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见到姜宪的时候,她多数都在笑。
站在王瓒旁边礼貌地微笑,看见曹宪时宽容的莞尔,对着清蕙乡君时纵容地抿嘴而笑,在宫女内侍面前克制地笑…可他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姜宪此时模样。
她板着脸,面无表情,一双大大的眼睛如白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水银地瞪着她,点点的笑意却像星子慢慢地浮现在她在眼帘点,闪烁着悦愉的光芒。
李谦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得厉害。
他突然间明白那天他为什么会用手去捂姜宪的眼睛了。
三月烟雨般朦胧的目光不应该出现在姜宪的眼中,她就应该像此刻,高傲仰着头,肆无忌惮地瞪着他,从心底笑出来…
“郡主!”他迷迷糊糊地上前,低声道,“你这样笑,真好!”
让他仿佛跌进了那满天星子的夜空,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白昼夜幕。
姜宪看着他眼中的迷茫,却是心神俱震,笑容僵在了脸上。
前世,李谦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误会…可最终,他还是带兵闯进了慈宁宫…在那之前,他们也曾好好的…好好地说话,好好地说笑,好好地商讨国事,他送她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她让他增兵买马…然后就只有恨!
恨自己的愚蠢,恨他的虚伪,还有说不出口的诘问,日日夜夜,如刀般一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到了后来,她甚至能够理解赵翌的无情,赵啸的不甘,赵翊的奉迎,却始终无法对李谦释怀。
从前的旧事又像水银般无孔不入地在姜宪的脑海一帧帧地翻过。她心痛如绞,不由扶胸弯腰,面如素尺。
李谦神色大变,想也没想地上前扶了姜宪,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早就听说过嘉南郡主的身子骨很不好,十天就有九天病着,还有一天卧病在床。
谁知道姜宪却狠狠地打落了他的手。厉声道:“我没事。你如果是想劝我回慈宁宫避祸。此时天色已晚,京城禁严,回不去了。你如果是来拿投名状。对不住了,那东西我藏了起来,你若反叛,自会有人拿去给曹太后看。”她说着。直起了身子,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欢愉,呆板的面孔像戴上了个面具,看他的目光闪闪发亮,仿佛有两团火在烧。再也没有了刚才那似薄冰下流淌着春水的柔情,有的只有冷漠、疏离、愤怒、戒备…
李谦愕然。
就算他后知后觉,此刻也感觉到了姜宪对他的不同。
何况他素来对人际关系非常的敏感。不然也不可能小小年纪就有一帮臣服于他的门客和家将了。
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和冲突。
就算他这次参与到了镇国公府的事情之中。也是姜宪给他牵得线搭得桥…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对,就是这个感觉。
姜宪对着他就开始阴晴不定,涩晦不明。
不像对其他人,总是那样的从容镇定,淡然不迫。
这样的认知让他觉得难受,可隐隐地,他心底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他想到姜宪对着别人纵然是笑眼底也是一片清明的表情…好像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表现出她真正的喜怒哀乐…就像刚才,她纵然板着脸,眼中也是发自内心的笑,瞬间就点亮了她的脸庞,让她整个人都璀璨起来。
李谦觉得自己好像透过表象看清楚了姜宪。
她就是个别扭的小姑娘。
如同书里所写,近之不恭,远则生怨。
他想和她说话,就得忍着,哄着,顺着,宠着…像他娘从前养的那只猫,被爪儿挠了不能生气,还得把那猫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毛,她下次才会毫无芥蒂地跳进你的怀里和你玩。
家里的小丫鬟们都不喜欢那猫。
可他却觉得那猫脾气虽大,却知道好歹,知道谁才是真正喜欢她的人。
好比眼前的嘉南郡主,这样的乱发脾气,肯定很多人都觉得她不好,可他不过帮了她一点小帮,她却回报了他一个给李家脱胎换骨的机会。
若是时间久了,她也一样分得出好坏来吧?
要紧的是她发脾气时候不能惹怒了她。
不然她肯定会像他娘养的那只猫一样,见着了就张牙舞爪,躬着背,呲着牙,随时准备挠你一爪…
这些念头在李谦的心头很快地掠过。
他决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先把这小猫咪抱在怀里安抚好了再说。
“没有,没有。”他立马露出一副老实忠厚的样子,真诚又关切地再次扶了姜宪的手臂,“我不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如果没郡主,李家哪有这次机会。我是绝不会反悔的。甚至为了怕我父亲怀事,我在他茶盅里下了很多巴豆粉,他拉肚子拉得腿软,都不能来万寿山给太后娘娘拜寿了…那投名状既然给了你,自然由你处置,藏着也好,给人也好…倒是你,刚才为什么不舒服?还是去叫了常给你看病的御医过来好了。就算没事,也请请平安脉。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镇国公虽然让我见机行事,可我猜想,应该今夜就会动的。我怕你被太后娘娘叫过去陪她…你可别存着什么镇国公府、为皇上排忧解难的心思。人的命只有一条,没有就没了,什么都没了,把自己看得珍贵些,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险!再说了,是男人就不能让女人出头,我每次看史书,看到那些拿公主去和亲的帝王,就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成为名留青史的贤君,也不知道这些言官是怎么想的?自己不行了,就把自己姊妹送出去求饶,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国家社稷!国家社稷要是这样才能清泰平安,还有那些镇守边关的将士干什么…”
为什么每次和他说话他都能絮絮道道地说出一大堆废话来呢?
姜宪累得连和他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指着大门道:“你给我走!”
李谦毫不为忤,还是一副温和的眉眼,道:“我马上就走。可你得记住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出这个门。”然后又特别真诚地问她,“这殿里服侍的都是你身边的人吧?我要是突然出现他们不会去告你的状吧?我走之前得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去给你请个御医来瞧瞧,这可不是闹得玩的…”
姜宪终于忍不住了,像炸了毛的猫,跳起就把李谦往门外推:“你给我立刻就走!不然我就喊护卫了!”
第71章 说谎
李谦被嚷得昏头昏脑,还想着既然姜宪这样就把他赶出门了,可见是不怕被身边服侍的人发现的,这只能说明姜宪对身边的人有着完全的掌控,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能力,以前还是小瞧了她。
哪里像他妹妹,有他撑腰,却连她院子里那几个歪瓜裂枣都管不住…
嘉南郡主不愧是宫里长的女子!
她要是管理内宅…李谦想想都觉得杀鸡用了牛刀。
他脚步轻快地出了寝宫。
百结和情客正领着七、八个宫女在摆晚膳,看见姜宪寝宫突然走出一个男子,俱是吓了一大跳,有个宫女还差点打翻了手中的碟子,还好情客手急眼快接住了,朝着她们直使眼色,示意她们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
好在这些宫女都是七、八岁就因为聪明伶俐入选慈宁宫的,在一起这么长时候,彼此之间做事都有了默契,立刻就明白了情客的意思,个人低头做事,好像殿堂里根本就没有多出个男子似的。
李谦也算是富贵人家长大的,见状不由再次心生感慨。
像这样机敏的仆妇,一个院里有一个就是好的,可在宫里,能在贵人面前走动的,随手拎出一个就是的。
难怪别人说皇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集全国之力供养,怎么会不尊贵呢?
李谦想着,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好男儿就应该有此志向才是。
他又想到了姜宪。
想到她傲倨的神色,端庄秀丽面孔。仪态肃穆的步履…走出庆善堂时,他不由回眸朝庆善堂的大殿望去。
姜宪,生成就应该住在这样尊贵地供养着。
她仿佛是这宫里的一棵树,一道景,自然恣意地生长着…
她应该不会嫁给皇上了吧?
可如果姜家非要她嫁呢?
她会嫁吗?
还是…会不管不顾地把皇上叫过去,直接告诉他她再也不喜欢他了?
这好像是嘉南郡主会做的事哦!
这么想着,李谦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容如那夏日之日映在他的眼帘里。
这次。不是那灿烂明亮的仿佛无拘无束的笑容,而是从心底里涌动着的喜悦,关也关不住地溢了出来。让他的脸庞闪闪发光…
※
姜宪听着李谦在那里啰啰嗦嗦的,气不打一处出,可看着他嬉皮笑脸、不以为意地退了下去,又觉气顺了不少。反省起自己不应该总是抓着前世的事不放手。既然今生决定重新开始,她就不应该再纠结李谦了。不然有意无意的她总是会碰到他。就像这次方氏的事。她若不是知道了李谦是个怎么样的人,有怎样的能力,一个小小的侍卫,就算是表现的再出众。她也不可能用他。
最后她不仅用了李谦,还鬼使神差地把李家拉进了这场宫变中,给了李家一个上位的机会。
只是不知道伯父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
听李谦的口吻。伯父并不十分放心他,更不要说对他托出全盘的计划了。李家这次到底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还得看李谦的眼力有没有那么好了…
姜宪草草地用了晚膳。
刘小满亲自服侍她移去了偏殿喝茶,陪着要说话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姜宪当没有看见。
不管刘小满是发现了宫变的事来劝慰她,还是他发现了李谦的事来告诫她,她都不想和人说这件事。
她看了看明天要唱的戏曲目录就决定早点去睡了。
只是还没有等她歇下,曹太后住的德辉殿那边有人来传旨,说是曹太后觉得宋娴仪为人十分的伶俐,这两天辉殿事多人少,想留宋娴仪在辉云殿帮着打打杂。
姜宪冷笑。
这鱼终于上了钩!
姜宪随口应了一声,吹灯歇息。
此时的李谦才刚刚回到位于东宫门偏殿那间小小的庑房里。
谢元希神色焦虑地等在屋里,见李谦回来忙关上了门,低声地道:“见到郡主了?她怎么说了?”
他并不赞同李谦在这个时候去找姜宪,可李谦却说,姜镇元不相信李家,只告诉了他们今天晚上水木自亲码头若是升起了六联珠灯,即表明禁卫军统领曹国柱身首两处,李家的人可以动手了。其他的一概没说,李谦觉得心里没底,想去姜宪那里套套话。
李谦道:“嘉南郡主说,姜家只有除了曹国柱,让统卫军群龙无首,姜家的兵马才可能顺利地围住大报恩延寿寺,才可能困住曹太后。所以镇国公才会和李家有这样的约定——曹国柱不除,我们就算是跑去给曹太后报信,曹太后一句‘你怎么不先报了曹国柱’,我们就得露馅!”
不错。
既然李谦知道皇上要逼宫,他不去告诉手握兵权的曹国柱,却跑去告诉手无缚鸡之力的曹太后,不是细作就是投机取巧的政客,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可以托付大事。
李家的努力也就白废了。
谢元希连连点头,道:“郡主还说了什么吗?”
李谦道:“时间来不及了,她还没有用晚膳,御膳房那边奉皇上之命送了晚膳过来,就没有多说…”
还好姜宪不在此处。
她若是见李谦面不改色,正气浩然地扯着谎,只怕是又要气得不得了。
两人又商量了些遇到突发事情的时候该怎么办。
寂静的夜空中却响起几声轻微的铁器摩擦而起的“锵锵”声。
李谦和谢元希不由交换了一个目光,心里都不约而同地道着“来了”。
※
德辉殿里,曹太后由她的乳娘安城夫人陪着,面沉如水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望炕几上那个半新不旧的青色杭绸绣粉红山茶花荷包目光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安城夫人看着叹了口气,轻声劝慰曹太后:“皇上年纪还小,不懂事。再过几年,长大些,成了亲,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您还是饶了他吧?”
曹太后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缝,等安城夫人把话说完了,这才高声喊着程德海:“曹国柱呢?让他来见我!”
程德海一愣,很快低头退下。
曹太后低低地骂了一声“蠢货”,也不知道是在骂赵翌还是在骂程德海。
第72章 挑衅
曹太后这几年已经很少发脾气了。
安城夫人看着一句多的话也不说。
她低了头绣着一方给曹太后的帕子。
殿堂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外面树林里秋虫的呢喃。
※
东宫门偏殿旁的庑房,卫属神色惊恐地推门而入,低声道:“大公子,刚刚水木自亲码头那边的换灯了,六联珠灯…”
他奉李谦之命一直悄悄地趴在屋檐上。
李谦神色一凝,肃然低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小心,我走了!”
卫属一把拽住了李谦,焦虑地道:“大公子,我和您一块去!”
“不行!”李谦道,“我们要让曹太后相信我们是偶然间得知的这个消息就不能带更多的人手,我只能一个人去。”
“太危险了!”卫属急得眼睛都红了。
大公子的属下除了谢先生,大家都觉得不应该卷到这件事里面去。何况大公子之前还给老爷喂了巴豆粉,说是万一出了事,李家把他给推出去就行了。大公子这根本就是在冒险!
李谦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不由皱眉,神色也变得极其冷峻,道:“生死关头,你们就是这样忠心于我的?”
“不是,不是。”卫属慌张地道,“我们都听大公子的,大公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这就照您的吩咐带几个人去排云殿。”
李谦点头,提着剑就出了门。
谢元希的担忧在心里。
他情不自禁地追了出去。
夜色下,李谦的身影如一道黑影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谢元希想到宫里那朗阔的庭院,稀疏的古树,哪怕是风高月黑夜。有人经过也一眼就能瞧见。
是哪个傻瓜竟然建议曹太后到万寿山来祝寿。
树多草多,这样月朗星稀的夜晚人都能一钻进林子就看不见了…真是天要亡了曹太后!
※
李谦在密林中穿梭,不时有伸展出来的枝叶突兀横生在他的眼前。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枝叶,靠近了大报恩延寿寺,看见了穿着黑衣、包着黑色包头、手拿禁卫军配备的大刀,带着姜家起事的那些侍卫。
他们已经把大报恩延寿寺团团围住。
不知道水木自亲码头的六联珠灯点熄的时候,是如姜镇元所说他们刚刚杀了曹国柱。还是杀了曹国柱之后已经把大报恩延寿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姜镇元之前和他商量的是。姜家做姜家的事,李家做李家的事。
如果李家被去给曹太后通风报信的人被姜家的人捉住了,李家不能及时地阻止赵翌囚禁曹太后。那他只好亲自出马。
说来说去,还是不相信李家的能力。
但李谦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姜镇元能有今天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可姜镇元肯定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给曹太后通风报信。
李谦想着。突然间很想看看姜镇元发现守在曹太后身边的人是他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尽量避免脚踩在灌木从丛中的枯枝上发出什么响动来。
守在靠近德辉殿附近的那群侍卫已经准备好了。猫躲在了墙群下的灌木丛中。
有两个和那些侍卫穿着一模一样衣饰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一个个子高,身材削瘦,举手投足间却又有着如豹子般的敏捷与张力。另一个比高个男子矮半个头。虽然身材魁梧,步履轻快,一看就知道身手很好。却远没有身旁男子的气势。
李谦想:这高个男子应该是此次的指挥之一。
念头刚刚闪过,高个男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李谦藏身之处望了过去。低沉的声音也在这黑夜的寂静中响起:“都安排好了吗?”
因为换了个方面,皎洁的白光妥妥地照在高个男子的脸上。
他有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山峦般挺秀的鼻梁,薄唇,宽额,表情冷酷而又严肃。
居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可李谦一眼就从这男子身上发现了姜宪的影子。
难道是嘉南郡主的堂兄姜律?
他在心时猜测着,顿时就有些心热,很想这个时候从姜律的手中闯到德辉殿去。
心念一起,李谦止也止不住,他一扭身,如燕子穿柳般地蹿了出去。
身材魁梧的男子低喝了一声,拔刀上前就朝着李谦砍了过去。
一时间杀气纵横,林子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李谦却硬生生地在空中翻身一匝,利剑出鞘,脚尖点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如飞鹰博兔般朝身材魁梧的男子扑了过去,剑尖在月光下泛着刺骨的清辉,剑身如同活了过来似的,奇异的花纹如水波纹一样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让目光落在上面就仿佛被吸了进去似的没办法离开,十分的诡异。
身材魁梧的男子身子顿了顿。
姜律眼睛微眯,低喝了声“福升,让开”,就要上前…
谁知李谦的剑却突然一挑,直直地刺向了姜律的喉咙。
动作流畅如水,一转一折变化自如,如同舞蹈。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姜律都要喝一声彩了。
他用刀鞘挡在了胸前。
李谦剑势不变,点在了地上,自己却借力飞纵而起,身子在空中翻转腾挪,转瞬间就落在了宫墙之上。
姜律大惊。
福升已回过神来,跃身朝李谦扑去。
原来躲在灌木丛中的侍卫们也反应过来,哗啦啦地围了过来。
李谦回头一笑,眨了眨眼睛,跳进了墙内。
月光下,他剑眉如峰,唇角微翘,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洒脱飒爽,俊朗如风。
姜律讶然,挑着眉角阻止了福升,道:“不用管了,就算他此事去报了曹太后,曹太后大势已去,无济于事了。”又对围上来的侍卫道,“你们不用担心,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
他隐隐感觉这个男子就是之前父亲说起的李家之子。
有趣,有趣!
没想到李家之子竟然是这副样子!
众人默默行礼,重新躲进了灌木丛中。
姜律抬起头来,望着高高的围墙,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来。
※
等着曹国柱的曹太后被一阵惊呼声打扰。
是谁这么没有眼色。
安城夫人很不高兴,喝斥道:“什么事如此大声喧哗!”
门被“啪”地一声推开,曹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道:“太后娘娘,有,有侍卫私自从后殿闯了进来,说是有要紧的事禀告您。”
第73章 发难
曹太后心中一凛。
她身边多的是服侍的人,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侍卫也敢闯到她面前来了?
从困境中一路厮杀过来的曹太后非常敏感,不然她也不可能成为当朝第一个摄政的太后。
她略一迟疑就立刻站了起来,吩咐来示下的宫女:“把人请进来!”
大宫女神色慌乱地出了门。
曹太后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饰,去了旁边的正殿。
李谦神色焦虑,衣饰凌乱,长剑出鞘,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像从树林子里钻出来似的,很是狼狈。
曹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她冷冷地打量着来人。
李谦已上前几步跪在曹太后的面前,急声道:“太后娘娘,我是福建总兵李长青的长子李宗权李谦。您快走!曹大人已经被杀,皇上和镇国公正带着人往这边来,说是要逼您还政给皇上…”
“你说什么?”曹太后难掩心中的惊骇,“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地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可能曹太后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
李谦在心里暗忖着,声音却越发的焦灼了,道:“太后娘娘,我没有骗您。您要是不相信,随便派个人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到了,您还是快跟我走吧!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时间来不及了,您还是快跟我走吧!我是无意间发现的,怕惊动了旁人,一个人过来的…还有几个护卫在后面帮我打掩护,也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只要赶到水木自亲就好。龙船都停在那里…我听我爹说,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只要进了城就好了…”
他语无伦次,曹太后却瞪大眼睛。
人只有遇到危难之时才可能这样的说话。
可见这个李谦说得是真的了!
她死死地盯着李谦的眼睛。
里面有惊惧,有紧张,有害怕,有忐忑,也有强作镇定…却偏偏没有算计!
看来这是真的啦!
曹太后扬手。茶几上的茶盅锡皿哗啦啦全都被扫到了地上。
“小蓄生。翅膀长硬了,居然敢宫变!”她眼睛瞪得极大,眼底仿佛有团火在烧。炽热得刺人眼眸,满脸的怒气,表情都变得有些扭曲。
李谦吓了一大跳。
可转瞬之间,曹太后眼中怒火就化为了满腔的恨意。她咬着牙控制住了情绪,吩咐身边的大宫女:“你去把程德海给我叫过来。然后服侍我更衣,我们这就走!”最后一句,却是对李谦所说。
李谦顿生敬佩。
当机立断,果敢坚定。不要说曹太后这样一个生活在深宫的女流之辈了,就是他们这些经常出生入死在战场上立功的男子也少有这样有担当的。难怪曹太后成了当朝第一个垂帘听政皇太后。
姜镇元斗得过她吗?
同情心掠过,李谦立刻把脑海里那些有的没的全都收拾干净。开始帮着曹太后收拾东西:“您看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的?”
曹太后此时已恢复了如松站姿,夸奖他道:“你父亲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可见他在你身上花了大力气。见到你父亲,我会好好地谢谢他他的。”
李谦就像所有野心勃勃的青年被上峰表扬了一番似的,激动的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很快进内换了件寻常褙子,提了个宝蓝色的包袱出来。
她的乳娘安城夫人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跟在她身后。
去找程德海的宫女还没有回来。
曹太后思索片刻,道:“我们不等了。这就想办法去水木自亲码头。”
安城夫人轻声应“是”,却和屋里的人一样没有跟着曹太后走,反而是两个不起眼的内侍一左一右地跟在曹太后身边。
李谦不由看了安城夫人一眼。
曹太后已抬脚往外走。
李谦连忙跟上。
曹太后这才低声对李谦解释:“皇上要的是我。跟在我身边,他们反而更不安全。再说了,我们也带不走这些人。”
李谦点头,不由得对曹太后又高看一眼。
他低声道:“我已经吩咐过我的人了,如果能脱险,两个人守在水木自亲码头,其他的人往德辉殿赶。”
曹太后颔首,沉默了几息的功夫,轻声道:“曹国柱,真的没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李谦觉得最好还是让曹太后感觉孤立无援,除了李家没有什么人能救她更好,编道,“我之前和嘉南郡主有些矛盾,在东宫门的庑房里歇息,因心情不好睡不着,就在外面晃悠,听到有刀剑撞击之声,循声过去,发现有四、五个侍卫打成一团,还拔了剑。可看那样子,却都是禁卫军的人。我好奇极了,正要上前,其中一个就被另外三个刺倒在地,没有了动静。
“那帮人把被刺的人往草丛里一丢就无所畏惧地走了。
“我这才感觉到不寻常。
“想了半天才走到了被刺之人那里。
“那人还没有死,看见我过去,只来得及说了句‘太后危险,统领被杀了’,就死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担心着皇上的安危,小心翼翼地潜进了仁寿殿,这才知道原来杀曹统领的是皇上的意思。
“我就赶了过来…”
曹太后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吱吱直响,滔天的恨意从她的眼中流溢出来,让从小就被李长青带着爬过死人堆的李谦都打了个寒意。
他在心里感慨。
从前还是太小瞧曹太后了。
如果他和曹太后接触得更多一些,对曹太后更了解一些,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勇气跟着姜镇元干!
一行人很快穿过院子到了排云殿。
排云殿的大门却被轰隆隆地推开。
赵翌和姜镇元由几个提着灯笼的内侍簇拥出现在曹太后和李谦的眼帘。
曹太后脚步一顿,凝目望去。
灯光下,赵翌白净的面颊升起两团嫣红,眼睛明亮如星,闪烁着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得意与骄傲。
而姜镇元的面孔半明半暗地隐藏在灯光的面前,看不清楚表情。
李谦忙上前几步挡在了曹太后的面前。
曹太后拍了拍李谦的肩膀,示意李谦站到一旁去,然后看也没看赵翌一眼,把目光落在了姜镇元的身上,冷冷地道:“姜镇元,镇国公府几代忠烈,想不到要毁在你的手里。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教唆着皇上仵逆母后!”
ps:皇太后分“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指皇帝的嫡母,也就是先帝的结发妻。“圣母皇太后”是指皇上的亲生母亲。
第74章 谈判
见曹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姜镇元抬起头来朝曹太后望过来。
那一瞬间,姜镇元仿佛柄出鞘的剑,锋芒四射,划破长空。
气势十分的惊人。
这就是名将的风采吧!
奇异的目光在李谦眼中闪过,他不由自由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突然非常感激起父亲和姜宪来。
父亲悉心地培养他,把他带到了父亲所能触及的大人物面前,让他见识了什么是京城的繁华,什么是边疆的荒芜,什么是百姓的疾苦,什么是贵族的奢侈,什么是平庸的官员,什么是名臣的光芒。而姜宪则把他带到了顶阶的贵族圈里,让他有机会去和这些人对比,让他有机会知道自己和这些人的差距在哪里,让他能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李谦望着姜镇的目光灼热得能烧出个洞来。
姜镇元却像一无所察。
他的声音低沉冷静而优雅:“太后娘娘,正因为姜家世代忠烈,所以才谨尊圣旨,听从皇上的差遣。微臣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是到了黄泉碧落,见到了先帝,见到了太庙里的各位先贤先烈,微臣也无愧于心。”
曹太后冷笑,道:“你就不怕飞鸟尽,良弓藏?”
姜镇元还没有说话,赵翌听着却急了起来,他上前几步,大声喝道:“母后,要不是您把我逼得没有办法了,我怎么会请镇国公帮我主持正义,我又不是那喜欢揽权的人,只要母后您愿意退居内宫,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孝顺、敬重您的!严阁老他们。我也不准备追究了。镇国公奉命行事,更应该得朕看重才是,朕怎么会去责怪镇国公!”
李谦听着在心里暗暗叹气。
难怪姜家要留下曹太后了。
瞧瞧皇上说的这几句话。
严阁老是内阁首辅,文官之首。他既然是曹太后的人,曹太后还政之后,皇上就应该让严阁老致仕,重新选拔自己的人。
这还没有怎样。曹太后一句话。皇上就承认把严阁老留下了。以后就算是曹太后退居内宫,严阁老知道自己是曹太后保下来的,以后朝廷上的事纵然不敢公然地违抗皇上。但可做些手脚,让事情随着曹太后的意思发展,完全可以瞒得过像皇上这种从来没有亲政过的人,那些朝臣又全是些老奸巨滑之辈。一旦看清楚形势,谁还会把皇上看在眼里。曹太后没有垂帘一样的听政…还不还政,有什么区别!
姜镇元难道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性格?
帮个这样的烂泥,得用多少力气才能扶上墙啊!
或许是,姜镇元想把姜宪嫁给赵翌?
可赵翌和自己的乳母搞在一起…这也无所谓吗?
他到底有没有把姜宪当成自己的侄女?
李谦再看姜镇元。目光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姜镇元也在心里叹气。
他没有想到皇上这么不中用!
要是没有姜宪提前示警,他这一路走下去,恐怕最终只能让姜家背个不忠不义的罪名了!
他不敢再让曹太后说下去。
曹太后再多说两几句。皇上还不知道要许下什么诺言,说不定最后把他也给卖了。
毕竟现在曹太后最恨的就是他了。
“太后娘娘。皇上一片孝心,朝野共睹。”姜镇元步履稳健地走了过去,道,“夜深露重,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太后娘娘回到德辉殿去。明天臣等还要给太后娘娘拜寿,皇上也可趁机见见几个从边关赶过来的总兵!”
姜镇元的话提醒了赵翌。
是啊!
他才是皇上。
他才是天下之主。
他才是那个让群臣敬畏,让嫔妃们巴结,内侍们奉承的人,走在哪里都是众人焦点的人…
赵翌给自己的母亲行了个礼,笑道:“母后,镇国公说的对,现在还是回德辉殿歇着好了,朕已经吩咐了汪几道,明天由他代表文臣给母后念祝寿词,他此时应该已经在给母后写祝寿词了…”
如果姜宪在这里就能听明白。
此时的内阁首辅是严华年,赵翌亲政之后,严华年被迫致仕,换上了现在在内阁论资排辈排在第三的汪几道做了首辅。
现在赵翌这么说,不过是要告诉曹太后,内阁也有人支持他,严华年不听话,自有汪几道顶上。
曹太后已经冷静下来。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所能依仗的人到底怎样了?她有没有可能得到自己心腹武臣的救助。
“曹国柱呢?”她沉声道,“他人在哪里?你纵容姜镇元这样的逼迫我,我不能让自己如刀俎上的肉,任姜镇元随意屠割。你让曹国柱来见我。”
赵翌笑道:“那曹国柱不听朕命,朕已经让人把他给杀了。他的头明天就会吊在城门外示众,母后就不要算他了。”
李谦的话得到了证实,曹太后的心越发的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