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晗姑娘,你,你不是下山去了么?”周致钦很是惊讶,“你兄长呢?”
蔡昭摆摆手:“周大侠,先别问这些了。你知道么,那人根本不是姓胡的老仆,他是天玑长老段九修!他没死,他死遁逃过了当年的格杀令!”
周致钦一脸难以置信,但还是果断的离开胡天围,走到蔡昭身旁。
段九修缓缓起身,桀桀而笑:“正愁找不到你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胡天围恭顺的走去扶住他。
蔡昭恨恨道:“像你们师徒这样作恶多端的魔教妖孽,早该碎尸万段!周大侠,咱们联手杀了他们罢!”
周致钦缓缓拔出自己那把刃上重重缺口的长剑,然后将东方晓完好的长剑递给蔡昭,沉声道:“段九修,当年你血洗清风观,犯下累累血债,既然我东方贤弟不在了,我这做兄弟自然责无旁贷!”
“周大侠真乃慷慨君子!”蔡昭接过长剑,眼中流露赞赏敬仰之意,然后转头娇斥一声,“奸贼!纳命来!”说着,就向段九修师徒扑去。
“说的好!”周致钦随后也跟上。
段九修师徒始终面沉如水,做出戒备之姿,然而当蔡昭扑至半途时,胡天围终于抑制不住微微张嘴,露出几颗尖尖的牙齿,眼中闪现期待喜悦之色。
说时迟那时快,蔡昭左腕忽的飞出一道银光,磬的一声钉在左侧房柱上,手腕猛然使力,整个人便如一只轻巧的浅色风筝疾速向左侧飞去。将将撞上房柱之际,她单足在柱上一点,便如满弓而出的羽箭再度飞回,而此时周致钦已在她身前……
刹那间,犹如一道金红色的光芒破晓而出,锐不可当的一轮矫健旭日直直落下,周致钦惨叫一声,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的摔到墙角。
屋内忽然寂静。
段九修师徒震惊到难以形容,半晌没有动静,由着周致钦在地上嚎啕痛呼——一道深极见骨的狰狞血痕从他左肩贯至下腹,持剑的右手齐腕而断。
其实从蔡昭飞离自己面前,周致钦就知道不对了,他也算北宸六派中响当当的高手,向前虚拍一掌,硬是在半空中腾挪转身,举剑抵挡。
可惜,他遇上的不是寻常兵器。
“艳,艳阳刀?!”周致钦一手紧紧捂着破开的肚腹,强忍剧痛坐起,定定的看向蔡昭手中那轮绚烂无比的人间利器,“你,你是蔡昭?!”
“自幼时一别,许久未向周叔父问安了。”蔡昭语调缓慢,“周叔父近来可好?”
周致钦满脸悲怆:“你这孩子难道疯了么,为何要向我出手?!”
蔡昭面露微笑,“别装了,我姑姑和父亲在佩琼山庄长大,闭着眼睛都能认出周家的剑法来。我虽背上没长眼睛,但在跃开的那一瞬,清清楚楚的看见周叔父手中之剑摆出的正是‘月下小酌’的起剑势。”
“彼时你我离他们师徒还有半个屋子的距离,‘月下小酌’却贴身搏杀的招数,周叔父,你当时想杀的是谁啊?”
周致钦冷汗涔涔:“不,不是。是他们说你是魔教中人,害死了蓝田玉与金保辉,所以我才,才……”
“周叔父别逗了好么。”蔡昭冷漠道,“我是不是魔教中人还两说,胡天围却是板上钉钉的魔教长老首徒,手上更是血债累累,你与他都能一屋烤火分酒而饮,反而对我痛下杀手,你欺谁是傻子呢。”
周致钦无话可说,求助的目光投向屋角。谁知他刚动弹了一下,蔡昭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段长老与令徒最好一步也别动。”
段九修师徒果然正要上前,猛的瞧见蔡昭左手握着个杏黄色小玉瓶,而她离火炉近有半步距离,伸手就能将玉瓶丢入火种。
他们立刻止步。
“想来金保辉都跟你们说了这瓶子里头是什么。”蔡昭将玉瓶亮给他们看。
师徒俩凝目而望,果然是金保辉描述的那个三四寸长的杏黄色小玉瓶,瓶口还有一圈陈旧的铜线。胡天围却道:“谁知道瓶子里有没有涎液,少装神弄鬼的!”
蔡昭眉间一蹙,“你们不信?不要紧,我洒一点儿出来给你们闻闻好了。”说着左手拇指一顶,就要顶开瓶口玉塞。
“不用不用!”胡天围立刻大喊——才那么个小瓶子,里头装的涎液必然不多,肯定得先紧着师父,只有多出来的才能轮到自己,他当然不愿浪费半分。
“麻烦段长老与令高足站远些,最好贴墙而站。”蔡昭笑吟吟的。
段九修哼一声,“别狐假虎威,我们杀了你,一样能拿到这瓶子。”
蔡昭沉下脸:“雪鳞龙兽的涎液逢寒不凝,遇热即化。段长老觉得是我将涎液泼进火堆快,还是你们师父扑过来快?是你们师徒制住我快,还是我自断心脉快?”
女孩刚才杀伤周致钦那一下虽是有意算计无意,然而出手之准,发力之狠,均是上上之选。师徒俩心中清楚,哪怕二对一,他们也无法三两下就制住女孩。
“小姑娘花容月貌,舍得就这么死了?”胡天围强行调笑。
蔡昭淡淡道,“我叔祖父蔡长风当年与天璇长老同归于尽,毫无所惧,我姑姑蔡平殊为杀聂恒城,不惜施展天魔解体大法自残,以命抵命——贤师徒以为我舍不舍得自己这条命。”
胡天围笑容消失,转头去看自家师父,发现他同样沉默。
换成别人,他们师徒未必肯信对方会置生死于度外;但换成姓蔡的疯子,他们不自觉就信了九成。
“我死不死不要紧,要紧的是贵师徒没了这雪麟龙兽的涎液,未来恐怕会很难堪。”蔡昭笑颜如花,“当然,你们若能找到雪鳞龙兽,一样可以取得涎液。不过……”
她微微仰头,仿佛看向屋外山顶,“人们最后一次真真切切看见雪鳞龙兽已是一百六十年前了,后来虽屡有传闻说听到雪鳞龙兽的叫声,但究竟只是传闻。对了,那个眼线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怎么知道雪鳞龙兽现身了?”
“什么眼线!”胡天围沉不住气。
蔡昭:“就是客栈里死掉的那个掌柜啊,他不是你们留在山下的眼线么?”
段九修咧嘴一笑:“小姑娘挺聪明的。不错,冯三(掌柜)是我们的眼线,他从山民手中得到一片鳞片,我拿去给金保辉看了,确认是雪鳞龙兽的鳞片不假!”
蔡昭轻笑出声,“我还当是什么呢,只是鳞片啊,说不定那异兽早就死了呢。或者,人家拍拍翅膀早飞走了呢。”
女孩笑起来,“还是拿我手中这瓶涎液容易些吧。”
段九修紧咬牙根,无奈之下还是妥协了,退后数步直至贴墙,刚好就在周致钦身旁。
胡天围也只好跟了去,便走便道,“你究竟要怎样才将涎液给我们!”
蔡昭:“很简单,你们杀了周叔父就行了。”
胡天围愣了,“你,你说什么?!”
蔡昭补充,“为了防止你们作假,我要你们割下周叔父的头颅。等我见到他身首异处,我自会留下玉瓶离去。”
女孩生的像桃花般清艳,一张嘴却要割人头颅,便是随意杀人的胡天围也一时悚然。
周致钦连忙抱住段九修的腿连声哀求,“别,别杀我,求求你……”
段九修一动不动,森森冷笑:“果然是蔡平殊那贱人养出来的小贱人,一般的毒辣!”
蔡昭立刻沉下脸色:“我忽然不想活了,我要与你们同归于尽。”说着便去拔瓶口玉塞,作势倒掉涎液。
“别别别,打住打住!”胡天围连连吼叫,“有话好说,你发什么疯啊!”
蔡昭冷着脸:“我不想再听见对我姑姑任何不敬之言。”
胡天围急出一头汗:“家师胡言……啊不,家师只是一时顺口,并非有意轻慢令姑母啊!再说了,你姑姑当年几乎将我们一脉赶尽杀绝,我们不骂她才奇怪吧!”
见蔡昭又要去倒玉瓶,胡天围只好服软,“好好好,我们不说就是了,不说就是了!”
蔡昭这才堵回瓶塞。
段九修被气的半死,咬牙道:“你别虚张声势,真逼急了老子……哼哼,我未必非要这涎液,你却非死不可!”
蔡昭摇头,“就算我非死不可,贤师徒也一定死的比我惨——魔教大戒,决不许教外之人修习教□□夫,违者受刑而死。都有些什么刑呢……”
她回忆慕清晏半夜给她讲的吓人故事,“百年前,有人偷习魔教功夫,被捉回去后点了天灯。据说用的还是小火,足足烤了两天才死,死的时候人缩小了一半,都烤成人干了。”
“七十年前,驷骐门有个胆大的混入魔教偷功,被凌迟而死,好像被片了一千多刀吧,全身皮肉片完了,据说人还能喘气呢。”
“五十多年前,一个不要命的江洋大盗又犯了戒,被魔教刑堂用烧红的铁钎贯入他魄门,惨叫了三天三夜才死……”
“够了,别说了!”胡天围惊骇的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
“你们师徒已被魔教革除了。”蔡昭看着神情自如,实则心中对魔教的刑法恶心不已,暗骂慕清晏那混蛋没事乱吓人。
“……若是被人知道你们不但想偷功,偷的居然还是聂恒城的神功,我倒很好奇你们师徒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段九修脸色难看至极,一脚踢开犹自哀求的周致钦,“杀了你,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我还活着。”说话间,眼中已冒起浓浓杀气。
蔡昭轻轻一笑,反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兄长’去哪儿了呢?明明他也逃出来了啊。”
段九修一怔,停下脚步,“你兄长去哪儿了?”
“又错了,你该先问问周叔父,我有没有兄长。”蔡昭态度和蔼。
段九修忍着气,他的眼光一扫过周致钦,周致钦连忙道:“没,没有。蔡昭只有一个弟弟,上头没有兄长。”
“那他是谁?”胡天围追问。
“自然是我的护卫。”蔡昭道,“晏公子适才受了些伤,便奉我之命先下山去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论我回不回去,他定然不会给贤师徒遮掩的。”
“他会将你一人留在山上?”胡天围怀疑。
蔡昭坦然:“我是他的主人,奴仆自然要听主人的话。”
——这理由取信了胡天围师徒。
段九修满脸煞气:“也就是说,不等几日,神教中人皆知我尚在人间了?”
蔡昭点头,“对呀,所以你非要这雪鳞龙兽的涎液不可,只有它才能保住你们师徒的命。”
胡天围愈发紧张,手足无措。
段九修忽的一笑,“小姑娘别胡说八道,什么偷功云云,都是你们北宸六派编派出来诬陷我的。当年你姑姑杀我不成,如今又想挑拨神教来杀我,教中兄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
蔡昭知道他不肯轻易服输,当下便道,“行吧,那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自从在客栈中见到你们,到这一路上的艰难凶险,我始终十分奇怪——你们师徒,陈复光,金保辉,蓝田玉,还有周叔父与东方晓,明明八杆打不到一处。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们几个齐心协力上雪山冒险呢?”
“直至金保辉在冰洞中吐露他此行为的就是雪鳞龙兽的涎液,以及段长老身份暴露,我才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而随着这个念头愈发清晰,周叔父与东方晓就藏不住了。”
她鄙夷的瞥了地上的周致钦一眼,继续道:“按时间前后来算,先是清风观血案。我猜那回段长老屠戮清风观时,东方晓并非幸运逃脱,而是长老手下留情了。”
段九修桀桀一笑:“不错,清风观不论男女老幼都是硬骨头,老子正杀的没趣,忽然碰到个软蛋,吓的尿裤子不说,还跪地磕头求我别杀他!呵呵呵,老子便留他一条狗命,想着将来说不定有用。”
“长老真是远见,后来可不是用上了么。”蔡昭语带讥嘲,“我姑姑领人逐一清除长老的门人与桩口,最后终于抓住了长老——若我猜的不错,是东方晓暗中动了手脚,让长老逃过一命吧。”
段九修露出一口黄牙,“那软蛋虽然没种,但脑子不错。他师兄云篆道人那会儿已经废了,清风观只剩他一个,蔡平殊便将我交他处置。软蛋便说要让我受尽折磨而死,提出将我沉入鳄鱼潭被活活咬死,同时暗中送出消息。”
“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们带着我赶到鳄鱼潭,天围也已派人暗中从那泥潭底部挖出一条通道。我被捆了石块丢入鳄鱼潭后,天围立刻将我救出,同时放一具衣着体态差不多的男尸。等鳄鱼将那尸首吃的七七八八,浮上去些许残肢,事儿就完了。”
“败类!”蔡昭想到姑姑一番辛苦最后却白费在卑劣小人之手,心中十分气愤。
顺口气后,她继续说来,“接着是陈曙之死。他被我姑姑破了五毒掌之后,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我听说聂恒城对外人虽然凶残,但对自己人却十分亲厚。我猜,他怜惜弟子遭受巨创,便将自己新学来的那门神功相授……段长老,是这样么。”
段九修道:“不错。聂恒城不是个东西,但拿四个弟子是真当亲生儿子来看的。陈曙是个废物,不肯耐下心来修习上乘武功,反而为了尽早成名练五毒掌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功夫。哼,自古修武一途,焉有捷径可走,活该被蔡平殊破了保命功夫!”
“本来他缩在幽冥篁道潜心练功,也不会出事。偏偏他性情暴躁,受不得激,为了一点小事就冒险离教,结果叫佩琼山庄的人窥破了行踪。”
蔡昭点点头:“这就对上了。那回陈曙身边带了许多魔教高手,佩琼山庄为了诛杀此贼也是损耗不少。”
说到这里,她忽看向地面,“周叔父,说起来,你才是一切的源头吧。没有你,根本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的独生爱子也不会死。”
“不不,没有,没有……”周致钦捂着伤口,脸色惨白,触及蔡昭清冷的目光,才颓然承认,“不错,都是我。”
蔡昭接着道,“周叔父是周伯父的左右手,等魔教贼人尽数伏诛后,善后收尾的必然是周叔父。我猜周叔父从陈曙的尸首上发现了什么。嗯,是信件?”她牢牢盯着周致钦。
“……是一封没写完的信。”周致钦脸色灰白,“我们追杀了几日几夜,陈曙自知摆脱不掉我们,就打算让手下人突围出去送信。谁知信写到一半,我们就杀到了。”
他心神迷惘,思绪不知不觉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
一夜激战,魔教高手的尸体铺满了客栈的院子,鲜血与雨水混合,染红了地面。周氏子弟均是疲惫不堪,作为未来庄主的左膀右臂,周致钦照例负责收尾。
当触及陈曙之尸时,也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的搜了陈曙的尸身,然后摸出了一个被打碎的玉瓶,碎瓶还泛着古怪的青草气息,甜腻又辛辣,……以及半封信。
“那信是写给陈复光的吧,有关聂恒城的神功?”蔡昭问。
周致钦点头,“陈曙在信中说,他命不久矣,如今让心腹将聂恒城给他的雪麟龙兽的涎液给弟弟送去,配上早先他教陈复光背诵的心法口诀,即可练成聂恒城神功第一层。”
“于是你就动了邪念。”蔡昭冷冷道。
周致钦瞳孔涣散:“那是聂恒城的神功啊!哪怕只有第一层,也是难以想象的威力惊人。尹岱老宗主本来还能跟聂恒城打个平手,可聂恒城练那神功没多久,尹老宗主就远不是对手了……我也想练啊,等我练成了,就再也不用当什么狗屁左膀右臂了,再也不用精疲力尽还要装出笑脸去做脏活累活了!我的才干武功都不比周致臻差,为什么我不能当庄主?!”
蔡昭毫无所动:“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是我姑姑说的。每回佩琼山庄比武,你都只输周伯父一招两招,所以你觉得自己武功比周伯父差不了多少——其实是周伯父有意让你的。那会儿我姑姑就常爱埋汰周伯父不实诚,周伯父却说,周氏子弟成长不易,须得鼓励慰勉。”
“若他全力以赴,百招内可以打的你满地找牙。”她叹气,“看来还是姑姑对。”
周致钦如遭雷击,“不是,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胡天围撇撇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周致臻百招内将周致钦击败,他该生出不服气的念头,还是会生的。”
周致钦宛如被抽走了精气神的纸架子,低头缩到一旁。
蔡昭:“如此,事情就都连起来了。”
“周叔父发现了陈家兄弟的秘密,可他根本不认识陈复光,更不知道他躲在哪儿——陈曙将弟弟护的密不透风,寻常人根本碰不到。周叔父肯定寻了许久许久,最终明白自己是无法独力获得神功的,只好开始找帮手。”
“他找的第一个帮手应该就是东方晓,而东方晓则认为大海捞针毫无意义。魔教藏的人应该让魔教自己人去找。对了,就是段长老您。”
“段长老您在魔教内根深叶茂,哪怕遭受重创,肯定还有残余势力。而段长老您也不甘心永远隐姓埋名,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段长老找到陈复光后,接下来就需要雪鳞龙兽的涎液了。我猜魔教也没更多的涎液了,于是你们只好来这大雪山碰碰运气。于是你们又需要一个善于勘探雪山地形的蓝田玉,和一个精通驯兽并能分辨雪鳞龙兽涎液的金保辉。”
“如此,人就齐了。”
蔡昭看着段九修,“段长老,我可都说中了?”
“中,当然中。”段九修阴恻恻的笑了下,“不过……”
门外忽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蔡昭一怔。
深山雪岭,谁会来敲门?
第57章
敲门声柔柔的, 四声后轻轻推门,走进来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绮浓。
她的面庞还是那么甜蜜,眼神还是那么妩媚, 蔡昭不由得恍惚了下, 好像绮浓踏着蹁跹动人的脚步刚从客栈二楼下来, 丝毫不曾经历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
绮浓见到屋里还有蔡昭,微微惊讶了一下, 然后走到段九修身旁恭敬的福下身,双手捧上一叠雪白的丝帕, 里头隐约透出点点殷红的血迹。她道:“禀报尊主,绮浓幸不辱命。”
段九修接过丝帕展开一看,略略读了几行丝帕上的字,脸上露出笑意:“好,干得好。绮浓辛苦了。”
胡天围忧心忡忡:“应该不会有假吧。”
绮浓伸出左手, ‘柔柔的’捏住胡天围的耳朵, 爱娇道;“阿围就是爱操心。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都快咽气了,他骗我做什么。”
胡天围疼的连声叫唤:“我错了, 我错了, 绮浓姐姐饶了我吧。其实我是心疼姐姐写了这么多血字, 哎呀,手指可疼坏了吧。”
绮浓柔媚的睇了段九修一眼, 口中却依旧对着胡天围道:“算你小子还有良心,哎哟喂, 那心法口诀老长一段, 为了怕忘记, 我才咬破手指写下来的。不过,只要尊主吩咐我办的事没出差池,我吃什么苦都成。”
——这种年龄差的男女打情骂俏,蔡昭恶心的恨不能泼他们一盆狗血。
段九修心中得意,仰天哈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绮浓的心意,老夫领受了。”笑罢又道,“小蔡姑娘,老夫大事将成,你若肯弃暗投明,老夫绝不亏待你!”
他看蔡昭神色冷淡,怫然道,“怎么,你不信我能成事?”
“自然相信。”蔡昭冷冷道,“绮浓姑娘对着个面孔像风干老橘子皮的糟老头都能柔情万千,骗起寻常男人来自是愈加手到擒来。”
段九修和绮浓的脸色陡变。
“所以,绮浓姑娘这一路上装模作样,与胡公子大唱双簧,就是为了从陈复光嘴里骗出心法口诀吧?如今心法到手了……”蔡昭盯着绮浓,“陈复光现在何处?”
绮浓装出一脸哀戚:“唉,陈公子伤势太重,因为不想拖累我,就自行跳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了,此刻想必已经不在人世了。”
蔡昭冷冷道:“陈复光根本没有受伤,他是受惊发烧了。”
绮浓毫不在意,“哦,那是我记错了。陈公子病情太重,因为不想拖累我,就自行跳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此刻想必已不在人世了。”
蔡昭心里清楚,绮浓一定是在骗出陈复光的心法后就随手将他推进某个冰窟窿了,好一个艳若桃李蛇蝎心肠的女人。不过这也符合她心中的预期——段九修师徒果然并不打算真的与其余几人分享聂恒城的神功秘籍。
“恭喜段长老,心愿达成了一半,现在就将另一半也了结了吧。”她道,“你们宰了周致钦,我就交出雪鳞龙兽的涎液。”
地上的周致钦再度惊惧的瑟缩起来。
段九修目色阴鸷,“我与你们北宸六派血仇不浅,你居然不打算与我拼命,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我总觉得其中有诈。”
蔡昭:“我为什么要与你拼命,我的护卫已下山将你的事嚷嚷出去了。你偷练聂恒城的神功,犯了魔教的大忌,很快就有人来找你算账了,北宸六派乐得看戏,干嘛费劲。”
这话不假,但真话更气人。段九修忍着气,“你既知道我要练的是聂恒城的神功,怎么还会肯将涎液交出。你脸上装的风淡云轻,其实心中暗暗打着坏主意吧!”
蔡昭:“我为何要暗暗打主意,我可以明着把主意告诉你——虽说如今魔教不如聂恒城那会儿强盛了,但破船也有三斤钉,就凭你们三个丧家之犬,一旦魔教大举搜捕,用不了多久就成三条死狗了,那多没趣啊。我巴不得段长老您练的法力高强些,这样才能与魔教斗的久些,狠些。我们北宸六派在一旁做壁上观,何乐不为?”
段九修脸色黑红变幻。
蔡昭这番话可谓阴损至极,然而她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反而无话可说。本来魔教与北宸六派就是血仇,蔡昭恨不得他与魔教两败俱伤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你就不怕我练成神功后,先诛灭聂喆,再收拾北宸六派?”他沉声道。
蔡昭一声哂笑,“你以为人人都是聂恒城么?”
段九修捏紧掌心:“你什么意思。”
“当年你与聂恒城同时被魔教老教主收为养子,老教主派一样的高手指点你们武功,一般教导你们办事。可不到二十岁,聂恒城就胜过你一大截了。”
“我姑姑在佩琼山庄长大,与周家子弟一样练功一样作息,可只有她所向无敌,最后还能自创武学。同样的秘籍,不同的人来领悟修习,你以为威力能一样么?”
“就聂恒城那样罕见的上佳资质,从开始修习到神功初成也费了好几年功夫。段长老,您又得费多少年呢?在练成神功之前,您还得费心保住自己的安危吧。”
自少年时代起就处处落败于聂恒城,是段九修此生最大的恨事。被蔡昭当众揭穿了自己几十年来的隐痛,段九修当真怨毒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对蔡昭顿生杀意。
两边对话的功夫,胡天围已在绮浓耳边说了蔡昭的来历。
绮浓见段九修被气的连身子发颤了,当即厉声呵斥道,“好个刀口无德的小贱人,你别打量着有雪麟龙兽的涎液在手,就有恃无恐。真将我们惹急了,拼着不要这涎液,也先将你活活弄死了再说!”
“绮浓姑娘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蔡昭道,“你如今春秋正盛,当然不着急,有的是时候慢慢寻找雪鳞龙兽。可段长老难道也等得住么?为了这次机缘,他已蛰伏了十几年,何必为了些许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呢。”
“不过也难说,反正秘籍已经到手了,等绮浓姑娘你熬死了段长老,再慢慢来找雪鳞龙兽的涎液,岂不更妙。”她索性挑拨离间起来。
绮浓一听这话,脸色大变,连声道:“尊主明鉴,绮浓绝无此心。”
有没有这个心,蔡昭的话都很有道理,直接击中了段九修的心病。
他心知自己年岁已高,一旦过世,秘籍自然会落到弟子和绮浓手中,到时他俩双宿双栖,说不得更高兴。何况成大事不拘小节,自己这样高的辈分与一个十几岁小姑娘计较口舌,便是赢了又有何益。
等将来练成神功,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回过头来将所有得罪过自己的人拿住了,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真丈夫所为!
“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杀周致钦不可?!”他粗着嗓子道。
蔡昭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仿佛能照清人心。她缓缓道,“我要杀他的原因,与你磨磨蹭蹭不愿杀他的理由,是一样的。”
段九修:“……你又知道什么了。”
蔡昭:“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年你们师徒东躲西藏,就是怕魔教发现你们的行迹。可修习神功这么要紧的事,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怎么成,一个不慎,走火入魔就糟了。那么躲去哪儿好呢?天底下还有比北宸六派更好的地方么。”
“段长老恐怕一开始就想好了,蓝田玉陈复光之流,利用完了不妨除去,但金保辉与周致钦最好留下一个。找个驷骐门或佩琼山庄门下的庄园躲起来,有金周二人遮掩并照看,有吃有喝有人服侍,日子安稳妥帖,你就能静下心来练功了。”
“之前金保辉已经死了,若是周致钦也死了,未来的日子你们师徒躲该哪儿去呢。”
这些事段九修甚至没有告诉绮浓与胡天围,他们一齐道:“尊主师傅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绮浓弟子佩服之极。”
地上的周致钦听了,既然担心自己未来要受胁迫,收容魔教败类于门内,又欣喜自己既然对段九修有用,估计暂时不用死了。
段九修道:“既然你都猜到了周致钦对我的用处,就该知道我不会杀他。”
“不,你会杀他的。”蔡昭道,“你不杀他,你这辈子也练不到聂恒城的神功。你杀了他,虽然要冒些风险,但还有功成的可能。”说着,她将手中的玉瓶往火炉边又送了送。
段九修心知这小姑娘虽然脸上笑眯眯的,但用心极深,下手又狠,寻常人根本谋算不过她。他咬了咬牙,“你若肯放过周致钦,我愿送你一件大大的宝物,或是替你办一件事,包管你以后受用无穷……”
“不必了。”蔡昭冷冷拒绝,“该想的我之前早就想明白了。我甘冒风险,独身前来,为的就是杀了周致钦。将来,无论是你风光回教,还是聂喆清理门户,都是你们魔教自己的事。你想将祸水引进北宸六派,那是万万不能。”
“我姑姑说过了,外伤易医内病难治。可偏偏陈复光已死,北宸六派甚至不知道陈曙还有个弟弟,叫我如何指证周致钦?所以一定要趁早除了这败类。”
还有一件事蔡昭没说,如今北宸六派危机四伏,戚云柯与蔡平春生死不知,还有六个半冒牌货不知潜伏在何处,一旦让段九修和周致钦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段九修思绪起伏,各种念头在心中翻滚。
其实有句话蔡昭说对了,于他而言,第一等要紧的还是秘籍与涎液,即便没有周致钦提供藏身之处,只要自己肯狠狠心,躲进深山老林中茹毛饮血,过几年野人般的苦日子,未必练不成神功。
“你要我杀了周致钦总得先给我些保证,万一那瓶中根本没有涎液呢。”他恨声妥协。
蔡昭忽然一脸正色:“我以我过世的姑姑发誓,这玉瓶中的确有雪鳞龙兽的涎液。”
想起蔡平殊生前的一身正气,段九修对蔡昭又多了几分信任,“你先给我瓶子,我再杀周致钦,老夫绝不骗你!”
地上的周致钦听到这话,伤重攻心,两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
蔡昭讥笑一声:“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段长老觉得自己的为人很能令人相信么。”
段九修怒:“那你想怎么办!”
蔡昭微微一笑,艳阳刀往房梁上用力一挥,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雪屋的四面竹墙啪的几声一齐向外倒下,只余一个屋顶与四根墙柱,钢刀般的风雪立刻刮向屋内众人,寒气四溢,唯有蔡昭身旁的火炉还有留有一束微弱的炭火。
“第一,请绮浓姑娘与胡公子向后走三十丈,不是很远,到崖边的那颗雪松旁就行了。”她道。
绮浓与胡天围向后看去,只见后方远处的那颗雪松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矮小。
段九修黑着脸:“看来你早有准备啊。”这间雪屋明显被蔡昭动了手脚,至少四面竹墙都已被轻轻割开,只留了一点维持墙立面。
蔡昭微笑:“段长老也不想想,我比你们早离开冰窟那么久,总不会一直都在梳妆打扮吧。其实我早就找到这间雪屋了,原本想着若周致钦先来,我就一刀杀了,干手净脚。偏偏你们几个是一起找来的,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段九修不愿再跟这狡猾的小姑娘比心眼,扭头道:“绮浓,天围,到后头去。”
绮浓与胡天围不情不愿的应了声,然后飞快向后跃去。因风雪大,雪地又难以使力,两人足足奔了半盏茶功夫才到那颗雪松旁。由近及远,人影渺小。
段九修回过头来:“这下你满意了,然后呢?”
“第二,段长老可以杀周致钦了。”蔡昭道。
段九修知道小姑娘武功不如自己,也不怕她毁约,当即拾起周致钦的长剑向他颈间横横一挥,周致钦立刻身首异处。
这个名门正派的败类,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蔡昭点点头:“此处离西面悬崖十来丈,悬崖下八丈是一个平展延伸的冰台,我用松松的积雪在那儿堆了个斜坡。斜坡长十丈,尽头是真正的绝崖峭壁,落下去可以直接下山了。”
“待会儿我数三下,会将玉瓶向悬崖扔去——刚才我已经用差不多重的冰块试过了,我扔挺快的,长老十有八九追不上,只能跳下悬崖去斜坡上捡。斜坡很平缓,玉瓶滚的不会很快,但若不及时将它捡回来,也滚落绝崖峭壁的。”
段九修已经被气的没脾气了,只有连连冷笑。
蔡昭开始数了,“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她猛然将玉瓶向悬崖方向掷去,然后身体朝反方向飞跃而去。
谁知段九修身形一闪,袖中忽飞出一条长长的牛筋索,端头犹如蛇信便准确的卷住玉瓶,另一只手已经作势向蔡昭击来。
蔡昭反应极快,立刻回身挥刀一劈,那牛筋索立刻中间断开,半空中的玉瓶因被两股力量激荡,斜斜的飞向北面悬崖去了。
段九修心中大悔,西面悬崖下面好歹还有积雪,北面悬崖却什么都没有,玉瓶一旦落下必碎无疑,早知如此,就不该为着一时意气偷袭蔡昭。
电光火石间,他不顾一切的向玉瓶扑去,蔡昭鹞子般的轻巧转身,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衣袂飘然的身影从山上直直跃下,只听轰隆一声,屋顶轰然倒塌,段九修直接被盖在破碎砖瓦之下,连蔡昭也半个身子被波及。
“你怎么还没下山?!”一个熟悉的挑剔的居高临下的声音响起。
蔡昭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谁了。
第58章
来人自然是慕清晏。
大半日不见, 也不知他忙什么去了,线条优美的下颌冒出了一层薄薄的胡茬,灰毛大氅也不在身上,手中提了个一鼓一鼓的包袱, 似乎是他将大氅撕下一半包裹的。
“你怎么没下山?!”他黑眸不悦的盯着蔡昭。
蔡昭摸摸自己的耳朵, “你不也还在山上么。”
“分别之前你应了我的!”
“都一样啦, 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
说话间,段九修终于从塌陷的屋顶下爬了出来, 双手将那杏黄玉瓶护的严严实实。起身后连身上的积雪都不及掸落就扒开玉塞,一望之下发现瓶内竟然是空的, 当即暴吼道:“蔡昭你个小贱人居然敢骗老子,这是个空瓶子!连你姑姑都敢赌咒……”
“慢着慢着,你将瓶子倒过来看看,究竟有没有。”蔡昭赶紧打断他。
段九修伸掌在瓶口接着,小心翼翼的倒转玉瓶, 半晌后缓慢落下两滴透明液体。
他:“……”
蔡昭微笑:“你看, 瓶子里的确有雪鳞龙兽的涎液, 我没骗你吧。”
“蔡昭你个小贱婢!居然消遣老子!”段九修暴跳如雷,说着便向蔡昭扑去, 可惜不及近身, 眼前就红光漫眼, 其中夹杂着一股浑厚精纯的内力。
他心知不好,连忙飞快向后跃去。
这时, 远远看见屋顶塌陷的绮浓与胡天围赶到,立刻一左一右护在段九修身旁。
段九修竖起单掌护着心脉, 才道:“晏公子好掌力, 你不是蔡昭的护卫吧。”
慕清晏没搭理他, 反问蔡昭:“你跟他们说我是你的护卫?”
蔡昭嘟哝:“我还说你下山将段九修师徒的事嚷嚷开了呢,这下全拆穿了。”
慕清晏长目眯起,“你就打算靠骗人混日子了么,没听说过大道坦荡人行其中么!”
蔡昭:“……你指摘我这不对那不对的时候,特别像个名门正派。”
段九修被冷落了半天,愈发气愤:“小贱人,敢毁了雪鳞龙兽的涎液,纳命来!”说着,就要与绮浓胡天围一起杀上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蔡昭摆出笑脸,“适才我只是开个玩笑,其实雪鳞龙兽的涎液被我藏了起来,回头拿给长老就是了。”
“放屁!你当我还会被你骗第二回 么。”段九修大怒,“雪鳞龙兽的涎液根本不能放置在外头,而昨日在冰窟中大家收拾行囊时,我看的清清楚楚,你根本没带任何瓶瓶罐罐,怎么存放涎液!”
绮浓立刻称赞道:“尊主观察入微,心细如发,绮浓敬佩至极。”
胡天围附和。
蔡昭十分奇怪:“我为何要带瓶瓶罐罐,随手挖块坚冰凿个小冰瓶能有多难。倒入涎液后再用冰雪封口,藏在做好标记之处不就行了么,反正此地冷成这样,也不怕冰瓶融化。”
段九修&绮浓&胡天围:……
蔡昭转头:“我不是很懂,段长老这心计…似乎不大行啊。修行天赋嘛,也不过尔尔,不然就不会被我二十岁不到的姑姑按着打了。那当年魔教的老教主是看上他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