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道:“客官是问高家村西五十里的林村么?如今只怕已是汪洋一片了。”

凌风向老者道了谢,足不稍停向东赶去。

他想到大娘母女的娇弱,遇到这凶猛天灾,只怕凶多吉少,内心有如火焚,也顾不得白日之下引入注目,施展轻功,发足飞奔。

他从早跑到傍晚,中午也不及吃饭,只见路上难民愈来愈多,心内愈觉懊怒,待他赶到距林村仅有百余里,一问难民,才知林村周围十里于昨夜淹没。

凌风一听,有如焦雷轰顶,他呆呆的什么也不能想,他强制自己的伤痛,想着援救阿兰母女的法子。

他寻思道:

“那小茅房本是依着山坡建筑的,地势甚是高亢,如果爬在屋顶上,大半日之间,水怕也淹不到。林村既已淹水,陆路是走不通了,不如就在此雇船。”

他出高价雇了一个梢公,划了一只小船,溯水而上。

此时水势甚是湍急,那梢公费尽力气划去,船行仍然甚慢,凌风内心大急,当时向梢公讨了一只桨,运起内力,划了起来,那小船吃他这只桨不停的拨水,果然前进神速。

行了三个时辰,已是午夜时分,那梢公精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坚持靠岸休息,凌风也不理会他,一个人操桨催舟续进。

又行了一会,水面突然大宽,原来水道也分不出来,只是茫茫的一片汪洋,凌风心知到了洪水为患的区域,距离林村已是不远,奋起神力,运桨如飞。

他见沿途村落,都已淹没,很多村民都爬到树梢或屋顶上,手中点着火把。众人见凌风小船经过,纷纷摇动火把,嘶声求救。

凌风想到阿兰母女身处危境,当时硬起心肠,只作没有听见。

愈来愈近林村了,他心中也越来越是紧张,手心上出了一阵冷汗,他想:

“只要…只要爬上屋顶,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小船驶进林村了!

凌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他举目四望,那是一片无际的水面,整个林村的建筑物,都被淹在水下,只有小溪旁几株梧桐树,还在水面露出了树尖。

他内心深处突感冰凉,他狂奔操舟一日一夜,内力消耗已尽,此时支持他身体的“希望”,又告幻灭,只觉全身软弱,再也提不动大木桨,“砰!”的一声,木桨落到木板上,人也委顿倒地。

凌风自幼失去父母,一直视大娘如慈母。那阿兰,更是他心目中最完整、最美丽的女孩,他们俩虽然并没有说过一句爱慕对方的话,可是,彼此间亲切的体贴,深情的微笑,那不胜过千盟万誓吗?

他天性甚是淡泊,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手刃父仇,寻求血果,使阿兰重见光明,然后…然后带着阿兰母女,住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可是,如今呢?一生的美梦,算是完全破裂粉碎了…

凌风只觉胸中一阵火热,接着一阵冰凉,他仿佛听到了流血声,那是心房在流血吧,他仿佛听到了破裂声,那是心房在碎裂吧!

他深深吸了口气,反复吟道: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是的,在这个世上真是苦多乐少,除了生离、死别、绝望、痛苦,那还有什么?

他只觉得在这一瞬间,世上一切都与他不再有关连了,他的思想进到另外一个世界…。

“那儿没有愁苦,没有离别,只有欢乐——永恒的欢乐,遍地都是鲜花。那白栏杆上靠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托着头,正在想念我,相思的眼泪,一颗颗像珍珠,滴在鲜艳的花朵上,那花开得更娇艳了。”

凌风口中喃喃道:“阿兰,阿兰,你别哭,大哥就来陪你啦!”

他正在如痴如醉,突然,背后有人推他一把,才惊破他的幻境,回头一看,正是那梢公。

原来适才他木桨落地,梢公已被惊醒,点了一个火把,爬到甲板上,只见凌风神色大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痴痴呆呆地坐在船头,正想上前招呼,忽又见他脸露惨笑,脸色怪异之极,口中又是自言白语,再也按捺不住,是以推了凌风一把。

凌风一惊之下,思潮顿去,回到现实,他苦思今后的行止,但是心痛如绞,再也想不出什么。

天色已明,他吩咐梢公顺水划回。

这顺水行舟,确实快捷无比,不消两个时辰,便到达岸边。

凌风茫然下了船,在难民群中,看遍每张面孔,也不见大娘母女,当时更肯定她们已遭大水冲走。

他万念俱灰,不愿混在乱糟糟的难民中,他只想一个人清静、孤独的回忆,咀嚼昔日每一个小动作、每一句话。

第三十二回 情海双姝

凌风避开大道,专拣荒凉的山路,翻山越岭漫五目的地走着,饿了便采几根野菜充饥,渴了就捧一捧泉水解渴。那山路连绵不绝,似乎没有一个尽头,凌风心想:“让这山路的尽头也就作我生命的尽头吧!”

他自暴自弃,行了几日,形容已是大为枯槁,这天翻过山头,只见前面就是一条官道,通到济宁,心中一惊道:“苏姑娘就住在济宁,我去看她一趟,再去找那几个老贼报仇,然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后的归依。

凌风进了城。

他走过两条街,见到一家黑漆镶金的大门,门口站着两个兵丁,知是知府公馆。趋前问道:

“这可是知府公馆么?在下吴凌风请问苏蕙芷姑娘可在?”

那兵丁见他形容憔悴,衣着甚是褴褛,但挺鼻俊目,仍是一表人才,又听他问知府义女,知是大有来历之人,当下不敢怠慢,跑进去通报了。

过了半晌,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向凌风恭恭敬敬一揖道:

“吴公子请进,小姐在厅上相待。”

凌风还了一揖,跟着那管家,走了进去,只见那知府甚是气派,一条大路直通客厅,两旁植满了牡丹,红花绿叶,开得非常娇艳。

他才走了一半,苏蕙芷已推开门迎了上来,凌风见她笑靥如花,神色高兴已极,数月不见,虽然略见清瘦,但脸上稚气大消,落得更为明丽。

凌风一揖道:

“苏姑娘近来可好?我那捷弟本和我一起来看你,但在路上被一位老前辈叫去,他叫我代向你致意。”

苏蕙芷忙一裣衽,柔声道:

“吴公子快请进屋,那日一别,我内心牵挂,日日盼您早来看我…”她说到这儿发觉语病,脸一红,住口不说了。

凌风瞧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不由又想起阿兰,心中叹道:“唉!多么像啊!可是一个这么幸运,另一个却是那么悲惨,老天!老天!你太不公平了。”

蕙芷见他忽然呆痴,觉得很奇怪,又见他脸色憔悴,不觉又爱又怜。

她柔声道:

“吴相公,您是从淹水地方来的吗?”

凌风点点头。蕙芷接着道:

“那黄河确是年年泛滥,治河的官儿,平日只知搜括民脂民膏,一旦大水临头,跑得比谁都快,这次大水,如果事先防范周详,总不至于如此,我义父为此事大为震怒,已上省城去请示了。”

凌风心念一动,正欲开口相问,但苏蕙芷却是欢愉已极,口中不断的说别后之事。

原来那天苏蕙芷投奔她父亲旧部永济知府,那知府姓金,原是苏蕙芷父亲一手提拔,见—了苏姑娘,自是爱护尊敬,他知苏侍郎一生正直,赤胆忠心为国事忧,竟然命丧贼子之手,不禁喟然。

这金知府,虽已年过五旬,膝下仍是虚虚,苏蕙芷见她对待自己亲切慈祥,又听他时时叹息自己命中无子,便拜他为义父,金知府只乐得如得瑰宝。

凌风原意逗留一刻,便要告辞,但见苏蕙芷情意殷殷,竟不忍开口。

苏蕙芷说了一阵,看到凌风听得很专心,心中暗喜。

她忽察觉道:

“吴相公,你瞧我高兴得胡涂啦!您一路上赶来,定是疲倦了,我还唠唠嘈嘈的哕嗦。您先换换衣,休息一会吧!”

她立刻吩咐婢子备水,凌风只得依她。

凌风沐浴一番,换了一身衣襟觉得身心轻快多了,但那只是转瞬间的轻松,在他心灵的深处,负担是多么沉重啊!

蕙芷待他沐浴出来,引他到了卧室道:

“您先睡一会休息休息,等吃晚饭,我再来喊您。”

到了掌灯时分,凌风跟着婢女,穿过两道,只见前面是一圆门,那婢女道:

“这是我们小姐住的地方。”

凌风走进圆门,阵阵清香扑鼻,原来遍地都是茉莉,假山后是喷水泉,月光照在水珠上,闪闪发光,景色甚是宜人。

凌风见蕙芷坐在桌边相侍,桌上放了几样菜肴,急忙坐了下来。

他歉然道:“让你久等了。”

蕙芷笑道:“吴相公,您礼仪真重,来咱们先喝酒。”他说到“咱们”,不觉有些羞涩。

凌风也没有注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酒甚是清冽。蕙芷却只略一沾唇。

她殷殷相劝,凌风心内愁絮重重,正想借酒浇愁,一杯杯只管往下倒。

她自己也喝下一杯,脸上微晕,灯光下,只见她雪白嫩得出水的双颊,透出浅浅的红色,直如奇花初放,晨露初凝。

她突然道:

“那日我见辛——辛相公喊您大哥,真是羡慕得很,我…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喊你大哥,那才好哩!”

凌风见她喝了一些酒,神态大是活泼,实是娇憨可爱,只恐拂她之意,便道:

“我也很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子。”

蕙芷喜道:

“大哥,真的么?你也别再叫我苏姑娘长、苏姑娘短的了,我妈叫我小蕙,你就这样叫我吧!”

她又接着说道:

“大哥,你走了后,我真想念你,我天天算着日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的,今早儿,我听喜鹊儿在树枝上呱呱地叫,我便知大哥会来了。”

凌风道:

“小蕙妹子,我…我。”

蕙芷接口道:

“大哥你不用讲,我知道你也在想念我。”

“我义父,他见我整天不乐,以为我生病了,大哥,我心里担忧,饭也吃不下,大哥,你不再离开我吧!”

“大哥,我知道你不愿住在这儿,你要行侠江湖,难道我还会不愿跟着你吗?”

凌风听她说得一往情深,心中很是感动。那蕙芷坐得离他很近,只觉她吐气如兰,美秀绝伦。

他本不善于喝酒,此时借酒消愁,醉意已是甚深,他抬头一见蕙芷正望着他,那目光中包含着千怜万爱。

凌风觉得那眼光非常熟悉,他酒醉之下,定力大为减低,凝目看了一阵,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捉住蕙芷小手,颤声道:

“妹子,你真好看。”

蕙芷挣了一下便停止挣扎,任他握着,一股热流从凌风手掌,传到她全身,她心中甜蜜无比。

她自幼丧母,父亲对她虽然无微不至,可是近一年来,每当一个人,对着春花秋月时,在心灵深处,会感到莫名的空虚。此时,那空虚被充实了,世界突然变得美丽了,一切都是那么可爱呀!

凌风喃喃道:

“妹子!”

蕙芷柔声道:

“大哥,什么事?”

凌风断断续续说道:

“我…我…想…亲亲你的眼睛…”

蕙芷大为羞急,但她天性极是温柔,眼见凌风满面期待之色,她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她闭上了眼,领受这初吻的滋味,在这一瞬间,她不再要世上任何东西——一切都像白云那样飘渺,那样不重要了。

她觉得凌风只是一次一次亲她的眼睛,心中想道:

“他确是至诚君子,但未免太古板了些。”

她睁开了眼,只见凌风如醉如痴,心想:“大哥只怕乐昏了。”

突然,窗外一声凄凉的叹息。

凌风沉思在昔日的情景中,是以以他这高功力,竟会没有听见,蕙芷沉醉在温馨中,只愿宇宙永远停留在此刻,世世不变,哪还会留意窗外的叹息呢?

世上的事,在冥冥中似早有安排,如果凌风刚才听到叹息,赶快出去,那么,他这一生便完全改变了。

假石山后,坐着一个纤弱的姑娘,在不停地抽泣着,无情的风吹过她挂着泪珠的脸,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从心底透出的寒意。

她抽泣了一阵,心中愤恨渐消,一种从未有的自卑感袭上了心头。

“人家是知府千金,我只是一个…一个瞎了眼的乡村姑娘,怎能和人家比啊!”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