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起身来,穿上衣服,便直接冲了出去。
透过窗外看,外面天色乌黑,无星无月。
风雨欲来。
谢清运离开王府之后,我立刻派人再次戒严了王府。这是非常时期,我心里明白,只有我和瑞琪平安,对与谢清运来说,便是最大的帮助。
如今朝中局势,谢清运掌世家文臣,苏域掌半路军权,而剩下一半军权,则在皇帝手里。皇帝是谁,那军权就是谁的。若谢清运拿了这一半军权,那苏域拥另一半兵,两两相持,如今太平盛世,谁都不想大动干戈,所以时日一久,苏域必输。而兵权若落入苏域手中,那么谢清运则再无还手之力,必输。
而拿到这兵权的关键,则是谁先入宫,拿到遗诏,入主皇城。
不过古往今来,遗诏这回事,基本上不能作数。假的太多。所以谁是皇帝身边最后的人,能彻底掌控皇城,那么便赢定了。
为了知道外面的局势,我开始重启了当年的暗线。消息如雪一般飞了过来。一会儿皇帝连着十三天没有上早朝,一会儿是苏域将原本驻扎在十里外的军营搬到了城外不足一里,一会儿是谢清运周边所有世家旁支的军力…
我忙得几天都睡不着,也来不及照顾瑞琪。瑞琪这时候很懂事,也不来烦我,偶尔晚上来给我披个被子,让我又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并不是那么可怖。
我并不是非常担心谢清运。因为皇帝偏袒他,所以最后快没气的时候,第一个诏的肯定是他,宫里也会尽量为他放行,唯一的阻碍,不过是苏域的人。可相比之下,苏域不但要防着谢清运,还要防着皇宫里的人,难度则大得多。
我从不担心苏域会死,他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死在这种夺嫡之战中。
忙到第十四天夜里,那天晚上下了大雨,我心思忐忑难安,直觉有什么快来了。果然,半夜时分,探子一封急报便送了过来——皇帝快不行了,急诏谢清运入宫。
然而不过片刻,第二封情报又送了过来,皇帝同时急诏苏域入宫。
我开始有些摸不清楚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种时刻,怎么会诏苏域入宫。然而片刻后,我便反应过来。这封诏书必然是苏域伪造的,为了给他正大光明入宫的机会。
接下来的消息几乎是一刻钟一条。先是苏域吩咐百姓全部闭门不得外出,紧接着是苏域用兵力围了宫门,再紧接着世家的兵力入了盛京、苏域的兵力入了盛京。
我坐在正堂之上,听着外面的砍杀声,迅速翻阅着消息,只盼着这些消息,能让我不要如此惶恐不安。
雨声啪嗒啪嗒,瑞琪似乎也感知到了盛京这一夜的不一样,趴到我的怀里来,紧紧抱着我,颤抖着声音说:“娘,外面在做什么,我怕。”
他一抱我,我便觉得突然无所畏惧下来。
我想起那一夜,我亲送谢子兰,人如蝗虫一般在巷子里,密密麻麻地爬上来,我砍得剑都有了坎,血水流了一地。
而那一刻,我心便是如此。
我抱着他,看着外面的大雨,慢慢道:“你母亲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比这更可怖的事情,瑞琪,无须惊慌。母亲在此,陪你等候天明。”
瑞琪抱着我的手犹豫着放开,突然也挺直了腰板,正襟跪坐在我身边,嫩声嫩气,却异常镇定道:“孩儿乃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在此,自当保护母亲。”
我转头看他,他的眼如天上的星辰一般,漂亮得令人心惊。
他处处像我,唯独这双眼睛,却是像极了苏域。
我看着他失神了片刻,随后一个探子带着满身雨水猛地跪到了我的面前,他是我派去专门盯着苏域一个人的探子,按理说绝不会单独回来。我不由得皱了眉头,冷声道:“不好好跟着叶清玉,你回来做什么?!”
“王妃,清玉殿下重伤垂危,往盛京郊外而去,清运殿下正派人追杀。”
听到这话,我内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这是太出乎我意料的结果,我从不想苏域会重伤垂危,亦从不想谢清运会将他置之死地。
然而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今苏域一党正想让我出王府被擒做人质,现在所有让我出府的话,我都不能信。于是我故作冷淡道:“那不是你回来的理由。”
“卑职信不过暗线之人。暗线之最末端之处全是清运殿下之人,但小姐对清玉殿下之心,卑职斗胆揣测,怕若他日清玉殿下身死,小姐会后悔。”
“回去待职。”
“小姐不救?”
“暗线何时能做主主子的意愿了?”我冷笑出声来,“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你没听明白吗?”
对方没再说话,叩首后消失在了夜色里。我立刻再次收集各处的消息,统一传来,苏域一军全线溃败,正往郊区逃走,而谢清运一面攻打皇城外的守兵,一面派军围剿。雨声越来越大,我心里越来越害怕。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如果苏域真的会死,怎么办?
当年苏域同我说,让我别逼谢子兰,不然我会后悔。而今时今日若我袖手旁观他死去,我会不会后悔?
往事纷纷扰扰卷席了我的脑海,他救过我,他爱着我,而我始终爱着他。哪怕这一生我因忐忑而放弃了他,因惶恐而离开了他,但是我始终爱着,从未变过。
谢清运是我此生唯一的救赎,而他却是我唯一的光芒。
我想好好活着,在有他的世界里。
如果没有他了呢?
那这个世界,也就再无天明了。
得到这个答案,我有些恍惚。
小桃子慌慌张张冲了进来,紧张道:“娘娘…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了?”我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小桃子没有说话,走上前来,跪到我身前,双手捧上了一支金钗。
那支金簪我很熟悉,是我亲自为苏域挑的。在作为叶清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让我的幕僚将它从太子府取出来,交给了苏域。
我死死地盯着那支金簪,小桃子有些忐忑道:“清玉殿下带了人,在外面。”
我闭上了眼睛,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内心,走到了大门前。
外面站满了苏域的士兵,而王府周边也围满陷阱和弓箭手。不远处有辆马车,由众人围着,有血从马车里流出来,滴落到了地上。
“叶清歌。”他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虚弱得令人难以相信,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苏域。
“我恋了你一世,不顾性命救了你三次。第一次你我年幼,我不顾性命与那些人相搏,你躲在柴堆里,看着我哭;第二次你被万军围困,身处火海,我抱着与你共死之心前去,却得上天眷顾;第三次你难产,我散尽半身修为,只求你平安…”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再说不下去,歇息了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道:“你还给我的,却从来只是眼泪。哪怕不爱我,仅凭这三救的恩情,今时今日,可否换你送我一程?”
“你…”我沙哑出声,“你要去哪里?”
“大宣已不是我所能待的地方,天涯海角,我自有去处。”
“那你要我送你去哪里呢?”
“出城,”他叹息出声,“谢清运在围剿我与部下,只要让我出城,我便可以离开大宣。”
我没敢说话,风吹着雨落到我的身上,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带着他的队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静静地等候在我的门口。我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如果我不救他,谢清运入主皇城,调动御林军,他便出不去了。
“你要我如何相救?”
“只要你在,谢清运的队伍,不敢拦我。”
“若你以我要挟谢清运要入皇城呢?”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他说:“清歌,我快死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争这么多东西。我现在想回北褚,我的家乡。”
他说话的时候,马车里流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入了雨里,晕散开来,看得人心惊。
我心跳得飞快。
在他说死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什么暗淡了下去,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下意识地走了出去。风雨拍面而来,大颗大颗的雨滴瞬间打湿了我的面容。
“苏域,不要骗我。”
“我最后一次信你。我赌了我的一切,”说着,我颤抖着走向了他的马车,一步一步,离开了王府。旁边的侍卫惊叫起来,苏域的侍卫立刻拔刀相向。
“所以,”我终于走到他面前,慢慢卷起了车帘,“骗我,便是你我的死期。”
车帘卷了起来,一片黑暗里,我透过模糊的眼,看见了里面的人。
他边上有一个伤患,血都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而他端坐在里面,面色淡然。
我内心瞬间仿佛是被撕开了一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生的一切都没了。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他拿着我的情谊,骗了我!
我爱他,我珍惜他,我守护他,我守在谢清运身边,也是为了让他和我都有一条活路。
可他骗了我!他拿着我最珍贵的感情骗了我!
我再想不了其他,猛地拔出剑来,一剑刺向了他。他微微侧身,便从马车里一闪而出,我高吼着直刺而去,却在看见瑞琪不知为何竟一个人冲了出来。
苏域闪身到他身边,猛地扣紧了他的咽喉。
他不断地挣扎起来,叫我:“母亲,母亲…”
我拿着剑,呆愣在那里,苏域站在雨中,抱着我的孩子,冷声道:“你可以与我一起去死,前提是,你想他死的话。”
“苏域…”我颤抖着身子,捏紧了剑,一字一句,“我从未恨过谁,直到今天。”
“苏域,我恨你。”我抬起头来,透过雨帘注视着他。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片刻后,他竟是笑了。
“恨也好,不在意也好。今时今日,于我而言,结局并无不同。”他抬起头来,目光里全是坚定之色,“既然你内心从不属于我,那么我又何须在意它?”
说完,他扣着瑞琪,冷喝一声:“留士兵三百,攻打王府。”
士兵得令,立刻拉开了战局,他打昏了瑞琪上前,让人将我和瑞琪绑在了一起,然后扔进了马车,再低声同旁人吩咐:“吩咐其他各军,立刻攻打皇城。”
“殿下,”一位士兵面色不佳道,“叶清运似乎宣布他有遗诏了。”
“遗诏这种东西,只有他有吗?”苏域冷笑起来,“此刻他必会赶回王府救谢萱,来不及对朝中所有大臣公布。让他们天亮前拿下皇城,而皇城里面听到叶清运话的人,一个不留。”
对方点头称是,立刻走了下去。他掸了掸衣袖,坐到了我身边来。
此刻他与我都浑身湿透,他看了我一眼,笑眯了眼道:“冷吗?”
我不说话,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轻笑出声来:“叶清运必然会死的,你信吗?你是我的妻子,”他走到我边上来,触碰上我的面容,我一阵恶心,忍不住退却。他却不管不顾,径直按住了我的脖子,怒喝出声,“他居然敢碰!我早就想杀了他,千刀万剐,
“苏域,”我闭着眼睛,靠住马车,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你啊,”他笑出声来,“看我像跳梁小丑一样爱着你,一样对你欲罢不能,一样想忘又忘不了,想求又求不得,你一定很开心吧?”
“这么多年,你躲着我,你避着我。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了孩子,你有了完美的家庭,幸福美满,而我呢?!”
“我一个人,心就像被人放在火架上烤一般,发出吱吱声响。你闻着美味,我却疼得快要死去。我每天忍不住想去探听你的消息,却又瞧不起自己;想要看看你,却又怕你对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可当你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却发现,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叶清歌,”他沙哑着声音,“如果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招惹了我,你又怎么能如此安稳抽身?那年你许诺我救你出去你就当我妻子,告诉我你爱我,你甚至还让人送了一支金簪给我。然后你转身就成了谢萱,再见就是你的婚礼。而我像个笑话一样,在那里痛苦怀念。你何不在那场大火里死去?又为什么要重生?”
“如果让我死是你的愿望,你大可让我去死。就像你现在这样,再用力一点,就可以了。”我睁眼看他,忍不住也笑了,“苏域,你说我践踏你的感情,今时今日,你何不是呢?”
“哦?”他笑出声来,“你有什么感情,放到我的脚下了?你救我,难道是因为喜欢我?我若不同你说那三救之恩,你今日会来救我?”
我不说话,整个人颤抖着,不敢说什么。
我觉得恶心,我想我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我用尽心力去爱的,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人?
我心中的苏域那么简单,他不会伤害我,他一直守护我,他珍惜每个人每一点情谊,他或许暴躁,却绝不恶毒。
而我面前这个男人呢?他肆意践踏着他人感情而不自知,他像。一条毒蛇,努力咬着所有对他好的农夫。
我缓和着呼吸,他也不再逼我,悠然往前。
马车走得极慢,周边全是砍杀之声,血腥味弥漫了整个马车,他也不觉得有异,甚至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每过几步路,就有人来给他说一次消息,他也不避讳我,就让我听着。
“叶清运带人返回王府。”
“已攻入宫门。”
“已攻入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