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萧崇的面色骤然一变。
清玄这一死,事情就托大了。
这回他们摊上了人命,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
大妈妈即刻就落了泪,好好的清玄女冠,她们琼浆苑中的招牌,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霍长决扶了扶腰间的佩刀,凛声对萧闻和太子道:“太子殿下和郡王殿下虽为天家贵胄,但眼下摊上的毕竟是人命官司,还请两位同臣走一趟,好将清玄暴毙之事查明。”
却说长安京兆府廨的这两名少尹,一个出身寒门,一个出身赞缨世家,却都是刚正不阿之人
一年前的黎意方刚在朝中站稳脚跟,尚都秉公执法,不畏皇权。
霍长决那种出身,更不会畏惧萧闻和萧崇的权势。
皇帝还未给霍家赐袭爵的圣旨,不然眼前这位霍少尹,也是个爵位在身的郡侯。
京兆少尹既是中央的京官,也是长安下辖的三十几个郡县的地方官,掌管的实权不小,平日要处理的公务也极为纷杂。
追捕盗贼、打击欺压百姓的地方豪强、解决各户的田产纠纷、管里户籍过所和婚契,也要经常在府廨升堂,管狱讼之事。
其实霍长决若放在寻常的公侯世家中,也是极为出色的俊才英杰,这么些年在长安的世家圈子里,显得略微逊色的原因,也是与他长兄霍平枭相较的。
深秋的夜风寒凉,毗邻平康坊的东市市楼,衙役将闭市锣敲响,即将宵禁。
萧闻在街使的羁押下,从琼浆苑走出后,夜风亦将他最后一丝的昏沉醉意吹散。
忽觉,他今日也就喝了一壶酒。
凭他的酒量,不至于醉成如此,连怒意都控制不住。
萧闻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人算计了。
他看向被街使抬出的清玄尸体,心中被浓重的挫败感深深缠裹,亦在懊悔,为什么没有早做察觉,轻而易举地就中了那人的圈套。
萧闻看向青玄尸身的眸色愈发阴鸷。
清玄这个女人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有人摸清了他的喜好,抛砖引玉,早就将这女冠安插到了他的身侧。
眼下他自己都摊上了人命官司,自然没空再在皇帝的面前,揭露霍平枭夫人的真实身份。
这些年他在朝中的清正风评,亦都会因今夜这事,尽数被毁。
太子和他,也再不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自此反目成仇。
仅仅用了一个女人,就能达到一箭三雕的效果。
这幕后之人,简直跟狼一样阴狠狡猾。
三日后。
黎意方上午去了京兆府库,和司曹将近来下辖各县上缴的税赋盘点了一番,可核对了多番,却发现布帛的数额不甚对劲。
他派人去寻司仓,同他讨要说法。
司仓却支支吾吾,回答黎意方的话也是避重就轻。
似觉出了其中的猫腻,黎意方眉宇轻蹙,让那司仓退了下去。
司仓走后,黎意方负手而立。
他冷笑数声后,对身后的随侍道:“好啊,这就是我们大骊,一国储君和郡王在平康坊,为了个女冠大打出手。身为京兆尹,从三品的朝廷大员,竟然私吞各县百姓缴纳的税赋。”
他寒窗苦读数十年,发誓要效力的朝廷,竟然如此黑暗,皇室子孙亦都昏庸无能。
黎意方的语气由沉重,转为了深深的无奈。
他身后的侍从劝道:“大人,谨言慎行啊。”
黎意方淡淡瞥他一眼,问了句:“霍大人今日怎么没来府库?”
侍从回道:“大人忘了,除了清玄女冠暴毙的迷案,霍少尹手底下还积压着至少三件命案,亟待处理。眼下,他应该又带仵作去了义庄。”
义庄是官衙的停尸之处。
这几日,清玄的尸身亦有专人一直看管,无人能轻易靠近。
假死药的效力已过,清玄转醒后,很快就被这里暗桩的指引下,离开了停尸的庑房。
清玄的道袍上仍染了当日吐出的血迹,从死人堆里待了几晚,身上也染上了腐尸的腥秽气味儿,可她的面容依旧平淡自若。丝毫未受其影响,冷静到让护送她的暗桩不禁侧目。
及至瞧见侯在车马旁的霍长决,清玄的眸色微微一变,见四下无人,她方才快步走向了他。
清玄不解地问他:“大人怎么也来这儿了。”
男人身上的那袭青色官袍,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更显温润。
霍长决虽出身勋爵高门,又在朝中身任要职,却从不会摆什么官架子,同清玄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你算是兄长告诉我的第一个暗桩,这次交由你的事,你做的很出色,我也有责任将你的安危护好。”
清玄将眉间的那抹错愕敛去,神态恢复了平静。
“敢问大人,此事终毕后,霍侯是要将我送到哪里做事?”
霍长决回道:“姑娘未入平康坊前,也是修道的女冠,霍侯的本意是将你送到长安最大的迎祥观,那里也有他的眼线,你只要待在观中,不对外露出真容,无人能寻到你的踪迹。”
清玄颔了颔首,却将“本意”这两个字又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觉出霍长决对她的去处另有安排。
不出所料,霍长决果然又说:“不过我听闻,姑娘原本也是蜀中人士,若是贪恋俗世的浮华,不想再入道观度此余生,也有另条出路,可供姑娘选择。”
霍平枭在用清玄之前,自然派人将她的来历和底细都查得很干净。
清玄的父亲原本是蜀中的地方大员,后来他被朝廷调到长安,做了户部的侍郎,她幼年的生活原本安稳无虞,也是个曾饱读诗文的官家小姐。
后来他父亲因着一场贪污案被流放,母亲亦患重病去世,为了生存,只得入观成为了一名修道之人,后又阴差阳错地沦落于烟花之地。
霍长决指给清玄的第二条路,便是让她也跟去剑南,成为霍家的一名女使。
十月初,国子监照常举行旬考。
此次旬考的榜首,也终于换了人。
李太傅嫡长孙的名字李懿,赫然在上。
平常就与他交好的官家子弟纷纷同他道喜,东宫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整个世家。
自霍阆去世后,李家也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各大世家心中的顶级豪门,而从前位于三大柱国之首的霍家,却要屈居于后。
近来巴结讨好李懿的官家子弟也越来越多,艾侍郎家的嫡长子深谙李懿的喜好,在夸赞他聪颖博学时,还不忘踩几脚霍家的那两位叔侄。
“霍羲同他阿翁感情深厚,自霍相去世后就茶饭不思,定北侯夫人只得递了道折子向圣上请旨,让他休学一段时日,待在侯府将养着,可那庶三子怎么也不来国子监上学了?”
另个站在李懿身侧的官家子弟立即附和道:“霍乐识能进长安城的国子监,本来就是靠的霍相的权势,他的脑子好像不怎么灵光,博士传授的课业,他也总是一知半解的,平日就喜欢在路边掏话本子看。八成是借着他父亲去世的这个由头,躲在家里偷懒呢。”
艾侍郎的嫡子表示赞同:“还真有可能,他嫡母好像一直不待见他小娘,估计也将他荒废学业这事视而不见了。”
李懿缄默地将几个人的对话听进耳里,面色极为平静。
可心中到底是因为这些人的话,油然生出了得意之情。
霍羲这一休长假,国子监里就再无人能将他的风头夺去。
再过个几年,他姐姐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后,一定会将霍平枭手里的兵权削了。
等霍家落没后,霍羲和霍家的那个庶子霍乐识,连在他面前,为他提鞋都不配。
高氏在霍阆去世后看似消沉,一直待在府里闭门不出,却早就在霍平枭的安排下,悄悄地乘着马车,同江小娘和霍乐识出了长安城门,直奔益州而去。
到了蜀地,众人都觉这里的气候明显比帝都湿润了许多。
来的路上,高氏和江小娘相处的方式虽不算特别融洽,但在得知江小娘并非当年害霍馨去世的元凶后,高氏对江小娘的态度也比从前和气了许多。
高氏回身看了看随侍的清玄,觉得霍长决塞给她的这个女使虽然沉默寡言,性情闷了些,但做事却极为周全稳妥。
只不过在她离开长安前,详问过霍长决这女子的来历,霍长决说是牙行里看中的,高氏心中却觉得蹊跷。
清玄固然年轻,可牙行里的姑娘们普遍都是十三四岁,她的年岁瞧着要将近二十了,有些偏大。
再就是,这女子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做丫鬟的。
她在路上盘问了这女子一番,她说的话,也同霍长决的口径一致。
但到底是舟车劳顿,高氏想早些休息,没再过多地思忖这事。
接应的人早就将她们的住所安排妥当,亦是座占地颇广的大宅,据说这里是先朝藩王的府邸,因为修缮的过于华贵,所以当地的官员没将这里拆毁。
高氏瞧着,这府中的亭台水榭,和各处精巧的设计,丝毫都不亚于长安的相府。
穿过门厅,高氏原本准备同江小娘和其子乐识分开。
这时,引路的管事却说:“夫人、三姨娘,相爷生前交代过,说等三公子来到益州,就让老奴带着他,单独去见一个人。”
江小娘目露惊诧,往高氏的方向看去。
高氏怔了片刻,并未对那管事过多询问,只无奈回道:“既然是相爷的安排,那你就带着他去吧。”
“是。”
等那管事带着满脸错愕的霍乐识离开后,高氏不禁往江小娘那儿瞥了一眼。
说到底,霍阆对江氏和霍乐识这对母子,还是挺偏袒的。
霍平枭安排给高氏和霍乐识住的府邸环滁皆山,到了夜晚,府园被山间的浓雾萦绕,为这里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府园有方被拓挖的偌大湖泊,霍乐识暗觉,单这府里的一个人工湖,都快赶上曲江的一半大了。
“三公子,请。”
管事的话打断了霍乐识的思绪。
他抬首,看见朦胧的月色下,一座三层的楼阁耸立在半山,其上没有匾额,透过窗牖看去,却见里面灯火通明。
霍乐识不解地看向管事,却听他解释道:“三公子,老奴只能护送您到这儿,等您进了里面,就明白相爷的心思了。”
霍乐识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与霍阆相处的时日不多,可对于父亲的突然离世,还是伤感了多日。
他颔了颔首,接过管事递予他的夜灯,独自一人攀上了楼阁。
甫一进了阁中,霍乐识的双眼不禁蓦然瞪大。
“怦——”一声。
因着过于惊讶,他手中持的夜灯,亦摔在了地上。
幸而只是撒出了些灯油,没有酿及火灾。
霍乐识刚忙将它提起,在一侧放稳。
他难以置信地再度看向眼前的景象——
单这楼阁的第一层中,就放着十几座,有数丈之高的多宝木柜,每个庞大的木柜里,都至少有一百个镶嵌着螺钿的木匣。
霍乐识通过木匣表面攥刻的字迹判断出,这些多宝木柜里存放的全是霍阆的暗桩在这些年四处寻来的重要机密,遍及大骊的几十个监察道和它们下辖的上千个州县。
但凡是拥有这么多机密的人,都是可以在江湖上建立盟帮,并招揽四方志士,成为盟主的。
他在自己的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霍乐识简直不敢想象,父亲竟然将这些机密都留给了他!
他瞠目结舌地登楼,想看看上面的楼层是什么样的布置和装潢。
等到了无名楼阁的二楼,发现上面的巨型多宝柜少了些,腾出的地界儿放了张书案,其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二楼的多宝柜里,就不仅是骊国境内的枢密了。
霍乐识定睛一看,见离他不远的多宝柜处,竟然还给西南的逻国,腾出了好几个抽屉,存放着这个国家不为人知的枢密。
他走到那儿,随手打开了一个抽屉。
待将其中的一封信函拆开,便见里面写着——
逻国皇长子苍琰,擅绘神佛唐卡巨画。
唐卡需用朱砂铺底,雄黄、绿松石、青铜等石矿为颜料。
上品朱砂和雄黄石皆产自蜀中,每逢三月初十,琰皆会至蜀,亲自择矿,而后返逻。
霍乐识看完后,不禁扑哧一笑。
这个苍琰的讲究还不少。
他在长安时,就喜欢搜集世家的各种秘闻轶事,还会将它们都誊录于册。
眼下他虽然因着车马颠簸,有些疲惫,却仍强撑着精神,准备再看一封关于逻国的密函。
霍乐识将第二封信拆开,见纸上写了这样一段话——
逻国君主苍煜,曾因政斗避祸大骊剑南,乔装平民多年,同一蜀女结为夫妻。
其妻难产得一女婴,后因战火,该女不知所踪。
长安,定北侯府。
深秋的清晨,天边雾霭深重,浓云将晨日遮蔽,到了卯时,天色仍如夜空般漆黑。
侯府的女使纷纷做起自己的差事来,侯爷今晨比平素起的稍晚了些,她们在走动时也都蹑手蹑脚的,怕将主子们扰醒。
熏炉中,燃着甜腻的金屑和秋日香榧。
阮安虚弱地躺在门壶床的里侧,睡得迷迷糊糊的。
并不知道床帷上挂的碧箔帐裙,和垂于四角的银钩珠络饰带,都被男人扯拽至地,用以连结它们的菱花铜铆也都四散在了一侧的绒毯上,这些零零碎碎的痕迹,无处不彰显着这里昨夜的疯狂。
阮安处于半梦半醒间,并未睡得太实,只觉腰肢和小腹那处都不太舒服。
尤其是腰,就像是要被折断了似的。
她本来就不舒服,男人如铁钳般沉且重的手臂,还紧紧地锢着她,阮安想挣也挣不开,在睡梦中更没气力去推开他。
阮安记得霍平枭今日要去上朝,可却一直都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少顷,她隐约觉出他动了动,却是用大手扣着她的脑袋,将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
阮安的额头贴着他硬硕的肩膀,这个睡姿让她很不舒服,就像是被只又狠又野的恶狼摁住似的。
是以,在朦胧间,她做了噩梦。
霍平枭虽然是公侯出身,可十几岁那年便参军习武,私底下同她相处时,也经常会犯糙劲儿,什么浑话都在那时同她说。
同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要再搞大她的肚子。
阮安不喜欢他这么讲,每次他这么同她说,她都觉得万分羞赧。
昨夜他自然又说了这种话,阮安觉得很难为情。
清晨做的梦便是自己仍在嘉州的杏花村中,却又怀了身孕,孩子的父亲不在身侧,她还要去山里采药。
梦里她的肚子没有多挺,只有三四个月大,可阮安记得自己就是在刚怀上霍羲的时候,心里的恐惧感最多。
因为肚子挺起了些,走路时,那处也带着微微的惴感,虽算不上疼,却令人极不舒服,日日处于担忧,生怕会磕碰到它。
阮安在梦里无助地哭出了声。
霍平枭见小妻子有了异样,终于将怀中的她松开了些,低声询问她状况:“怎么了?”
转醒后,意识还未回笼,姑娘眼眶里的泪意仍未止住。
霍平枭为她拭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因着经年的舞枪弄棒,指腹存有粗粝的薄茧,一寸寸地划过姑娘柔嫩的面颊,将上面的泪水抹去。
他用强劲的手臂支起身,半敛着眉目,看向肤白貌美,却在软声嘤呜的小妻子。
平日倒是甚难见到她撒娇的样子,不过这回阮安也是做噩梦,才被吓醒了,并不是真的在同他撒娇。
霍平枭将视线收回,嗓音低沉懒散,无奈说道;“宝贝儿,你体力太差了。”
听完这话,阮安终于清醒过来。
想起当年在杏花村时,那些村妇对霍平枭是她未婚夫的事信以为真,她在溪畔浣衣时,她们对她投去的目光很复杂。
那些目光里,既有羡慕又有同情。
王大娘听说她找了个军户做丈夫,还给她送了许多的补品。
阮安之前就听她们说过,什么找军户好,他们的体力好,还能吃苦。
那时她单纯的以为,村妇们说的体力好,是指在农务上,这些行过伍的军户能多做些农活,出些力。
等嫁给霍平枭后,阮安才终于明白,她们说的体力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霍平枭身为军将,平日格外自律。
以往的每一日,都会比她早起至少半个时辰,去侯府的练武场挥枪打拳,回来沐完浴,再去军营。
就算是折腾到深夜,次日男人也会照常锻炼自己的身体,作训完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
她当然不能同他这种人比。
“又做什么噩梦了?”
他突然凑近她面庞,盯着她的眼睛,嗓音温淡地又问。
“你…你以后不能总在我面前说那些话了…我都梦见了……”
姑娘的语气依旧温软,就连生气,对他有了埋怨,也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原来是我在梦里欺负你了。”
“嗯。”
等阮安回完,霍平枭即刻将她搭在腰际上的小手攥进宽厚掌心。
不容她挣脱,牵引着那只软软的手,将它放在他冷硬的下颌处。
他捏着姑娘细白的手腕,作势往自己脸上扬了几下。
霍平枭微微瞥眼,看向一脸费解的小妻子,吊儿郎当地道:“那老子让你打几下好了,随你打。”
第80章 小产
初冬,禁廷的宫殿华宇严整齐凑,大片大片的绵密白雪覆于乌黑殿脊,极致的白色,与宫墙的大红交织在一处,却让行在宫道上的人倍觉压抑。
太子和敦郡王在平康坊为一青楼女冠大打出手的事,很快在长安的各个坊间流传开来,沦为了许多寻常百姓的谈资和笑柄。
惟那些曾与青玄居士打过交道的文人墨客,对她意外身故之事悲痛不已,还为她写了数篇哀悼的诗文,以此来表达对她的怀念。
身为一国储君,太子又一次在平康坊这种地界出了事,还闹了桩人命官司出来,再加之皇后因为萧嫣的事,与皇帝屡生怨怼,夫妻间的嫌隙再难修复。
皇帝至此对这个东宫太子失望透顶,且萧崇的才能属实平庸,就算有那么多出色的东宫舍人陪在身侧,做他的幕僚,这么些年过去,萧崇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以,皇帝虽未立即废掉太子的储位,却将他幽闭在了专门羁押皇室成员的宗人院里。
一时间,朝中的风向陡变。
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且自陈贵妃的皇子出生后,皇帝对这位幼子就极为偏爱,刚一出世,就将他封为了亲王。
不过陈贵妃所出的皇子毕竟年幼,皇帝固然对这位年岁能做他女儿的女子极为宠爱,却也怕来日他驾鹤西去,陈贵妃这个后妃会插手朝务,大骊的政权再落得个旁落外戚之手的下场。
当年霍阆成为皇帝的谋臣时,教予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君的制衡之术。
虽然有心想将陈贵妃之子立为储君,却也怕陈贵妃过于骄纵跋扈,总得寻个合适的人,将她和陈家压制压制。
放眼他那几个皇子中,敦郡王萧闻却然是其中最有才干的,先前儿皇帝将他的努力视而不见,现在却不能了。
是以,皇帝虽然不喜敦郡王萧闻,还是在暗地对大理寺主审的官员敲打了一番,将平康坊那清玄道姑暴毙之事,与萧闻撇开了关系,还派了进奏院的官员,为他和清玄编纂了一份民间邸报。
这般,这桩女道姑暴毙的迷案,就摇身变成了一则凄美的爱情故事,成了清玄女冠,为了三皇子萧闻殉情。
萧闻在朝中的风评虽然难以恢复到从前,却到底还能挽回一些,不至于完全翻不了身。
皇后本就因萧嫣的事怒火攻心,这几个月中,与皇帝的龃龉也越来越多。
在听闻太子也出了事后,皇后急得当场就晕厥了过去,她在坤宁宫重病不起,皇帝却没亲自去她寝宫看她半眼。
李淑颖原本好好地待在东宫养胎,还沉浸在李家在她这一代,即将迎来鼎盛的美梦之中,可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事情就急转直下。
本以为萧崇能在她有孕后,能尽到身为人夫的责任,没成想他嘴上说的好听,却背着她去了那种烟花之地,还跟萧闻为了个女冠大打出手。
她怎么嫁了个这么愚蠢的东西。
李淑颖隐约觉出了太子在皇帝的心中,已经沦为了弃子,是以在这雪地难行的日子,她还是挺着微隆的小腹,从东宫来到禁廷。
李淑颖身着一袭缟素之服,亦将墨发披于身后,没戴任何簪饰,在一众宫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跪在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两仪殿外,希望能借着肚子里未出世的皇孙,博取皇帝对太子的谅解。
“父皇!父皇,还请您见儿臣一面,太子曾因犯错被重重严惩过,又怎会愚蠢到,将同一个错误再犯第二次,他一定是被阴险之人算计了,还请陛下命大理寺的主审官彻查!”
李淑颖边说着,边朝着正厅的方向扣头俯拜着,她美丽饱满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地,见着佳人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守在殿外的禁军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恰时,身着一袭雪狐外氅,内衬西番莲纹锦的陈贵妃被皇帝召来两仪殿陪侍。
见到李淑颖做如此之态,面色也愈发的惨白,陈贵妃身为人母,不禁劝她一嘴:“太子妃,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就算心中再悲痛,也要顾及肚子里的皇嗣。”
李淑颖跪于青石板地,面色冷淡地回道:“不劳贵妃娘娘惦记。”
她对陈贵妃的恨意,并不亚于东宫的那位傅良娣,可若要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当年定北侯之妻房氏将她救了下来,
如果皇后的计谋没有被房氏破坏,兴许今日的许多祸事,就都不会发生。
陈贵妃神情不豫地瞥了李淑颖一眼后,没再多说些什么,携着一众宫女入了内殿。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瞧见陈贵妃娇美的面容后,情绪明显好转了许多,还温声对她嘱咐,让她去熏炉旁暖暖身体。
陈贵妃应了声是后,走到那处,将纤纤的玉手置于炭火之上,上下翻烤着。
殿外,李淑颖近乎凄厉的求情声仍未间断。
陈贵妃凝眉向外瞥了眼,问道:“陛下不叫她进来吗?”
皇帝冷嗤一声,手上翻折子的动作倒是未停,语带薄怒道:“让她进来做甚?她身为东宫正妃,却没尽到本分,约束好夫君的行止,太子到了今天这种境地,同她也脱不开干系。”
陈贵妃走到御案之旁,接过了宫女手中的墨砚,低垂着眉眼,亲自为皇帝磨起墨来。
皇帝心中积的怒气消了些,问道:“前阵子你归宁,回了趟郡公府,现在你父亲的身子怎么样?”
陈郡公是大骊的老将,当年在沙场亦是战功赫赫,威名在外,在军中的地位,能与霍平枭的叔父霍闵并肩。
但现任大司马霍平枭实在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战力,还是卓越的军事眼光,都无人能与之相较。
列营、行阵、劄野、实战、舟师还是练将,男人无一不擅长,简直跟天才一样,都能做到一等一的优异。
陈贵妃温声回道:“回陛下,臣妾的父亲还是老样子,临近入冬,双腿就会犯风湿,背也会痛,都是当年从军行伍落下的老毛病了。”
皇帝颔了颔首,叹声道:“嗯,定北侯能有如今的功绩,也都是踩在了前辈肩膀上,真正为大骊立下了悍马功劳的,还该是你父亲那样的老将。”
听罢这话,陈贵妃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
皇帝这话说的,其实有失偏颇。
霍平枭虽然年轻,可大骊境内境外的战火,也是在近十年才多起来的,若按实战来说,霍平枭出征打仗的次数不比她父亲和霍闵少,且霍平枭打的那几场仗,也比老一辈军将打的要多了许多难度。
所以当年他凭战功,十九岁就被封为了郡侯,她的父亲陈郡公也是服气的。
陈贵妃接着用纤手研磨墨汁。
却觉,皇帝说这话,应是又动了要扶持她母家的念头了。
果不出她所料,皇帝忽地将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撂,对立于一侧的大太监命道:“传朕旨意下去,将陈郡公拔爵为国公,赐封号为齐。”
齐是大国之称,足以可见,皇帝对陈贵妃及其母家一族的重视。
陈贵妃的面容难掩欣喜,即刻跪在案前,恭声道:“那臣妾就先在此,替父亲多谢陛下了。”
“起来吧。”
皇帝朝着陈贵妃扬了扬手。
大太监得旨后,神情却几未可察的有了变化。
霍阆那郡侯的爵位还空着,但皇帝可还没赐袭爵的旨意呢,照理说,这爵位应该留给霍家的嫡次子——霍长决。
再者,皇帝大封军功旧臣,就该顺带着,将霍平枭也给封赏一番。
虽然霍平枭的官位无法再升,已然官至上公大司马,可他的爵位可还有提级的空间。
这番,皇帝却只给陈贵妃的父亲拔了爵位。
大太监将手中的拂尘握紧了些,在心中暗叹,这霍家怕是真要走下坡路了。
就算那定北侯对这事心有怨怼,可他毕竟还在热孝期间,哪能为了个爵位,就跟陛下撂挑子?
陈贵妃在盛宠之下,自是时刻都笑靥如花,那种尽态极妍的美态看在皇帝眼里,让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殿外,李淑颖的哀求声逐渐转小。
皇帝拨弄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想起了从前的陈郡公,如今的齐国公麾下,也收编了好几员猛将,又道:“你父亲营中的纪中,射艺了得,百步穿杨。还有个担任云麾将军的葛遇奇,据说体型魁梧庞大,身上那层厚实的皮肉都快赶上铠甲了,几乎刀枪不入,冲锋上阵时,这葛遇奇就跟人肉盾牌一样,能拦下敌军不少的攻击,这两个人都是奇人呐,并不亚于狼骑团的那几员猛将。”
陈贵妃颔了颔首,回道:“是啊,尤其是那个纪中将军,他不仅射击厉害,还颇通谋略,熟读兵法,父亲早年还能领兵打仗时,经常会听从这位纪中将军的建议。”
皇帝嗯了一声。
想到朝中的左副大将军还有个定额,便准备将纪中填上,左副大将军这一职,仅比霍平枭的军衔略低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