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妃的孩子一出世,就直接被皇帝封为了亲王,比想破脑袋,想在皇帝面前证明自己的三皇子萧闻,爵位还要高上一阶。
轮音辘辘,阮安用纤手掀开车帷,渐渐止住了思绪。
她遥遥望向林立着寺塔的大慈寺,佛寺中响起清梵的钟声。
突然想起,佛家常说的因和果。
自她重生后,有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譬如被她救活的黎母和陈贵妃母子。
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现在,阮安无法确定,这一世发生的事,到底还能不能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
她忽然觉得,将来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娘,孩儿去学馆了。”
霍羲嗓音清亮,亦仰起小脸儿看向了她。
阮安神态温柔地对着儿子颔了颔首,决定不再多思多虑,叮嘱道:“今晚是苏管事来接你,回相府后要在阿翁面前乖些,不能总撒娇耍赖。”
“娘放心吧,羲儿都记着呢~”
霍羲说完,也遥遥见到了他小叔霍乐识的身影,迫不及待地让马奴将他抱下了马车,脚步哒哒地往他方向跑去。
泛黄的秋叶簌簌而落,及至书童帮着霍羲在书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男孩的心情都很愉悦。
霍羲的身型过于矮小,若是按照寻常的坐次,和二品以上的世家子弟坐在一起,难以看见国子博士的面庞,是以这里的学官便将他调到了前排,让他坐在了皇子皇女的身后。
趁着祭酒还没进堂,霍羲压低了声音问向身侧的六皇子:“殿下,四公主今日怎么没来呀?她是不是病了?”
六皇子看向霍羲身旁空落落的书案,神情微有闪躲,稚嫩的眉间也透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哀怮,他紧紧地闭了下眼,没有回复霍羲的话。
霍羲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纳闷,神情懵然又失落。
他在定北侯府休旬假的这几日,不是待在府上打垂丸,就是跟着娘亲去药圃看药农们种药炒药,没人告诉他近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安和霍平枭跟他提起千秋宴上的事时,也都是一笔带过。
正此时,坐于霍羲身前不远处的萧嫣回身看向了他。
那日在千秋宴上,萧嫣就见识过了房家表妹的美貌,如今越看霍羲,越觉他和他生母的很多神态都很像。
每次来到国子监,一见到又像霍平枭,又像阮安的霍羲,萧嫣都感觉犹如芒刺在背。
她刻意让那些庶出的公主和皇子们对霍羲疏远,可霍羲这孩子实在招人喜爱,六皇子和四公主都对他很照拂。
尤其是今年刚满十二岁的四公主,对这个小小的孩童更是照拂,萧嫣在宫廷里警告过她多次,让她不许与霍羲亲近,可那四公主还是不肯听从。
思及此,萧嫣嗓音幽幽地对霍羲说:“你还不知道吗?四公主的母妃丽贵嫔贬为了废人,押进了冷宫,宫人都说,她压根就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而是个贱种,自然是要被处死的。”
——“她压根就回不了这国子监了。”
听罢这话,霍羲乌亮的双眼突然瞪大,萧嫣的话字字带刺。
贱种、处死这类的词汇也让男孩弱小的心灵一时难以承受。
他仍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国子博士就持着书卷进了堂内。
霍羲鼻间突然发酸,眼眶强自含着泪意,整个上午都因着难以自控的伤感而心不在焉。
阮安在嘉州时将他保护得很好,她身为铃医,也接触过很多将死之人,偶尔也会代替仵作为一些死者敛容验尸,却从来都没让儿子接触到这些事。
是以,男孩对死亡这件事的印象仍很模糊。
可听萧嫣这么说,霍羲忽地意识到,人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连连摇着小脑袋,难以相信前几日还递他纸笔,送他柿饼吃的四公主会死,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散学后,霍羲整个人就跟失了神似的。
霍乐识觉出了小侄的异样,关切地问道:“羲儿,你怎么了?”
他问着,李太傅的嫡孙,亦是李淑颖的亲弟弟李懿,也即将从二人身旁走过。
李懿的眼神透着讥讽,对霍乐识解释道:“四公主血统不详,不日内应当就会被陛下废黜,有可能还会被处死,你侄儿平日跟她的关系最好,自然会难过。”
李懿看似在同霍乐识解释事情的原委,实则却是想再度用言语刺激霍羲。
毕竟他没入这国子监前,他是这里最聪颖的生员,国子博士和祭酒最常夸赞的人也是他。
可霍羲一来,就夺去了所有人的关注,李懿只能屈居第二,这让自幼就被寄予厚望的他无法忍受。
霍羲听完这话,紧紧地咬住小牙,试图憋住即要迸发而出的泪水,没等霍乐识再开口,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广文馆。
回到相府后,霍羲没用晚食,只闷闷不乐地将自己锁在书房中,他坐在书案前,亦用小手拄着下巴,独自发着呆,连小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都没听见。
苏管事急出一头冷汗,可无论怎么唤他,霍羲都不肯应他。
男孩是很聪慧,可却弄不清宫廷的那些争端,今日的听闻于他而言,也过于残忍。
霍阆得知消息后,即刻命人将他推到了霍羲的院子里。
甫一进室,未等霍阆开口询问,霍羲便可怜兮兮地站起了身,音腔哽咽地央求道:“阿翁…我不想去国子监上学了……”
霍阆的眼神骤然深沉了几分,不解地问:“为何要这么说?”
说着,亦冷瞥了苏管事一眼。
苏管事即刻会意,赶忙将从霍乐识那儿打听到的事同霍阆交代了一番。
苏管事觉得,小世子虽然是定北侯的儿子,但这父子二人的模样虽像,性情却到底是有所不同。
定北侯自幼顽劣,无论长辈如何训斥惩戒,他连眼睛都不会红一下。
哪怕他生母大房氏犯起疯病时,用簪子将他颈脖划伤,险些致死,定北侯的眼神中也只透露出了惊恐之色,却仍没掉眼泪。
小世子虽然过分聪慧了些,但同定北侯这么一比,也显得愈发像个正常孩子了。
毕竟四岁大的孩子,确实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啼哭不已。
如遇见这种情况,那只会更加伤感。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处死她啊?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啊…呜呜呜……”
霍阆听着霍羲的哭声,不悦地皱起眉宇,他幽深地看向哭包一样的奶团子,示意他往他身前走过来。
霍羲边用小手为自己抹着眼泪,边哭唧唧地走到祖父的身旁。
“我问你,哭有用么?”
霍阆边说着,边示意苏管事为他拭泪。
苏管事将手帕覆在男孩的面颊上,让霍羲擤了把鼻涕。
等男孩的泪意将将止住一些后,方才抖着两个小肩膀回道:“没…没用……”
“你哭,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
霍羲吸了吸小鼻子,软声问道:“那我如果不哭了,就能改变现状吗?四公主她…还能活下来吗?”
霍阆的语气不算温和,却不如寻常般,那般冰冷且不近人情,只耐心又说:“只有你足够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霍羲有些不明白霍阆口中说的强大,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要像父亲那样,生得又高大,又强壮吗?
霍阆看着男孩懵然的神情,没再同他说什么,只命苏管事看顾好霍羲,让他用完晚膳,不能空着肚子入睡。
次日一早,霍阆便派下人去广文馆给霍羲告假,没让男孩再按如常去上学。
而皇帝在今日,则乘华辇来了趟相府,按照往常数十年的习惯,他每年总会寻个时日,与霍阆在翼角亭下品茗对弈。
皇帝并未察觉,霍羲此时正悄悄地站在不远处的假山后,男孩的身旁还跟了个看顾他的小厮,为防男孩受凉,那小厮的手中还拿了件棕色的獭皮小袄。
“啪”的一声,皇帝手持白棋,在玉质棋盘上落了最后一子。
大太监赶忙将被吃掉的黑棋一枚枚地拾起,笑着说道:“陛下,您这回又跟丞相平手了。”
皇帝淡淡一哂,回道:“是霍相故意让朕,不然朕定会满盘皆输。”
这话说的当然不假,皇帝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很大的原因都是霍阆当年的扶持。
秋风渐起,眼前的老者虽鬓发斑白,可风骨和气节依稀如昨。
能坐到霍阆这个位置上的人臣,权力与才能必然是要匹配的,如若无能,只会被权力反噬。
皇帝自二十岁那年封王开府后,就一直依赖这位臣子的才能,如遇事不决,必然要先问郡侯霍阆。
近年朝中风头渐起的年轻官员,也都个个是才华横溢的俊杰,可若跟霍阆比,还是差了许多气候。
如果霍阆突然去世,皇帝一时还真找不到能够接替他的人。
他心中也有些懊悔,自己终归是太依赖霍家这两位能臣了。
另厢,站在假山后的霍羲正屏着呼吸,仔细地听着皇帝和霍阆的对话。
皇帝将积了几日的气,当着霍阆的面倾吐而出:“想不到朕的后宫中也能出这种事,朕平日待她不薄,丽贵嫔那个贱人,竟然背着朕和一个太医苟合!”
“陛下和丽贵嫔,可曾育有过一公主?”
皇帝掀眼看向霍阆,他喟叹一声,又道:“彤史的时间都是对的,可她的血缘实在不详,朕无法忍受她继续在待在宫里,每日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晃。”
在霍阆的面前,皇帝没什么好遮掩的,可却不想让外人知晓这件丑事。
这件事若传出去,打的只是他自己的脸面,皇帝派人查这件事时,也没让任何人声张。
霍阆睨眼,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只淡淡地回问:“可昨日霍羲回到相府,却同臣提起,萧嫣公主在国子监中声称,四公主并非陛下所出。”
“还以‘贱种’等字眼称呼她,说您会将她处死。”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变,自是未料及萧嫣会将宫廷的丑闻将外传,既然连霍羲都知道了,那岂不是,这国子监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了?
再一想起皇后近来生得这些事端,皇帝登时对萧嫣这个女儿生了几分厌恶,他平日最是宠爱她,可她却嘴快,直接将他的伤疤揭给外人看。
皇帝想着,等回宫后,一定要好好地惩戒惩戒这个愈发骄纵的嫡出公主。
见皇帝的面色愈发不豫,霍阆低声劝道:“陛下不必惊惶,杜太医本就在千秋宴上失责。再说,妃嫔犯事,本与皇子皇女无关,大可不必将四公主送进宗人府或是处死,只对外宣称她体弱,行宫的水土更养人,将她打发到那处去就好,也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听完这话,皇帝眉宇微松。
他本就纠结于到底该怎样处置这位血缘不详的四公主,听完霍阆的话,忽觉茅塞顿开。
眼下他不能将四公主处死。
如果他将四公主处死,不就正好坐实了丽贵嫔背着他有染的这件事了吗?
他虽心存芥蒂,无法再将四公主视为己出,但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仍尚未可知。
霍阆给出的建议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霍羲没将霍阆和皇帝的谈话错过一个字,他忽然明白了阿翁为何要这么说。
看来阿翁先将陛下的心思摸得很清楚,再因势利导,既让陛下对萧嫣公主产生了反感,又能顺势将他的意图表明,救了四公主一命。
男孩眨了眨眼,却又觉得,可如果阿翁没有那么大的权势,陛下根本就不会坐下来,好好地听他说这一席话。
看来阿翁昨日说的强大,是指这个强大。
霍羲第一次知道了权势的好处,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之前在《孟子》里学的君臣之道。
男孩披上了小厮递给他的獭皮小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假山后,却一直在想,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像阿翁那样强大呢?
霍羲想快一点长大,更想成为比他阿翁还要更强大的人。
新生儿的出世冲散了皇帝心中的阴霾,待一回到禁廷,皇帝就径直去了陈贵妃的寝殿。
陈贵妃经此一劫,心态也发生了改变,皇后被困宫中,愈发式微,而她手中的筹码却比之前更多了。
不仅有皇帝的宠爱,自己所出的皇子刚一落地,还被封为了亲王。
只她的父亲是个武将,几乎不怎么与文官打交道,在前朝的势力也就是有些兵权罢了。
而救她的定北侯夫人房氏,母家是沛国公府,虽说房家这些年的势力不敌之前,但在文官群体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
更何况,房氏的公爹是丞相霍阆,他们霍家除了霍平枭,还有个做京兆少尹的嫡次子。
思及此,陈贵妃不禁动了要拉拢阮安的心思。
先前儿她已派人往定北侯府送了几箱的贺礼,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陈贵妃复又仔细地想了想,那定北侯夫人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心中忽然有了主意,见着皇帝正喜逐颜开地逗弄着软小的婴孩,陈贵妃走上前去,温声道:“陛下,臣妾和孩子这回能平安无事,可都多亏定北侯夫人的功劳。”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乳娘将皇嗣抱下去,回道:“你不是赏了她赐物吗?”
陈贵妃在皇帝面前一贯骄纵任性,她努了努嘴,神情故作低落地回道:“看来陛下,压根就没将臣妾和孩子放在心上。”
皇帝的眉宇轻轻蹙起,可周围的宫女却似对两个人这般相处的方式习以为常,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惧色。
“瞧你这话说的,朕怎么就没将你和皇子放在心上了?朕只怕是太将你这妮子放在心上了,才纵得你敢跟朕这么说话!”
皇帝虽然故作严厉,可神情却丝毫没有要做恼怒的迹象。
陈贵妃却在这时,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定北侯夫人护皇嗣有功,您若不给她封个诰命,别的世家妇见着,都该心寒了。”
皇帝眸色淡淡地往陈贵妃娇美的面庞上扫了一眼。
房氏被封诰命是早晚的事,眼下边疆不算太平,过段时日霍平枭又得领兵打仗。
他有了妻子,自然会拿军功为他夫人求取诰命。
早给晚给都得给,正巧贵妃提起这事,他便全当作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直接下旨,将那房氏封为诰命夫人也好,免得陈贵妃再说,他没将她当回事。
“爱妃言之有理。”
皇帝离了贵妃寝宫后,即刻便命人拟了旨。
当晚,定北侯府就来了册封使和几个衣冠统一的黄门郎,他们手中端着诰命夫人的翟衣命服和华冠。
阮安刚从药圃归来,听闻皇宫那处来了人,还未搞清状况,便匆匆忙忙地换了身衣物。
甫一来到厅堂,便听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道:“定北侯府夫人房氏,接旨。”
阮安抿了抿柔唇,跪在地上,亦将双手朝上,恭声道:“臣妇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北侯之妻房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性行温良,淑德含章,亦在千秋宴救护皇嗣有功,着册封为正二品诰命夫人,钦此。”①
“臣妇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阮安接过了沉甸甸的明黄圣旨,及至册封使离开,仍觉无甚实感,白薇和泽兰将诰命夫人的服饰给她过目时,霍平枭恰好归府。
男人自是见到了小妻子正满脸惊诧地盯着那繁复的服饰看,阮安觉出他归来,依旧难以置信。
一上来就是正二品夫人。
霍平枭的神情却不算太好看,他微微觑眼,示意女使们将诰命夫人的服饰拿下去。
阮安不解地问:“夫君,我得诰命了,你看上去怎么不开心啊?”
想起昨夜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给她挣个诰命回来,霍平枭不禁低嗤一声,自嘲说道:“你夫君实在没用,还没给你求诰命,你就自己得了。”
第49章 笄礼正宾
霍平枭说完这话,薄唇轻抿,瞳仁的色泽亦在傍晚的暮光下,变得浅淡。
不知是为何,阮安竟从他向来矜傲恣意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低落情绪。
阮安从没见过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霍平枭是个很强势的人,不然也无法动辄率领十几万的大军。
在她的印象中,霍平枭无论遇见什么棘手的事,态度都很笃然自信,他这人桀骜嚣张,从不将任何事放在眼中。
此时此刻,男人颇像一只被挫伤的狼,气质复合,那抹极淡的脆弱感,反倒让他身上的野性更浓郁。
阮安有些恍惚,突然意识到,霍平枭身上的好多面,她都没有见识过。
男人生来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凡事必然要争头筹,骨子里深深地刻着力争上游这四字,无论做什么事,他必然是想要赢的。
霍平枭说要为她争诰命这事,已经筹谋许久,眼下皇帝冷不丁地直接赐了她二品夫人人,自然会让他备受打击。
阮安体会到了他待她的赤诚,更不想辜负他的心意,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这时,霍平枭撩开眼皮,看向了她。
阮安启了启唇,还没开口,他却一步步地往她方向走来。
男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带着压迫感,顷然将她笼罩。
她垂眼,视线落于他弁服腰间的革带,其上嵌着的狼豕在夕日的瞳影下,泛着金属独有的凛凛寒光。
二人视线相接,霍平枭墨色的眼冷又野,恢复了平日的锋芒,同她说话的语气倒还算温和,低声问:“那你生辰是哪日?”
“我没有生辰。”
阮安神情不自然地回道。
想起阮安幼年的经历,霍平枭的眸色微微一怔,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他垂眼,想跟她说些什么,好将话题岔开。
阮安温甜的脸褪去赧色,嗓音平静地解释道:“我师父并不记得将我抱养的日子,姓和名都是让师娘随意地在纸上写了几个,揉成纸团让我自己抓的。我正好抓了个阮字,又抓了个安字,凑在一起倒还中听,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就叫阮安了。”
姑娘的身上独有倔强的一面,虽为孤儿,却不想让人因为这点对她产生同情。
霍平枭看出这一点,刻意泄出些散漫之态,状若懒然地说:“这么敷衍啊。”
“嗯。”
阮安微微抿唇,点了点头,又小声说:“但是我的小字,是师娘亲自为我取的,她希望我成为比汉朝义姁还要厉害的女医,便唤我阿姁了。”
她在试图向他证明,她的名字也没这么敷衍。
话音刚落,霍平枭突然伸手拢了拢她的耳朵,他有意克制着力道,将她软小的耳廓慢慢捻揉。
阮安的肌肤柔软滑腻,如同即要融化的玉般。
他的指腹则带着微粝和温热,嗓音低沉地说:“你师父敷衍,你夫君我却不能敷衍。”
霍平枭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谐谑,不太正经,阮安有些没明白他的话意。
赤橙的霞光一点点地洒进高敞的柏木鸳鸯大厅,倾泻成肉眼可见的斜斜光柱,阮安亦看见里面漂浮的细碎尘埃,为这侯府深宅平添了许多烟火气息。
心亦在他温和目光的注视下,逐渐被暖意充融。
是日,高氏去了趟抚远侯府。
这抚远侯府的主母葛氏,是她最要好的手帕交,两个人很小的时候就相熟了,算起来,她们已经认识三十多年了。
以往她们之间也有过小打小闹,可这么些年过去,许多故人有远嫁的、有因病去世的、还有因着夫君在前朝站错了队,而受到牵连被流放的。
只高氏和葛氏在长安城的世家中地位越来越高,两个人将对方的脾性也摸得很透,都很珍惜这份友谊。
秋意正浓,枫叶簌簌而动。
抚远侯府正好得了两篓新鲜的赤母蟹,那些蟹子黄满膏肥,葛氏干脆让疱厨将其中的一篓做成了精致的蟹黄毕罗,又备了用蒜、姜、柑橘、白梅等食材调制而成的,名唤八合齑的蘸料,用它配着新鲜的鱼脍吃。
高氏和其余被葛氏邀请的世家主母们品尝着秋季的美食,也聆听着葛氏谈起自家幼女即将及笄,在及笄礼上,该如何布置菜式,又该如何安排坐次。
葛氏的语气略带忧愁,道:“笄礼的事多数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就是仍缺个年岁尚轻的贵妇做正宾。”
长安贵女在及笄时,都会请一些德才出众的女性长辈做正宾或赞礼,正宾需得是这侯府嫡小姐的直系血亲,自然是由侯府尚在的老夫人来做。
但帮着老夫人给这嫡小姐加笄的正宾,可以由别家有才望的妇人来做。
高氏问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们都到了子孙绕膝的年纪了,家中也都有适龄的儿媳,你若觉得棘手,就从她们中挑。”
文昌伯夫人近年与葛氏相交甚笃,今日也来了侯府。
那日千秋宴上虽然发生了些不好的事,可她的女儿依旧被圣上封为了良娣,不日内便要入东宫做萧崇的侧妃。
文昌伯夫人看了看高氏,突然有了主意,刚要提出她觉得最为合适的正宾人选,却见这家的刚满十六岁的小公子正从国子监散学归来。
夫人们坐于长亭下,葛氏朝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公子走过来后,葛氏得知广文馆刚刚举行完旬考,今儿个也是这些监生们的放榜日,便顺嘴问了番他的学业。
“旬考考得怎么样啊?榜次也该出来了,你排第几啊?”
侯府小公子的神情有些闪躲,不太敢看葛氏的神情,这回的旬试他并没有好好准备,考得实属一般。
觉出他神情有恙,葛氏也不好当着旁的夫人面前多问,免得再伤了儿子的自尊心。
葛氏将话题岔开,又问:“那这次旬考的榜首是谁啊?”
小公子对在场的诸位夫人都有印象,他回葛氏话时,顺势看向了高氏,如实回道:“是定北侯府的世子,霍羲。”
这话一落,高氏的唇角立即不受控制地扬了几分。
霍羲这孩子在国子监中表现得如此出色,她自然觉得倍有面子。
到如今,高氏也不怎么在意什么亲孙继孙的了,再怎么说,霍羲都得叫她一声祖母,她将他视作自己的亲孙子,也没什么不可的。
其余夫人都露出了惊奇和诧然的神情,一脸羡慕地看向了高氏。
这孩子还不到五岁啊,怎么能在旬考中,比那些十几岁的少年榜次还要高。
看来那性情固执的国子祭酒能同意霍羲入学,并不是因为霍家的权势,而是这孩子确实聪颖。
葛氏称赞道:“姐姐的孙儿当真是天资聪颖,往后可得让我家这位好好地跟他学一学了。”
高氏在夫人们羡慕目光的注视下,心情愉悦至极,却故作谦虚地回道:“都是相爷教导有方,霍羲这孩子在治学上也很用功,当然,他亲娘在蜀中时也没忘请夫子给他开蒙,跟长辈的用心教导都脱不开干系。”
文昌伯夫人一贯对阮安极为欣赏,高氏既然正好提起她了,她便顺着话茬,对葛氏提议道:“说来,我们几个这上了年岁的人,多是因为夫君在朝中的地位和功劳,才得了诰命。”
“定北侯夫人却不一样,一连救了贵妃和懿亲王两个人的性命。这诰命得的,实属令人心服口服。”
葛氏颔了颔首,表示赞许。
定北侯夫人房氏这诰命不仅得的令人心服口服,且她还是这几年中,年龄最小的诰命夫人。
葛氏当年嫁给抚远侯时,算是高嫁,她原本的出身并不高,也很清楚像阮安这种出身不显的人,在侯门中有多不易。
可她不仅在侯府站稳了脚跟,还讨得了定北侯继母高氏的欢心,那霍家的小世子如此出色,想必也是因为她教子颇有方术。
而今房家表妹又凭功劳得了诰命,她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葛氏自觉,她像房家表妹这么大时,可没有这两下子。
此时此刻,葛氏的心中也自然有了笄礼正宾的合适人选。
郊外药圃。
敦郡王萧闻自几月前佯装成翰林医官,来了阮安这里一趟后,就再没来过。
萧闻那时声称,内藏库的人兴许会来她们这儿采买大批量的药材,可阮安也没接触上皇宫的人。
她愈发觉得,萧闻来这儿,八成就是奔着来试探她和霍平枭的关系的,说什么在她这儿购药,怕也是打幌子来诓她。
最开始她买这些药材,建这家药圃,是防止那官宦子弟将药材以低价收购后,像前世一样,借机哄抬药价。
可霍平枭毕竟往药圃里砸了这么多的银子,阮安并不想让这偌大的药圃坐吃山空,一年到头来,毫无利得。
阮安今日和这里的管事查验药柜里的熟成药时,却听得那管事咳嗽了几声。
管事见阮安看向他,神情羞惭地解释道:“医姑放心,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每逢秋季,就容易这样,并不是痨病。”
阮安将乌木药箱推了回去,温声道:“你这病应当是温病,虽不算什么大毛病,但也得多注意休息,可有饮过去秋燥的方剂?”
温病是常见的季节病,夏日患,便叫风温和暑温、春日患,则叫做湿温、而像药圃管事在秋日患的温病,便被医家称为秋燥病。
夏季天气炎热,温病很容易变成疟、痢、痹、疸等传染病,秋燥病虽属温病,但却没有太大的传染性,不如伏暑或湿温这种受人重视。
管事回道:“倒是饮了几剂沙参麦冬汤,只我这秋燥病并不算严重,每日总饮苦药,终归怪难受的。”
听管事这么一说,阮安忽地想起霍羲今晨还像他提起,说是高氏也患了不算严重的秋燥病,有些肺热,她也不怎么愿意喝苦药,还是他二叔霍长决来劝过,才不情不愿地饮了几剂。
这温病虽看似是小疾,如若耽搁了治疗,也容易酿成大病。
只是多数人都不愿意因小疾饮苦药,更不会将温病放在心上。
思及此,阮安心中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药圃里的许多药材,其实都可以制成香露,譬如豆蔻、雄黄、广藿、细辛和木樨。
香露有部分的药用,而自古以来就有芳香辟秽这一说法,它们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治疗和预防温病的效用。
尤其是针对温病这种小疾,完全可以用这些更能让人入口的香露将苦药替代。
只是香露的提炼工序异常的繁琐,要将大量的香料和药材一起精纯,普通的百姓可吃不起。
但是长安世家的那些贵妇们,最喜欢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如果她能将这些香露做精做好,再起些风雅的名字,保不齐就会受到她们的追崇。
她们在这些事上,通常都会一掷千金,出手阔绰得很,若是那香露的要价不够高昂,长安的世家贵妇们可能还不屑于去买。
正巧她的另一层身份是定北侯夫人,自然比寻常的药圃主人更有圈子和人脉。
心中有了主意后,阮安立即便让管事去采买一批炉甑,用以来日提纯香料和药物,制成专门预防和疗愈温病的香露。
而她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在归府后,将那几个香露的配方写出来,还要再给它们起几个风雅且不失贵气的名字。
回到相府后,阮安连面上的妆容都没卸,径直走到书案坐下后,便开始提笔将一路所想的香露方一一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