拽住慕清晏,“这里差不多了!”
慕清晏止步,果然见后面不再有藤蔓追来,甚至一旁还有块露出地面的大石。他长长出了口气,一面低头拉蔡昭的手臂查看伤势,一面道,“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蔡昭顺势与他一起坐在大石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们落英谷两百年来都没怎么兴旺过,柿子捡软的捏,你们魔教也不是吃素的啊。那我们靠什么自保,当然是靠阵法啊!让来袭者有来无回,不敢再来造次。不过再好的阵法也顶不住一直用一直用啊,迟早会叫冤家对头破解出来的……哎哟你轻点!”
慕清晏拿了把小银刀挑破女孩手臂上的红黑血泡,正给她挤着黑血,横了她一眼,“还有力气叫唤,可见伤势不重。”
“我刚才说哪儿了,哦对,不能一直用同样的阵法……”蔡昭道,“是以我们落英谷每隔一两代或数十年,就会在阵法关键处稍加增减,好迷惑敌人。不过最近这二三十年,落英谷的阵法变动的比较厉害。”
慕清晏抬起清俊的面庞,“这是为何?”
蔡昭吐槽:“还不是你曾祖父栽培的好养子,聂老大雄心勃勃积极进取,每日都想着如何剪灭六派一统天下呢。”
慕清晏作势欲咬女孩粉臂,蔡昭惊呼一声,极力正经肃穆:“你放尊重些,我们已经说好了以后要各自天涯的,你再敢轻薄我我就……啊!”
慕清晏啪的拍在她手背上,然后含住挑破的黑红血泡处,缓缓吮吸起来。
蔡昭觉得手臂酥麻麻的,脸都红了,“慕教主真是侠肝义胆……”
慕清晏吐掉脓血,又给自己与女孩各服了一粒解毒丹,才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我还是继续说吧。”蔡昭摸摸自己烫红的脸蛋,“头一回阵法变动是在二十多年前,先叔祖父蔡长风大侠见兄嫂皆亡故,侄儿侄女又被周老庄主接走了,落英谷空空如也,无人看顾,于是将他在江湖上学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加进了祖传阵法中。威力大不大我不知道,但变动甚大,数年后我姑姑爹爹回家时差点进不去大门。”
“第二回 阵法变动是在十几年前,我姑姑诛杀聂恒城后经脉尽废,我娘知道聂氏子弟必会寻仇,便将我外祖父毕生所研精要与落英谷阵法结合……”
“你说了半天。”慕清晏道,“意思是,现在的落英谷阵法与你叔祖父变动前的落英谷阵法已经大相径庭了?”
“对!”蔡昭一口应下,“所以我才说从没见过真的,只在一本老书上读到过,因为落英谷现在的阵法跟之前完全两样了啊。”
慕清晏站起身环顾四周,“这阵法是多久以前的?”
蔡昭想了想,“那本老书是一甲子前的,阵法的话,前后波动二十年上下吧。”
慕清晏道:“你姑姑十一二岁才父母双亡,所以她亲眼见过变动前的阵法,因此早早察觉到血沼深处的凶险,更顺顺当当领着慕正扬找到了修炼第二重天的秘密。”
蔡昭沉默片刻,“我觉得姑姑并不知道血沼中的秘密与雪鳞龙兽的涎液,都是用来修炼《紫微心经》的。慕正扬连聂恒城都能骗过,何况我姑姑。”
“是呀,慕正扬此人,真乃心计诡谲的一代枭雄。”
“……别耽搁了,我们还是接着探路吧,不然等到日落你的部众就要放火焚林了。”蔡昭拍拍衣裳站了起来。
“好。”慕清晏扶起有些脚步虚浮的女孩,两人坚定的往前走去。
“太阳落山了吗?”
“没有。”
“天色看来很暗了。”
“那是因为云层厚,挡住了阳光,日头还在半空呢。”
“小兄弟你说呢?”
“……我去看看三师兄有没有口渴。”
“我想吃烧鹅了。”
“太阳还没落山呢。”
“这套阵法虽老,但是狠辣又管用。”蔡昭举着夜明珠,在淡雾重重的安静藤林中穿梭,“它会通过雾气,土壤,水流,树木等物,让闯入者觉得自己一直在向前方深入,并未走错方向。其实,闯入者们已被一步步诱入岔路,那里有的是凶险陷阱在等他们。”
慕清晏跟在侧后方戒备,“所以说,之前雾气渐浓时时我们就中计了。”
“对。”
蔡昭拉着慕清晏的衣袖,小心查看路径,嘴里念念有词‘艮三,兑四,坎缺二’云云,两人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竟是一大片屋舍俨然的村落。
抬头一看,只见无数根藤条在上方交织出一片漫漫茫茫的穹顶。
蔡昭遥遥一数,这片被包裹在藤林中央的村落大约有五六十座联排房舍,每幢都像南方的竹角楼般搭上两三层。蔡昭算算,觉得这里大致可容纳三四百人。
村落很安静,静谧的仿佛只有慕清晏与蔡昭两个人。可是三四百人的村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安静,静的近乎诡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