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为娘就跟你说好了,这几日不要出府乱走动,好好在府里保养皮肤,多跟嬷嬷学学礼仪。你虽不一定能被怡亲王看上,但这毕竟是皇家的宴事,可不能在宴上失态,丢了你父亲和贺家的面子。”
贺馨芫这姑娘在做了错事后,态度倒是极好,立即对房氏诚恳认错:“娘,我知道错了,这几日女儿也将宫里的礼节学了好几遍,一定不会出错的,娘您就放心吧。”
房氏不免又对贺馨芫絮叨一番,贺馨芫乖巧地一一应下,没顶撞半句。
待房氏终于离开这里,贺馨芫略微松了口气,心里仍想着刚买的那几卷《西都杂俎》,想着今晚就要读完一册。
用完了晚食,贺馨芫来到书房,兴致勃勃地将其中一册摊开,面带愉悦地读起里面的内容来。
碧衫丫鬟则为她掌灯、添茶。
她不认识几个字,所以每当贺馨芫读到兴奋之处时,还会将书册倒扣,暂时停下阅读,为她绘声绘色地讲诉一番里面的故事。
可今夜丫鬟却瞧着,她家小姐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展眉。
时而露出惊诧之色,时而又露出怖畏神情。
丫鬟忙问道:“小姐,这本书是不是不怎么好看?反正天色不早了,不然奴婢伺候您洗漱入睡罢。”
贺馨芫却蹙眉,摇了摇头。
她知道《西都杂俎》是志怪小说集,跟她平日看的话本风格完全不同,或许还会带些惊悚的情节。
却没成想,这里面的许多故事,竟然如此恐怖!
可不知是为何,虽知它恐怖,贺馨芫却忍不住想要将它们看下去的欲望。
及至府里的更夫打了梆子,贺馨芫才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将那册书卷阖上。
待平躺在床,贺馨芫忍不住回想起书里的内容——
附于秀才大腿上的人面疮,不仅五官能动,也能跟人一样,会说会笑,主人吃肉时,它也会变大。
村户夫妇好心收留一妙龄少女,可雷雨夜里,那少女却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将他们的小儿子啃食的只剩一具躯干残骸。
再就是,太守床底下,每晚都会伸出的那只鬼手……
贺馨芫神情惊恐地躺在床上,眼前虽是大片大片的漆黑,却未闭眼。
正在心里默默念着“鬼手”两个字,忽觉枕旁好似划过了什么物什,她双眼蓦然瞪大,屏着呼吸,缠着纤手,朝它方向探了过去……
摸上去的触感,竟像是一只人手。
果然是只手!
——“啊!!!!!!!”
贺馨芫即刻将那只手松开,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碧衫丫鬟也被惊到,忙命人掌了灯,关切询问道:“姑娘…姑娘,您是不是做噩梦?”
贺馨芫满头大汗地做起身来,方才恍然,适才原是她自己吓唬自己,哪来的什么鬼手,原是守夜的丫鬟帮她掖被罢了。
回过神后,贺馨芫一想起自己竟然花了六两银子,将那精抄的《西都杂俎》都买了下来,就气不打一处来。
里面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看,还一个比一个恐怖。
她心疼自己的银子,更对作者贻笑散人怨恨至极,却想着这两卷书到底是不能退了,钱不能白花,她总要将这几册书读完的。
转瞬便到了怡亲王择选正妃的吉日。
参选的世家贵女们个个提起了百倍精神,从妆容到衣发,无一不用心准备。
进宫的,普遍都希望能被选上。
因着怡亲王只择正妃,不纳侧妃,所以这名额,也只有一个。
贺馨芫是这些世家贵女里,年岁最大的一个,其余的姑娘们不过十五六岁,姿色个个鲜妍明媚。
她们按照宫中女官的指引,聚在一处,在御花园里静候着宫里那三个娘娘、还有在宫外单独开府的怡亲王的到来。
宫女备好了茶果,在贵主们没来之前,不拘着这些世家贵女们随处走动,所以相熟的几个姑娘们,已在石桌旁交谈起来。
与贺馨芫交好的姑娘们普遍都已嫁为人妇,自然不会一起应选,没什么认识的人,她倒也懒得交际。
约莫着皇后和太后还要几柱香的功夫才能来到,干脆绕过假山,寻了个僻处坐定。
见着四周无人,贺馨芫小声问:“书带来了吗?”
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贺馨芫没看的那最后一册《西都杂俎》,从衣襟里拿出递给她,不解地问:“姑娘,您不是说这本书难看吗,怎么连来这种场合,还要带着它来。”
主仆二人对话时,并未觉察出,假山后站着几道身影——正是霍乐识及其随侍。
皇后和太后还没过来,霍乐识竟是到早了,他本来就对选妃这事意兴阑珊,大抵也把江太妃跟她说的那几个姑娘的底细弄清楚了。
有的外表娴淑文静,在家却苛待庶妹庶弟。
有的原本是有相好的,为了当个亲王正妃,立即就跟从前的郎君断了。
霍乐识瞧过她们的画像,却觉她们模样千篇一律,他提不起任何兴致了。
惟其中一个姑娘有些面善,经由江太妃提醒,他才得知,这人原是他大哥霍平枭的远方表妹,也是他二哥前妻的妹妹——贺馨芫。
见着霍乐识正透过假山的空隙,悄悄观察着里面那对主仆的一举一动,身侧的侍从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王爷,那就是贺家的二姑娘。”
霍乐识颔了颔首,却瞟见了丫鬟手中的那卷书册——正是他命人精抄的《西都杂俎》。
《西都杂俎》是他花费多年,才攥写而成的志怪小说。
而常乐坊的乐酩阁也不仅是间书肆,也是霍乐识平素罗织收集天下秘闻的地方。
前日他去乐酩阁,便听那里的伙计说,有个年轻的姑娘,将《西都杂俎》的精抄本全卷买下,还对它爱不释手的。
当时,霍乐识便对这姑娘的身份起了些好奇。
却没成想,这姑娘竟然是贺家的这位二姑娘。
他似乎听到,那丫鬟说了些,来这种场合,还要带这本书来之类的话。
看来她是极喜欢他写的这本书了。
这厢,霍乐识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有了淡淡的笑意,准备听听这贺家姑娘,对他写的这本书有什么看法。
另厢,贺馨芫将那册书卷接过后,没带好气地说:“那么多银子都花出去了,还退不了,我能不将它看完吗?”
她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亦不低,霍乐识恰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一咯噔。
贺家这二姑娘,不喜欢他写的这本书吗?
这时,贺馨芫姣好的面容难能露出了些不豫之色,嘲讽道:“反正他写得已经挺烂的了,我就是要看看,这贻笑散人还能写得多烂。”
侍从眼见着,霍乐识的面色骤然一青。
贺馨芫自然没发觉有人站在她身后,自顾自地点评道:“我看啊,这人八成是什么高官家不争气的子孙,听这名字像是个四十岁的老头,约莫着是有些钱财,或是跟书局的人有些关系,才将这么难看的一本书都印成了册,还能请夫子制成精抄本。”
侍从又见着,霍乐识的手在颤。
贺馨芫这回干脆不控制声音的大小了,又说:“还有,这人一看便没有能驾驭完整故事的能力,六册书里,全都写的两三百字的鬼故事,我看的时候便觉得云里雾里的,反正他文采是不怎么样,还不如我写的好。”
话音落地,侍从瞥见,他们的怡亲王殿下仿佛僵在了原地。
而霍乐识在听完贺馨芫说的那些话后,双耳如被针刺,亦仿佛听见,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第121章 接花
贺馨芫没将那册书翻上几页,假山不远处就来了个提前得信儿的管事姑姑,她叮嘱各府的姑娘们都好好地敛敛仪容,说是皇后和太后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虽说贺馨芫对择选亲王正妃一事不怎么上心,更没指望着怡亲王能够在这么多娇妍的姑娘中看上她。
她进宫来应选,不过是走个过场,静等着被人撂牌子罢了。
可这里毕竟是大内皇宫,她示外的态度也得庄重些,不能太敷衍,毕竟天家威严不容冒犯。
丫鬟替她收好了书册,贺馨芫也款款走向了待选的那些世家贵女们,按照管事姑姑的指引,择了处地界儿站好。
“皇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江太妃娘娘驾到——”
宫里太监说话的声音,既尖刻又响亮。
一众贵女们也微微低垂头首,恪守着宫里的规矩。
皇后阮安落座后,问向身侧太监:“怡亲王还没到吗?”
正说着,就见着一道清瘦朗然的身影,从不远的假山后绕行而出。
高太后与江太妃对视一眼,笑着说:“这不是来了吗。”
霍乐识身着一袭繁隆的亲王冕服,可无论是这冕服颜色深黯的衣料,还是上面精织密勾的经纬线,都掩不住他满身朗朗少年气。
这位怡亲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鲜少有人知晓他相貌和脾性,今日观他气质,倒是极其清润温朗,似若春日里的和风细雨。
霍乐识的身份虽贵为亲王,示外却无甚威严感。
贵女们瞥见他相貌后,不说春心萌动,也都对这位外貌清俊的年轻亲王生出了些好感来。
贺馨芫的心中却想着,这选妃之礼何时才能结束。
等将这难看的《西都杂俎》看完,她还要再去市集的书肆里掏些话本看。
姑娘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话本,压根就没抬眼去悄悄观察,今日的主角,亦是怡亲王到底长什么样。
待选仪正式开始,各府的姑娘们依照次序,一一上前觐见几位娘娘和怡亲王。
这其间,高太后对待选贵女们的问话最多,皇后也会偶尔问个几句,江太妃几乎不做言语。
怡亲王的态度则有些敷衍,似乎对这些贵女们的兴趣都不大,却还是会在高太后的示意下,问她们些问题,可视线就没在哪家姑娘的面庞上停驻过。
贵女们答完娘娘们和王爷的问题,按照指引屏退一侧后,都会悄悄观察别人的表现。
等贺馨芫走上前,被问完话的姑娘们却纷纷将视线收了回来。
她们都知道这贺府的二姑娘年岁偏大,相貌也不是一顶一的好,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才艺来。
性格也温温吞吞,没什么特质可言。
但皇后对她的态度却极其和蔼,还同贺馨芫聊叙了几句家常,这些贵女们都知道贺家和霍家的关系,倒也不觉奇怪。
可是娘娘们喜欢她,又不代表怡亲王就能看中她,这贺馨芫什么都不算出众,估计不能入了怡亲王的眼。
贺馨芫在回话时,心情不怎么紧张,她肯答应房氏入宫参选,也是料准了自己一定不会被选上。
这时,众人却见着,霍乐识的视线落在了贺馨芫的身上,目光却颇为幽沉。
贵女们更是料准了,这怡亲王定是对这贺家的二姑娘无甚好感。
阮安也觉出,霍乐识看向贺馨芫的目光有些不甚对劲,便问:“怡亲王,你是有话要问贺家姑娘吗?”
霍乐识朗润的眉眼透了些冷意,待将视线收回,淡淡回了句:“回娘娘,臣弟没什么好问的了,直接换下个人吧。”
阮安的神态有了些微的变化,很快便恢复如常,待看向贺馨芫后,却发现姑娘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似是对应不应选的事毫不在意。
想起在前世,贺馨芫早在同一时节点的两年前,便溺水而亡,生前饱受苦楚,不仅被嫡姐陷害毁容,还让邱瑞这个负心郎给背叛了,如此凄惨的下场,也不亚于她前世了。
而今的贺馨芫,面上早无斑驳可怖的痘疮,房夫人被扶正后,她也不再是庶女,平素的生活富庶适意。
只这未来的郎君,却全无头绪。
不过这男女姻缘之事,还要讲究缘分,强求不来。
思及此,阮安略微松了口气,亦在心里为这良善的姑娘祈祷了一番,希望她能早日觅得良缘。
不经时,阮安和高太后、江太妃,还有霍乐识见完了所有应选的贵女们。
凤仪女官将手中持着的折枝海棠递给了霍乐识,在场的姑娘中,谁若收到了怡亲王递的海棠花,便代表应选,成为怡亲王的准王妃。
所有的姑娘们都翘首以待,希望能被怡亲王选中,不过今儿个入宫的贵女们,有好几位都才貌出众,竞争可谓极其激烈。
见着这等场面,有的姑娘已经不做任何期望,只想看看到底是谁能被霍乐识选中。
贺馨芫也是其中之一,但她仅是不对被选中的事有期待,却不好奇霍乐识到底会选中谁。
有几个贵女觉得自己被选中的几率很大,强耐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霍乐识到底会选谁为妃。
所有人都觉得,反正怡亲王选谁,都不会选贺馨芫。
适才怡亲王看向她的眼神特别不善,一定是对这姑娘极为不喜。
吏部侍郎的嫡女宋氏在京中的世家圈子里颇有盛名,她容色姝丽,颇擅琴技,是亲王妃的有力人选之一。
见着样貌清俊朗然的怡亲王,正朝她方向款步走来,宋氏的心跳越来越快,隐隐生出了一个令她极为喜悦甚至是兴奋的预感。
看样子,怡亲王是看中她了,她即将就要做王妃了!
做王妃可比当诰命夫人要风光多了!
那她将来的子嗣,不是郡主就是亲王,她甚至连她和霍乐识将来孩儿的封号都想好了。
等今晚归宁,家里的那几个姐妹一定对她又羡慕又嫉妒,可嫉妒又有什么用,将来见到她面,还不是得朝她跪礼问安。
宋氏再抑不住心底的兴奋,唇角逐渐往上翘去,她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霍乐识离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刚要有意敛正神情,示外以端庄一面,却没成想,怡亲王竟然没停步。
宋氏的笑意僵在了唇畔,霍乐识也与她擦肩而过,她难以置信地转首看去,却见霍乐识竟往贺馨芫的方向走了过去。
原来怡亲王没看中她。
转瞬间,宋氏的心情便由云端沉至谷底,她开始对未来亲王妃的身份愈发好奇起来。
肯定不是贺府二姑娘,她的周围还站着几个贵女,那么霍乐识又会选谁呢?
另厢的贺馨芫见着霍乐识竟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忙左右瞥首,环顾了下四周。
见着身侧还有几个姑娘,她想往边上退退,好给这怡亲王和他未来正妻腾出地界儿来,毕竟这可是他们初次定情的地方。
刚要往一侧挪步,鼻间却沁进了淡淡的海棠香味儿。
贺馨芫懵住,垂首看去,竟见一双华贵的歧头履,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她面前,再未移半步。
“!!!”
她的心蓦然一震。
这厢,贺馨芫正不知所措。
另厢,霍乐识则在所有人诧异甚至是惊异目光的注视下,将那枝海棠花递到了贺馨芫的眼前。
贺馨芫的双眼已然瞪得不能再大,却见着眼前男子的手白皙修长,指骨明晰,生得极为漂亮,很显文士的雅人深致。
所以…这花…竟然是要递给她的?!
贺馨芫惊愣在地。
霍乐识神情偏淡,又将那枝海棠花往她身前递了递,低声说:“接花啊,本王…未来的亲王妃。”
第122章 掉马
贺府。
房夫人正坐在轩堂的罗汉床处,边同交好的伯府夫人聊叙着家常,边亲手从颜色翠绿的新鲜莲蓬上拨着莲子。
房夫人寻思着,等剥完这些莲子,就命后厨的人将它们蒸熟并磨成面,尽数制成细密甜软的莲子糕。
至于贺馨芫是否能应选为正妃这事,房夫人压根就没带任何期盼,只想着自己闺女不能总在府上待着,有些场合也得出席出席,多见见人。
伯府夫人道:“国子监那李祭酒你打听过吗?他刚过而立,就在朝中做了从三品的学官了,年轻有为。他前年丧妻,一直未娶。她那发妻也没给他留下任何子嗣。你看…不行的话,就让馨芫做他的继室填房。虽说那祭酒的年岁比咱们馨芫大了些,但听说他性格极好,这老夫少妻啊,也不必年龄相仿的差。”
因着与房夫人交好,伯府夫人也对贺馨芫的婚事格外上心。
房夫人叹了口气,回道:“这李祭酒的种种条件,自然是极好的,但他能在而立之年就做国子祭酒,那气质定当是个威严的,起码得镇得住场。毕竟这国子监的祭酒跟寻常夫子又不同,他手底下管得可是几十名官家和勋爵子弟。我们家馨芫胆子太小,选个这样的做夫君,那还不得天天跟鼠见了猫似的。”
伯府夫人听后,方觉房夫人说的异常有理。
说到底房夫人才是贺馨芫的亲母,也最是了解女儿的脾性,知道什么样性格的人最适合她。
可贺馨芫的年岁已经不小了,这婚事若再拖下去,到了二十四五岁,就更难出嫁了。
伯府夫人正唏嘘着,轩外便进了个面带喜色的丫鬟,应是有什么紧要的话禀报,一看便是跑着过来的。
那丫鬟讲话时,多少有些气喘:“夫人、伯夫人,姑娘归府了。”
伯府夫人还在,那丫鬟的行径或多或少有些莽撞,房夫人刚要斥她失了礼节。
可那丫鬟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手中的漆盘“嗙”一声掉在了地上,盘里的数颗莲子也“骨碌碌”地呈着四散之态滚落——
“夫人,我们二姑娘…在宫里应选了!她是同册封使一起回来的,等册封使宣完旨,我们姑娘就是板上钉钉的亲王妃了!”
册封使在贺府的大厅宣完旨后,便被贺父和房夫人亲自送出了大门,贺馨芫面色复杂地随着父母一同前去。
自回到家中后,贺馨芫便明显觉出,就连贺家的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那么多双熟悉的眼睛里,充满了于她而言,有些陌生的兴奋,是谓某种与有荣焉,就连对她的态度,都比今晨她出府前恭敬了许多。
但她的心绪依旧处于震颤之中,久而未得平复。
对于即将嫁予怡亲王为妃的这件事,贺馨芫依旧没半分实感,适才在皇宫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也仿若是场迷幻的梦,仿佛有人伸指从那梦的漩涡中随意地搅弄一番,那场梦就会形飞魄散。
皇宫的人离开后,房夫人和贺父终于能够与女儿说些体己话。
房夫人在得知这件消息后,甚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险些当着贺馨芫的面儿哭出了声来。
贺父见此,无奈道:“芫儿终于要出嫁了,嫁的人还是怡亲王,这是好事,你这个做娘的应当高兴才是,好端端地你哭什么?”
房夫人连连应是,顺势挽起女儿的一只胳膊,嗓音依旧有些发颤,关切地问:“宫中礼节繁琐,芫儿今日累坏了吧?娘让人做了一桌的好菜,都是你爱吃的。走,我们先去正厅用晚食,再慢慢说。”
贺馨芫颔了颔首,却因思绪混沌,没太听清楚父母都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这去正厅的路上,贺父和房夫人又说了许多话,嘴就没闲下来过。
到了正厅,在八仙桌处坐定,房夫人给她夹了块儿她最爱吃的桂花鸭。
房夫人略作沉吟,方才问道:“陛下生母去世后,我照拂过他一段时日,等陛下长大后,每年也都与我有往来。可这怡亲王虽是他的亲弟弟,我还真对他了解不多。你今天见到他时,也看清他样貌了吧?殿下的相貌是不是挺英俊的?”
听到“相貌”这两个字时,贺馨芫的心中不禁一咯噔。
霍乐识的相貌……
他的相貌,她还真没怎么看清。
霍乐识将花递给她后,她颤着手接过,随后就在皇后和太后欣喜目光的注视下,同他并肩走到上首处谢恩。
她太紧张,甚至连用余光看他时,都有些仓皇。
只知他比她高了许多,而她也只看见了他华贵冕服的肩处,绣的日月纹。
贺馨芫觉得自己简直是太糊涂了。
明明她和霍乐识的这桩婚事不算盲婚哑嫁,她也有机会在婚前看清他的面庞,可她现在却连未来夫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亲王府张灯结彩,红烛曳曳。
及至贺馨芫的盖头被霍乐识用玉如意掀开,她终于在这时,看清了他夫君的相貌——
大婚之夜,没有姑娘在即将同郎君对视时,会不紧张。
贺馨芫睫羽微颤,掀开眼,尽量想让自己的神态和表情看着自然些。
身前男子的轮廓逐渐清晰,他墨发戴着亲王的七旒冕冠,穿着与她同色的大红喜服,考究的剪裁将他颀长清瘦的身形勾勒而出。
贺馨芫将视线缓而慢地向上移,最后,停驻于他神情敛静的面庞。
二人的目光终于相接,男人的黑睫微微一动。
霍乐识的眼睫生得浓而长,不知为何,随着他睫羽往眼睑处轻落的轨迹,她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重。
甚而,她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贺馨芫悄悄地调试着呼吸,视线却没离开过他的脸。
映入她眼中的那张面庞,轮廓温隽,却不失属于男子的朗硬。
他皮肤很白,眉眼无甚冷意,呈着自然的舒展之态,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又带着王公独有的雅贵感。
男人由内而外的气质,让贺馨芫莫名想起春日初融的雪,带着温度适宜的淡淡凉意。
极清极澈,干净又美好。
她又在心中,将美好这两个字默默念了遍。
从今日起,眼前的人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他生得,还真的挺好看的。
贺馨芫如是想着,眼神却似被磁石吸引,不受自控,依旧往她身上落。
霍乐识的神情很淡,却也一直缄默地观察着,乖巧坐在床边的新婚妻子。
见姑娘的表情有些呆怔,他忽地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她对他写的杂俎大加批评的气愤模样。
这姑娘那副牙尖嘴利的模样跑哪儿去了?
原来她也没这么厉害。
霍乐识接过喜婆递来的合卺酒,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唇边亦多了抹几未可察的笑意。
不过这样呆呆的她,倒还挺可爱的。
二人婚后一个月,盛夏将过。
贺馨芫在与霍乐识相处时,虽觉这人平日处事温和又从容,可在私底下观察他时,又觉他神态总带淡淡落寞。
她无意窥见,总以为自己看错,可几经观察辨认,终能确认,那确实是落寞,从骨子里透出的。
只有与他关系亲密的人,才能体会到。
他的名字虽带了个乐字,平日就连待下人,都很温和亲切,却又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快乐,不过他总能在生活里寻到自适。
霍乐识在鸿胪院担的官位是个闲职,平日不怎么忙碌,可男人的行踪却有些神秘。
贺馨芫虽然对他不在时去了哪里颇感好奇,却从来都没过问过他的私事。
新婚的头一月,她和霍乐识要出席很多场合,贺馨芫一直都未得闲。
今儿个终于腾出些空当,便将那《西都杂俎》的最后一册拿了出来,准备将它读完。
梧桐斑驳的树影随着斜阳落于廊下长椅,姑娘持着书卷,侧颜温柔恬静,正专注地读着里面的故事。
忽地,她听见几声鸟叫,且那唧唧啾啾的声音竟离她越来越近。
姑娘的纤手突然一抖,忙不迭地站起了身。
她眼神惊恐地循着鸟鸣声看去,果然见到一只颜色蕊黄,且娇小怜人的雀鸟正从她身边掠飞而过。
贺馨芫重重地闭了下眼,她独来廊下,未带女使,却对这只鸟避之不及,甚至有些不敢再去看它。
身为一个闲散王爷,霍乐识在王府里养了许多珍禽,这些珍禽里,当属这些体态娇小的雀鸟最多。
贺馨芫的丫鬟曾跟她说过,霍乐识的鸟苑里养了几十只鸟,大的小的都有,霍乐识在王府里跟它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她猜,适才从她身侧飞过的那只鸟,也应该是霍乐识豢养的。
贺馨芫自嫁过来后,就从来没去过他那鸟苑。
鲜少有人知晓,她自五岁后,就很怕雀鸟在她的身侧飞。
其实她在小的时候,也豢过小雀,可贺馨若却当着她面儿,把那只鸟活活摔死。
它惨死的模样她一辈子都忘不掉,自此之后,贺馨芫的心中就落下了阴影。
贺馨芫伫在原地,静等着那只雀鸟飞走,哪儿成想耳旁又响起那雀儿啁鸣的声音。
它扑哧扑哧地扇着羽翅,似乎又朝她方向飞了过来。
贺馨芫慌忙睁眼,想着干脆不在这处看书了,刚一仓皇转身,险些撞上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
霍乐识神态微带诧异,在她身前站定。
而那蕊黄色的雀鸟,则将两只纤细的小爪则搭在他修长微曲的食指,待它稳稳当当地在上面站定,也只歪了下小脑袋,没再乱飞。
“怎么了?”
霍乐识不解地问,觉察出姑娘似乎有意避着视线,不太敢去看他手上的那只雀鸟,方才恍然。
他难以置信地问:“莫不是,你怕鸟?”
贺馨芫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自从接过封妃的那道圣旨后,贺馨芫没少暗暗叮嘱过自己,王妃的这个身份既贵又重,等嫁给霍乐识后,她一定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怯懦自卑,装也要装得稳重大气一些。
可如今因着一只渺小的雀鸟,她就在霍乐识的面前失了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