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仲恺的嗓门本来就大,他故意嘶吼,声如洪雷,响彻了这一带的草原。

  然而被他挑衅的那人,并没有回应。

  戚仲恺突然一阵心悸。

  其实陆濯比他正经,不理他的时候很多,可在这九死一生的战场,戚仲恺怕陆濯的沉默。

  “陆濯,老子可等着回京喝你的喜酒呢!”

  戚仲恺又朝好友离开的方向吼了一句,倒也没忘了继续逃命。

  终于,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传了过来:“闭嘴!”

  面对箭阵还瞎嚷嚷,是怕乌达的弓箭手瞄不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戚仲恺心里舒服了,不再吭声,身体前倾,玩命地狂奔起来。

  “嘭”的一声,跑在他旁边的一人连人带马都栽了下去。

  戚仲恺光听声音便知道,乌达那边用上了狼牙箭,堪比长矛的夺命箭!

  冷汗从戚仲恺的背后滚落,骨血都为之发寒。

  完了完了,他可能真的无法活着回去见四姑娘了!

第22章

  八月下旬,魏娆的伯父承安伯带回家一则战讯,神武军、雄狮军的两位副将陆濯、戚仲恺夜袭乌达大营,未料乌达早有防备,陆濯、戚仲恺率领的一万余精锐反遭围杀,死伤惨烈,只有千人生还,万幸陆、戚都只是受了些小伤。

  朝廷一方吃了亏,元嘉帝龙颜不振,官场上也弥漫了一层阴霾。

  上四军里的将士,哪一个不是千挑万选选拔出来的,一人比得上普通禁军里的十人,这一战就折了一万,一万个热血男儿,别说元嘉帝心疼,闻听此讯的魏老太太、郭氏以及魏娆三兄妹都面露痛惜。

  魏娆的堂兄世子爷魏子瞻不解道:“月初的消息,乌达已露败相,怎的还会出现如此逆转?”

  郭氏试着分析道:“是不是陆濯、戚仲恺急功近利,莽撞了?”

  这几年西亭侯父子率领的龙骧军颇有压过神武军的势头,陆濯第一次领兵,肯定想争功,还有那戚仲恺,也不是个稳重的。

  想到什么,郭氏瞟了魏娆一眼,处心积虑要勾引的戚二爷打了败仗,魏娆脸上也无光吧?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休要胡言乱语。”魏老太太严厉地批评了儿媳妇。

  承安伯也瞪了郭氏一眼:“不懂就别瞎猜,传出去得罪两家人。”

  就算陆、戚两家打了败仗,英国公府、平西侯府也不是魏家能得罪的。

  郭氏悻悻地低下头。

  魏婵攥了攥帕子。端午节龙舟赛,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英国公世子陆濯的风采,那一刻,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在场的闺秀小姐都被陆濯吸引了,没有一个不羡慕谢六姑娘的。魏婵自知她与陆濯是万万不可能,可,哪怕自己得不到,魏婵也希望陆濯事事顺利,莫要损了英名。

  魏娆不在战场,亦不妄加揣度战况,只是神武军、雄狮军代表了这次朝廷抗击乌达的最强战力,两军打了败仗,让她这个安居京城的官家小姐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入睡之前,魏娆不禁向菩萨祈求,祈求这场战事早点结束,让大家都可以恢复之前的平静生活,敢说敢笑敢闹。

  重阳节的时候,边关终于又传来了捷报,陆濯、戚仲恺两位年轻的副将联手击杀数万乌达铁骑,一血前耻。没过多久,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位雄虎军的都头被抄九族,九族共计上百口人,全部拉到午门斩首,罪名是通敌叛国。

  据说行刑之时,午门前血流成河,宫人用水洗刷了无数遍,石板缝隙中仍然残留褐红色的血迹。

  很快真相就在百姓间传开了,原来中秋夜两军偷袭失败,便是因为那位都头给乌达报了信。

  这下子,就连被行刑那日的血腥震慑的心软百姓,都觉得这一家九族死有余辜。朝廷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万精锐啊,多少家人引以为傲的威武儿郎,叛贼家的百余口亲戚给损失的战马赔命都不够,更何况是惨死的将士?

  就该重重地罚!看下次谁还敢当卖国贼,看谁还敢背叛自己的战场兄弟!

  

  京城的第一场雪降临不久,这场持续了五个多月的战事终于要结束了,呼伦可汗主动求和,愿每年向朝廷进宫良驹战马、黄金美人,并送一位嫡系草原王子进京为质。

  元嘉帝考虑到冬季草原气候多变,暴风雪随时可能威胁几十万禁军,接受了呼伦可汗的降书。

  消息传出来,百姓们欢欣鼓舞,比过年还要高兴。

  魏娆的广兴楼推出了胡羊火锅,配以大厨祖传的秘制酱料,麻辣爽口,在这日渐严寒的冬日,将广兴楼的生意推向了另一个高峰。

  魏娆特意给已经回了太原的表哥霍玦写了一封信,分享生意兴隆的喜悦,并期待表哥表妹明年再来京城,亲眼瞧瞧酒楼的宾客满门。

  霍玦的回信比凯旋的大军先一日递到了魏娆的手中。

  除了叙旧贺喜,霍玦在信上也分享了一道喜讯,霍琳要定亲了,男方是太原城守备家的公子,在今年的战事中立了小功,将来如果能提拔到京城的话,霍琳与魏娆、外祖母一家还可以频繁走动。

  魏娆替表妹霍琳高兴,守备是地方四品武官,虽是大官,可表妹有财有貌有德,真正论起来,那位守备家的公子也算不上吃亏。

  魏娆先给霍琳写信,询问表妹与准妹夫是否见过等女儿家的秘密,交给管事尽快送出去,魏娆再去与魏老太太说了这个好消息。

  魏老太太很是羡慕,霍琳都说了门好亲,她的小孙女眼看着就要十六岁了,婚事还没着落呢!

  “明日大军凯旋,你要不要再去相看相看?”魏老太太鼓励道,“这次军中不少年轻将士立功,咱们不挑门第,不挑最拔尖的那几个,挑个品貌端正自己有本事的。”

  高门勋贵之家魏老太太已经不指望了,根基尚浅的新贵还是可以考虑的。

  魏娆没兴趣:“我不去,万一被人瞧见,该说我特意去看戚二爷了。”

  魏老太太差点忘了这茬,孙女说的有道理,她便不再催促了。

  翌日大军归京,魏娆留在家中陪老太太说话,郭氏带着魏婵出门了。

  京城郊外,魏娆的舅母王氏也带着周慧珍、周慧珠姐妹坐马车来到了大军会经过的官道旁。柳嬷嬷依旧同行,她的任务,是看着王氏、周慧珍不许下车,从窗帘里看看热闹可以,抛头露面万万不可。

  马车有两面窗户,可惜只有一面对着官道,周慧珍戴着面纱早早地占据了最佳的位置,美眸殷切地望着官道尽头刚刚出现的大军。冬季的阳光惨淡,可大军出现的地方似乎自带了万丈光芒,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几排,全都是大军中的翘楚。

  周慧珍只恨祖母管得多,如果让她跑到路边,以她的姿色,定能吸引其中一位。

  武官之家,应该没有文官那么重名声规矩,西亭侯世子韩辽都能看上她,其他人身份稍微差一些,只要人有前途,容貌俊朗,周慧珍也愿意嫁。

  终于,大军靠近了,最前面是两位至少四旬的老将,周慧珍扫了一眼便看向老将后方,这一看,周慧珍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手捂住了胸口。

  一左一右两个年轻的银甲将军,左侧靠近她的那个,竟然就是她在云雾山偶遇的神仙公子。

  “哇,这位将军长得真俊。”周慧珠从窗口另一边挤出脑袋,呆呆地赞叹道,她也喜欢看神仙公子,但没有姐姐看得那么痴,很快,周慧珠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脸色好差,惨白惨白的。”

  “可能是旁边那位军爷太黑了,显得吧。”王氏从两个女儿的脑袋缝隙里看出去,津津有味地猜测道。

  柳嬷嬷扬扬脖子,可惜窗口完全被娘仨堵死了,她只能看到三颗乌发浓密的后脑袋勺。

  官道之上,戚仲恺再次朝陆濯看了过来,他离得近,清楚地看到一颗汗珠沿着陆濯苍白俊美的侧脸滚了下来。

  戚仲恺握紧了缰绳。

  夜袭失败那晚,他中了两支普通的羽箭,一支在肩膀,一支在大腿,这种箭伤在战场上就是皮外伤,涂点药包扎包扎养几日就没事了。

  陆濯比他惨,凭借敏锐的耳力躲过了狼牙箭,却被羽箭射中后心口,如果不是命大偏了一点,陆濯恐怕就要命丧当晚。

  军医替陆濯拔箭时,戚仲恺都不忍心看,只盯着陆濯的脸,这家伙也是够狠,除了皱眉,愣是一声没坑。

  陆濯伤势严重,宜静养,可两人夜袭的失败助长了乌达铁骑的势焰,战场形势再次吃紧,根本不给陆濯安心休息的机会,陆濯又是个坐不住的主,被英国公勒令养了十天的病,便再也憋不住了,重新上了战场。

  陆濯的伤口,没愈合多久便再次崩开,崩开了再养,养得能动了马上又去战场拼命,如此折腾几次,仗是打赢了,陆濯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回京路上,陆濯一直坐车,如今要进城了,堂堂英国公世子、神武军副将又不顾劝阻上了马,不肯示百姓以弱。

  “撑不住别死撑,等会儿从马背上摔下来更难看。”戚仲恺咬牙切齿地道,别看陆濯坐得端正,可戚仲恺知道,他随便伸手推一下,陆濯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陆濯扯扯嘴角,算是回应。

  自己的身体,陆濯心里有数,撑到家里好好休息几天,便会康复。

  半年前他骑马出征,如今凯旋,他也要骑马进城,不能失了神武军、陆氏一族的威名。

  他前面,英国公微微偏头,然而考虑到长孙的脾气,他什么都没劝。

  马蹄阵阵,大军训练有素地跨进了城门。

  百姓们夹道欢迎,戚仲恺神色冷峻,频频瞥向陆濯,陆濯面带温和微笑,除了脸色,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异常。

  戚仲恺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知道六姑娘有没有躲在哪家茶寮酒楼里偷偷看你。”

  说说话,好友就不会只想着伤口的痛苦。

  陆濯淡淡一笑。

  戚仲恺自问自答:“应该不会来,谢家姑娘可没有那魄力,不过也没什么可急的,再有半个月就大婚了,新婚夜有的是她看。”

  说完了,戚仲恺嘿嘿一笑。

  他老子平西侯回头瞪了他一眼,调侃陆濯没关系,人家谢六姑娘是儿子能议论的?

  戚仲恺冷不丁挨了亲爹的瞪,终于不再絮叨。

  到了皇城前,要进宫面圣了,戚仲恺抢先下马,扶了陆濯一把。

  陆濯破天荒地没有嫌他多事。

  “还行吗?不行提前回去,这里又没有百姓围观。”戚仲恺低声问道。

  陆濯笑道:“无碍。”

  他说到做到,这趟面圣之行,陆濯真的撑下来了,一直到回了英国公府,一直到跟随着英国公跨进了家里的大门,陆濯才突然眼前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戚二爷:你还行吗?

  陆世子:嗯。

  戚二爷:还行吗?

  陆世子:嗯。

  戚二爷:行?

  陆世子:……

第23章

  清平巷,帝师太傅谢府。

  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小厮摆好踩脚凳挑开帘子,谢昉面带欣慰,从车厢中跨了出来。

  谢昉是谢家二房的嫡子,不过今日回来,他径直去了三房。

  三夫人杨氏已经等他许久了,谢昉刚落座,三太太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陆世子可有受伤?”

  杨氏便是谢六姑娘谢画楼的母亲。

  不怪她担心陆濯的身体,特意请了侄子去街上查看陆濯的情况,实在是陆家死在战场上的男丁太多了,这次陆濯又打了一次败仗,虽然没传回陆濯身受重伤的消息,作为准岳母,杨氏还是不太放心,必须确认一下。

  谢昉笑道:“婶母无需担忧,世子端坐马上,英姿飒爽,只是归途劳顿,神色略显疲惫。”

  杨氏深深松了一口气。

  谢昉完成差事,告退了。

  杨氏叫小丫鬟送侄子出门,她与身边的嬷嬷坐在厅堂,这里没有外人,杨氏终于对心腹嬷嬷说了句心里话:“总算回来了,我真怕好事多磨。”

  女儿三月份与陆濯正式定亲,五月里,七十一岁高龄的谢老太傅突然病倒了,如今只能靠人扶着才能站起来。

  当时杨氏就吓了一跳,谢老太傅若驾鹤西去,谢家三房守孝就要耽误三年不能办喜事,画楼是她最疼爱的女儿,说的亲事也最好,若白白耽误三年,妙龄少女拖成老姑娘出嫁,那可太堵心了。

  这几个月,杨氏每日都要拜佛求菩萨,求菩萨保佑陆濯平安归来迎娶她的女儿画楼,求佛爷保佑谢老太傅再活三年五载,至少也要撑过女儿的婚期,别耽误了女儿的大好姻缘。

  如今陆濯好好地回来了,谢老太傅瞧着也还算好,距离婚期只剩半个月,应该不会再出差错。

  心情好,杨氏去了女儿的闺房。

  六姑娘谢画楼在做针线,出嫁在即,她很舍不得家人,想趁这几日给祖父、父亲母亲分别做双袜子。

  “画楼,陆世子回京啦,安然无恙,俊美如初!”杨氏坐在女儿身边,喜滋滋地道。

  听闻未婚夫婿的名字,谢画楼羞红了一张牡丹花似的脸。

  杨氏看着这样的女儿,心中满是自豪。

  三个妯娌,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就她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三胎都是姑娘。没办法,杨氏苦心栽培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嫁入了高门,小女儿画楼有牡丹之貌、状元之才,美名、才名都艳冠京城,连那有狐狸精之称的魏家四姑娘,都公认地输了她的女儿一筹。

  小女儿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被英国公夫人看中,聘为长孙儿媳,未来的国公府女主人。

  “这次陆濯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不提,于你们小夫妻俩也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

  “娘别说了,我还没嫁过去呢。”谢画楼拿着针线侧转过去,羞涩道。

  杨氏心知女儿脸皮薄,笑了笑,不再逗弄女儿。

  杨氏离开后,谢画楼放下手中的针线,面颊犹带羞红地看向窗外。

  她没有见过陆濯,却也听说了陆濯在端午龙舟赛上的丰姿,能够嫁给这样的俊杰,谢画楼心满意足。

  然而此时的英国公府却乱成了一团。

  众人将昏迷的陆濯抬回房内,褪下银甲,才发现陆濯里面的中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后心口那处从未彻底养好的伤口竟然再次裂开,英国公夫人闻讯赶来,见到那一片伤口,心疼之下,竟也跟着晕了过去。

  陆濯的母亲、三位婶母哭得哭,忧的忧,陆濯的堂弟堂妹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府里早就派人去请一直为陆濯诊治的军医了,他对陆濯的情况最熟悉。

  军医匆匆而来,一看陆濯的情形,也不管英国公就坐在一旁,愤慨道:“老夫早就说过,世子的伤必须静养静养,可他偏偏不听我的,仗着年轻瞎折腾!现在好了吧,他元气本就大损,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今日又失了这么多的血,老夫算是技穷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是他不想治好陆濯,这样的好男儿,哪个愿意看他英年早逝?

  可军医真的没办法了,继续由他诊治只会耽误陆濯的病情,请京城名医或宫中的御医,遇到那医术了得的,或许还能救回陆濯。

  英国公马上派人去宫中,请元嘉帝安排两位御医过来。

  军医倒也没走,等御医来了,他站在旁边解释了陆濯的情况。

  两位御医听了,神色都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御医们替陆濯止住了血,然而连着三天,陆濯都昏迷不醒,只能强行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药、灌汤。

  伤口在后背,他只能趴着或侧躺,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两个时辰小心翼翼地帮他换个姿势。

  伤口一日三次换药,可愈合的速度太慢,伤口边缘竟然隐隐有腐烂的迹象。

  陆濯昏迷的消息早传到了清平巷谢家。

  出此意外,正操持嫁女的谢府,各房主仆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谢画楼的父亲谢三老爷不但亲自去探望了准女婿,更是每日都会派府上管事前往英国公府慰问,希望能第一时间得到陆濯好转的消息。

  然而到了第七日,陆濯仍是不醒,曾经挺拔如松、俊如谪仙的世子爷,此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伤口那里也割了一次腐肉。

  杨氏光听自家管事的汇报,身上都跟着疼。

  与此同时,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陆濯病成这样,还能好吗?

  第八日,陆濯还是没醒,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杨氏去看女儿,女儿的眼圈都哭肿了。

  杨氏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盼望陆濯能康复,能风风光光地来迎娶她的女儿去英国公府做世子夫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杨氏痛心地想,陆濯可能真的要死了,像他的父亲、二叔、三叔,精忠报国,英年早逝。

  陆濯死了,她的女儿呢,难道要一辈子都当个望门寡妇?

  漆黑的冬夜,杨氏煎熬地睡不着,推了推身边的丈夫:“睡了吗?”

  谢三老爷叹了口气。

  杨氏就知道,丈夫也在发愁。

  “万一,万一陆濯真的救不回来,咱们画楼怎么办?”杨氏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谢三老爷心痛道:“能怎么办,既然已订婚约,便是陆濯死了,她也要嫁过去。”

  谢家不是周家,姑娘们各个都要守礼守节,不能失信于人。

  杨氏一听,哭得更大声。

  谢三老爷心里何尝不难受?可家里老爷子做主,就算他想替女儿争取,老爷子也绝不会同意。

  就在谢三老爷准备哄哄妻子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丫鬟哭得撕心裂肺:“老爷夫人快起来吧,太傅他,他不行了!”

  谢三老爷如遭雷击,缓过神来,已经泪流满面,哭嚎着下了床,随便披上外袍,连床上的妻子都顾不得,失魂落魄地朝谢老太傅的院子跑去。

  杨氏呆坐在床。

  作为儿媳,她与谢老太傅很少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平时除了行礼也没有说过什么话,相处的少,自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就像今夜,听闻谢老太傅的噩耗,震惊过后,杨氏心中竟然窜出了一丝希望。

  谢老太傅死了,一家人要守孝,与陆家的婚事自然就要耽误下来。

  如果这期间陆濯身体好转,杨氏乐得嫁女儿,如果陆濯再也醒不过来,陆家但凡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正派知礼,都该主动登门提出婚事作罢,而非强求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嫁过去替一个死人守寡吧?

  杨氏咬了咬唇,不孝地希望谢老太傅是真的不行了。

  等杨氏赶到正院的时候,还没进门,先听到了丈夫的悲号。

  杨氏暗喜,不过很快又被丈夫的哭声感染,想到谢老太傅的德高望重,眼泪便也掉了下来。

  翌日早上,谢家派人向英国公府报丧。

  陆家这边,正在商议将婚期提前几日,给陆濯冲喜的事。

  药石已经指望不上,冲喜是一家人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自家这样的情况,英国公夫人已经想好了,由她与丈夫去找谢老太傅商议,冲喜若成,谢画楼便是陆家的恩人,陆家上下绝不会让谢画楼受半分委屈。若冲喜无用,待陆濯入土为安,她会做主放谢画楼归家,不会耽误一个妙龄姑娘。

  没想到,陆家这边刚商量好,英国公夫妻尚未登门,谢家先来报丧了。

  这下子,英国公夫妻更要登门吊唁。

  到了谢府,英国公夫人看到了哭成一片的谢家晚辈,谢画楼也跪在其中,一身白色孝服,哭得悲痛欲绝,双眼都肿成了核桃。

  视线所及,一片白孝。

  英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三个儿子,再想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长孙,英国公夫人身形一晃。

  “夫人!”

  英国公及时扶住了老妻,谢家大夫人见了,赶紧张罗着将英国公夫人扶到偏厅休息,她要主持丧事,安排杨氏照顾这边。

  英国公夫人没有昏迷太久,很快就醒了,看到杨氏,她老眼含泪道:“侄媳节哀。”

  杨氏用帕子擦擦眼睛,哽咽着道:“父亲走得安详,没有受什么苦,伯母千万爱惜身体,别太难过。”

  英国公夫人的泪不是为了谢老太傅流,是为了家中的长孙流。

  冲喜迫在眉睫,哪怕不合时宜,英国公夫人还是拉住杨氏的手,艰难开口:“侄媳,守城久病不醒,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看能不能让画楼尽快嫁过去,让喜气冲冲守城身边的病气?我知道老太傅刚……”

  她没说完,杨氏便跪了下去,哭着打断道:“伯母,若父亲健在,画楼给世子冲喜是她应尽的本分,只是天降不测,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怎能在孝中办喜事?还有画楼,她祖父最疼她,昨晚这孩子已经哭晕过去了,就算我们送她出嫁,她带着眼泪,哪能带过去喜气?”

  “伯母,不是我们不愿,实在是礼法不可违啊。”

  为着自己心爱的女儿,杨氏背着丈夫,一个人将英国公夫人回绝了。

  英国公夫人看着抽泣不止的杨氏,脸上的泪慢慢地断了。

  要求女方在热孝中嫁过来给长孙冲喜,本来就是陆家失礼,谢家若答应,陆家感恩戴德,谢家不愿意,陆家也不会生出怨愤。

  杨氏虽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谢家书香世家,不愿做背信弃义之事,好,陆家来做。

  当日下午,陆家就将婚书、谢画楼的八字送了回来,自揽过错,对谢家没有半字责怪。

  既然陆家急着找女方给陆濯冲喜,谢画楼要守孝确实无法出嫁,谢大老爷与两位兄弟商议过后,同意退婚,也将陆家之前送过来的聘礼、陆濯的八字还了回去。

第24章

  时间不等人。

  英国公夫人从谢府吊唁回来,进门便安排管事即刻处理与谢府的退婚之事,务必午饭前办妥。之后,她去松月堂看了一遍长孙,见长孙仍然是她出门前的病容,并无好转,英国公夫人闭闭眼睛,转身离开松月堂,然后命人将四个儿媳妇都叫到她与丈夫居住的忠义堂。

  自从陆濯大病,整个英国公府上下都浑身紧绷。

  英国公夫人这一传令,陆濯的母亲贺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贺氏最先到的,因为她一直守在儿子的病床前,婆母说有事商议,她直接跟着婆母过来了。

  人都到齐了,英国公夫人看着除贺氏外的三个儿媳道:“谢老太傅突然离世,谢府热孝,六姑娘不宜给守城冲喜,我已派人去退了婚。叫你们过来,是想重新给守城说门亲事,京城的闺秀们,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

  贺氏一听,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脑袋已经转不动了,光在那儿低头抹泪。

  她的守城怎么这么命苦,拼命去打仗,病入膏肓却赶上未婚妻家办丧事,连冲喜都要重新张罗。

  英国公夫人瞥了眼贺氏。

  她生了四个儿子,除了贺氏是长子自己在边关遇见并非娶不可的小户女,其他三个儿媳都是她亲自为儿子们张罗的望门闺秀,平时出门做客,三个儿媳几乎能接触到京城内所有的待嫁的名门闺秀。

  因此,新的长孙媳的人选,英国公夫人全指望这三个儿媳帮她推荐了。

  就算是急着冲喜,她也要给长孙挑个品行端正的好姑娘,不能委屈了长孙。

  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互视一眼,都面露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