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好,交了你也歇两天。”吉忠明双手背在后,看向门廊下站成一排的四个半大小子:“怎么停了,书都背熟了?”
他这一声落下,中气十足的读书声再次响起。吉安苦笑,她才把耳朵里掏空,这又被灌上了。
吱呀
一身热气的朱氏,从厨房里走出:“爹,早饭好了。当家的,你赶紧去叫娘吃饭。吃完饭,你们也尽早走。小妹,我给你兑好热水了,快去洗漱。”
“谢谢大嫂,”吉安越过她,进了厨房。
吉家人都讲究,刷牙用的是鬃毛刷沾青盐。吉安虽不习惯青盐,但却觉它比前世好几十块的牙膏清洁度高。
洗好脸,去她娘屋里抹点面脂。等吃完早饭,黄氏拎了只大包袱来,面带羞色,嘴上喃喃。
吉孟氏见此,顿时来气斥道:“你有什么话,就利利索索地说,别含在嘴里嚼。”
“娘,”黄氏两眼一眨,泪光闪闪:“我我就是想让您和爹,给相公带句话。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无须挂心。”
不说还好,说了吉孟氏更怒:“挂心,他挂心什么?是怕我长了老虎牙,吃了你吗?”
“不是的,奶。”吉欣然闻声赶来,挡在她娘身前:“我娘只是想我爹安心准备明年的乡试。”
吉安正想说什,不想却被正在收拾碗筷的朱氏抢了先:“他三婶,东西拿来就放下。爹娘早饭用好了,我们也赶紧吃,吃完得去菜地里给白菜捆绳。”
大早上淌猫尿,也不嫌晦气。她男人下午还有正事,哪来闲空跟她在这耽搁。
第4章 少年
有大嫂这一岔,吉安以为黄氏该顺着杆麻溜地放下包袱,然后速速退避到厨房去早饭。可黄氏却站着不动,两手紧紧抓着包袱,低垂着首像是在等待发落,纤瘦的身子绷得不停打颤。
啪
吉孟氏一巴掌拍在桌上,霍地站起,指着她叱问:“你嫁进吉家这么多年,我打骂过你,还是短过你吃用?你一大早的委屈在哪,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提着小包袱一脚跨进门的洪氏,被这厉声吓得差点把脚缩回去。瞧黄氏那德性,她不用问便已清楚发生了什么。
心里头不屑,但面上该拦的还是得拦一把。老三学问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尖了。
“娘,听说您和爹要去县里。秋收后,我除了领着欣欣玩,也没旁的大事,闲里绣了几十方帕子。麻烦您带去绣坊,给郝掌柜过过眼,多少随她给。”
要她说,吉家日子已经够好过的了。寻常吃用都是公里,闲时像她这样做点女红,得的大钱,婆婆也不沾。黄氏真的是饭吃太饱,撑的。
吉安起身,接过二嫂递过来的包袱。
空了手,洪氏一把拽过黄氏紧抓着的大包袱,放到腿边的凳子上,然后揽住她,冲着朱氏笑道:“辛苦大嫂了,明儿就轮到我了。新麦子已经磨了两斗,我可盼着要烙饼来吃。”
“我也馋了,正好等会去菜地砍两颗白菜回来。”朱氏偷瞄了一眼上手的公婆,麻利地端着碗筷走向门口。
洪氏强行带着黄氏,跟着出了正屋。吉安翻着二嫂绣的帕子,绣法没什出奇,花样也无什新意,至多也就针脚还算细密。对照她寻常卖的价估了下,大概一方能卖到四文钱。
吉欣然沉凝片刻,小声嘟囔:“奶,您消消气,我娘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她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您欢心。您不高兴了,她以为只要任您骂,让您出了气,一切就好了。”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嘴说话了吗?”吉孟氏这会心绪也平复了,目光落在大孙女身上。真的是什么人养什么人!以前人小还看不出,这两年然丫头大了,从里到外真真是同她娘一模一样。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她那一身小家子气。”
“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吉安将帕子收进包袱里:“今儿进城事多,大哥下午还要称税粮。”
吉忠明站起身:“早去早回吧。”黄氏撑不起家,这是他与老妻当初极力反对娶她进门的原因。只老三铁了心,他们也无法。
过日子,不能仅凭喜恶,得思虑长久。老三既有志在科举,那在择妻时就要重品行。黄氏行止小气,上不得厅堂,此于老三前程是大弊。
带着一肚子气,吉孟氏上了驴车。吉安有心想劝两句,但又不知从何劝起。她也不晓得黄氏哪来那么些眼泪?吉彦好的这一口,也确是叫她开了眼。
“娘,您和爹今儿准备给我添件什么首饰?”
吉孟氏长吐一口气,抓住闺女挽着她臂膀的手:“你想要什么呀?”
闺女是贴心,但长大了,也最叫娘老子焦心。毕竟日后嫁出去,就不在他们眼面前了。吃苦受罪的,他们也瞧不见。
吉安头靠在她娘肩头:“我想要您和爹都身子健壮,长命百岁。”
“尽会哄人。”吉孟氏眼中滑过晶莹,脸上有了笑,低头嘴杵到闺女耳边,小声说道:“我跟你爹商量过了,今儿给你进一对龙凤金镯子。你拿来压箱底,实实在在。”
金镯子?吉安很意外,这是在给她备嫁妆?转眼看向右,有车棚阻隔,看不见爹和大哥的身影,但能听到他们正在说税粮的事。
“太金贵了,明年耘哥儿就要成亲”
“你明年也十四岁了。”吉孟氏瞪了一眼闺女:“我和你爹心里有成算,不会亏了耘哥儿。”一只实心的金镯子,二两重,需二十一两银子。老头子说给丫儿买一对,从他们老两口的体己里出,合了她的意。
都这么说了,吉安也不会不知好歹:“我以后要养你们老。”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长在福窝里,爹疼娘宠。前世大不孝,走在了父母前头。今生,她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留遗憾。
枣余村距离东溪镇只三里,出了镇再往东十里,便到了迟陵县城。进城时正逢早市,西街道两边的摊子挤挤挨挨,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吉忠明让儿子先送他们去千秀绣坊。
千秀绣坊在东街,驴车沿着街道直走。一盏茶的工夫,人声就远了。相比西街的嘈杂,东街要有序得多。路上行人的衣着,也要细致些。
一刻后,驴车停在一棵大榕树下。千秀绣坊就在十丈外,过了绣坊再往前走十来步便是书岳楼。吉忠明每回进县城,必去那楼里。
这书岳楼可不简单,几乎遍布大景的府、州、县城,楼中藏书成百上千,是天下学士敬仰之所。据传书岳楼背后的主子,是京城张氏。
朝中内阁首辅张仲,就是京城张氏现今的当家人。想到张仲,才下驴车的吉安不禁愁眉。掰掰指头,再有五年昌平帝便要驾崩了。那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在位时紧紧抓着权柄,看着几个儿子斗,直到龙体撑不住了才立储君。
立了储君,不到一年就驾鹤西去了,留下好几个大权在握又强势的老臣给新帝。那张仲就是其中之一。
男主的老师,是张仲的学生。这也是詹云和翰林庶吉士毕业后,能直入吏部的原因。
吉安只想过些安生日子,但将张仲、书岳楼、吏部这三者连上,她心惴惴。詹云和可是吉欣然的夫婿,吉欣然又是她嫡嫡亲的侄女。
糟心玩意!
目送大儿驾车离开,吉忠明领着妻女走向绣坊。
“哎呦,娟娘,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一位穿着紫色褙子的圆盘脸老妇人,手牵着稚童,迎了上来:“秀才公,咱们又见面了。”
“郝大姐,”吉忠明拱手,十分客气。
“别别,”老妇人正是千秀绣坊的掌事人,侧身避过:“我可当不得,”说着话目光落到吉孟氏身后。
吉安今儿戴了帷帽,见郝掌柜看来,立马抬手掀起一角:“您近来可好?”
“呦,”郝掌柜目露惊艳:“丫儿是越长越标致了。一年没见,抽高了得有两寸吧?”
吉孟氏拉过姑娘,笑着与郝掌柜说:“是长开了,我这不赶紧带来给您瞧瞧,免得日后认不出。”
“怎会认不出?丫儿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郝掌柜顺着吉安垂在胸前的辫子:“你们娘俩来得巧,铺子刚从南边进了一批料子,准备着年节用的。”看向吉孟氏,“今儿你也别跟我客气,挑好料给丫儿做身衣裳,算我的。”
“那怎么行?”吉孟氏佯装不快:“不兴您这样的。我姑娘,有我和她爹疼就够够了。您啊”俯身凑近大仰着圆脑袋,瞪着眼好奇地看着她们的胖娃,“得好好疼这个。童哥儿,还记得吉姨婆吗?”
胖娃窝了窝小嘴,盯着眼面前的脸看了一小会,便歪过脑袋,冲着吉安咧嘴笑:“姐姐。”抽回被奶牵着的肉爪子,开始掏怀。
郝掌柜知他要干什么,蹲下身,忍不住紧抱小人儿,嘴贴在他肥嫩的脸颊上:“奶的小乖孙,你这是还记得呢。”
好容易才掏出塞在怀里的锦囊,小胖娃右手高举,兴高采烈道:“爹说童哥要有妹妹了。”张开左手五指,“童哥攒了六六七个铜钱,要买纸鸢带带妹妹放。”
吉安俯身:“那恭喜童哥儿了。安姐姐回去,再给童哥儿妹妹绣一只漂漂亮亮的香囊。”小家伙举着的“群童追纸鸢”锦囊是她去年送的,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嗯嗯,妹妹一定和童哥一样喜欢。”胖娃双目清澈,盯着吉安一眼不眨,非常正经道:“妹妹会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漂漂亮。”
“哈哈”
郝掌柜大乐:“你们父子做一个梦。”抱起小乖孙,招呼娘俩进铺子,“秀才公还是去书岳楼?”
“是,”吉忠明送她们到绣坊门口。
“书岳楼近日也热闹,前阵子天不开晴,日日有学士聚在楼上等秋雨。昨儿午后放晴了,又有传闻说范州府去年的小三元,陪母去寒因寺还愿,稍后也会来这的书岳楼。”
也不知那些读书人哪来的精气神?郝掌柜都羡慕。
读书人,少有不关心科考的。提及范州府小三元,吉忠明便知是哪位了,也不再停留,快步往书岳楼。
得,这也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郝掌柜抱孙笑着回去柜台。吉孟氏将两月前接的活儿,摆到台面:“丫儿,你带一会童哥儿。”
“好。”
吉安摘下帷帽,走上前去。不等人到近前,胖娃就伸双手向她。郝掌柜笑骂两句,在他小屁股上轻拍了下,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铜钱:“一会有货郎来,你带他买点吃食。我与你娘有生意要谈。”
“我这有铜钱。”吉安未接,抱着童哥儿坐到门旁的绣凳上。暖融融的日光照在身,适意得很。
三岁的童哥儿跪在吉安的腿上,双手扒着吉安的肩,粉嫩嫩的小嘴套在她耳上说着悄悄话。
“姐姐,我爹昨天背着我娘带带童哥去寒因寺拜拜了,他让童哥一块求求佛主,让妹妹别长得像爹。”
耳朵痒痒,又闻奶音趣话,吉安难得大展笑颜,眉眼间的冷清顿时荡开。看得童哥儿都忍不住伸圆乎的小指头,去戳她嘴角的梨涡。
门外街道有马来,在首的黑衣少年剑眉瑞凤目,面如冠玉,一脸沉静,发用青色绸带高束。经过时余光恰好瞥见那抹欢乐,眼微微一缩,仅瞬息又归于无痕。
“姐姐别笑,听听童哥说。”自寒因寺归来,胖娃就很苦恼。但爹又再三拜托他,拜拜的事不能让娘和奶晓得。
吉安敛笑,力持正经:“好好,你说,姐姐听着。”
门外,骑着枣红马的青年,双腿夹马腹追上前头那位:“陌哥,咱们不去书岳楼了?”
少年抬眼看前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书岳楼?”
在右的另一狭长眼青年急了:“你太爷说的,说你陪你娘到寒因寺还愿,会顺道来这的书岳楼看看。”
“你也说了,那是我太爷爷说的。”少年敛下如扇眼睫,遮住眸底噬人的黑沉,抓着缰绳的手青筋外突。
狭长眼青年一愣:“那你就是陪你娘来还愿的?”
嘴角上挑,少年扬笑。周遭顿时如雪初融,看似暖和,实则冻人得很。狭长眼青年后颈发凉:“别笑。”
少年不听,笑容依旧,眼底没了之前的黑沉:“我娘是来还愿的,我来是为了结她的愿。”
第5章 下雪
待吉孟氏和郝掌柜谈好,已近辰时正。有从南方新来的布匹,那肯定有折损。像过去一样,吉孟氏挑了几匹,又称了几斤线。
吉安有注意到,她娘买的线里有金、银线,看来是接了大活。年节将近,县里办喜事的大户不少。每到这时,就是她娘最忙的时候。不过近几年,年岁上身,眼神越发不好,爹已不再让接太耗费心神的活了。
这回应该是推不掉。
来时一大包袱,离开时两手空空。布匹、线、碎布都暂放在绣坊,吉诚办完事后,会走这取。
吉安戴着帷帽,挽着她娘,往对街银丰楼。娘俩才走进店里,吉忠明就与一身着交领直襟长袍的中年男子出了书岳楼。
两人并肩,叙着话。
“范、齐两州虽同在陕东辖下,又紧挨着。但论起文风,咱们齐州府要略逊色于范州。楚陌此人,年纪小小就在范州府院试夺得榜首,若无意外,明年秋闱必定榜上有名。”话到此,中年男子不禁感叹:“十七岁的举人,前途无量啊!”
只到底年少,不免轻狂。途经书岳楼,却不入,他是看不上京城张氏,还是不知楼中有多少人在等他?
双手背在后的吉忠明,点头认同:“确实,单就年岁,他就胜过九成九的学子。”转眼看向右,对这个儿子,曾经他是寄予了厚望,只如今那份心思却已淡了。
“不过,前朝亦有樊尹,四旬立业,成就贤士。故文礼,你也不用过于急切。”
文礼是吉彦的字。
吉彦今日来书岳楼,也是想见一见范州府楚陌:“请爹安心,儿子羡慕有之,但并不觉己身差多少。”自成秀才后,他苦读十三载,下场两次,对明年的乡试亦成竹在胸。
心稳就好,吉忠明没再把话放在楚陌身上,转而说起家中事:“天冷了,信旻到底大了,晨起不用人催。穿好衣,还会将信嘉刨出被窝”
吉彦闻之欣慰,他有一月没见着三个孩子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外求学,管他们少。我和你娘也老了,精气神不比过去。好在家里有老大压着,私塾里有老二看着。两娃在学业上,没落人后。”
“儿子惭愧。”
吉忠明笑笑:“你娘今早给我补衣,针是我给她穿的线。眼睛不行了,年轻时为了家里日子好过些,不顾身子没日没夜地绣。现在老了,罪也来了。我有心让她少做女红,但她总觉家里不宽裕。”
三年前,大孙女欣然在帮她娘烧火时,没注意绊了一脚。脑袋磕在了灶台上,血流不止。
虽镇上大夫说无大碍,但老三得信赶回家中后却发了大火。是没敢冲他娘撒气,可话里话外尽是埋怨。
还拿丫儿和欣然比,说丫儿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何他家欣然不行?
当时听着这话,吉忠明怎么都不得劲。
丫儿是他跟老妻生的,又是膝下唯一的姑娘,多疼宠些有什不对?再者,疼丫儿时,他们可没短了一、二、三房。欣然在厨房磕破头,是受了大罪。可也没人让她去厨房,是她自己要帮她娘做饭。
谁的妻女谁心疼,他还没死呢。
也是自那起,吉忠明开始反思。今儿跟老三说这些话,也是在警醒他,要他清楚这些年是谁在替他尽责。
吉彦听出音了,知爹在敲打他:“儿子实不孝,现惟愿明年乡试能不负所望,中得孝廉,以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话很中听,只吉忠明心里却不甚舒服。也许当初他该学他爹,在儿子成亲后,就把家分了。
也是巧了,父子才走到千秀绣坊,吉诚驾着驴车就出现在了街口。将吉彦送回县学,再过来时,吉安与她娘已经等在了绣坊门外。
东西搬上驴车,告别了郝掌柜,他们便往回了。没外人在,吉安问道:“娘,您买金线是要绣什么?”
“喜服,”吉孟氏背靠着车棚:“知县大人家的千金许了人家,指名要佟师傅来绣喜服上的缠枝花。佟师傅早就不能绣了,郝掌柜只得据实告知知县夫人,另推荐了我。”
怪不得,吉安抿唇。
见闺女不高兴,吉孟氏抬手捏了捏她的鼻,笑道:“我跟郝掌柜说好了,以后再有这样繁复的大活,多推推坊里年轻的绣娘。我老了,眼睛和佟师傅一样,不太好使了。”
“下午没事,我给您敷一敷。”吉安挽上她娘:“知县闺女成亲,不会只缺一件喜服吧?”
“普通的帕子、绣囊,坊里做。专门用来装打赏银子的锦囊,要六十只,我给你接了。还有一件十二扇的小桌屏,屏上绣经文,这是要送予新郎祖母的。郝掌柜拿你之前绣的桌屏,给知县夫人过过目。她点了头的,开价十两银。”
十两银!吉安有点激动:“我绣。”
她旁敲侧击地向爹打听过,大景立女户,要交一大笔银子。对成亲这件事,她内心里一点抵触都没有。关键是万一嫁不掉呢?那总不能绞了发,去庵里吃斋念佛吧。
不管怎样,她始终认为只要手里有钱,路总会好走些。
“冬日里没事,正好打发闲。”吉孟氏活动着十指:“等忙完这一茬,估计也开春了。”一年又一年,日子真不经过。搂过闺女,娘俩头靠着头。也不知她怀里这块肉会飞到哪家去?
驴车才到村头,就有皮小子跑去吉家门口叫嚷。
“你家驴回来了。”
才吃过午饭的朱氏,压根没想到他们这么快着家。小跑出门一瞧,还真是她家的驴,赶紧迎上去。
“爹,当家的,你们没在县里用午饭?”
“没有,”吉诚将驴车直接赶去后院。
吉家的后院足有两亩地,一边圈了小菜园,种些大葱、韭菜什的。一边是牛棚、鸡圈,后门旁还码了一间犬舍。半人高的大黄狗,见着驴回来,兴奋地大甩尾巴,汪汪直叫。
吉安下车,就见二嫂洪氏领着两岁的女儿欣欣,和黄氏、吉欣然母女已经在等着了。从袖口里掏出绣囊,朝着头发有点稀疏的小丫丫招手。
“小姑给你带糖了。”
她虽不亲近家中晚辈,但每回去县里、镇上,总会带些孩子喜欢的零嘴回来,也花不了几文钱。
“快快谢谢姑姑。”洪氏上头两儿子,怀上第三胎的时候,就天天念叨肚里是个闺女。还真被她给叫来了,生下闺女,没等娃睁眼就直说她闺女像足了姑。
吉俞开始还附和,后来闺女满周岁了,小模样也出来了,再不好意思跟着媳妇瞎说。
听说有糖,小欣欣粉嫩嫩的小嘴就兜不住口水了,挪动小短腿像吃醉了酒,东倒西歪地跑向前去,两肉手团在一起:“谢姑。”
这糖是早上在货郎摊上买的,买时就让货郎分好了。吉安取出一份,送到小丫丫手里:“回去跟哥哥一起吃。”
两圆眼盯着手里的糖,小欣欣哪还听得见她姑在说什。吉安瞧她这样,面上不由得柔和了两分,将剩下的那份递给吉欣然。大房的,她之前就给了大哥。
前世就是这般,吉欣然握着手中的糖,心里滋味难言:“今日去县城,小姑有听闻什么趣事吗?”
趣事?吉安轻眨了下眼,吉欣然不会无缘无故有这一问。可她明明记得书里对吉彦乡试前的这段时日,着笔并不重。
“没有。”
吉欣然也只是随口一问,将手中的糖收好,过去帮忙搬布匹回正屋。今儿十月初十了,抬眼上望晴空。明日大伯交完税粮,天就会变,接着下雪。
雪后,齐州府发生了一件大事。齐州府知州骆斌云,连同他的两个亲信一起消失了。这骆斌云,是现任内阁首辅张仲嫡亲外甥。
张仲长姐,就骆斌云一个孩子。他出事,可谓是要了张仲长姐的命。京城张家连连派人来齐州,可惜一无所获。前世直到谭家被抄没时,骆斌云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之所以会在意此事,是因骆斌云消失三月后,刑部郎中谭志敏被放到齐州,接任齐州府知州。谭志敏就是她前世夫君谭東的父亲,此人面上清和,内里却阴毒狡猾,极爱酷刑。
他被派到齐州,也是为查骆斌云失踪一事。只是比起知府马骞的明哲保身,他太过自信了。以为背后有张仲撑着,就可以逮谁咬谁。
晟安九年,谭家被抄。奉旨而来的骆愈,跟骆斌云同宗,是张仲长姐记在名下的嗣子。
估计张仲也没想到,谭志敏在讨好宣文侯不成后,竟有胆子敢攀咬他。说宣文侯与骆斌云失踪一案有关,可又无凭无据。
宣文侯楚陌,年仅三十,手握三十万大军,一个张仲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
谭家老少被流放辽边,辽边是宣文侯北伐军驻守的地儿。
吉欣然不清楚谭志敏有没有撑到辽边,反正她是累死在半道上。死时也不觉可怕,倒是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
将布匹放在堂屋的榻上,吉欣然轻吐一口气,双目模糊。
“怎么哭了?”吉安双手提着一只大布袋,布袋中塞满了各色碎布。她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吉欣然。难道真的有事要发生?能叫吉欣然哭的,又会是什么事,关于谁?
吉欣然慌忙擦去眼泪:“没有,我我只是眼里进了尘。”
是吗?她又不瞎。放下大布袋,吉安转身出了正房。收在怀里的一双金镯,有点碍事,她打算回房将它们藏起来。还有今天刚得的小银锭子,放身上也怪硌人。
天晴了一日,夜里徒然变冷。第二天天还没亮,吉诚就领着村里的壮劳力,押着税粮赶往县里。
吉安拿着花绷子坐在窗前,一边绣着花开富贵,一边留意着窗外。一上午,吉欣然里外里地转悠,还总盯着天看。
要不是清楚她不懂天文命理,吉安都快以为她在观天象。但瞧这份焦躁,今天不是煞星降世,就是有文曲星要下凡啊!
“你冷不冷的?”吉孟氏出现在窗外。
手指都冻紫了,能不冷吗?吉安干脆放下花绷子,抄起手:“这天是要下雪?”
第6章 雪夜
抬头望阴沉沉的天,吉孟氏感受着刺骨的寒气,说道:“都十月中了,也到时候了。”幸好老大今儿赶早把税粮运往县里。
下雪天、下雨天,雨夜、雪夜,这些可都是干“大”事的好时机。吉安见西厢的门帘再次掀起,不禁侧头。
才多大会,吉欣然又出来找事做了。提了一篮子木炭进屋,这是准备趁着雪天,躲屋里开小灶贴膘?
吉家一日三餐,吃公里。私下若馋点什么,自己去买,各房都有炉子。跟着爹娘住,吉安一月里至少要喝五顿肉汤,都是一二三房送来正屋的。
吉孟氏顺着闺女的目光看去,以为她是想起炉子:“天冷了,屋里热水不能脱。一会娘让你大嫂把炉子引着,给你送来。外间后窗不关严,炉子靠窗放。”
“好,”吉安活动腿脚:“娘,今天是欣然生辰。”
“她就比你就小两天,我忘不了。”吉孟氏瞥了一眼西厢,没好气地说:“晚上炖肉,旁的她爹娘给。”
吉安点头,这时一片雪花经过窗前,飘飘荡荡而下。她见之嘴角不自觉地微扬,有意大着声道:“下雪了。”
果然听着话的吉欣然,匆忙出西厢,站在檐下上仰头,看雪花飘落。虽离得不近,但吉安还是能瞅见有泪溢出她的眼眶,顺着眼尾流进了她的发里。
吉欣然原生一世经历了什么,书中并没有详尽写。
只说她给谭東做了填房,尽心尽力为其打理后院,却不得好。好不容易怀上胎,在胎满四月时,又遭谭東嫡女陷害,误食了虎狼之药。与谭東一夜荒唐后,流产了,还大伤了身子,再不能生。
剩下的日子,吉欣然一意与谭東嫡女斗。
谭東那嫡女,好像叫谭灵芝还是谭灵芷的,手段既下作又狠辣,哪是吉欣然一个小家女能对付的?
就是重生归来,吉欣然占了先机,又有詹云和在后,她也没能把那谭姑娘如何。那谭姑娘最后都是丧在了谭家败落上。
看着瘦弱的少女伸手接鹅毛雪,吉安品到了凄然,但她对吉欣然却生不起丁点怜惜。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书里,吉安婚姻的不幸,可以说完全是吉欣然转嫁给她的。
真好,下雪了。吉欣然握住雪花,掌心冰寒,敛下眼眸。这一世,她绝对绝对不要重蹈覆辙。张开五指,握在其中的雪已融化成水,渗进指缝。
前世,与谭灵芷那恶女相斗十二年,她明白了一个理。人啊,还是凶恶点好,不然谁都敢踩你、践踏你。
“嫌最近家里不够闹腾是吗?”吉孟氏呵斥住正想抬步走进雪里的吉欣然:“还不进屋待着?”
三年前,这丫头磕破头,黄氏哭得跟死了爹似的。老三只差明说她这个做娘的,虐待他的妻女。她哪敢?就这对母女,还没碰着她们,眼泪就哗哗流。要是真动手了,那娘俩光哭就能淹死她。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吉欣然,被这一声吼惊得心都跟着抖了下,立时醒神,缩头退回屋里。
“娘,您开始绣喜服了吗,可需要我帮忙?”吉安伸手轻抚她娘额边的细纹。
吉孟氏垂目,看向放在桌上的花绷子:“你绣你的,我手头也就这一样活儿。时间宽松,慢慢来。”
一阵风吹袭来,卷起雪花转了两圈,又撒腿跑了。吉安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见状,吉孟氏赶紧撤去撑窗的叉杆:“屋里见光少,就点油灯。今天也别绣了,上炕窝着。晚饭时,娘过来叫你。”说完便将窗子关上了。
雪越下越大,风呼呼啸啸。很快,天地间就白了。吉安听了她娘,没再做女红,开了箱,抱着她的私房上了炕。
金镯被她另寻了地方,收起来了。清点了木盒中的小银锭子,二两的七锭,一两的有十三锭,还有爹给的碎银角子一小把。铜钱一吊零四百七十三文。
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攒了有三十两银了。吉安一脸满足,捡起单独用红绳拴起来的三枚铜钱。就是这三枚铜钱,让她有了自己的钱盒子,由衷地感谢她二哥。
临近天黑,吉诚一行终于回到村里。交完今年的税粮,地上雪虽厚,但众人步履却轻松。
朱氏担心了一下午,可算是把人盼回来了。吉诚才换下湿衣,手里就被塞进一碗热乎乎的姜汤。
“快点喝了。”朱氏又给他披上件棉袍:“贼老天也是,就不能晚个半天再下?”
吉诚一脸嫌弃地看着碗里的姜汤,迟疑了稍许,终还是在妻子盯视之下,吹了吹,仰起头,大口往肚里灌。他是真不喜欢这味。
喝完了,抱住媳妇一通亲香,闹得朱氏烧红了脸才罢休。
“我去爹那一趟,你和二弟妹赶紧摆晚饭。肚里亏得很,我现就想吃大肉。”从秋收便开始忙,他鞋都跑坏了两双,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朱氏蹬了他一脚:“那你还在这磨蹭?”今早娘就拿了钱,让她去镇上买五斤猪肉回来。
家里半大小子,就有六个。五斤肉一点没留,掺着土豆、干豆角、冻豆腐一锅炖。炖了近半个时辰,菜上漂的那层油水足有半寸厚,香得很。
娘还让蒸了两笼白面馒头,今晚有口福了。
穿上棉衣,吉诚出了门,正屋里,吉忠明正等着他。父子两说话也没避着人,吉安掀帘进屋时,正巧听见她大哥说什州府里大人下察民情,税课司的人这回行事规矩,少有为难人。
“州府里的大人?”吉忠明蹙眉:“骆斌云骆大人吗?”
吉诚摇首:“不清楚,听说中午就离开了。”他私以为应该不是骆斌云,那位可金贵着呢。
“这个天离开?”外面风雪交加,吉忠明蹙眉。不过能下来体察民情,也实是有心了。
西出迟陵县二十里,有山名善林,遍布寒竹。善林山上有寒因寺,寺里供奉三世佛。平日附近州县百姓心有想念,都是往这跑,香火极旺。寺里为了方便香客歇息,在山腰辟地建客院。
寻常时候,白日里客院少有空着的。但近日寒凉,气候又恶劣多变,上山的香客寥寥,来去也匆匆,到了晚上客院空荡荡。
今日落雪,善林山这片更是少有人踏足。山顶的寺院,天黑后都不见灯火。倒是山腰处的客院东厢,透出微末昏黄。
守门的婆子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缩进棉衣里,倚靠着门墙打盹。屋里传出的声声娇哦,丝毫未影响到她。两带刀锦衣男子,一南一北,静立廊下,闭目养着神。
雪不停,夜渐深。东厢吟哦还在继续,且愈发激烈,偶有男子荤话掺在其中。亥正,房中安静了下来。门口的婆子终于动了,站起身,轻悄悄地推开门,进屋三五息间就出来了,接着守门。
不一会,有微渺香气自房中散出。
静立在南的锦衣立时睁眼:“什么味道?”
婆子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不用大惊小怪,我家奶奶身子骨弱,难能安眠。陕东府回春堂给配了宁神香,这宁神香里有黄香草。”
男子凑鼻子闻香细辨,确定是黄香草的味,才闭上眼。猖狂了几个时辰的风,后势不继,渐渐停了。雪依旧在下,夜静谧得可怖。
子时,吱呀一声,客院的门被从外慢慢推开。门外黑衣人头戴斗笠,并未蒙面。暗夜微光下,原就挺直的鼻更显深刻,紧抿的薄唇蓦然松开,唇角一点一点地上扬。
跨步入内,从容地关上门。然后走向南廊,来到昏睡在地的锦衣男身边,蹲下身,伸出修长干净的手,至锦衣男脖颈处,慢慢收紧徒然用力一捏。
昏睡中的锦衣男立时没了气息,头倒向一边,挂在颈上。
解决了一个,黑衣人抬首看向对面。眼尾上扬的瑞凤目中不带一丝情绪,站起身,沿廊走
昌平二十三年,齐州府这场初雪下了一天一夜才歇。地上雪积有半人深。
吉家老二吉俞,跟拔萝卜似的挪动两腿,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家里。
进门就见院中竖着十来座大小不一的雪人,他那个长得随娘的圆润闺女,被裹成了球,正含着糖在雪人群里欢快绕圈。
“欣欣,快回头看看爹。爹给你带桂花香糕了。”
在厨房忙活晚饭的洪氏,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出来一看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相公同孩他大伯一样,都卡在了院试。后来走了家翁的老路,到镇上私塾坐馆,教蒙学。
原吉家离镇子就三里路,日日来回也不耽误事。只前年私塾建了宿舍,开始有学生住宿后,相公就被要求搬到私塾里住。不过好在私塾分给先生的都是独门的小院,她有时也会带着欣欣过去待几天。
“天太冷了,昨夜里有学生烧炭取暖,门窗都关严了。万幸唐夫子起夜查了趟房,没出什事。”
吉俞跺了跺发麻的脚,将背着的包袱交给婆娘,抱起冲撞来的胖闺女:“下午雪停,唐夫子就让管家安排车马,送住宿的学生回家取冬衣了,我们也跟着休息两日。”
“二哥。”吉安从正屋东耳房里走出,三个哥哥,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位的性子。沉稳之外不乏爽朗,行事偶有跳脱,但多不出格。
唯一一次出格,就是在她三岁时,二哥第二子信启落地,忽感负担沉重,故在年节前写百副春联。然后偷了她,到县城里给他卖春联。
别人家一副春联卖四文钱,他要她卖五文。前世今生,那是她第一次将美貌变现。
最后春联全卖出去了,她也分得了三文钱。回到家里,之后三天二哥都没能下炕。
盯着小妹看了一会,吉俞又转过脸瞧向他的塌鼻圆脸闺女,是愁眉苦脸。
“欣欣,今年陪爹去卖春联吧?你大力吆喝,爹用力写,咱们能挣一文是一文。你的嫁妆,爹肯定往厚里备。”
吉孟氏才走出屋就听到这话,气笑道:“你就不怕春联砸手里,血本无归?”他竟还敢提卖春联这茬事,看来是那年老头子打得不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