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香胡同,楚陌一早起身,洗漱好才要去东厢找小虎子,就见花朝来:“有事?”
花朝双手奉上一封信:“姥娘让奴婢将它转交予您。”
不用看,楚陌就知信中为何,接了拆开果然是东城的一些暗道图。结合殷晌那收罗的,离完整不远了。
“你替我多谢王姣阿姐。”
花朝屈膝:“姥娘说明日还会有一幅图送到。她不求别的,只望方圆大师老有所依。”
目视前方,昨天两只海东青雏鸟被送来,老和尚就麻利地搬去前院了。一夜没熄灯,不知在做什?真想把分他的那只海东青要回来。楚陌抿嘴,轻嗯了一声。
吉安在东厢给拉完臭的小虎子洗了澡,为他穿了件红鲤肚兜,抱回正房,见着楚陌不由吐槽:“你儿子看他姥娘吃桃,急死了,两腿一通乱蹬就想凌空过去。舔到桃了,没牙还想咬。一口桃没咬下来,小脸就变得凝重。”
人之三急,当严肃。
小虎子两眼痴痴地望着越来越远的东厢,嘴里呜呜囔囔,显然是人回来,心还留在东厢。
花朝转身,向吉安行礼。
“庄子上送来几筐桃,你也去捡一些放着吃。”在府上,吉安也无需花朝花夕一直跟着。她这又没外客来。
“多谢夫人。”花朝退下,往后厨房,听着身后的笑语,唇角扬起。虽然小楚府的日子比之暗卫营,要舒适很多。但…笑意一收,神色严正,她与花夕功夫不能丢。
姥娘一辈子都填补不了的遗憾,不能在她们姐妹身上再来一回。
楚陌轻轻拍了拍小东西的肉屁股:“全家就属你最馋。”见还不回头,伸手将他抱过来。
“嗷…”小虎子有些不高兴,小嘴一瘪就要哭。
“哭了,今儿傍晚就不带你出去遛弯。”楚陌垂目瞪儿子,看他收住了,牵上媳妇往小书房。将瘪着小嘴要哭不哭的小人儿放书案上趴着,抽开屉子,拿出其中的那张东城暗道图。
吉安看楚大老爷在图上勾画连接,开口问道:“你忙这个有一月了。”
“快好了。”楚陌将王姣那张并合进图里,又拿出南北西三张:“槐花胡同贤王府里有不少老鼠窟窿,我要把它们都填上。”
明白了,吉安头一歪,靠着儿子,见楚大老爷整好图,指点在宗人府大牢那,轻眨了下眼:“你想借老鼠窟窿,转移肥老鼠吗?”
小虎子鼓劲儿撑着膀子,张望着他爹手拿的东西。
楚陌点首:“有这想法。”老和尚听说进奎文不信他所言,准备见见人。离宗人府大牢不到两里路便是花山湖。花山湖下有一条暗道,通向城西。
吉安看过这么些日子,对进奎文是个什么来历,心里也有猜测了。抱琴女、独眼僧…估计呀都姓黎,前朝黎氏那个黎。进奎文爹是进海明,却长得像独眼僧。外甥肖舅。独眼僧能掐会算…谢家二姑娘莫名盯上她。
她还着辛语打听了,去年进士游街,谢家二姑娘压根就没去凑热闹。这便意味着,其没见过楚陌。没见过人,那一厢情愿是怎么生的?
唯一的可疑,就在谢家的马车撞上独眼僧。
她没招没惹对方,对方却要害她,这是在剑指楚陌呢。唉…抬眼赏夫,楚大老爷可是兵权在握。兵权,既为安世重器,亦是乱世利刃。乱世…复国。
复国之前,是不是该反省下黎朝龙脊是怎么崩的?不说无辜遭害的费玉寜、万梦晨、樟雨一家,单论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
别讲什么为大局不计小节,要得就要舍…她只晓见微知著。歹毒至斯,让这般人得逞登高,那真是老天瞎了眼。吉安嗤鼻。想通过害她来乱楚陌,那得耐下性子等。
闻妻一声轻嗤,楚陌不由心紧,抬眼看去:“我没有忽略你,只是在想怎么借暗道将进奎文转移。”
有美在侧,他却一直盯着暗道图,确实不该。
“你继续,别管我。我在思虑人性。”头边的小脑袋塌下去了,吉安移目看儿子。小家伙脸都红了,翻个身,摊开手脚大喘气。
思虑人生?楚陌盯着瞧了一会,确定媳妇真的没跟他计较,目光才又回到暗道图上。
轻抚儿子的嫩肚皮,吉安瞥了一眼那纸上的弯弯绕绕:“打这么多洞,要我…抓到他们,全塞回洞里。好放再放几盆碳,闷不死他们。”
楚陌眼波一晃,他正想着在转移进奎文之前怎么清理暗道余秽。现在有主意了…抬首倾身在媳妇脸上重重嘬了一口。
小虎子两眼盯着。
吉安莞尔,抽了帕子给他擦了擦口水。
六月初九过了辰时,京机卫全城加强防控。六月十二,皇帝要在西崮门外犒赏三军。不止魏兹力,就连其兄长魏兹强都绷着神。
北伐军就扎营在京外,京里已经在传北伐军主帅将要封侯爵的事。朝中也有向几位阁臣打听的,只不过阁老们的嘴一个比一个紧。
张仲忙了一日回府,才下轿子就见大儿:“你怎在这候着?”
“父亲,”张恒安一脸难色:“大姑来了,正在紫棠院等您。”
“她来做什么,不是说没有我这个弟弟吗?”张仲真想再坐上轿子,回去和那几个老东西继续熬。
张恒安头壳都疼:“上午就到了,已经等您一下午了。”
因着温婷又找上培立,今日大姑来,他屋里头直接道病了,连面都不露。温婷那丫头…也是真不懂事。她总往三禾胡同跑算什么事,又置吕从庸的脸面于何地?
有时张仲还真希望他长姐说到做到,来个断亲。
“就她一个来的?”
张恒安叹气:“温婷下午也寻来了。”
沉凝几息,张仲撇嘴,一道也好,两个一起训。甩袖背手往紫棠院去,忙碌了一日,身心俱疲,回来还得应对这些,也是真真叫他乏累。
紫棠院里,灰发老妇占着主位,冷硬着脸,孙女站立在边。右臂搭在榻几上,左手紧紧抓着孙女的手。屋里下人头垂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张仲到了院门口,着婆子进去知会一声。过了五息,才跨入紫棠院。见人坐在堂室榻上,摆手屏退下人。目光落于温婷那丫头身,原就蹙起的双眉,更是紧拧。
她梳的是什么发髻,还当是在闺中?
察觉到舅爷的不快,骆温婷不由颔首,抬手翘指轻摸发髻。是表哥说…不喜她挽妇人头,她才…低眉垂眼,女为悦己者容。既已是不可能,让彼此都愉悦一些又何妨?
当屋里只剩三人时,老妇松开了孙女的手,示意她也出去。
“孙女儿想留下。”骆温婷朝着舅爷深屈膝,脚步不移。
张仲已压不住火了,直白问道:“你如此行为,是当吕从庸死了?”怪老大媳妇不喜她吗?
提及吕从庸,骆温婷眼眶泛红,强压下上涌的苦涩。她会落得今日这般,还不是舅爷的不作为造成的?大舅母棒打鸳鸯,舅爷一句话都没。他官场行走多年,积威甚重,又是张家家主,难道当真弹压不住一个儿媳妇?
说到底…还是她爹不在了,骆氏嫡三房于张家再无用处。舅爷…也是想表哥娶个高门贵女吧?
轻吐一口气,骆温婷眼睫下落,她成亲要表哥送嫁,意就在…断绝表哥娶高门的路。萧如茵不就愤而退亲了。
“吕从庸吕从庸,你当他是个什么东西?”骆张氏松弛的眼皮挂拉下,使得一双眼呈三角,言语锐利,更显刻薄:“都是你给找的好亲事。婷姐这般,你气个什,吕从庸都没一句硬话。我给他看过了,这辈子骨头硬不了。”
吕从庸的骨头硬不了?张仲都被气笑了:“那在你眼里,谁配得上婷丫头?婷丫头什么家景…津州骆氏早不是五十年前的样儿了。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吕从庸,婷丫头也是高攀了。”
闻此言,骆温婷不由腿软,慢慢抬眼,看向疾言厉色的舅爷。
抓了杯盏,骆张氏就往地上砸:“好啊,首辅大人看不起一个娘胎出的嫡亲长姐了。”老泪纵横,“你也不想想,我斌儿是谁下放到齐州府的?”捶胸痛哭,“斌云,你不能撇下老母弱女一去不回啊…你怎么对得起娘的生养之恩…”
提到这个,张仲更怒:“是我主张下放骆斌云去齐州府,可你瞒了我什么?”手指摇摇欲坠的骆温婷,“别怪我没把话说在前,你再纵她胡为,迟早有一天她爹造下的孽,要报在她身。”
婷丫头今日作为,与当年的韩芸娘有何区别?吕从庸是没走科举,但他从商,自南往北,东去西回,见识不浅。婷丫头跟着他,只要安分守己,银子淌手里用,好日子数不尽。
待他日分了府,自己当家做主,不用侍奉姑舅。她还不满什么?吕从庸对她作为不发一声,不是骨头软,而是冷了心了。
“我爹造什么孽了?”骆温婷紧攥着帕子,压着心头,泪眼盯着张仲。
张仲冷哼一声,撇过脸去:“不要问我,问你祖母。”
骆温婷一愣,转过头看向黑沉着脸的祖母。骆张氏却没回视,只问张仲:“皇帝当真要封那小畜生为侯爵?”
沉默两息,张仲敛目:“别一口一个小畜生,很快他就是宣文侯了,世袭罔替,赐居槐花胡同贤王府。”贤王府的牌匾,十二日待皇上犒赏完北伐军,将去亲自摘下,从此就只有“宣文侯府”了。
一口气梗住,骆张氏两眼翻白。见状,骆温婷忙上前帮着顺气拍背。她怎么有些听不懂舅爷和祖母的对话。封侯爵…这她知道,所以小畜生是指楚陌。品祖母痛恨的样子,她心里…
顺过气来,骆张氏一下起身,扑上去捶打张仲。
“你这个内阁首辅怎么不拦着?斌云是你嫡亲的外甥…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害他的畜生直上青云,于心何忍?我还是不是你长姐了…你忘了娘逝后,是谁护你长大的呜…良心被狗吃了,我就斌云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啊…”
“自作孽不可活。”张仲见手往他脸上招呼,一把将其推开:“你与骆斌云若非想独吞范州楚家,也不会将事瞒我。如果不瞒我,我又岂会送他去齐州?他不去齐州再与韩芸娘勾搭上,又怎么会死得没声没息?
你在这质问我,怎不扪心问问自己?他哪来的胆敢睡有夫之妇,还杀人?没有这些事,我会让老二插暗子进楚府吗?无冤无仇,楚陌又怎会在朝上一再针对我?书岳楼没了,我有去找你算这笔烂账吗?”
过去是他天真,以为范州楚家是蝼蚁。如今只觉可笑,楚陌的师父是景程隐,程隐太子。
说句实话,为着京城张家,现在他是绝对不会再查骆斌云失踪事。就是哪天谁查清了,证据指明是楚陌所为。他也只会连证据带那个多管闲事的人…一并抹去。
骆温婷听明白,全身僵硬着,嘴张着半天颤颤抖抖,好不容易吐出话:“所以…我爹真的没了,”瞠目看着堂中两老,“是是那个楚陌杀的?”
没人理她。
“为什么?”骆温婷又问。
张仲扭脸看了她一眼,甩袖转身大步离开。为什么…他说得清清楚楚。婷丫头不愧是长姐的亲孙女,性子一模一样。
想报仇没本事,就该懂得蛰伏隐忍。蛰伏隐忍到何时?当然是楚陌势弱时。若他一直强盛,那…此仇不报也罢。有什比活着更重要?且他们都非孑然一身。
骆温婷傻傻地转向祖母,眼泪汹涌。
“那楚荣朗只是一介草野莽夫罢了,他的命能金贵过我斌儿吗?”骆张氏跌坐在地,痴痴地说:“我当年生养难,前头三胎都没保住,好不容易才等到我斌儿。斌儿很乖,一点都不折腾…”
听着祖母说过去,骆温婷慢慢踱过去,跪到地上抱紧她,闷声痛哭。
初十,楚陌在完善了东城暗道图后,便去寻了魏兹力。他才从魏兹力那离开,京机卫就分开头来,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查户籍。这般严查,叫不少上了年纪的人想起了熙和十二年。
熙和十二年,皇帝在京郊狩猎场遭行刺,之后京里、京外都没了安生。
六月十一,入夜后,宗人府大牢里,才入眠的进奎文眉头一紧,猛然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人,不由往里闪贴着墙。当看清是谁后,又察觉此刻大牢里竟无兵卫守。
“楚陌?”
楚陌小心地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嗯,是我。”两里的暗道,就他和魏家兄弟挖,竟挖了两晚上。一会将人转移了,还得填起来。
“你来做何?”进奎文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面,不放过任何一丝的流露。
剔干净指甲,楚陌抬眼扫过这牢房:“来带你走。”
心一颤,进奎文在楚陌脸上看不出什么,迟疑两息,还是问了一句:“他让你来的?”
这是误会了?正好…也省得他动手。“走吧,”楚陌转身出了牢房,往他开的暗道口去。
进奎文还盯着楚陌,用力吞咽下,拿了件袍子穿上,随他去。见着窟窿口,双目不禁一紧,心却放松了下来。进入暗道,看楚陌将暗道口填上夯实,想问话可又不知从哪问起。
走出新挖的这截暗道,楚陌落于后。进奎文不疑,继续往前,遇岔道也不犹豫。两人走了足一个时辰,终来到一方死角。
楚陌见进奎文停下,上前提脚用力跺。进奎文蹙眉,想说什么,只话还没出口,楚陌脚下石下坠,人就被抓了从洞口掉下。
“你能不能小点力?”闻动静赶来差点被石砸到的魏兹力,双手抱着头,心有余悸地看着从石头窟里掉下的两人。
见到魏兹力,进奎文面上顿时没了血色,再看楚陌,其仍是一脸淡漠。想甩脱紧箍着他腕的那只手,可臂抬都抬不起来。
“楚陌,送我回宗人府大牢。”
魏兹力放下手,扯唇笑起:“进大人,宗人府大牢实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待的。”侧过身,一把将他拉出内窟,“看看,咱们在哪?”
虽天还黑,但这方庭院里的草木都是那么熟悉。进奎文被推着蹚过花池,细想种种,手渐渐收紧。楚陌不是那人让来救他的,而是发现了城中暗道,借由暗道将他转移。
楚陌拽着进奎文来到黎祥院正房。正房门外,辅国公魏兹强守着。打量一身狼狈的进大人,他冷笑一声,推开门:“请吧。”
可到了这时,进奎文却怯步了。他已听到犍稚敲击木鱼的声,屋里是谁…还用猜吗?
楚陌松开他,又查起指甲缝。小虎子现在好动又馋,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送。昨日挖过暗道回府,安安和他说话,一个没留神,她指头就被小虎子拉进嘴里嗦。
进奎文迟迟不动,屋里敲木鱼的声越来越重。
“不是说他是你爹吗?见亲爹,你怕什么?”楚陌听出老和尚发燥了,抬腿将进奎文踹了进去,回过头,看向魏兹力、魏兹强:“一会等人出来,就送他去诏狱。”
人一入内,披着袈裟的方圆便收起犍稚,站起回身看进奎文。脸方嘴阔,印堂发黑,两眼无神眉杂乱。黎永宁还真敢把这脏污往他身上栽,景家就没一个嘴大如猴的。
第106章 封爵
从未想过是这般境况下见面,跪着的进奎文心缩紧得都快崩裂,莫名地恐慌。与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对视着,楚陌头次到宗人府大牢见他时说的话在脑中响起,声音由小及大。
景程隐只有一子,是其与太子妃苏婧圆所出。之前他不信,但不知为何见到人后,竟隐隐地犹豫了。
“不用犹疑,你就是姓进。”杨家小宁非眼神不错,进奎文与应天那妖僧真是像了个十足。方圆轻嗤,这也算是报应吧。黎永宁眉清目秀,十月怀胎生的种却全不似她。
程隐太子不是楚陌,进奎文想否定,可在其沉定的目光下,却怎么也摇不了头。他心中怀疑,但又以为母亲不会骗他,久久才低语:“不不会的。”
今日来见这仇人子,除了澄明“进”即是“进”,而非“景”之外,方圆还想问进奎文一事:“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是宏文县红叶山上三易庵散出去的。一场瘟疫,要了万千无辜百姓的命,她所为何?”
进奎文闭上嘴,目光下落,眼低垂,全一副不欲回答的样子。
见他如此,方圆一点不意外,这进奎文亦有一颗想要登顶的痴心,可惜…他同他母亲黎永宁一般,为一己私欲,可割喉万千无辜百姓,连做人都不配,何谈为人君?
“你不说,老僧也知道。”
进奎文眼睫一颤,嘴更抿紧。
“不瞒你说,老僧已去过闳卫府。”方圆敛目:“红叶山上的三易庵已经被老僧夷平了。还有在那闳卫府游走的一些姑子,只要身上沾了腻味的,老僧都没放过。”
双手抠紧腿面,进奎文依旧不言语。
方圆冷嗤:“走完一圈闳卫府,老僧发现一件怪事。三十年前那场瘟疫过后,不少人家破人亡,可却不见‘遗孤’。人就跟死绝了一样,但真的死绝了吗?那些遗孤去哪了?”
不言语,进奎文头垂得更低。
下瞥一眼,方圆心里明镜似的:“黎永宁来财的法子确实奇巧,可那些银子都沾着血。像梁启绢、费玉寜、万梦晨这般的,她们何等无辜?还有那些消失的遗孤,又有几人知晓三十年前闳卫府那场瘟疫是人祸?”
进奎文吞咽了下,额上冒汗。
“再说你。”方圆撸下套在腕上的念珠,捻了起来:“你知道你祖父祖母、父亲都是怎么死的吗?”
双目一紧,进奎文心中更怕。因为到此,景程隐所言的每一句全都击中了他母亲的算计。三十年前那场瘟疫,说是掩盖他的身世,实则为三。一为抹去母亲抱琴女的痕迹。二为扩充死士营。三为一些死士寻“壳”潜入世。
离得近,方圆能清楚地感知到进奎文散出的惧意:“你父亲就是进海明。至于黎永宁为何会盯上他,老僧想原因有二。一、进海明确实还俊秀。二…”冷笑一笑,不尽讽刺,“姓氏。”
进奎文闭目,他不愿听这些,可景程隐的话一字一句都不放过他,直往耳里钻。
屋外魏兹强、魏兹力兄弟守着,楚陌再入暗道。现已丑时正,今晨皇帝要在西崮门外犒赏北伐军,他这个北伐军主帅不能缺席。借暗道回到东城,洗漱一番,还想上床拱一会。床帘一掀,却见媳妇拥着只着肚兜的小虎子正睡得香。
小虎子怎么在这里,还将一只小脚丫蹬在他媳妇肚上?楚陌不快活了,俯身把那只脚丫子拨开,将小虎子往里挪,压着吉安的身,硬是挤到母子中间。
吉安惊醒,眼见是他,撑床起身往里看去。小虎子被挪到里,两眼闭着,小嘴裹了裹,胖腿一蹬翻了个身继续睡。
轻舒一口气,吉安躺回床上闭上眼,腿搭上夫君身,枕着他的臂膀,往怀里拱了拱,嘟囔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寅正了。”
寅正…静默几息,吉安一下睁开眼睛拗起身,垂目看鼓嘴躺着瞪她的楚大老爷,赶紧拉他:“快别睡了,我给你捯饬捯饬,你赶紧出门去与北伐军会合。”
楚陌不动:“时候还早。”
“你是准备跟帝后一道出京吗?”吉安把他拉起,捧着脸哄两句,亲了亲:“麻利点,我能不能戴上一品诰命夫人的宝翠冠,就全看你今天识不识大体了。”说完自己都发笑。
闻此言,楚陌看了眼递到跟前的袍子,头一撇下床,摆起谱了。展臂朝着媳妇使了个眼神,嘴努了努袍子,意思明了。
懂,更衣嘛。吉安将袍子挂臂上,到近前给他理里衣,笑看他享受的样儿,轻声细语道:“一会我给你冠发。”
在床上没要到好好抱一会,现在得机,楚陌拥住媳妇,埋首在她颈窝:“今夜让小虎子得了便宜。”
“你不在,我就带着他一块睡了。”吉安给他整理好领口,伸手拿了玉带:“肥老鼠转移了?”
轻嗯了一声,楚陌深嗅媳妇身上的奶香:“让厨房准备些酒菜,老和尚今天应会去景泰陵。”
“好。”吉安推他往妆台去。楚陌回首看了一眼没动静的小虎子,面露笑意。
宫里,帝后丑时就起身,沐浴焚香。为了今天,景易还特地留了一笔胡,让自己瞧着沉稳威重些。皇后苏齐彤收拾齐整后,去侧殿转了圈,见大皇子睡得四仰八叉的,叮嘱了两句宫人,便回到正殿。
景易板着脸在镜前左看右瞧:“朕这张脸啊…”脱了一层肉,留了胡子,还是不显稳重,“下巴再宽一点就好了。”
一脚跨进寝殿,皇后就听着这话,不由弯唇:“臣妾觉得挺好的。”
扭头望向皇后,蛾眉凤眼,下颚线条流畅分明,虽少了精致多英气,但却全合了他的眼。景易长眉耷拉下:“为什么小子都似爹?小虎叔像善之没什么问题。可小大随我,彤彤,他以后会不会怨我?”
他就挺怨父皇和母妃的。好不容易生下个儿子,在儿子身上,一个皇帝的血脉竟然没斗过好吃懒做专爱装傻充愣的妃子,像样吗?
“您多虑了。”皇后上前将他拉离镜子:“说到小虎叔,臣妾都还没见过呢。”
“会见到的。”景易瞧了眼沙漏:“寅时末了,咱们去清乾殿。”可惜小大还太小,不然今日着等盛事,他也该瞧一瞧。
“臣妾听皇上多次夸赞小虎叔长相,心里头好奇得很,勾画过不知几回了。皇上下次去楚府,臣妾若得空,定赖着跟您一道去看看。”与皇上携手往外,她这声小虎叔叫得可是一点不含糊。
本也该这般叫。曾伯祖程隐太子的太子妃与她娘家是一个门头下来。按苏家这边的辈分来,她也是要叫小虎叔的。
前些日子,皇上拿了六身僧袍亲送去楚府。皇后眼睫下落,要是猜得不错,曾伯祖应是回京了。
那人尊贵非凡,却在鼎盛时遭歹人算计,与至亲至爱生死相离。剃发出家,从此不理天家事,游走四方。至情至性,叫她钦佩之余又不免痛心。
“可以,带上小大。”
“那说好了,皇上到时不许偷溜。”
“行。”
今日的西崮门城楼由御前侍卫把守,楼下齐集三十万北伐军。黑压压的人,一眼望不到边。眼瞧着东方见红了,可北伐军主帅…还不知在哪?常威侠又瞅了一眼前头那匹健壮的黑马,扭脸与迟潇说:“他不会不来吧?”
“时候还早,你焦心什么?”迟潇目视着前方,一身铠甲威风凛凛。外人看陌哥啥啥都顶好,全以为他克己慎独,勤奋非常。其实陌哥一身懒骨,曾经老太爷就骂过他,屎不顶到屁门不拉。
骂是这么骂,但陌哥在大小事上从未出过岔子。
“你懂个屁。”常威侠夹着马腹:“我可是得信儿了,你陌哥…”伸脖子凑过去,压着声道,“要封爵了。”
迟潇双目锃亮,强压着兴奋:“这不是应该的吗?”想想他们都打到哪了,漠辽王城。漠辽大将军完颜清河、忽立瞑都死了。他这辈子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常威侠两眼瞪大:“我的意思是,他在京里肯定已经知道自个要获封侯爵了。”手指前头那匹在悠闲摇尾的马儿,“怎就一点不在意呢?”
“这是大气,沉稳如山。”陈二道凑上一句。
好吧,常威侠不想再跟他们浪费口水了,抬眼望向城楼上。他今天就要看看,楚陌会不会同皇上前后脚到?
还真被他料着了。辰时前一刻,楚陌从南来,从容地走过一列列兵士,到黑马那一跃而上。他这才坐上马,就闻太监唱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常威侠瞟了一眼动作的楚陌,随着下马跪地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十万北伐军同高呼,声震天,接连不断。许多将领眼眶泪湿,听到高呼的帝后同样激动难抑,双目湿润。城内严查,但难消百姓心悦。大家涌上街头,炮仗阵阵响。
帝后领百官登高,现身城楼之上。楼下跪着的是将士,但景易看到的是锋利无比的神兵,是他大景的定神针。
“众将士平身。”
“谢皇上。”
整齐划一,叩首起身,目向前,无人仰望高台。
景易眼中晶莹不退,声铿锵却压不下哽咽:“先帝大病,逆贼赵子鹤屠村造南徽乱象,向朝廷要军饷。知真相,先帝悲痛至极,病危。为造反,赵子鹤不惜通敌。先帝驾崩,灵柩未入皇陵,漠辽来犯,国将不国,朕忧之深切…”
在这方痛陈时,方圆出了北凛门,其后跟着王姣。王姣手提大膳盒,两人往西去。
将进奎文送进诏狱的魏兹强、魏兹力兄弟也赶不上登西崮门了,干脆拉着才回京的杨凌南、南寕伯、顾立成几人,去填通往宗人府大牢的那条暗道。顺便与他们分享楚大将军亲手绘的京城暗道图。
“你们就不怕与黎氏的死士撞上?”脸白净净的定国公世子顾立成,在几人中显得有些瘦弱,但这里可没人敢小瞧他。此回往西,其领的是皇上密卫,同魏兹力之子魏东宇一般,都是密卫头子,直属皇上管。
今日脸上没抹油的魏东宇,凑了凑鼻子:“进来时我就闻到一股烟燎味,”抬首看向他爹和大伯,“你们在暗道里烧炭了?”
魏兹强嗯了一声,未多解释,站起扭了扭僵了的腰:“娘的,这暗道难挖难填。”一会还得将痕迹抹去。转头看向撂下担子,倒土的杨凌南。“楚陌获封侯爵,侯府这回肯定还要上一层。”
有辅国公、定国公,再来一个镇国公也不是什么大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给什么我们拿什么,这是为臣之道。”杨凌南无所谓。永宁侯府已经世袭罔替了,可以说是封无可封,再封无非也就名分的事。
“懂事。”魏兹强继续夯土,状似闲聊地问道:“你们说皇上到底是怎么想到让文毅诈死的?”
南寕伯柏晓瞥了一眼辅国公,哼哼两声:“你心里一肚数,何必问我们?我们这里,除了凌南,没人知道的比你多。”
“你既然晓得就别插话。”魏兹力转眼看向杨凌南:“世子爷,我大哥都问了,你说呢?”
怎么说?说楚陌揣度圣意,让杨家从西北脱身出来,夺南风军?杨凌南笑而不语,麻溜地捡起地上的担子,腿脚利索地去挑土。
顾立成跟上,一窝狐狸,谁也别夹起尾巴装笨狗。有阵子,杨小爷一天按三顿往小楚府跑,他跑着玩的?
两人一走,魏兹强就道:“楚陌那人能交。”
“还用你来说。”柏晓把顾立成、杨凌南刚倒下的土往里推:“你们且看着吧,南风军的兵权除了永宁侯府,谁也想不到。”他服气。只要一心为大景,安安稳稳地保太平,兵权在哪个手里,他都没话。
千万别再出第二个赵子鹤了,怪吓人的。
“别楚陌楚陌的了。”魏兹力抹了把汗:“这个时候,他该已经是宣文侯了。”
魏东宇瘪嘴点首:“差不多。”
西崮门上,吏部尚书蒙老亲宣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翰林院修撰楚陌,临国之大难,不惧艰险,生不畏死,折笔投戎…”
站在蒙老后的张仲,面目慈和,心怦怦跳。这道圣旨原该是他来宣,只自个知道自家事,他也不欲恶心楚陌,便推让了。现由吏部尚书来宣,也合宜。
“扬威千里,功利百载。仰承于古,封楚陌为宣文侯,世袭罔替,赐居槐花胡同。钦此!”蒙老老眼含泪,他也算是见证了一代名将的成长,死而无憾了。
说赐居槐花胡同,却不言明哪户。在场文武皆知,槐花胡同只一户,便是贤王府。有官不满,偷眼去瞧内阁。内阁几老个个神情严正,无一丝不对,便晓他们是都无异议。
城楼下,楚陌叩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蒙老宣得好,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情绪饱满。景易几乎是跟着默念了一遍,这道圣旨写得好。
“快请起。楚爱卿乃国之重臣,朕之肱骨。所谓能者多劳,朕望爱卿日后多勤勉。”
落后皇帝半步的皇后,听身后不少官员忽起咳嗽,唇角微扬,眼望夫君。君臣好似心不太合。也不怪,移目看向起身的那位,未着盔甲但依旧矜贵冷肃逼人。他若是勤勉,一些人就得惶惶不安了。
论功行赏,连宣十二道圣旨。临近午时,景易赐酒将士,君臣告慰战死沙场的亡灵,之后共饮,祈愿大景国泰民安。
得到信,汪香胡同白天大放烟花。咻咻的,引得小虎子心都长草,哭哭囔囔要往外。楚镇中抱着他,一边抹泪一边哄。荣朗啊,你儿子封爵了。
周老管家兴奋地跑前跑后,虽然早闻陌哥儿要封爵,但旨意一天没下来,那事就还没个准。这回准了,世袭罔替。
“老太爷,你看撒多少钱?”
楚镇中大手一挥,豪气道:“银花生、银瓜子、金豆装满袋,大把撒。”正好殷晌的人尚未撤出东城,这些金银也落不到旁人手。
“就这么来。”周老管家匆匆去外院寻方老四。
吉家二老自听了消息就懵着,这会还没拢过神来。他们就嫁个闺女,怎么…多了一门勋贵亲了?
最镇定的就属吉安了,原来是“宣文”侯。宣文宣文,倒也合了楚大老爷的文状元出身。赏完府里伺候的,一回头见小虎子急得满头汗,不由发笑。走过去,抱了过来。
“这会外头烟花呛人,咱们一会再出去瞧热闹。”
怀里空了的楚镇中,双手一背:“我先出去瞧瞧。”得把宁非和蒙岂岂叫来,抢点零嘴银子。
见玄爷爷走了,小虎子终于忍不住了,小嘴大张哇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声可把吉家二老的神拉了回来,忙凑上来,连声哄。
“不哭不哭,咱们等等再出去。”
吉孟氏抽了帕子,给伤心的外孙轻擦眼泪珠子:“丫儿,你男人封爵了?”
“嗯,他太上进了。”吉安撅唇在小虎子脸上碰了下。
“世袭罔替,该是超品侯爵。”吉忠明将急坏了的外孙抱过来:“走,姥爷带你站垂花门那瞧瞧热闹。”
吉安挥挥帕子:“去吧去吧,不看不能过了。”花夕跟上去,花朝守着内院。
小楚府外,烟花引来一大群百姓。杨小爷和蒙岂岂都带了他们身边伺候的小子跑来,站在最前,等着撒钱。楚镇中立在檐下,笑着抚须,眉下两眼都成缝了。
吉忠明才抱着小虎子到垂花门,就听嗡的一声闹。小虎子下睑上还挂着泪,勾头张望,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听人欢笑,他也跟着哈哈乐。
周明、周华撑着口袋,周老管家和方管事一人一边,大把撒银钱。
“大家都沾沾喜气。”
“楚老太爷大喜!”
汪香胡同热热闹闹,几条街外的雍王府却静得很。几日前,有传楚陌要封爵,谢紫灵就蔫了,晚上服侍起雍王也不尽心。但雍王就好留她院里,不管她欢不欢喜,事儿照做。
一夜最少要一次水,多则四次、五次。
温妤院不快,但碍于雍王面,也说不得。今日雍王不在,谢紫妤着嬷嬷将午膳摆到冉灵院。来时,谢紫灵还没起。也不用丫鬟通报,谢紫妤直入了里间。
只着缠枝花肚兜的谢紫灵,躺在床上,身盖薄被,屋里放了四盆冰。见谢紫妤进来,掀被起身。那块肚兜,遮不住四散的欢痕。她也无意遮掩,纤手柔柔,拿了件薄纱裙裹上。
“妹妹身子不适,没去给姐姐请安,还望姐姐不怪。”
“怪你做何?”谢紫妤面带浅笑,目光扫过她颈下的朵朵红梅,心如刀绞。自谢紫灵进府,王爷就在温妤院留了五天。那五天还是因谢紫灵小日子,不能伺候。
太可笑了!这般冷落,叫她不禁想到在闺中时,因为谢紫灵长相甜嘴也甜,运道又好,父亲母亲都有偏颇。总与她说,妹妹小,做姐姐的该谦让。
因着妹妹小,喜欢祖母留给她的红珊瑚手钏,她就该谦让,双手奉上。妹妹小,可以霸占属于谢氏嫡支嫡长女的梓桐苑…数不尽多少偏爱,原她不欲再计较,可如今…妹妹进了王府,与她共侍一夫呢。
谢紫妤目光下落,定在那平坦的小腹上:“今日王爷不在,我们姐妹也好好用顿饭。”她这整日蔫蔫的,也不知是因人,还是腹里揣上种了?
穿上裙衫的谢紫灵淡而一笑:“随姐姐安排。”不是没注意到那冷目,只这会心里正闷,提不起丁点儿劲儿来。她还就不信在王府里,谢紫妤能把她怎么样。
那人封爵了,宣文侯。轻吐一口气,谢紫灵落下眼睫,心里还是不甘得很。
西郊景泰陵,方圆盘坐碑前诵经。王姣上贡品,三丈外,一众守墓兵卫跪地。午后有宫人来报:“大师,北伐军主帅楚陌,获封宣文侯,世袭罔替。皇上去槐花胡同摘了贤王府的牌匾。”
方圆不动,仍诵着经文。跪在一旁守香的王姣抬手,示意宫人退下。看一眼主子,不免心痛。当年离开时,他年轻力壮。如今白眉长须,面目沧桑。
槐花胡同贤王府,就是现在摘了牌匾,暂时也不能住。伸手向守墓兵卫,拿了铜盆来。
王姣凝目,眼里狠厉。黎永宁、黎应岷,看尔等能躲到几时?不将你们剥皮抽筋,我一定吊着这条老命。
京南郊一佃户家里,布巾包头的黎永宁,站在土坯屋草檐下,听梅余馨上报景帝犒赏北伐军事宜。
“封宣文侯?”
“是,奴婢得知时,也是意外得很。再有槐花胡同,您说咱们的人还能踏足那里吗?”
宣文,可是景程隐他爹的小字。黎永宁蹙眉:“宣文侯,世袭罔替,又赐居贤王府。”好盛的恩赐!楚陌才二十二岁,军功也许卓越,但真的够得着世袭罔替吗?贤王府,那是京里仅次于皇宫的宅邸。这到底是恩赐…还是捧杀?
“让他们暂时别往贤王府去。”
梅余馨屈膝:“是,奴婢现就去交代,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犒赏完北伐军,就该轮到南风军了。不日漠辽夏疆使臣将至,到时京中防备必会分散。奎文不能在宗人府大牢长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