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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云柯又让人仔细检查了一遍天字一号房,虽然是刻意被整理清洁过, 但的确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地板墙砖桌椅床架都不曾有移动或更换的迹象。

  毫无头绪之下, 曾大楼便让众弟子将整座悦来客栈翻过来查一遍。

  依旧毫无结果。

  这下大家都忍不住疑心,蔡平春是不是真的自己离开客栈的。

  戚云柯轻轻咳嗽, 眉头紧锁:“莫非平春真碰上了什么极其紧要之事,迫不得已非得即刻离去?否则的话, 以小春的功夫,谁也不能叫他毫无还手之力啊。”

  蔡昭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将十指张开,垂头烤火。

  天光微亮,一无所获的众人只好打道回府。

  起身前, 蔡昭刚好烧完最后一张竹牌, 火苗渐渐微弱, 寒气漫入屋内。

  回程途中,蔡昭发现行伍中多了许多生面孔, 有几人她昨日还在镇上见过。

  他们步调一致, 呼吸悠长, 神情沉默而警觉,仿佛灰色的沙粒缓缓渗入却无人察觉。

  “这些人是谁?”蔡昭问道。

  樊兴家小声回答:“其实我也不认识——前几日师父说魔教这阵子屡屡出手, 其志不小,江湖恐怕要不太平了。于是他吩咐大师兄拿他令牌去外头调些帮手上山, 还让我赶紧把客居的院落收拾出来。”

  “帮手?”蔡昭疑虑, “他们都是宗门子弟么。”

  樊兴家先说不知道, 然后凑近了小声说,“但我觉得不像。内门外门的弟子啥模样,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些人阴沉沉的,话都不多说半句,瞧着就渗人。”

  这时曾大楼走过来,“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樊兴家便将蔡昭的疑问说了一遍,曾大楼笑了笑,然后一脸神秘的压低声音,“师父身为六派之首的宗主,不能只有桌面上的人马,桌面下也得留些后手。”

  看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曾大楼又道,“昔日尹老宗主手底下养了不少能人异士,师父这些还少了呢。”

  常宁侧过脸去,淡淡的讥讽一笑。

  蔡昭问:“大师兄早就知道师父在宗门之外留了人手么?”

  曾大楼一愣,赧色道:“最近才知道。唉,我武艺低微,师父大约是怕我担风险吧。”

  蔡昭没再说话。

  这时,常宁忽然指向不远处:“那些人又是何处来的?”

  几人抬眼望去,只见宋郁之身旁不知何时围着了一群练家子,各个神情警惕,身手稳健,且俱是身着朱红色绣金旭日的锦衣。

  曾大楼叹了口气,道:“那些是广天门的人。宋门主已经知道郁之受伤的事了,他来信说,唯恐魔教再行偷袭,他先将广天门的防卫阵势安排好再过来,估计还得几日——这些侍卫是他先派来给郁之使唤的。”

  “使唤?”常宁的语气颇是玩味。

  曾大楼也是心烦,叹道:“我想宋门主是心中不快,唉,何苦呢。虽说郁之功力受损,但青阙宗怎么也不会叫他再有闪失的,何至于要派广天门的人来呢。”

  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看大师兄走远,樊兴家才敢说,“我是宋门主我也生气啊,他膝下三个儿子,就三师兄最出息。秀之大哥资质平平,茂之大哥那脾气…唉也不用说了。这下倒好,把天资最好的儿子托付给宗门,结果弄不好要武功全废。我看这回宋门主来,肯定要和师父大吵一架的!”

  常宁明明幸灾乐祸,脸上却微笑的十分真诚:“刀剑无情,宗门也不是有意叫宋少侠受伤的,但愿宋门主不要和戚宗主生了芥蒂才好。”

  樊兴家颇是感动:“但愿能如常大哥所说。”

  终于回到清静斋,此刻已是天光大亮。

  樊兴家临走前好声好气的宽慰:“师妹别过于忧虑了,令尊说不定真是遇上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非得急切间离去呢。师妹暂且等等,师父总有说法的。”

  蔡昭沉默以对,倒是常宁笑吟吟的谢过樊兴家的关心,然后迫不及待的把他送出门外。

  进入屋内,常宁立刻收敛笑容:“昭昭,白日咱们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等到傍晚前后,大家都去用膳了,咱们就下山去。”

  蔡昭仿佛没听懂:“下山?我们不是刚上山么,客栈都被翻过来了,想来不会再有线索了,下山干什么。”

  常宁看女孩一脸傻白甜,越发焦急:“你没看出来么,宗门的情形不大对,我有不好的预感,还是尽早离去为妙。等到了外面,咱们慢慢查令尊的下落。”

  谁知蔡昭毫无所动,缓缓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你没听见他们说么,我爹说不定是有要紧事自己走的。”

  常宁看了女孩一会儿:“你在防备我么。”

  蔡昭静静与他对视。

  常宁败下阵来,叹道:“不要防备我,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家人。”

  蔡昭缓缓转回头:“你说的对,我不能疑心所有人。”

  她又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也觉得我爹是自己走的么?”

  常宁轻蔑一笑:“蔡谷主要是自己走的,那又是谁清理了整间屋子。”

  蔡昭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来这人是个蠢货,想让别人相信我爹是自己走的,就该留下睡了一半的被褥,喝了一半的茶杯。非要弄的这么干净,反倒叫人疑心。”

  常宁长眉一轩:“你想说什么。”

  蔡昭话说的很慢:“平常都是我听你说,这回烦请常世兄听我说了。”

  常宁一挑眉梢:“愿闻其详。”

  蔡昭放下茶杯:“首先,我绝不信我爹是碰上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然后自行离去的——在我们家,只有我姑姑的心是全然火热的,我娘大约热一半,我爹估计只有两三分热,也只留给至亲与少许故交了。”

  “我娘和小瑶如今躲在安全处,我在青阙宗,阖家俱全,我爹就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了。还十万火急?哼,哪怕江湖翻了个个,落英谷被一把火烧了,我爹都不会心急上火。说句你不爱听的,便是有人以常家血案的线索相诱,爹也绝不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就走的。”

  常宁颇惊,神思一转:“所以,蔡谷主的确是遭遇不测了!”

  “这世上有人能叫我爹毫无还手之力束手就擒的么?”蔡昭反问。

  常宁立刻否定:“我见识过令尊的功力,不敢说入了化境,但已世上罕逢敌手。高手对决,要杀要伤都不难,但要让令尊连一击之力都没有,哪怕聂恒城再生,也办不到。”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蔡昭望着从窗缝中透进来的几缕阳光。

  常宁继续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人是令尊十分熟悉甚至信任之人,趁令尊不备,一击得手。”他看了女孩一眼,含酸道,“不过你爹熟悉的人,肯定也是你熟悉的人,我怕一个说不好,你要与我翻脸,只好一句不提了。”

  蔡昭瞥过去,“你想说谁。”

  “祭典那两日我留心看了,你爹和谁都淡淡的,哪怕对戚宗主都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只有对周庄主,那是打心眼里把他当作兄长了。”常宁索性一口气全说了。

  蔡昭想了想:“那是自然。我爹自小在佩琼山庄长大,是真把周伯父当哥哥的——不过周伯父不是重伤在身么?”

  “没有亲眼见到,未必不是障眼法。”

  蔡昭笑了,话题一转,“你在天字一号房中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了么。”

  常宁蹙眉。

  “落英谷中花叶繁茂,我娘最爱制香调香,我自小就闻惯了。”蔡昭道,“那股香味若有似无,连我都是过了好久才察觉到。也许用不着是我爹多么熟悉信任的人,只消是相识之人,与我爹说话时悄悄散出迷药,而后生擒即可。”

  “但是我爹最后一定还是察觉了,昏迷前打翻了茶壶暖炉火盆什么的,弄屋里一塌糊涂,所以那些人迫不得已才彻底清理了整间屋子。又因为害怕夜长梦多,着急杀人灭口,就没想到应该弄出我爹歇息过的痕迹。”

  常宁半信半疑,笑道:“说的好像你亲眼所见似的。”

  “那伙人不但我爹认识,客栈的掌柜也一定认识。”蔡昭又道。

  常宁察觉出女孩语气中的异样,郑重道:“你察觉到什么了。”

  蔡昭:“你注意到掌柜身后的墙了么?那里原先挂了许多吊着红绳的竹牌。”

  常宁回想昨日进入客栈的情形,的确如此。

  蔡昭:“这是开客栈用的物件,在一片片小竹牌上写上每间客房的名号,然后挂到墙上。租出去一间,或订出去一间,就将那间客房的竹牌翻过来,这样还剩几间空房就清清楚楚了。”

  常宁忽然想到:“昨日你爹住的那间屋子的竹牌没有翻过来,莫非另有玄机?”他清楚的记得掌柜还指了指天字一号房。

  “不,那只是因为掌柜懒。”

  常宁:……

  “这种竹牌要先晾晒,然后阴干,然后上油,然后再阴干……这样挂在墙上,每日酒气熏燎人来人往,也不易生霉。讲究些的店家,还要几晒几晾几层涂油的。”蔡昭如数家珍。

  常宁笑了:“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八岁时发愿将来开客栈。”

  “你小时候不是想开饭馆么?”不是常宁抬杠,而是他忍不住。

  “开饭馆是六岁时的念头,后来发觉客栈既能吃又能住,还是开客栈好。”蔡昭回答的很认真。

  常宁:……

  “这样做好的竹牌,就不大容易损坏了。”蔡昭道。

  常宁想起适才女孩一直在烧竹牌,忽的灵光一闪:“是那个火盆?莫非你发觉地上的竹牌有线索!”

  蔡昭微侧头,似乎在回想什么,“我们进去时,那个火盆已经冷了,烧了半夜,里头什么都烧没了。可我还是看出,木炭的灰烬中裹着一小块焦黑的碎竹片。”

  她轻拍桌子,“我觉得那是掌柜在临终前扔进火盆的。”

  常宁听的微微屏息。

  蔡昭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之前住过那间客栈,记得些事——整间客栈差不多二十来间客房,以天地玄黄日月乾坤外加福禄寿十一个字为房号。”

  “那掌柜任性的很,安排房号随心所欲。天字有三间房,地字却只有一间房。玄字和黄字各两间房。坤字足有五间房,乾字却只有一间,还用来堆杂物了。”

  “刚才我怕引人注目,于是装作取暖将地上的竹牌一块块烧了,等全部烧完后——”她眼睛发亮,“我发现果然少了一张竹牌。”

  常宁都紧张了:“是哪一张!”

  “月字三号房。”

  女孩秀丽的脸蛋从苍白中透出一抹微红,“我记得很清楚,那位掌柜虽然胡乱安排房号,但并未跳号。月字一号房,二号房,四号房都在,只有三号房的竹牌没了——是掌柜亲手把它投入火盆的。”

  “月字三号房?”常宁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蔡昭蘸着杯中冷茶,在桌上写了个‘三’,其下写了个‘月’。

  常宁:“三月?谁的名字或生辰与三月有关么,啊…掌柜的血字…”他想到了!

  蔡昭看着他的眼睛点了下头:“就是掌柜在地上划的那一竖。”

  然后她在‘三’字的正中间,重重划下短短一竖。

  ——正是个‘青’字!

  常宁眉心隐隐透出阴戾之气:“所以,是青阙宗的人干的。”

  蔡昭看着在光线中舞动的细尘,缓缓道:“你还记得戴风驰那蠢材今晨说的话么?他说,我爹被伙计撞破了机密,为了灭口,从门口一路杀了出去。”

  “其实他说对了一半。的确是从天字一号房门口一路杀出去的,不是我爹,是真凶。”

  “昨日我们离开后不久,天就黑了。我爹曾告诉我,他看出掌柜年轻时受过厉害的内伤,是以特别畏寒,每夜必烧火取暖。昨夜,我想他也照例,早早烧起了火盆。”

  “大约午夜时分,掌柜看笸箩中只剩两块小木炭了,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回房睡觉。这时,忽然来了客人——来人是宗门中人,掌柜是认识的,只好强打精神招待他们。那人……”蔡瑶摇摇头,“不对,是那些人。他肯定有帮手。”

  “那人将手下留在大堂,自己上二楼去见我爹了——因为怕叫我爹生疑,是以他不能提前杀掉掌柜与伙计。”

  “那人在房中偷袭我爹时弄出了响动,一名伙计跑上楼去看,那人的手下追上去制住了他。这时,那人推门出来,就在房门口,面对面掏出了伙计的心!”

  常宁恍然:“所以尸首上的伤口都是微微倾斜的。”

  “对。”蔡昭道,“‘拈花摘叶’厉害就厉害在,哪怕激烈打斗中也能准确摘人心肝。可若是伙计与掌柜被人制住了手脚,那么只要手上功夫够辣,就可以破胸挖心。陈师伯的大悲手,欧阳师伯的金刚指,都可以办到。”

  “掌柜当年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的,他一见二楼的伙计被杀,立刻明白自己也逃不了了。于是趁那些人不备,先将‘月字三号房’的竹牌摘下丢入火盆中,随后在打斗中将柜台,笔墨,账册,还有墙上的竹牌全部弄乱打落……”

  “他们杀了伙计,杀了闻讯赶来的厨子,最后制住了掌柜,一样打断四肢后正面掏心——也可以反过来。掌柜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上划了短短一竖。那些人不解其意,还以为是掌柜临死前疼痛难忍,胡乱划的,是以并未注意。”

  “我说完了。”

  蔡昭缓缓起身,目光淡然却坚定,“所以,我不会离开九蠡山。你无需相劝,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当然可以一路逃回落英谷,然后四方求告呼救,安安全全的等待消息。

  但是不行。

  蔡平殊十五岁时,已经名动天下。

  她十五岁时,只想保护家人。

  今日之前,她人生所有的决定都是父母与姑姑替她下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选了一条路。

  “姑姑会赞成我的。”她仰起稚嫩的脸庞,仿佛望天,“姑姑会在天上保佑我的。”

  作者有话说:

  看评论区的读者脑洞都开飞出银河系了,我来声明几点:

  1、我反对近亲结婚,大家明白吗。

  2、第十三章的是聂喆,我一开始给这个人取名聂均,后来想想不够吉利,于是改叫聂喆,多吉利啊。

  3、别在乱想蔡平殊与聂恒城之间有故事了,他俩差着辈呢!聂恒城和尹岱是同龄人,靴靴!

第36章

  次日清晨, 清静斋,书房。

  蔡昭正在奋笔疾书,字写的细小若蚊足,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小的纸卷。

  常宁在旁磨墨, 磨了一圈又一圈。

  “……你不是说不愿四方求告呼救坐等消息么。”他忍不住道。

  “第一, 我没有四方求告, 我只求告了三处,周伯父, 法空上人,还有静远师太。”蔡昭笔下不停。

  “第二, 我没有坐等消息。我得让外头人知道我的处境——爹不见了,生死未卜,娘在远方,来了也没用,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宗门之故。”

  砚池有些干涸, 常宁用鎏金小勺又加了些清水, 继续研磨,“你觉得这三人见到信函后, 会立刻前来相救么?”

  “来是会来的, 但不是立刻。”蔡昭写的手指发麻, 放下笔甩甩手,“我这儿好歹有师父在, 他们自己跟前的麻烦也不少。尤其是周伯父,不但自己和家里人身受重伤, 还有一堆死伤要抚恤。唉, 还是姑姑说的对, 求人不如求己。”

  常宁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心里在怀疑谁?”

  蔡昭继续提笔:“既然是青阙宗里我爹认识的人下的手,师父,大师兄,李师伯,雷师伯,甚至樊师兄,都有可能。可我不明白的是……”

  她蹙起精致的眉头,满是不解,“抓我爹究竟为的是什么?六派中落英谷居末,武林中蔡家也不算什么,哪怕魔教那个代教主要立威,也轮不到我爹啊。”

  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她写完最后一张纸卷,将它塞入信鸽脚边的小竹筒中,然后交给芙蓉放出去,同时又装模作样从翡翠手中接过另一只信鸽,取出‘密函’。

  屋外日正当空,蔡昭手持‘密函’而去,出门前回头道:“这趟常世兄就别去了,我怕已经有人疑心你了。”

  常宁淡淡道:“我不放心你,他们要疑心就疑心好了,真闹翻了我们溜之大吉就是。”

  蔡昭无奈,只好让他跟着。

  依眼下的情形,正常的做法是暗中窥测,静待隐藏于青阙宗内的真凶再次动手——他们费这么大的心血布局,肯定不止是擒拿一个蔡平春就完了。

  不过蔡昭是决然不肯等的——笑话,那可是她亲爹,亲的!

  敌不动,那就她先动。

  暮微宫正后方院落中,戚云柯的屋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汤味,这种苦涩浑浊的气味让蔡昭莫名不适,仿佛无意中碰上天敌的幼兽,即便不认识也会本能的竖起全身毛刺。

  曾大楼与樊兴家分立于病榻左右,还有内门外门的几位管事正在报账。

  当戚云柯听清蔡昭的禀报,震惊难言:“昭昭你说什么?!有人见到昨夜杀害客栈掌柜与伙计的凶手了?”

  曾大楼啪嗒掉落了手中之笔,樊兴家震惊的几乎跳起来,几位管事也险些呆掉了下巴。

  蔡昭‘一脸欣喜’:“是呀,我刚才收到密函,昨夜有人见到了。”

  曾大楼回过神来,本想让几位管事离去,谁知蔡昭却道:“不用了,回头还要请诸位管事叔伯帮忙呢。”

  戚云柯忙问:“昭昭你说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我家管事与仆从闻讯赶来,行至街上时有人故意撞了他们一下,随后发现衣襟中被人塞了张字条。”小姑娘的脸蛋粉扑扑的,看起来既兴奋又惊喜。

  常宁忍住没歪嘴角。

  “字条上说,此人退隐江湖多年,早已不欲再过问江湖中事,然而敬仰我姑姑生前的威名,是以特来报讯。”蔡昭‘欣喜中带着几分羞赧’,“他说今日一早听闻悦来客栈血案,这才知道昨夜所见为真凶。”

  曾大楼疑心道:“别不是来讹人的吧。”

  戚云柯抬起左手:“欸,大楼别打岔。昭昭你说,那人见到了什么。”

  “那人说,昨夜大约午夜时分,他行至街边拐角处时,见到掌柜正吩咐伙计关大门,忽有数人进入客栈。因为距离太远,那人并未看清他们的面容,但掌柜与伙计应该都认识这些人,伙计更是连连拱手行礼——之后,伙计就将门板一块一块拴上了。”

  蔡昭看向戚云柯:“师父您想啊,掌柜认识也就罢了,他以前是江湖中人,可是连伙计都认识,肯定是青阙镇上的人啊。伙计们还连连行礼,说不定还是咱们宗门中人。”

  “不可胡说。”戚云柯低声斥责女孩,又看了眼几位管事。

  曾大楼犹疑道:“就这么一张字条,真假且不可论,会不会是魔教的离间之计啊。”

  蔡昭扁扁嘴,一脸‘病急乱投医’的泫然欲泣:“师父,大师兄,我知道这事听起来不可靠,但哪怕死马当作活马医,您也要查查镇上和宗门里的人啊。有没有谁形迹可疑,或者近日忽得巨财,说不定能抓到魔教的奸细呢!这阵子我们屡屡受到偷袭,也该关起门来好好盘查一番了,亡羊补牢嘛。”

  曾大楼这次倒没意见,摸摸颌下短须,“最近来了这么多人,查一遍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樊兴家低头,忍不住插嘴:“会不会有人易容成宗门中人,致使蔡谷主上当受骗?”

  常宁轻嘲道:“祭典那日,隔着七八丈远,蔡夫人都能一眼看出罗元容是易了容的,我想蔡谷主也不那么容易受骗罢。”

  蔡昭赶紧道:“是呀是呀,我爹虽然没我娘那么眼尖,但只要走到他跟前五步之内,易没易容是绝瞒不过他的。是以能让我爹放下戒心的,肯定是认识的人!”

  戚云柯沉思片刻,似乎下定决心:“好,那我们就查一查。”

  小姑娘听了,似乎欢喜极了,“谢谢师父,谢谢大师兄,我这就回去等消息!”

  当常蔡二人快要出门时,戚云柯忽然出声,“宁儿,你身上的伤毒都痊愈了么?”

  蔡昭身形一滞,差点绊了一跤。

  常宁不在意的转身,微笑道:“快好了吧。”

  戚云柯看了他一会儿:“……那就好。”

  二人回清静斋,匆匆用过午膳。

  蔡昭端出宁小枫给她的药箱,抽出底下一层暗格,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粉刷粉团粉皮,甚至还有各式假胡须假鬓发假喉结等等等等……

  常宁看的青筋微跳,忍不住:“你是来青阙宗拜师的,令堂为何会给你预备这些?”

  蔡昭:“我姑姑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娘说,人在江湖,就得有备无患。”

  常宁:……

  蔡昭手脚不停,先挑出两张合适的粉皮,投入温温的清水中,再寻出一个杏色瓷瓶,往清水中倒了数滴弥漫着青草气味的液体,两张粉皮立刻变的又薄又软又黏。

  她将其中一张粉皮挤干水后贴到自己脸上,再对着镜子涂涂抹抹沾沾贴贴,最后整理好头发,套上芙蓉弄来的宗门袍服——白色镶银边束袖长袍配青色绣纹腰封,立时便是一个五官寻常身形矮小的青阙宗弟子了。

  “幸亏昨日来了许多生人,不然风云顶的守崖弟子眼睛可尖了,一看从没见过我这张脸,必定要问我是谁的。”蔡昭让翡翠举起菱花镜,对着镜子模仿男子走了几步。

  常宁:“那你为何不直接易容成宗门弟子,嗯,就易容成阿瓜他们的模样好了。”

  蔡昭板起脸:“对不住,学艺不精,就这点本事了。”易容成熟人,远比易容成生人难多了!

  拉着不情不愿的常宁也易了容变了装,蔡昭才表示可以出门了。

  为了隐蔽行踪,两人不但没从正门出去,还一前一后翻着屋墙离去。

  午后的日光懒洋洋的,做完功课的弟子大多喜欢这个时候下山去逛。夹杂在三五成群的人流中通过铁索大桥,蔡昭远远看见了宋郁之。由于伤势未愈,他再不能轻松过崖,而是由两名广天门的侍卫护送前行。

  她忽然想起第一回 见他也是在铁索上,当时的俊美青年脚不沾尘,飞扬清高,直叫人眼前一亮,如今却弄成这样。

  这时身边一名弟子低声议论:“宋师兄的伤还没好么?”

  另一名道:“看他这样子,肯定是没好。”

  “那他出来做什么?好好歇息才是啊。”

  “听说是宋家又来人了,足足二十位一等高手,好像是宋门主亲自从广天门金光圣堂的护法里抽调出来的。这等阵势,镇口看门的师叔哪敢随意放进来,所以宋师兄亲自去接应。”

  “广天门果然兵强马壮,气派非凡啊。”

  “宋门主一定气死了,最出息的儿子弄成这样。你们说,宋师兄还能复原么?”

  “我也不知道。若是不能复原,岂不是跟蔡平殊一样成废人了?”

  “呵呵呵,你有胆子再大声点,敢议论蔡女侠,叫小蔡师妹听见了看她不把你打成漏壶!她可既没受伤也没中毒,身旁还有个疯狗一样的常宁,哼!”

  “唉,小蔡师妹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孤零零的,亲爹不知去向,不定多担忧呢。”

  “有功夫心疼她不如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小蔡师妹的身手够打十八个你了。李师伯已经说了,下个月开始要给我们加功课了!”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学子,众弟子一听要加课全都哀嚎起来。

  蔡昭默默听完,心中不胜唏嘘。

  在风云顶落地之后,下山途中她又见到宋郁之一行人走在前头,不由自主的想靠过去说几句,没走几步又停住脚步——她想起自己此刻是易了容的。

  正苦笑着,忽的一人从她身边擦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一处山石之后。

  常宁目光阴晦:“你刚才想去哪儿了。”

  蔡昭皱眉:“你的口气怎么这么像吴老倌?”

  常宁忍不住问:“吴老倌谁是?”

  “吴老倌是落英镇上的买卖最好的箍桶匠,他老婆跟来镇上说书的跑了。”

  “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常宁不屑。

  蔡昭诧异:“不,不是小白脸,那是位很有才气声音也好听的女先生。”

  常宁脸都绿了。

  “其实吴老倌的老婆人挺好的,贤惠能干,热心邻里。我姑姑说,她可能只是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吧——后来姑姑还让我娘给吴老倌重新做了媒。”

  蔡昭感慨完,对着常宁语重心长,“常世兄还是改改脾气的好,不然将来尊夫人也迟早‘发现真正的自己’。”

  常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绿光了。

  后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又一波下山的弟子走过来了。

  两人连忙将身形隐入树丛山石后。

  “我们逮哪个?”常宁看着眼前经过的人群,仿佛盯着待宰的肥兔子。

  蔡昭:“如今宗门里的人分成三类,原先就在的,昨日刚上山的,还有广天门的,你觉得应该从哪儿下手。”

  “广天门的。”常宁想也不想。

  “好,那我们就先逮几个昨日刚上山的,樊师兄老说他们看着渗人。”

  常宁:……那你问我做什么。

  他斜眼看女孩,捏的手指格格作响。

  蔡昭全当听见不见,自顾自问道:“总不能在这里抓吧,要不下山在抓?”

  常宁阴恻恻:“既然你想要打草惊蛇,就不必有所顾忌。今日抓几个,明日再抓几个,能问出什么来最好,问不出来就宰了往山里一丢,来年山里的野兽必然喂的肥壮,多好?”

  “随便杀人不好吧,万一人家只是面相差,其实是好人呢。”蔡昭还是有底线的。

  常宁翻翻眼皮:“那就把人打晕后丢上运往南方的漕船,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当然还得把人打伤,恢复就得一段时间的那种伤。

  “这个主意好。”蔡昭欢喜,视线转回前方,“不过抓哪个呢。”

  常宁:“自然是抓功夫最好的。”

  说着他从地上捡了片树皮,旋臂一抛,只见那块树皮在空中划出一道月弧形,恰好击中那群人对面一棵大树,发出突兀的啪嗒一声。

  事起突然,这就显出各人的差异了。

  有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也有立刻运功戒备四面张望的,更有听风辨声后立刻扑向那棵大树的……其中,只有两人格外镇定,既未不知所措,也没有仓促行动,而是狐疑的望向常宁与蔡昭藏身的方向。

  这时,树丛中忽然窜出一只肥兔子,从众人眼前一晃就不见了。

  大家松口气笑了起来。

  常宁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女孩:“就他俩吧。”

  蔡昭同意。

  青阙镇今日适逢集市,周围数个村落的乡民都陆陆续续进了镇,或买或卖,不亦乐乎。常蔡二人远远尾随那两人,竟然一路跟到了一座青楼——

  青楼名曰‘小萱阁’。

  不但名字雅致,阁楼也装点的秀丽不俗。

  要不是门口进进出出勾肩搭背的女票客与艳女,蔡昭还不敢认这是青楼。

  “青阙镇上居然有青楼?”她有些呆滞。

  常宁忍笑:“落英镇上没有么?”

  蔡昭想了想:“本来差点就有了,后来被我娘搅黄了。”

  “你娘怕花娘们勾引你爹?”

  “不,我娘怕她们勾引我姑姑。”

  “……”常宁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日自己第几次无语。

  眼见那两人进了青楼,蔡昭咽咽口水想跟着进去,被常宁义正辞严的制止了。

  最后他俩只好在青楼斜对面的酒家二楼窗口边上坐等,为防疏漏,蔡昭还雇了几个孩童去青楼周围盯梢,专门盯那些出门离去时没有老鸨龟公或者花娘相送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