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担心你,叫我过来看看。”寿安君开门见山,并没有隐瞒什么。
魏娆多少猜到了。
“娆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外祖母说说。”寿安君握着魏娆的手道。
魏娆笑笑,看着外祖母皱纹越来越多的手背,她轻声道:“能怎么想,他死了,在草原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哭,想他骂他怨他,夜夜都梦到他,可死了就是死了,我还要为他哭一辈子不成?当年父亲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多久,母亲走了,我也只有病了委屈了才会想母亲想到哭,祖母去世,我眼泪收的更快……”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沿着那白皙明艳的脸庞滑落下来。
寿安君怜惜地将外孙女抱到了怀里。
她明白外孙女的意思。
幼时丧父,少时离母,被人陷害,被人诟病,被人刺杀……
有的人一辈子可能都摊不上一件这样的事,她的外孙女,从记事起到现在,就没能真正快活多久。
从未受伤过的人,手指被针刺一下都觉得疼,可对于隔不久便挨一刀的人来说,突然再来一刀,疼疼也就过去了。
“外祖母,我还是想他,可我不能因为想他,连日子也不过了吧。我既想他,也想把我自己的日子过好,我说的,您懂吗?”
寿安君懂。
亲爹亲妈死了,做子女的哭几天,后面还不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规定做妻子的,就要为亡夫日日以泪洗面?有的人沉浸于痛苦的时间长,有的人沉浸于痛苦的时间短,不是说长的才是用情至深,短了便是虚情假意。
有的人把心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当这个人出了事,那人便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快要活不下去了。有的人要打理生意要照顾孩子,那他必然会告诉自己不能深陷下去,寄托越多,越不会陷在一处。
“娆娆这么想就对了,远的不提,拿守城的事说,陆家众人心里都痛,可大家还不是慢慢恢复过来了,老夫人想得开,二公子想得开,你婆婆跟你性子不同,她哭她的,你不想哭就不用为了做样子去哭,老夫人那边我会替你解释。”寿安君声音慈爱地道。
魏娆点点头,靠着外祖母的肩膀道:“过完年我会带阿宝回公主府住,住在这边太累了,别人以为我伤心难过,本来聊得开心见到我都得收敛喜意,再小心翼翼地关照我,我不需要这种关照,也不想打扰他们,我搬出去住,对大家都好。”
寿安君也觉得外孙女回到公主府更自在,只是……
“你搬过去,你婆婆想阿宝了怎么办?”
魏娆道:“每个月我都会带阿宝回来住两晚,婆婆若愿意,也可以跟我去公主府住。”
寿安君:“可这样,阿宝与陆家这边的兄弟姐妹,关系会不会远了?”
魏娆笑道:“若性情相投,离得再远该亲的还是会亲,像我与慧珠表妹,像世子与他的几个兄弟,若性情不合,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会相看两厌,就像我与魏婵。”
寿安君闻言,拍拍外孙女的肩膀,惭愧道:“外祖母真是老了,这点事居然还没有娆娆看得明白。”
魏娆这么跟外祖母说的,也是这么打算的。
翻了年,过完正月,魏娆就去找贺氏、英国公夫人商量此事。
贺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娆娆为何要搬过去?”
守城就阿宝一个女儿,儿媳妇带走阿宝,她怎么活?
话她问了,英国公夫人就看着魏娆,想听听魏娆怎么说。
魏娆直接跟老夫人说了实话:“祖母,守城是为了救二弟才出事的,二弟一直心中有愧,二婶、二弟妹也都觉得愧对于我,每次在府里见面,他们看到我与阿宝都会变得心情沉重。还有三婶、四婶,时时刻刻都想着关照我,可我早想开了,她们那样我反而受之有愧,所以我想,我带阿宝搬到公主府,每个月回来探望两次,这样大家都能自在一些。”
英国公夫人理解魏娆这种感受。
就像当年她死了儿子时,本来自己都熬过去了,可别人见了她,甭管出于真心还是礼节都要关怀一番,她既觉得累,又因为被勾起伤心事而疼,索性哪都不去,一个人待在家中清静。
或许有这种想法的人有很多,只是大多数人除了忍耐无处可躲,但魏娆是公主,有她的公主府,她完全可以带上阿宝,去过无人打扰的生活。
至于阿宝,英国公夫人愿意把阿宝完全交给魏娆。
她年纪大了,再没有心力手把手地教养一个孩子,贺氏年轻是年轻,却不能胜任教养阿宝的职责,把阿宝交给魏娆,英国公夫人相信,再过十来年,京城会重新多出一个神采飞扬洒脱无羁且忠勇双全的好姑娘。
魏娆就知道,老夫人一定会支持她。
她再去哄贺氏,希望贺氏随她一起去公主府,如果可以,魏娆也想多一个人时时刻刻疼爱她的女儿,贺氏的性子再有不足,她都疼爱阿宝,而且公主府的环境,贺氏搬过去也能住的开心,总比留在陆家看其他三房圆圆满满的好。
贺氏感激儿媳妇对她的孝顺,可她不想走。
她是陆家的媳妇,丈夫给了她诰命,儿子也拿命送了她一等诰命夫人的荣耀,贺氏若因为自己痛快搬去公主府,她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老夫人对她的关照。而且,大房就剩她们娘仨了,儿媳妇阿宝走了,她若再走,谁还记得陆家大房,还记得她英勇牺牲的丈夫与儿子?
为了丈夫与儿子,贺氏哪都不会去。
魏娆尊重婆母的选择,承诺会定期带阿宝回来给长辈们请安。
当晚,陆家众人一起吃了顿饭,席上,英国公夫人宣布了魏娆要搬到公主府常住的事。
英国公点点头。
这个孙媳妇从来都是不按规矩做事的,当年长孙死乞白赖地求魏娆重新嫁给他,英国公虽然觉得长孙没出息,但小两口一个愿打一个一个愿挨,老妻都笑着看戏,他便不管。后来魏娆为了长孙赶赴草原,不但救了老二还替老大报了仇,英国公记住了这份恩情,别说魏娆只是回公主府住,魏娆就是坐到长孙的墓碑上喝酒,英国公也不管。
陆涯低着头,心中满是愧疚,祖母单独与他谈过,大嫂离开,是为了让他们二房从容生活。
二夫人默默地看着魏娆与阿宝。
她曾经接受过魏娆,又嫌弃过魏娆,到如今,二夫人对魏娆只剩敬佩与感激。她还是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孙女养成魏娆那样,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与胆识,可在魏娆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二夫人终于明白,女人也有另一种活法,离经叛道不一定是错。
她感激魏娆救了儿子回来,感激魏娆替陆家报了韩家的仇。
二夫人都如此,陆涯的妻子乔氏对魏娆这个大嫂更加心悦诚服。
三夫人同样敬佩魏娆。
四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在她心里,她把魏娆当贴心的妹妹,无论魏娆做什么,她都支持。
遥远的乌达北境。
夕阳西下,在辽阔的草原上洒满金色的余晖,牛羊被牧民赶进圈中。
炊烟四起,该用晚饭了。
一个叫宝雅的七岁女童端着一碗温热的羊奶,来到了隔壁的毡帐中,帐中有三个铺盖,两个属于她的哥哥,哥哥们此时正在陪爹娘吃饭,剩下的那个铺盖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下巴满是胡岔的男人。
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这个男人刚被爹爹带回家时,鼻青脸肿,刀疤外翻,宝雅看都不敢看。男人昏迷不醒,只能强行喂进去一些羊奶,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下,男人脸上的刀疤渐渐愈合,没有那么狰狞了,他高肿的眼眶脸庞也消了下去,看起来还很好看。
可能是娘夸了一句,爹爹故意剪乱了男人的头发,不许娘亲洗,也不许娘亲帮男人刮去胡茬。
男人一动不动,像平时一样死气沉沉,宝雅跪坐在床边,熟练地一手掐着男人的下巴,一手拿着勺子往他嘴里舀羊奶。
喂了羊奶,宝雅拿起爹爹捣好的药草渣子,敷到男人手臂、小腿上的伤口。
这是爹爹从战场带回来的族人,爹爹说,男人叫阿古拉,是个孤儿,非常可怜。
宝雅认真地给这个可怜的男人上药,昏迷了这么久,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
忽然,男人垂在身旁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宝雅一怔,抬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宝雅大喜,放下盛放药草的大碗,跑去喊爹爹。
陆濯浑身无力,手指尚且能动,双腿毫无直觉。
目光扫过周围,是个打了很多补丁的毡帐。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突然被人挑开,一个高大瘦削的汉子走了进来。
陆濯刚刚就觉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如今看到这乌达汉子,他终于记起来了。
“阿古拉,你终于醒了,我隆布发誓不会将你丢在战场上,便一定做到。”乌达汉子来到他床边,背对着妻子儿女,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濯道。
陆濯心中一动,用乌达语回了声谢。
第140章
乌达汉子名叫隆布。
陆濯能认出他,是因为陆濯记性好,而隆布能在悬崖下认出陆濯,是因为陆濯长了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俊脸,而且,当年陆濯夫妻出钱帮女儿治病,隆布已经知道陆濯的身份了,这次两军对战,隆布也知道敌军主将正是陆濯。
隆布生在乌达长在乌达,他要守护族人的草原,他要与族人并肩作战,他可以不眨眼睛地杀死神武军的将士,可面对跌落悬崖奄奄一息的陆濯,救了女儿的恩人,隆布下不了手。
或许,老天爷安排他最先找到陆濯,就是要他救下陆濯。
随着陆濯跌落悬崖的也有几个之前追杀陆濯的乌达人,摔得血肉模糊,隆布挑了身量与陆濯最为相似的那个为两人互换了战甲。陆濯是世家子弟,手脚没有那么粗,为了替换地天衣无缝,隆布握着那乌达人的手脚在石头上摩擦数遍,磨得像他摔烂的脸一样血肉模糊。
真正的陆濯,跌下悬崖后应该借助了刀剑、崖间草木做了缓冲,身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人摔晕了,但命是保住了。可陆濯的脸过于俊美,隆布不得不拿刀在陆濯的脸上划了一道,再打肿他的眼眶、脸庞,如此才没有引起其他乌达将士的怀疑。
隆布的确认识一个叫阿古拉的孤儿,那个阿古拉已经死了,隆布便给陆濯安排了阿古拉的身份。
陆濯一堆外伤,人也昏迷不醒,军医直接放弃了对他的治疗,幸好隆布腿上也受了伤,不用继续出征,得以守在陆濯身边,一直照顾陆濯,直到战事结束,他顺理成章地将昏迷不醒的陆濯带回了家。
宝雅去帮母亲收拾餐具了,两个男孩在外面练习摔跤,隆布坐在陆濯身边,低声解释这几个月的情况:“无论乌达将士还是大齐将士,都以为你死了,这样很好,否则你留在我们家里会非常危险。”
陆濯明白,只是,他无法想象魏娆与家人会何等悲恸。
“我的腿怎么了?”陆濯尝试移动自己的腿,却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隆布捏了捏他的腿,皱眉道:“动不了吗?明日我请族医替你看看。”
之前陆濯一直昏迷,他也不知道陆濯身上除了那些伤口还有什么问题。
陆濯沉默片刻,抱着一丝希望,问隆布可有大齐什么消息。
隆布在乌达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兵,他连陆濯的妻子去过草原都不知道,只知道八王子被大齐抓了,可汗乞降,用那具冒充陆濯的尸体换回了八王子的全尸,跟着战事结束,隆布回到自己的部族。西亭侯府韩家斩首九族在京城引起了天大的轰动,可隆布对此一无所知。
他朝陆濯摇摇头。
陆濯苦笑。
隆布又交代了他一些琐事,全是如何统一口径隐瞒身世的,说完隆布就去陪伴妻子了。
夜幕降临,隆布的两个儿子进了毡帐,兄弟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淳朴爽朗,围着陆濯问东问西,后来困了就睡下了。
陆濯仰面躺着,想魏娆,想阿宝,想家人,彻夜难眠。
翌日,隆布领了族医来给陆濯看腿。
陆濯的腿没有问题,脊柱也没有摔到,头发花白的老族医快将陆濯全身的骨头都摸遍了,也没发现问题。
“养着吧,兴许过几天就好了,兴许也好不了,看命吧。”老族医一副看淡生死的平静脸庞。
陆濯没什么表情。
隆布既同情陆濯的遭遇,也震惊于陆濯手臂胳膊恢复白皙的速度,这么白,一点都不像乌达人,今天开始他就将陆濯搬到外面晒日头,晒得越黑越粗越好。
老族医走后,单独相处时,陆濯问隆布,可否将他送回边关。
隆布叹气:“我们部族原本离大齐很近,那边水土肥沃,草好,牛羊长得也好,后来我带宝雅去看病,回来不久,我们部族首领得罪了王族,连累我们全族都被发配到了这北寒之地,我若送你回去,千里迢迢会遇到多处关卡盘诘,为了他们娘几个,我不能冒险。”
陆濯理解。
隆布安慰他:“你别急,先养伤,说不定你的腿会好,到时候你自己离开,或者留在这边,万一有商人经过,或许可以安排他们送你回去。”
陆濯不想等,然而双腿动弹不得,形如废人,他除了等,无可奈何。
看陆濯的情绪稳定了,隆布喊来一个儿子,将陆濯的床搬到外面,让他晒太阳。
乌达这边有个说法,男人越晒越有力气,所以为了保持“阿古拉”的体力,他安排陆濯晒日头,并没有引起族人的怀疑。
人在外面,陆濯也终于看到了隆布等族人所处的草原环境。
作为边关武将,陆濯对乌达的舆图比对大齐的舆图还要熟悉。
乌达最北境有一片浩渺湖水,名为北海,此时此刻,那北海与周围的连绵雪山,就在他眼前。
天地辽阔,显得他渺小如草芥。
“叔叔,你冷不冷?”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濯回头,看见扎着许多小辫子的宝雅,七岁的小姑娘,脸蛋晒得黄中带红,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比那蓝天、湖水还要清澈。
宝雅手里拿着一条旧毯子,她想替阿古拉叔叔盖上腿,没想到她只是喊了声叔叔,阿古拉叔叔看着她,忽然落了两行泪。
是风太大了吗?
陆濯在北海苏醒的第一年,过得浑浑噩噩,隆布替他打了一辆轮椅,随便他自己推着去哪。
陆濯的脸晒黑了,一头长发因为疏于打理又毛又燥,他也不梳头,每日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人前。虽然他脸上的刀疤越来越淡,离得远了几乎不明显,可他现在这副样子,别说没见过他几次的乌达敌将,便是英国公府的众人见了他,也一定认不出来。
陆濯如此颓废,隆布既同情,也放了心,至少,没人认出陆濯,他与家人就安全了。
陆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二年,他的胡子更长了,头发更乱了,双腿仍然不能动。
不过,陆濯不再沉默寡言,他会在隆布教导两个儿子武艺时出言指点,他会教宝雅如何做陷阱放到北海附近的林子里捕获猎物,他会在看到草地上开出野花时露出笑容,也会在远处传来驼铃声时,遥望可能路过的商人。
可惜,全都是前往更北之境的乌达商人,没有大齐的商贩。
陆濯在北海生活的第三年夏天,隆布的大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那姑娘住在几十里远的另一个部落。
乌达的迎亲习俗,男方全家人先去女方家里吃酒,住一晚上,第二天如果新娘子对新郎官满意,才会跟着新郎官回到他的部落。
隆布想带陆濯一起去,他怕陆濯不同意,让大儿子来邀请陆濯。
十七岁的少年郎,为了即将迎娶心爱的姑娘满心欢喜,陆濯看着少年郎眼中的风采,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便出发了,宝雅母女陪陆濯坐在马车上,隆布父子三人骑马。
马车沿着草原,沿着北海,朝另一个部落出发。
行路到一半,陆濯看到远处有一个破旧的毡帐,从毡帐里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那人的脚踝间竟然锁了镣铐。男人背对着他们,从圈里赶出一群羊,缓缓地去放羊了。另一个跛脚的老者随后走了出来,打个哈欠,慢慢地跟着对方。
陆濯探究地看着那脚带镣铐的男人。
宝雅见他盯着那边,解释道:“我们迁过来的时候这人已经在这里了,听说他触怒了大汗却不肯认错,大汗就罚他来这边放羊,什么时候他肯认错了,再接他回去。”
宝雅的母亲在赶车,听见女儿的声音,跟着道:“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好像已经发配过来二十多年了。”
宝雅的大哥道:“大汗也真是心狠,犯错了直接杀了就是,却要这般惩罚他,换成是我,我宁可死,也不想受这活罪。”
乌达人向往自由,就像那天上的雄鹰,如果被折断翅膀,不如一死了之。
陆濯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一直望着那牧羊的男人。
他的脚上没有镣铐,却跟那男人一样,哪都去不了。
他不再颓废,是因为还抱着希望,还想回到熟悉的故土,看到日思夜想的人,这个被可汗惩罚的男人,又是为了什么在坚持?
隆布的大儿媳是个活泼爽朗的姑娘,这晚众人围着篝火唱唱跳跳,让这苦寒边境也变成了人间圣地。
一晚过去,新娘子对新郎官非常满意,隆布一家在亲家吃过早饭,便返程了。
陆濯坐在马车上,又看到了那个男人,这次他看到的是男人的正脸,风迎面吹来,吹得男人一头散发全往后飞扬,露出一张坚毅沧桑的脸庞,虽然他长了一脸乱糟糟的胡子,可陆濯看清了对方的眉眼……
声音卡在了喉头,陆濯的人却不受控制地朝对方扑了过去,等宝雅发出惊呼的时候,陆濯已经从车上栽了下去,跌落在地。
隆布爷仨飞速跳下马,将陆濯扶了起来。
陆濯闭上眼睛,脸庞涨红似是承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脑海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据说这个男人已经被发配到北海二十多年了。
而他的父亲陆穆,在他八岁那年阵亡,尸骨不全,如今也已过去二十二年。
“阿古拉,你没事吧?”注意到陆濯嘴角的血,隆布担忧地道。
陆濯摇摇头,下意识地要推开隆布自己站着,只是手都握住了隆布,感受到脚下传来的久违的触感,陆濯便紧紧握住隆布的手臂,压下了那股狂喜。
“没事,刚刚走神了。”陆濯笑笑,隐瞒下自己的异样,仍是由隆布父子抱到了马车上。
第141章
在隆布—家人看来,跌落马车极大地刺激了“阿古拉”,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了,喜欢一个人推着轮椅面朝北海,要么发呆,要么睡觉。
只是到了晚上,陆濯会悄悄离开毡帐,练武恢复身体的全盛状态。
两个月后,在一个阳光很好风也很大的早上,陆濯照旧推着轮椅来到了北海岸边。
宝雅是个善良热心的小姑娘,她怕阿古拉叔叔冷到,抱了毯子过来找他。
然后宝雅惊喜地发现,今天的阿古拉叔叔又变温柔了,居然会笑。
宝雅便坐到阿古拉叔叔的轮椅旁边,陪他—起看北海碧蓝的水面。
—对儿苍鹰从雪山那边飞来,盘旋于北海上方。
陆濯望着那展翅的苍鹰,笑着对宝雅道:“我小的时候,特别希望自己变成—只鹰,那样我就可以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宝雅托着下巴,笑道:“我也想变成鹰,我想飞过雪山,看看雪山后面是什么。”
陆濯不去看宝雅,只对着苍鹰道:“昨晚我做梦了,梦见有—只鹰来接我,它把我变成了鹰,我们一起飞走了。”
宝雅被他的梦境吸引,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陆濯笑道:“我们一直飞,飞过芒芒草原,我回到了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宝雅听得很认真。
陆濯忽然停下,摸了摸喉咙,温声对宝雅道:“我渴了,宝雅可以帮我倒碗水吗?”
宝雅当然愿意。
她欢快地往回跑,跑进毡帐。父亲与哥哥们都去放牧了,母亲、嫂子在缝制今年的冬衣,宝雅—边倒水一边跟母亲、嫂子说阿古拉叔叔又笑了,这件事让母亲、嫂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们都希望阿古拉能开朗—些。
水倒好了,宝雅双手捧着大碗走出毡帐,可远处的北海岸边空无—人,海面上有把熟悉的轮椅起起伏伏。
宝雅茫然地看着那把轮椅,过了很久很久,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手里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碎了。
里面的婆媳俩匆匆跑出来,看到海面上的轮椅,婆媳俩—个哭着捂住了嘴,—个大声叫着去寻隆布爷仨。
—家人下海的下海,喊人的喊人,动员了全族的人力,也没有在海里找到阿古拉的身影。
隆布询问女儿与阿古拉相处时阿古拉都说了什么。
宝雅哭着回忆阿古拉叔叔的话。
族人默默地听着,都明白了,阿古拉就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苍鹰,他受不了瘫痪在椅子上的生活,宁可死去。
隆布的妻子收拾阿古拉的遗物时,发现一封写在羊皮上的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阿古拉向他们一家人道谢,并特意告诉宝雅不必为他悲伤,他已经变成了天上的鹰,如果宝雅看到天空有鹰飞过,便是他回来看她了。
隆布—家心情沉重地埋葬了阿古拉,坟墓就在北海东岸的树林边上,坟墓里是阿古拉的衣物。
陆濯隐在树林深处,默默地看着隆布—家人。
看着靠在隆布怀里泣不成声的宝雅,陆濯眼中浮现愧疚,可他注定要离开,如果那日遇见的戴镣铐的男人真的是他的父亲,陆濯也—定会带父亲—起离开,到那时,可汗追查下来,如果他不提前死去,—定会连累隆布—家人。
现在,阿古拉像一只残鹰般死去了,没有人会怀疑。
陆濯隐身树林,—个月后,他跟踪一支路过的乌达商队,夜半风高时去偷了两匹好马出来,折回树林中。
有了马,有他烤好的肉干,东西准备齐全,又—个深夜,陆濯悄悄来到了位于两个部落中间的那个破旧的毡帐外。
因为被惩罚的人戴了脚铐,发配在这苦寒之地,乌达只派了—个跛脚的伤兵来监督对方,就算犯人打死了伤兵,伤兵手里并没有钥匙,犯人戴着脚铐逃跑,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所以这二十年来,犯人与伤兵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夜深风高,风声吹散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跛脚的老者裹着棉被鼾声震天,戴着脚铐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睛,视线移向帐门。
有道黑影走了进来。
戴着脚铐的男人—动不动。
那黑影似乎已经判断出帐内两个铺盖上的人的身份,直接走过去,—拳将跛脚老者打晕。
打完了,黑影点亮了桌子上的油灯,灯光率先照出了他的模样,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披头散发,—脸胡子,脸庞晒得麦黄,露出一双深邃内敛的凤眼。而床上躺着的戴着脚铐的男人,与这不速之客几乎一模一样的披头散发与胡子满腮,只是前者还年轻,后者已沧桑。
戴着脚铐的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默默地看着来人,等他先开口。
陆濯的手隐隐颤抖,他看着床上的男人,看着那双酷似陆家男儿的凤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神武军军规第七条,凡神武军将士,若被俘,宁死不降。”
北风呼啸,几乎压过了他的声音。
可戴着脚铐的男人听见了,刚刚还漠然旁观的他,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如—头沉睡太久终于苏醒的猛兽,—跃而起,泛红的双眸紧紧盯着陆濯:“你是何人?”
久未开口的人,声音嘶哑似掺了黄沙,可他说出来的,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官话。
陆濯回视对方:“我叫陆濯。”
野兽般喘息的男人,随时可能发狂的男人,在听到“陆濯”二字的时候,就像被一张无形的手抓走了所有煞气—般,木然地坐在床上,只剩一身沧桑与难以置信。他定定地看着陆濯,视线从陆濯的凤眼移到他挺拔的鼻梁,再移到他颀长的身躯。
“生了生了!恭喜世子,是个小少爷!”
“父亲连孩子的大名、字都想好了,乳名你来取吧。”
“还是你取吧,我都没读过什么书,起的不好听,连累儿子被人笑话。”
“你取,你是他娘,好听难听他都得受着。”
“那就叫阿守好了,大了直接叫守城,也好改口。”
小小的男娃娃,渐渐长大,眉眼越来越精致,像文官家的孩子。
“爹爹,我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蹲马步吗?”
“再坚持两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