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昏睡了片刻,觉出自己发了高热,等稍稍转醒时,却觉霍平枭好似卸了甲胄,并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男人的身体强壮阳刚,比她的体温熨烫很多,他是在用身体替她暖着,并没有做出其余的唐突之举。
阮安对他的照拂很想抗拒,又难以自持地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明明早就钟意,早就爱慕,却还是不敢让自己完全沦陷。
她终归是万千女郎中的一员,只能默默地爱慕他。
如果要让阮安说,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她觉得,应当是在岭南的那次重逢。
霍平枭捏着姑娘纤巧的下巴,用水囊喂了她些水。
阮安恢复了些意识,虽然觉得,男人可能并不在意自己的名节,可她还是要跟他解释:“陈允中不是好人,但他待我极好,断不会做强迫我的事……”
“嗯。”
霍平枭嗓音低沉地回她,亦伸手为怀中的姑娘试探了番体温。
男人的手掌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粝和宽大,落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几乎能将她整张小脸完完全全地罩住。
因着高热,阮安开始说起胡话,软软地埋怨道:“药童的事、小桃的事,你都提早算计好了,还弄得许了我两个愿望似的。”
阮安清醒时有些怕他,糊涂时倒是敢数落他来,只不过姑娘的嗓音憨糯,就连责备,也似在同人撒娇。
见霍平枭没回她,阮安懵懂抬起温弱的杏眼,盯着他看,又问:“对吗?”
“对。”
男人放低的语气,渐变得温醇。
霍平枭的性情狂妄骄亢,并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可不知为何,在阮安的面前,他总是极有耐心。
男人嗅见姑娘身上的淡淡药香,近来这清苦的味道于他而言已变得熟悉,他厌恶长安贵女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却对这药香不反感,甚而觉得能安心神。
“既如此,那我便欠姑娘两个愿望,等你清醒后,记得许给我。”
这话说罢,阮安竟在他的怀里咯咯傻笑起来,两只莹润白皙的小脚也胡乱地蹬了蹬他的腿。
一下、又一下。
力道不重,霍平枭的呼吸却骤深几分,并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凌厉的眉宇微微狞起,硬冷的喉结微滚,刚想出声制止阮安的行径。
忽又想起那日清醒后,阮安看他的闪躲眼神。
霍平枭复又托掌抬起她小脸,话音沉沉问道:“我们那日,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恰时漾进山洞内的风雨将篝火熄灭,阮安自十几岁开始,夜视便一直有问题,喝了无数的药也不见好转。
她看不清男人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理智也未完全松懈。
霍平枭将来是要娶名门淑女为妻的,就算有旁的红粉知己,她们也只能在庭院厢房沦为妾室。
她出身微末,难登大雅之堂,况且困于侯府深墙,也不是她的心愿。
阮安此前在未遇见霍平枭前,也想过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那郎君起码得与她志同道合,对药理医术有些研究。
她们夫妻两个人可以做些小营生,游历山河,遍治怪疾。
阮安也想写出她一直都想完成的良方实录,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剑南铃医录》。
阮安用一如既往的借口搪塞他,嗫嚅道:“发生什么啊?我在长安可是有未婚夫的。”
听她提起未婚夫,霍平枭的眼底透着他并未觉察到的黯然,他指骨分明的大手扣着姑娘的小脑袋,嗓音幽沉:“我怎么觉得,你这未婚夫不是个好人。”
——“都已经定了亲事,怎么还拿科考做借口,把你丢在这山里不管不顾?”
“长安遍地都是俊才,他当然得心无旁骛地备战科考啊,他可是想当为百姓做主的京兆尹的。等他中了举,仕途也稳定下来,我们自然要择吉日成婚的。”
听着姑娘话音软软地同他解释,霍平枭面色犹带阴寒,刚要起身将被熄灭的篝火点燃,却觉怀中的姑娘竟是又胡乱地挣动了几下身子。
男人蓦然攥紧指骨,捏住她细嫩后颈,耐着性子,嗓音透了些哑:“睡得舒服吗?”
阮安没听出他话意中的咬牙切齿意味,如实回道:“不太舒服,好像有东西在膈我……”
“膈你?”
霍平枭起了坏劲儿,漆黑的眼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他顷然俯身,凝睇着姑娘在夜色中的面庞,又沉沉问:“什么东西膈你?”
阮安的意识渐昏,随口答了他句:“好像是石头吧……”
“石头啊。”
他将尾音拖长,无奈地松开了阮安的后颈。
觉出姑娘搭在他膝弯上的两只小脚过于冰寒,霍平枭鸦睫微垂,他默了片刻,还是将那两只白皙的小脚握进了粗粝的手掌中。
她说是,就是吧。
第10章 怀孕
定北侯在卸任剑南节度使前,又在嘉州立下大功,不仅成功剿匪,还清肃了当地吏治,不日内,他便要率五万大军入长安城,去抵御频扰边境的东宛骑兵。
今晨,被摘了乌纱帽的唐县令、唐祎和刘师爷等一行为非作歹的官绅吏员皆在闹市被当街示众,此前所有备受欺凌的百姓终于得到了发泄机会,他们“狗官!”、“狗官!”的骂着,也不停地往他们灰头土脸的面容上扔着烂菜叶和臭鸡蛋。
朱氏此前便欠下巨额赌债,再加之她以前仗着刘师爷,做了不少的阴司事,不仅断臂未得疗愈,还正式得知了自己此生不能出监牢的噩耗。
她虽在狱中,却一直在打听着阮安的事,那些衙役说,她不仅得了救,霍侯还在同官吏交接职守时,特意叮嘱当地官员要对阮姓药姑多加照拂。
朱氏当然知道阮姓药姑就是阮安,这下她救了大骊战神,声名定会鹊起,等她再扮作老姑婆下山看病时,这诊金也不会少有人付。
估计在长安城,阮姓药姑都能有姓有名。
这妮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一代名医。
朱氏简直要气得吐血。
分别在即,霍平枭早已不在她的茅屋住,阮安一直没想好,他承诺给他的两个愿望该怎么去许。
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况且霍平枭早就给了她一千两诊金,此等数额的金钱是她之前怎么也不敢肖想的,这是她几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而她最担心的药田,霍平枭也派了专门的吏员去看顾打理,他们会定期预防火源,药农终于能够在那处采药。
顺带着,霍平枭还命人将杏花村的水利和耕具都修缮了一番。
眉山的那座断桥也被重新架起,山民来往过路方便了许多,他们都很感念定北侯的恩德。
那日阮安站于崭新的索桥,她抓住缠绕着绳结的围杆,其上带着初春的冰寒,从她掌心渐渐传来。
她踮起脚,见潺潺流淙的溪水正向东流去,而瀑布的跌水正涤荡着崖壁壑石,不断地溅起水花。
周身被山野雾气萦绕,阮安的心潮,亦在随之跌宕起伏。
她又向西北眺望,却望不见那座繁华的长安城。
更看不见,她暗自倾慕的少年。
只听得暂在林壑歇脚的鹧鸪在哀啼,夹杂了些离人的愁绪和哀婉。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表字唤仲洵,但她却不能唤,纵是在心里也觉不配,甚至带着几分罪恶感。
阮安清楚,自己能再见到他的机会,只能称之为渺茫。
那日傍晚的天边高悬着晕红的残阳,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卑怯如草,她更没有像夸父那般能够逐日而奔的勇气。
她跨越不了黄、渭那两条大河,也知就算被炎日暴晒而亡,她也追不上他步伐。
可那日,她还是到了城门旁,下了车马,她因剧烈的奔跑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和肺都似要炸裂开来。
阮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酸涩的眼泪亦再不受控制,它们大滴大滴地沿着面颊往下淌,但她却可以拿适才的疾跑作为遮掩。
霍平枭乘于墨黑大马,一袭华衣弁服,俊美无俦,待看见她后,他为她勒马停驻。
阮安渐渐平复了心绪,走到他身前,也咬着牙,将那些涕泪忍住。
男人瞳孔的色泽因夕日而变得浅淡,褪去平素的冷蔑桀骜,反而带着浅且不易察觉的温和。
霍平枭没看出她隐瞒的那些少女心事,只微微从马背俯身,尽量与她平视。
他看着她眼,低声问:“恩人可是想好了另两个愿望?”
瘦小的姑娘只摇了摇首。
莽然的劲风拂面而来,柔韧的蒲草在萌芽,可蒲草虽能被炎日普照,却断无逐日之能。
阮安觉得,她就像地上的草,与他隔着天地之差的距离。
金乌也对阮安很有耐心,它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嘶鸣,却不是在催促霍平枭,而是在同他们撒娇。
阮安蓦然抬眼,他又问:“那你来寻我,是谓何事?”
她将将调整好情绪,将那些翻涌的思绪都压下心头,唇角也强自牵抹出笑容,对着她爱而不得的少年,故作慨然——
“霍侯,小女名唤阮安,十三那年便只身闯剑南,研制的良方使蜀地百姓免受风湿之苦。”
“归州的妇人多不孕,可服下了我的方子后……”
“那地的节度使曾许过我厚俸,甚至要给我盖间庙宇……”
“外人虽唤我阮姑,但我并非五十老妇,霍侯曾许我两愿,望来日有缘再见,您能应下今日之诺。”
姑娘的外表温软娇小,可这番话说的,倒是带着侠肝义胆的豪气。
见她如此,霍平枭眼梢难掩桀骜,却微微怔了下。
很快,他薄冷的唇边多了抹哂意:“好啊。”
许是因为眼前的小姑娘都倾吐了大义之言,霍平枭接下来说的话也文绉绉的,不似平素的冷淡,只会同人道出干脆利落的几个字。
“承蒙阮姑娘救命之恩,虽付诊金千两,不足为报,来日再见,霍某必将再报大恩。”
男人郑重的话音随风飘远,阮安看着残阳暮色中,一行人愈来愈远的身影,在心中悄悄地许下了那两个愿望——
一愿,定北侯得胜大捷,平安归来。
二愿,中原和平,再无战火,定北侯亦不必再去四处征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多兵士的性命都由他一人掌控,阮安知道,霍平枭的身上承载了太多。
那两个愿望看似与她无关,却又与她息息相关。
她唯一能持的立场,就是身为大骊的子民,为他们保疆卫国的战神祈福。
霍平枭走后一月,阮安将手头上的银两都去当铺换成了银票,仅留了小部分供平素生活的现银。
近来阮安在药田采了不少珍贵的草药,这回她却不急着将它们拿去卖,铃医录也有很大的进展,只是她的字迹仍不好看,若是寻个文人代写,又怕泄露了她医录的机密。
阮安正忖着要不要请个先生,教她习习字时,孙也已熬好了她平素最喜欢吃的鱼粥,端碗进了室。
她闻到那鱼粥时,并不觉得鲜美,反倒觉得腥秽难闻,心口甚而有些泛恶心。
阮安耐着想要呕吐的欲望,问孙也:“你用的鱼新鲜吗?”
孙也将鱼粥放在小案,如实回道:“新鲜啊,我一直用水将它们养着,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呢。”
阮安颦了颦眉目,有些不想用下,只挥了挥小手,示意孙也将那鱼粥端下去。
这一月来,她寻好了一户靠谱的人家,那对和善的夫妇已将女药童收养,阮安也给她提前备好了嫁妆。
因为她发现,这女孩确实不适合学医,她不仅总会背错医方,也不喜欢钻研医术药理。
既如此,她也不强迫那女孩继续学医,各有各的路,况且医术若是学得不精,那可会是害人的。
阮安还特意嘱咐了那对收养她的夫妇,一定要给女药童在镇里报个女学,不能仅待在家里做女红。
孙也回来后,也提起了这个女药童:“阿姁你做得是对,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阮安提笔沾墨,又尝试着在空白的纸张练了练字。
还是很难看。
她无奈撂笔,故作严厉地问道:“你又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赶快如实招来。”
孙也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将近两月前发生的事同阮安说了出来。
“你是不知,我就让她配了一次药,就是你研制的那个避子丸方,她记错了好几味药草不说,还跟附子汤弄混了…幸亏我将那些药丸都销毁了,我用了我的私银,弥补了那些亏空……”
这话一落,孙也抬首却见,姑娘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霎时变得惨白,甚而带了几分恐慌。
孙也以为阮安是生气了,颤声接着同她解释:“这十里八乡的,也没听过有谁怀孕,阿姁,你别生气了。”
阮安心中万分惊愕,只觉大脑“嗡”一声。
又想起她的月事已有两月未至,再结合着最近嗜睡畏寒的症状,心底那个可怕的想法也越来越确信——
她怕是,有了。
六月后。
阮安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也不便在杏花村居住,便同村民寻了个理由,和孙也去了嘉州较为繁华的蒙阳郡,并在那儿置了间远离闹市的民宅暂住。
这日孙也从食肆给已经怀胎八月的阮安买了些吃食回来,见着阮安的神情惨白地倚靠在床,白皙细腻的额角亦渗出了涔涔的冷汗,赶忙关切问:“阿姁,你身子又不舒服吗?”
阮安在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也想过要用堕子方,可最后她还是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孙也弄不清她的想法,只觉得这孩子生下来就没父亲,到时也只能被视作私生子。
阮安却对他说:“我决定了,还是将它生下来。”
阮安还说:“师傅去世后,你也几乎是被我拉扯大的,我还不至于养不好一个孩子,况且妇科的医书基本都由男性编写,他们不是女人,无法体会到女人的苦楚,这回我亲自生一个,也更能完善我那铃医录。”
孙也那时听得一脸骇然,只苦口婆心地劝说她:“那你也不能为了写成医书,就自己生孩子啊……你说说,你将它生下来后,又该怎么给他取名?”
“是不是还随他生身父亲,霍……”
提到霍这个字时,孙也却见阮安的神情立即黯然了不少。
他并不傻,当然看出,阮安其实是倾慕霍平枭的。
孙也的思绪渐止于此,刚要走到神色惨白的阮安身前,却听得她怀胎八月,还未生产的肚子里,竟是传出了婴孩的阵阵哭声……
第11章 京兆少尹
阮安腹中的儿啼之音颇为响亮,且不休不止。
孙也慌了神,暗觉幸亏周遭并无外人,否则阮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得被人认成是妖物,若有好事者将这事通禀到官衙,再把阮安抓起来就更犯不上了。
儿啼的声音渐渐弱了些,阮安因着腰后的酸痛未发一言,待稍微缓了些气力来,她方才镇静开口,对着一脸错愕的孙也问道:“师傅之前写的杂症实录,你是不是没好好看过?”
孙也继承了孙神医在医术上的天才,男孩比她更擅长动针施刀,切法寻穴极其精准,可在脉症药方上,孙也很少会下苦工,除非阮安逼他,他才会背个几页。
“去庖房寻把豆子来,再把师傅的杂症实录拿来。”
孙也对阮安的行为颇感无奈,都这种时候了,她还不忘传授他医术。
但她身怀六甲过于辛劳,他当然得让着她,不能再给她添烦闷。
待孙也拿来了医书和一小碟豆子,阮安语气虚弱地又命:“将书翻到第一百四十八页,照着师傅写的实录念。”
孙也看着父亲歪扭的字迹,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嗡声嗡气地念道:“妊娠子鸣,可在地面撒豆米铜币等物,并让孕者扶腰拾之。此法可使孕者气正,母子呼吸合拍后,子鸣之症便可消解。”①
他念完后,阮安肚子里的婴孩也逐渐止住了啼哭声。
阮安此前并不明白这个方子的原理何再,及至自己在孕中出现了种种的不适之状后,她才觉出,这妊娠子鸣的症状,应当与孕妇气血虚空脱不开干系。
前些时日她掩着隆起的肚子,又伪装成老妇给人瞧病,多少是有些累到了,睡眠亦不太安稳,这才导致了气血两虚的症状。
是以,等身子缓过些来后,阮安坐于案前,提笔写下了一剂唤做扶气止啼汤的汤方。
待饮下一剂,病状果然有所好转,饮下二剂之后,腹中的胎孩便再未啼哭过。
病愈之后,阮安在整理医方实录时,在案前提笔写下“妊娠子鸣实录”六个大字,不禁又想起那日的事。
姑娘低垂的温软眉眼骤紧又微松,神情间流露着与年纪不符的坚强和毅然。
为母则刚,她有孕后,每每身体出了状况,外表多是淡定的。
随着时日,阮安对腹中孩子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每次她身体有恙,孩子也要和她一起受罪,她身为医者,虽自诩医术甚高,可每次身子出问题时,她还是比谁都紧张。
很多时候她都想哭,可却知自己不能哭,她知道如果自己哭,孩子也会受到她情绪上的影响。
况且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父亲,她身为独身的母亲,自当也要在它将来的生命中,担任那个强者的角色。
眼见着临产的日子将近,阮安的心绪难免紧张,灼灼的泪水还是沿着眼眶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宣纸上,逐渐将妊娠子鸣实录那六字的墨迹晕染开来。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时光倥偬而过。
阮安自幼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以在给阮羲请夫子的这件事上,她从不吝于掏银两。
儿子阮羲今年刚满三岁半,已能用小小的胖手将将地握笔在宣纸上写字,男孩的瞳仁乌黑清亮,肉嘟嘟的小脸透着稚嫩和乖巧。
孙也瞧着,阮羲的面容轮廓和眉眼都同他生父霍平枭极其肖似,可那温软可爱的气质却随了阮安。
孙也亦从顽皮的男孩长成了一个清瘦少年,这半年他恰好变声,说话的声音也如鸭子低声嘎叫般,不甚动听。
阮羲正认真地练着字,孙也见着扮作老妇的阮安归家,可眼眶却泛着红意,有些不明所以。
阮羲也撂下了手中执笔,奶声奶气地对阮安问道:“娘~你怎么了?”
阮安对着孩子摇了摇首,不欲在他面前显露伤感柔弱的一面。
适才她带着虎撑在民巷游完医后,寻了处茶肆歇脚,却听见了霍平枭战死的消息。
那里的说书人讲,定北侯在北宛的荒漠遇难,那突起的暴烈风沙将几千名突袭的骊军骑兵吞噬,而后支援的骊军只寻到部分战马和其余兵士的干尸,还有近千名的将士不知所踪。
定北侯,亦在那一千名的将士中。
“娘没有事,你好好练字。”
孙也却看出了阮安的异样,跟着她进了内室。
甫一避开了阮羲,孙也便见阮安已是潸然泪下,眼眶里溢出的泪水几乎将她扮老的妆容冲毁,白皙的肌肤随之露出。
孙也的神情盛满了担忧,启唇问道:“阿姁,你到底怎么了?”
阮安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深吸了口气,语气略微恢复了平静:“过几日我要带阮羲离开蒙阳郡,到时会把你托付给郡守,你住在人家府上,切莫顽劣,要记得好好听郡守夫人的话。”
孙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急声问道;“为何要离开?你要去哪儿?”
阮安没再回复他话,只缄默转身将之前用来包覆辎重的布袋都寻了出来,立即就开始收拾起行囊来。
她跟这个时代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有着最传统的思想。
霍平枭既是在边疆战死,也未成婚,亦没有任何子嗣留下。
她便单纯的想带阮羲去长安,给男人留个后。
阮安决定先带阮羲去长安熟悉熟悉那里的生活,再想办法接触上霍家的人,依着形势行事,让阮羲慢慢同霍家的人认亲。
当然如果孩子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她也会尊重阮羲的想法,再带他回到熟悉的嘉州。
次日,阮安带着孙也和阮羲来到蒙阳郡的治所官邸。
阮安曾为蒙阳郡郡守的妻子疗愈过疾病,是以当郡守听闻她想去长安寻亲,便特意往长安寄了封信,拜托一位黎姓的京兆少尹对她和阮羲多加关照。
“本官在长安有个旧友,他也是剑南嘉州人士,这人名唤黎意方,现下在长安任京兆少尹一职。”
巧的是这郡守的旧友黎意方,幼年也曾在她和孙也之前居住过的犍为郡生活过一段时日。
阮安暗叹,这黎意方年仅二十五岁,在长安城也没什么背景,就已经是朝中的四品大员了,还真真是个青年才俊。
甚而,这人的经历简直和阮安此前编造的那未婚夫有许多重合之处。
除却顺利入了京兆官廨,黎意方还跟她那莫须有的未婚夫一样,都有个寡母,且他也是在五年前随母迁往长安,并在那儿专心地备战科考,还苦心经营了许多的人脉,终于在皇城脚下站稳了脚跟。
阮安听闻黎意方母亲的身体不好,便在嘉州特意购置了一颗昂贵的千年老参,准备将它送予黎母补身。
长安的户籍管理很严格,她去了那地后,也只有三十天的暂住期限,等过了这个时日,一旦拿不到过所的契书,她和阮羲就要被官兵拿着流杖逐出城门。
所以她到了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寻这位黎大人,同他好好地打听打听过所的事。
待将孙也将来的生活安顿好,那蒙阳郡的郡守给阮安雇了辆车马,还配了个人高马大的镖夫,护送她们一路来到长安城南的启夏门。
阮安第一次来到这繁华的帝都,却依旧穿着一袭粗布襦裙,扮成了个老妇的模样。
她和阮羲与外来的别郡百姓一起排队,等着被守城官兵查验身份。
半途一官兵在搜她随身背的包袱时,发现了她要带进长安的那根老参,便厉声制止:“你这是在走私药物,这根山参不能带进城内。”
阮安只带了一颗药参,份额远远没达到那官兵口中所说的走私药物的程度。
她清楚这官兵应当是个见钱眼开的,见着这颗山参的价值不菲,就想将它私扣。
阮安持着乌木鸩杖,故意清咳了数声,那副故扮老态的容貌也显露了几分憔悴,她央求道:“官爷…我这个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颗山参是给我续命用的,你行行好,就放我们进去吧。”
那官兵听罢,蹙起了眉头,刚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却觉自己的袖口竟是被一只小胖手拽住——
他不耐地低首看去,正对上阮羲那双泪意汪汪的清澈眼睛,小奶团子丁点儿大,模样生得极为漂亮,他穿得衣衫虽不新,却很整洁。
孩童那可怜汪汪的眼神竟是让那官兵起了几分恻隐,这时却听阮羲又嗡声嗡气地对他央求:“叔叔,我爹娘都去世了,是外婆一个人将我拉扯大的,她身体又不好,呜呜呜,我们没有要走私药草的坏心思……”
阮羲很快哽声抽泣起来,惹得周遭的百姓皆往他们的方向看去。
男孩眼眶里的泪水跟金豆豆似的,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苦苦哀求:“叔叔,我不能再没有外婆了,她就指着这颗人参续命,求您…求您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呜呜呜……”
“这懂事的孩子真可怜,就剩个外婆相依为命了。”
“是啊,一根山参而已,何必难为那位老人家。”
“那根山参虽大,可按斤两,也没到走私药物的程度吧?”
阮羲仍仰着小脸儿看着他,乌黑的眼里泪意涟涟,看得周旁的百姓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那名官兵也自是听见了百姓们的议论声,又知新上任的黎少尹经常暗查民情,规矩多得很,他没必要因为一根人参,在这件事上栽个跟头。
最后只得暗自咬牙,放阮安和阮羲进了城门。
等阮安牵着儿子的小手,进了城门后,低眉却见,阮羲的小肉脸上虽仍挂着两道泪痕,可那乌黑清澈的瞳孔里却没半分悲伤的神情。
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像她。
阮安很早之前就发现,阮羲简直就是个小笑面虎,他很讨人喜欢,可别人却不知,这小豆丁专擅示弱卖乖,利用旁人的心理博同情,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么小就有如此心机,倒是随了霍家的人。
霍阆素以心黑闻名,霍平枭虽为军将,却也是个极有心机的男人。
阮安不得不感慨,这血缘还真是件奇妙的事。
明明阮羲没在霍阆和霍平枭的身边长大,可这孩子却随了他阿耶和生父的某些性格。
见娘亲盯着他看,阮羲转了下小脑袋,嗓音清亮地问道:“外婆,我们是不是要去见那黎叔叔啊?”
男孩很聪明,在外面从来都不会唤她娘亲。
阮安从袖中掏出了块软帕,微微俯身给儿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温声道:“不急,我们先吃顿好饭,再去见黎叔叔。”
长安适逢五月,甜馥的榆荚在夹杂着酒气的坊巷市集中盛飞。
京兆府廨坐落在光德坊的东南隅,阮安适才打听了一番,得知黎意方下午去了趟西市署,她掏了些银子,已经求人将她和阮羲到长安的事告知了黎意方。
黎意方仍有公务在身,阮安和阮羲便在西市署不远处的一家毕罗店歇脚,顺带和孩子看一看这长安城的风土人情。
小厮很快端来了阮安给孩子点的樱桃毕罗和清茶。
阮安此前从未来过长安,却觉这皇城脚下果然是不一样,不仅街道比嘉州的各个坊巷宽敞,道路的两侧亦种植着槐、杨、柳、榆等高耸葳蕤的树植。
青槐夹驰道,垂杨十二衢。
骊国盛行佛法,阮安稍一抬首,便可见远方朱红大墙萦着的那些高耸寺塔,单这一个光德坊,就林立着胜光寺和慈悲寺两个大型寺院。
天色渐昏,西市的街景也愈发繁华熙攘。
有许多衣香鬓影,浓施粉黛的姑娘们从旁嬉笑着走过,无人留意到扮成老者的她,和过分安静,似在思忖着心事的阮羲。
“笃——”
远方传来佛寺暮鼓之音,阮羲这时用小手拽了拽阮安的衣角,示意她往身前看去。
却见一个身穿品绿革带公服,戴折上巾,着六合靴的青年走出西市署,正往他们的方向款款行来。
男人的样貌生得骨秀修敛,气质清朗却不失为官的凛然,眉宇间带着股端方自持的正气。
人如其名,阮安顿时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应当就是与她虚构未婚夫人生经历一致的京兆少尹——黎意方。
第12章 12
“那老妇人是他娘亲吗?”
“那小孩看上去,也不像那官爷的儿子,两个人生得不怎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