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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平春回青阙镇时天色已晚,他不欲在九蠡山上过夜,于是住进了镇上的悦来客栈。

  这么普通却自信的名字,客栈不是镇上最大的,却是最贵的。

  行走在青阙镇的石板小路上,蔡昭发现周遭人流不少,“祭典都结束了,镇上还有这么多人啊,是店铺的回头客么。”

  常宁抬头一看,“这些人都是些好手,不知在青阙镇做什么。”

  两人都有些奇怪,然而两人又都对青阙镇不熟,不知道这些人是熟客还是陌生人,是正常还是异常。想不通,就抛诸脑后了。

  进入悦来客栈,痨病鬼模样的掌柜面无表情的站在柜后,看见蔡昭和常宁只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挂在身后的天字一号房竹牌,然后半死不活的吆喝店小二带路。

  常宁乐了:“这回我能确定,昭昭与这掌柜一定有嫌隙。”

  “刚来九蠡山时我家就在这客栈落过脚——这么间小破客栈,统共就我家一户住客,房钱贼贵,掌柜还拉长了一张脸。”蔡昭无奈,“然后我就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提议。”

  “什么提议。”

  “我说,‘掌柜的您怎么不去开义庄’。”

  常宁直接笑出声。

  ……

  半月未见,蔡昭看自家老爹黑了也瘦了,好生心疼,恨不得立刻开炉煲汤给亲爹补补。

  蔡平春也上下打量女儿,发现小姑娘个子高了些,神气也像个大人了,笑吟吟道:“看来青阙宗的厨子不错,将我家昭昭喂的白白胖胖的。果然还是该把你送出去养,才几日功夫,看着就懂事多了。”

  再去看常宁。

  虽说青年依旧满脸毒疮,但气定神闲,双目蕴光,蔡平春问,“常世侄这是痊愈了?”

  常宁恭敬行礼:“还有些许余毒未清。”

  蔡平春微一皱眉,但并未说什么。

  蔡昭也皱起了眉头。

  常宁这货从进门开始就再未说过半句奇葩言论,举止闲雅有毒,风度优美,简直比宋郁之还像世家公子的做派。

  父女俩许久未见,自有许多话要说,东拉西扯片刻后,就说到了青阙宗被攻入之事与各派被魔教设伏偷袭之事。

  蔡昭问出早先的疑惑:“常宁说魔教已经大不如前了,为何还这么穷凶极恶啊。”

  蔡平春道:“天底下恶人那么多,你能一一猜出人家的念头么。这事想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等这回大家休养好,让你师父领个头,咱们上幽冥篁道好好问候聂喆教主一回就是——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聂教主既然有兴致重新开张,北宸六派自然也能奉陪。”

  这话说的简单,后面隐含的血雨腥风难以估量。

  蔡昭忍不住抖了抖耳朵。

  常宁也颇是意外,蔡平春看着温和低调不言不语,不曾想性子这般干脆果决。

  “蔡叔父。”他上前一步,双臂笼袖而拜,姿势端正优美,“请恕小侄失礼——不知蔡伯父此行是否打探到关于我家案子的蛛丝马迹?”

  蔡平春沉吟片刻,“常家坞堡如今已成废墟,我把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又绕着那座山查了几圈——可以断定,的确是魔教所为。”

  蔡昭吐槽:“爹,常世兄早就说是魔教干的啦。你走了半个月,就查出了这个啊。”

  蔡平春揉揉女儿的脑袋,“傻丫头知道什么。”

  看向常宁道,“我本以为是有人浑水摸鱼,假借魔教的名头行凶。可我反复查证,不论是山脚下留的标记,草丛间划出来的暗线,埋伏周围时打下的桩口,甚至废墟中残存的打斗痕迹,都是路成南的手笔。哼哼,又是天罡地煞营。”

  蔡昭脑筋转得飞快,“姓路?莫非是聂恒城赵陈韩路四大弟子中的一个。”

  “不错。”蔡平春,“他是聂恒城的四弟子,平素恶迹不显,是以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实则这人文武全才,内外功夫机关阵法星象地形跟踪毒杀无一不通,天罡地煞营中的人都是他一手练出来的。”

  蔡昭听的悚然,“所以是这人杀了常大侠全家!”

  “不会,这人已经死了,比聂恒城死的还早些。”蔡平春道,“当年我们几个小的,查到天罡地煞营的几个小头目,杀上门去时发现他们披麻戴孝,哭的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原来是正在焚香烧纸,祭奠路成南。”

  “……魔教也有几分人情味。”蔡昭讪讪的。

  蔡平春笑看了女儿一眼:“魔教中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路成南当年在魔教小辈中颇有威望,却无人说得清他是怎么死的。有人说他是走火入魔死的,有人说他是被我们北宸六派无耻的设下陷阱害死的,还有说他是被心怀嫉妒的两位师兄合谋所杀……”

  “总之,路成南一死,聂恒城犹如断去一臂。若是他还活着,你姑姑也不会那么容易寻摸到聂恒城,更不能瞅准他落单的空档,向其挑战。”

  “听起来,这人挺厉害的。”蔡昭唏嘘,“魔教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啊。”

  常宁看了女孩一眼,没有说话。

  “即便到了今日,天罡地煞营还是照着路成南留下的规矩训练,我一看常家坞堡残留下来的痕迹就知道了。”蔡平春道,“这些年广天门驷骐门还有太初观行事过于张扬了,手越伸越长,势力越扩越大,魔教心有不满,欲行教训,尚在情理之中。”

  “可为什么非要屠灭常家呢?自聂恒城死后,常大哥几乎再未涉足江湖之事。”他实在想不明白。

  常宁沉默不语。

  蔡昭听到‘广天门’三字,立刻想起了宋郁之,连忙问道,“爹,我三师兄…就是宋门主的儿子宋郁之啦,他中了幽冥寒气,一身功夫没剩多少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治疗这种伤势的法子啊。”

  常宁深吸一口气,忍住满腹酸气,继续强装温文尔雅谦恭端正。

  马德!

  “幽冥寒气?我并不知解法。”蔡平春愣了下,“不过……应当是能治好的吧。”

  蔡昭眼睛一亮:“爹怎知可以治好。”

  “当年你姑姑有个兄弟,叫石铁樵……”

  常宁:“是石家兄弟中的老二?”

  蔡平春:“对,就是他。他当年就中过幽冥寒气,后来昭昭的姑姑不知怎么弄的,石二哥就复原了,其中缘故我并不知情。”

  “那……究竟是怎么复原的?”蔡昭茫然,“就没人知道么。”

  常宁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练幽冥寒气这门功夫的人也没几个,中的人自然也不多了,能有几人知道治愈的法子啊。”

  为了防止女孩继续纠缠宋郁之的伤情,常宁赶紧祭出另一个问题,“小侄斗胆,请教蔡叔父一事。”

  “但说无妨。”

  常宁道:“武刚临死之前,说尹老宗主不愿拿开阳长老去换武元英大侠,是为了逼问他一桩秘事。不知蔡叔父知不知道是何事?”

  蔡昭一怔,她也想起来了。

  她忍不住嘀咕,“原来你在心中一直好奇这个,那为何不直接问师父呢。他肯定知道尹老宗主的意图啊。”

  常宁做戏全套,一脸善解人意的苦笑:“小侄怕这事可能不很光彩,让戚宗主说出来未免强人所难,所以……”

  蔡平春点点头,“常世侄说的是,这事的确不很光彩。”

  “啊。”蔡昭愕然。

  二十多年前,魔教固然强盛一时,但北宸六派也不是泥捏的。

  青峰三老正当盛年;太初双雄各有千秋;佩琼山庄广天门以及驷骐门都是子弟众多,强者如云;落英谷也有蔡长风这样的顶级高手撑门面。小辈中有周致臻,宋时俊,武元英等新一代后起之秀,更别说蔡平殊这样禀赋罕见的异才。

  总之,很长一段时间中,正邪两派势均力敌,谁也不敢轻言开战。

  “忽然有一天,尹老宗主察觉出情形不对。”蔡平春道,“他之前与聂恒城是交过手的,不能说打成平手,但输也输不了几招。到了他们那个境界的高手,要说再有多大的进益,也不容易。然而,不知为何聂恒城忽的功力剧增了。”

  “第一回 ,尹老宗主与他过招,差点无法全身而退。”

  “第二回 再遇,尹老宗主已无法在聂恒城手下走完一百招了。”

  “等到第三回 碰上时,若不是程浩王定川两位同门舍命相救,尹老宗主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蔡昭张大了嘴,“爹你怎么这么清楚,尹老宗主败了也不会到处说啊。”

  “是王定川师伯的一位弟子告诉你姑姑的。”蔡平春淡淡道,“你姑姑救过他的命。”

  常宁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些,惊愕难言,忽然想到一事,“聂恒城忽得神功,这样一来,两边的均势怕是无以为继了。”

  ——所以,这才是聂恒城忽然发难的缘故?之后他愈发没了忌惮,索性让魔教党羽肆意横行,剑指剿灭北宸六派,一统天下。”

  蔡平春颔首,继续道,“尹老宗主亦是水晶心肝之人,自然想到聂恒城一定是有了机缘巧合,得到了一门威力巨大的神功。”

  “于是他抓了开阳长老逼问聂恒城究竟有了什么机缘巧合?!”蔡昭一拍手掌。

  蔡平春:“开阳长老与瑶光长老均为聂恒城亲自招揽入教的,十几年的心腹了,他们若不知道,就无人知道了。”

  “那最后问出来了吗?”小蔡姑娘好紧张。

  常宁一派端方,眉目温雅,“若是问出来了,你姑姑就不用豁出性命去杀聂恒城了。”

  蔡平春微笑:“世侄说的不错。”

  蔡昭眯眼看常宁,眼中直白的晃着三个字:你好假。

第34章

  回到青阙宗已是掌灯时分, 常宁与蔡昭赶上了万水千山崖于天黑前最后一趟铁索伸卷,之后就要关闸封路,没有手令谁也不能在夜间过崖。

  蔡昭把两只小手勾在背后,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

  常宁见她轻松愉悦, 问道:“刚才你们父女俩关在屋里说什么呢?”还特意请他去客栈大堂喝茶, 结果他只喝到半碗冰冷的井水。

  蔡昭笑眯眯的回头:“爹爹说, 明日一早他会上山来看师父。”

  常宁狐疑:“只说了那么一句?”他可是喝了半碗凉水啊。

  蔡昭仰头向前:“爹爹还说,如今闹成这样, 江湖上估计又要起风波了,叫我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溜回落英谷躲起来。无量寿佛, 善哉善哉。”

  常宁噗的笑出声:“蔡谷主真是实诚人。我还当你要学你姑姑笃行侠义,坚决不退呢。嗯,这样也好,幸亏你不像你姑姑。”

  “不是所有小辈都像长辈的。”蔡昭微笑:“你也不大像常大侠。”

  常宁瞳孔骤然缩紧:“你什么意思。”

  蔡昭转过身,倒着蹦跳走路:“就是字面意思啊。”

  常宁停住脚步, 面沉如水。

  蔡昭也跟着停下脚步, 发现旁边是一座大湖。她左右张望:“你挺会选地方的, 此处四野无人,便于说话。”

  “昭昭有话就说吧。”宽袖长袍的青年临水而立, 犹如谪仙…抑或是伪作仙人的妖魔。

  蔡昭双眸如水:“常世兄, 其实你并不长于伪饰。自从上了九蠡山之后, 你故意装的恶形恶状,将所有或真心或假意关怀你的人都赶的远远的,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觉你的不妥了。”

  常宁:“我有什么不妥。”

  “起初,我以为你是因为自幼患病, 才性情乖戾的。”蔡昭道, “可相处久了, 我发觉你不止是喜怒无常,还肆意妄为,从不计较后果。你要寻当初欺侮过你的人出气,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先叫自己痛快再说。”

  “常大侠几十年来侠义为怀,宅心仁厚,就算他再疼爱体弱多病的儿子,该教的也会教——真正的常世兄不会像你这样这样乱来的。我说的对吗,‘常世兄’?”蔡昭看着常宁。

  常宁微挑嘴角:“话说的不错。可你忘了,我已经不是之前的常宁了,家遭大变,满门被屠,难道我就不能心性大变么?”

  蔡昭点点头:“我也那么想过,可心性能够大变,临敌经验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她又道,“那日在万水千山崖上,你仅从十几具尸首的伤处就能断出他们前后遇害的经过,进而察觉出魔教的计策——这些可不是闭门造车就能想出来的,得见过许多尸首,经过许多厮杀,才练出来的本事。”

  “常大侠之子体弱了十几年,近两年才见好,忙着闭门修炼补回之前的欠缺还来不及,怎会有这许多的‘见识’?恐怕我爹也看出你的不妥了,哪有全身功力复原的七七八八,脸上还毒疮遍布的。”

  “还有你的‘常家剑法’——我不用刀,是因为我只惯用自己的刀,但偏偏经常没带在身上,只好随手捡把剑来使使,并非有意隐瞒。可是常世兄不用惯使的右手挥剑,偏偏用左手,这是为何呢?”

  常宁沉默:“……昭昭觉得是什么缘故?”

  “因为你右手上的功夫威力太大,一旦施展剑法时没收住,容易叫人起疑。”蔡昭,“常公子再天纵奇才,习武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常世兄’若一剑挥出,如风雷惊电势不可挡,岂不奇怪?”

  “配上你受不得欺侮的暴躁脾气,无需顾忌后果的高傲性情——‘常世兄’,你以前的日子,过的很是尊荣显贵啊。”女孩笑眯眯的。

  常宁没有笑,“那么,昭昭觉得我是谁。”

  蔡昭轻松道:“我不知道啊。我爹都说了,光靠猜怎么猜得到。”

  常宁静静看着女孩,“昭昭又为何不禀告戚宗主,将我捉起来审问。”

  蔡昭叹口气,“虽然你这个人可能是假的,但你嘴里说出来的许多过往辛秘都是真的,你使的‘柳絮剑法’也是真的。”

  “尤其是我姑姑少年时的往事,若非常大侠自愿,我真想不到是何种缘故,他才会说的那么巨细靡遗毫无保留。还有常家的内功心法,以常大侠的本事,若真是受了胁迫,传授心法时做些手脚,并不是难事。”

  女孩顿了顿,目光注在常宁身上,“要让常大侠倾力教导常氏家传武学,并在很长时间中一点一滴的将过往相告——我想,你一定是常大侠十分信任的人。”

  过了良久,四野无声,‘常宁’长长出了口气,“我小看昭昭了。”

  蔡昭真心道:“是你对我没多加防备。”

  青年沉思片刻,“你想知道我是谁么。”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你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说,是么。”蔡昭凝视青年,“我如今只想知道另一件事——常大侠的儿子现在还活着么?”

  青年极缓慢的开口,“活着,但是你也可以当他死了。”

  蔡昭心头一颤,“怎么说。”

  青年摇头,“两三年前,他终于康复有望,常大侠欣慰之余便让儿子修习心法。谁知常夫人见了之后就疯癫不已,担心儿子学武后会步上娘家父兄的旧尘。某日常兄弟闭关,常夫人忽然闯入,大喊大叫制止儿子练功,致使常兄弟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此生再也无法习武了。”

  “他昏迷了数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常大侠夙夜思索良久,说这兴许是天意,于是让忠心老仆带着儿子离去,隐姓埋名,退居山田,从此再无常氏宁儿。”

  青年抬头望月,“常兄弟走后没几个月魔教就杀上门来,常大侠后来想想还挺高兴,说老天怜悯常家,侥幸保下常宁性命,能像寻常百姓般生儿育女,也是幸事。”

  蔡昭黯然:“……常家灭门这么大的事,难道那位老仆没听说么。”

  “听说了也不能做任何事。”青年道,“临行前常大侠反复叮嘱那老仆,此去再也不要惦记江湖和常家的事,哪怕他死了也不许回头。老仆只要照看好他的儿子,就是对得住他了。那老仆发血誓应下了。”

  蔡昭长长叹息:“这样也好,位高则凶险,做个寻常富家翁未尝不好。”

  青年等了半天不见女孩发问,忍不住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蔡昭笑了下,小小的脸蛋娇俏稚嫩,“你嘴里说出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么。”能假装成另一个人,一样也能撒谎。

  “你不揭穿我,妥当么。”青年犹自惊奇。

  蔡昭起步继续前行,“妥不妥当,也就这样了。反正常大侠信任你,师父亲自把你托付给我,我一个才上山半个月的新弟子知道什么。”

  青年长腿一跨,拦在女孩身前,“我以为你一心效仿蔡女侠。”

  小蔡姑娘脸上一片黯淡:“我爹并不希望我像姑姑那样……我娘嘴里说的好听,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和爹爹一样。姑姑是这世上我最敬爱之人,但,我恐怕不能像她那样了。”

  她抬起头,“明日我就搬去椿龄小筑,‘常世兄’…我还叫你常世兄罢,你以后好自为之。”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的先前走去。

  常宁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动一步。照理来说他,应该松口气,可偏偏此刻说不出的郁闷。

  ……

  大约是因为见到父亲有了底气的缘故,这夜蔡昭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梦了。

  梦中的姑姑很年轻,就像母亲描述的那样,面色红润,光华四射,一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生气勃勃,天不怕地不怕。她附在小小侄女的耳边,“小昭昭,别害怕天黑,妖怪总是会被打跑的,天也总会亮的……”

  小小姑娘哭的一塌糊涂,嚷着‘姑姑别走我害怕’。

  梦醒了。

  蔡昭浑身冷汗的坐起来,外面是梦魇般的漆黑夜幕。

  她愣愣的出神——为什么要害怕?

  父亲已经回来了,母亲和弟弟暂避于宁家,全家都很安全啊。

  就算外面江湖上打出了狗脑子,只消将落英谷一关,就什么都不关他们一家人的事了。

  她赌气般的躺了回去,哪怕睡不着也要努力去睡。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被一个噩梦吓的睡不着也太丢人了。

  昏昏沉沉的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墨色的天际开始发浅,屋外忽然吵闹起来,蔡昭迷迷糊糊的听见芙蓉的惊呼,翡翠冷静的呵斥,还有一阵纷杂慌乱的脚步声。

  之后是常宁推门而出的声音,他用匪夷所思的语气反问‘说什么混账话,什么叫不见了’。

  然后,她被叫起来告知——蔡平春不见了。

  ……

  漫长的人群鱼贯通过黑漆漆的深渊,铁索摇晃,带动众人高举的火把。

  兹事体大,连余毒未清的戚云柯也由仆从抬着躺椅下山了。

  黑暗中火光憧憧,每个人的面庞都格外的不真实,曾大楼的忙碌匆匆,戴风驰的幸灾乐祸,宋郁之的焦急,樊兴家的惊讶,都仿佛是在戏台上粉墨登场。

  蔡昭谁也看不清,谁也分不明,只有在身后撑着自己的常宁,他的手臂温热强壮,肌肉结实,能让她觉得脚踩到了地上。

  来到悦来客栈门前,周遭一圈已被打着火把的青阙宗弟子围了起来,外圈还围了许多蔡昭白日里见过的生面孔。

  而后,一个抖抖索索惊魂未定的老农被推到前头来。

  这老农是负责给悦来客栈送生食的,虽说客栈生意冷清,不过掌柜与伙计自己也是要吃的,于是他每日天不亮就担着活鱼肉排菜蔬来送货。

  谁知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然而明明门缝中漏出了几丝灯光,显然是有人的。他给这间客栈送货多年,掌柜虽说半死不活的不会做生意,但从不赊账,于是买卖两边交情日深。

  老农知道客栈有扇后门从来不锁,于是挑着扁担绕路去后门,穿过厨房进入大堂,看见一地血淋淋的尸首,他差点吓破肝胆,于是赶紧报告宗门管事。

  客栈大门敞开,柜台打翻,笔墨纸砚账册铜匙散落一地,连墙上悬挂的房间竹牌尽数掉落,掌柜的尸首面朝下趴于其间,身旁取暖用的火盆已经熄灭。

  众人急着寻找蔡平春,于是赶紧奔往二楼,沿途分别又见到五具尸首。

  二楼天字一号房,桌椅床帐整齐干净,茶壶茶盏摆放成梅花状,仿佛没人住过一般。

  蔡昭忙去看床铺,被褥折叠的整整齐齐,一样没有丝毫痕迹。

  房间空荡冷清,无法想象这里竟是不久前蔡家父女笑谈过的地方,也全无打斗痕迹,显然是被人刻意清理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我爹去哪儿了?”蔡昭木木的自言自语。

  曾大楼安慰道:“别急,咱们再看看。”

  戚云柯被人扶着站在一旁,轻轻的咳嗽。

  从天字一号房推门出去,门口就是第一名伙计的尸体,侧卧成蜷曲状。

  楼梯口是第二名伙计,尸体趴在栏杆上。

  楼梯中段是第三名伙计,面朝下趴在阶梯上。

  大堂中是分列两具蜷缩的尸首,左面那人身形肥胖,手拿菜刀,作势欲劈砍敌人,显然是厨子了。

  “这间客栈一共有几人?”曾大楼问。

  弟子回答:“一名掌柜,一名厨子,四名伙计……全在这儿了。”

  “有几人住店?”

  这次蔡昭回答了,“今夜,只有我爹住店。”

  ——又是一阵令人心慌的静默。

  “你们先去看看几人的尸首。”戚云柯身体不支,被人搀扶着坐下歇息。

  曾大楼应命。

  蔡昭脚下不稳,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一半,全靠常宁用手臂撑着她。

  木然走下楼梯,她奋力推开常宁,强装镇定的倚在大堂中的柱子旁,全身发冷,手脚不住的打颤。

  掌柜的尸首被翻过来,那张熟悉的蜡黄面孔映入眼帘,众人齐声惊呼——原来他的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心脏已被摘出,挂着几缕血肉冷冰冰的垂在体外,四肢绵软垂下。

  曾大楼一愣,大声道:“将其余几人的尸首也翻过来。”

  众弟子立刻照办——果然其余五人也是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心脏被掏出挂在体外,四肢被打断筋骨。

  戴风驰失声大叫:“这是落英谷的千花千叶擒拿手!”

  众人一惊,然后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蔡昭。

  千花千叶擒拿手是落英谷的绝技,一共二十一招,前二十招都是擒敌之用,只有最后一招‘拈花摘叶’是用来取人性命的。

  出招时先打断对方的四肢,而后直取心口要害;功力深厚的,能活活掏出人心来,便是功力不足的,也能破开胸腔致人死地。

  因这招数太过毒辣,多任谷主都不欲使用。

  然而十八年前涂山大战后,蔡平殊修为尽失,落英谷风雨飘摇,蔡平春为了震慑群魔宵小,刻意在青罗江大战中用‘拈花摘叶’连创数十人,血染河滩,惊骇众人。

  “二师兄太武断了吧,就这么一处伤口,就能断定是落英谷的功夫么?”樊兴家望见梁柱旁的蔡昭脸色苍白,心中觉得好生可怜。

  戴风驰傲慢道:“你懂什么,看看这伤处的位置和出手的劲道,六人都是一击毙命,除了掌柜略有伤痕之外,余下五人毫无还手之力,这么厉害的招数,非‘拈花摘叶’莫属啊!”

  “二师兄错了。”宋郁之忽道,“广天门的摘心手也有这般威力。”

  戴风驰一愣,随即又道:“摘心手只是取心而已,可是‘拈花摘叶’还能打断人四肢骨骼,你们看这六具尸首是不是都断了手脚?”

  众人看去,果然如此。

  常宁冷冷出声,“我不会落英谷的功夫,但我依然能将戴师兄四肢打断,掏出心肝,戴师兄要不要试一试。”

  戴风驰一噎,“你是在恐吓于我么?!”

  “不敢。只是告诉戴师兄,天下功夫多的很,只要修为的境界到了,想怎么杀人就能怎么杀人。”常宁淡淡道。

  戴风驰愤而闭嘴。

  “大家看地上是什么?”樊兴家再度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倒落的柜台旁,掌柜的右手指尖染血,地上被他尸体盖住之处用血划了短短的一竖。

  “一竖,这是什么意思?”曾大楼困惑。

  樊兴家弯腰看了半天,“这是想写字没写完吧,什么字呢。”

  戴风驰又张嘴了,“说不定不是一竖,而是没拉长的一横呢。”

  “一横?”樊兴家不解。

  蔡昭声音泠然,“落英谷的落字,第一笔就是一横。”

  她转身向戴风驰,“二师兄想说什么不妨直说。说一半藏一半,着实怂的很,而且大家也听不懂。”

  戴风驰被激怒了,“好,那我直说了!眼下情形十分清楚了,昨日深夜,店内伙计偶然撞见令尊在屋内不知在做何勾当,惊慌之下发出声响。令尊发觉后,出门就取了那伙计的性命,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将客栈中人杀个干净,免得泄露了机密!”

  “我看不见得。”常宁讥讽道,“这不是还让戴少侠瞧破了其中玄机么?显见这杀人灭口的手段一点用处都没有。”

  戴风驰梗着脖子,“兴许是情急之下,蔡谷主不及细细思索。”

  “能叫你这种蠢货看破,不是不及细细思索而是根本没长脑子吧。”常宁冷笑,“既然蔡谷主肯定有脑子,当时情形必然不是如此。”

  戴风驰涨红了脸。

  “二师兄。”蔡昭忽而微笑,“你知道这几日北宸六派屡屡受到魔教袭击吧。”

  戴风驰吓一跳,“知,知道。那又怎样?!”

  “我一直在想,魔教能屡屡得手,莫不是在六派中有了内应?”蔡昭敛容,将眼睛一瞪,“二师兄,你是魔教的内应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许血口喷人!”戴风驰激动的差点跳上房梁。

  蔡昭上前一步,逼近道,“当年尹老宗主曾经说过,北宸六派同气连枝,手足一体,只要我们自己同心协力不生猜忌,魔教便杀不败我们。”

  “如今倒好。二师兄先是只凭尸首上的几处伤势便一口咬定是落英谷的功夫。再凭地上一点血迹咬定我爹在屋内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哈哈哈哈,二师兄,你这能耐不去茶馆里说书挣几个铜板委实可惜了!”

  戴风驰被骂的张口结舌,额头冒汗。

  蔡昭踏上一步,气势咄咄,“我爹在外头待了半个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能行机密事,非要千辛万苦的赶回青阙镇,堂而皇之的住进客栈,然后不等众伙计睡下就着急慌忙的做起隐秘之事来——他是疯了还是傻了?!”

  “二师兄,你是要离间六派的情义么?你真不是魔教派来的内鬼么!不然怎能用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急吼吼的定我爹的罪!”

  戴风驰急的一脑门子的汗,脖颈上青筋暴起。

  曾大楼沉声道:“风驰,这次是你的错。昭昭不见了父亲,已然心急上火忧心忡忡,你做师兄的不但不加安慰,还嘴上无德胡说八道!风驰,给昭昭道歉!”

  戴风驰满心不忿,但客栈内众弟子看向自己的目光俱透着轻视与鄙夷,他只好硬着头皮向蔡昭低头拱手道歉。

  “算了。”蔡昭挥挥手,“都是同门手足,二师兄别往心里去就好了。”

  她又道,“为免二师兄疑虑,大家可以细看这六具尸首,心口的伤处都是微微倾斜,显然出手之人是正面站在死者身前的。”

  两人正面相对,一人出手插入对方胸口时,伤口入势不可能完全垂直,总会因为左手右手而有些许倾斜。

  “二师兄年纪轻,见识不足,是以并不清楚千花千叶擒拿手的招式。不妨去问问外门的李师伯,或是药庐的雷师伯,他们都会告诉你,‘拈花摘叶’是侧身出掌的。是以这记招数弄出来的伤口,一定是笔直的!”

  女孩神情轻蔑言辞如刀,说的戴风驰颜面扫地,连头都抬不起来。

  大堂内众弟子听发出轻轻嘘声,以示对戴风驰的不满。

  没人知道,蔡昭此刻脸上装的镇定,心中却慌乱无依。

  她忽想起适才那个梦。

  “小昭昭,别害怕,天总是要亮的……”姑姑的声音又温柔又勇敢,小时候无论多黑的夜晚,多可怕的梦魇,只要听见姑姑的声音,她就再也不害怕了。

  三年前,姑姑过世,她觉得天塌了一半。

  如今,父亲失踪,母亲帮不上忙,她必须自己把妖怪打跑,然后等待天亮了。

  “我冷了。”她忽然出声,“把火盆生起来吧。”

第35章

  火盆旁的笸箩里只剩下两块小小的木炭, 孤苦伶仃的依偎在一起。

  蔡昭端了把小凳坐在火盆前烤火,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牌往火盆里丢,好叫微弱的火苗烧的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