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波人数最多,几乎算得上一场巷战。结束的时候,我也染了满身的血。一直在书房中的谢子兰终于打开了紧闭的房门,他扫了外面一眼,目光落到我身上,随后便动怒出声:“太子怎可如此玩闹?!今夜微臣陋宅刀光剑影,太子还要亲自来此,未免太过儿戏!”
“来人!”他叫了侍卫来,“护送殿下回去!”
“丞相,”我瞪了一眼前来的侍卫,转头向谢子兰行了个礼,“今日丞相审的案,是清歌提出来的,是清歌要审的,丞相今日生死,与清歌息息相关,所以此时此刻,清歌必须在这里。”
谢子兰没说话,我又打了一堆腹稿,准备开始说大道理,然而我一张口,谢子兰便唤我:“进来吧。”
“啊?”我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谢子兰却道:“清歌进来吧,外面不安全。”说完,他侧了侧身子,在门口对我做出“请”的姿势。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很少叫我清歌,打从刺杀我那件事以后,更是从来没叫过,他一直都是叫我“殿下”,从不逾矩半分。小时候我缠着他,让他教我“清歌”,就像我父皇、母后一样,他却从来只是无奈地笑。后来,他缠不过我,终于私下会叫我的名字,还会像普通老百姓人家的父亲一样,将我扛在肩头。那时候他正值青年,而此时此刻他站在我面前,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皱纹。
我思及他现在做的一切以及后果,突然有些无法呼吸。可是我和他都知道,停不了手了。从他那天在朝堂上将两件事提出来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被架到火焰上了。
自古变法改革的臣子都不会有好下场,商鞅如是,晁错如是,桑弘羊如是。他们都是皇帝的一把刀,用完了,刀尖染血,便得扔了。所以聪明的臣子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做这么一把刀,我想,教会我这些的谢子兰不可能不明白。可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做了这么一把刀。
我走进去,终于没忍住,在谢子兰坐下的时候,开口询问:“丞相到底求的是什么?”
谢子兰没说话,我看着他为我沏茶,神色平淡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个案子,其实罪魁祸首便是丞相。丞相为我设局,不过是想让清歌去死,如今又为什么突然当起了好人,甘愿为一把注定折损的剑?”
“清歌有过什么愿望吗?”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丞相到底是为什么?”
“我有愿望。”他将茶推到我面前,垂下了眼帘,“年轻时,我的愿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谢家带到鼎盛。那时我的发妻笑话我。后来我做到了,可是我后悔了。”
“我错了。”他苦笑起来,露出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抬头看着我,“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我所爱的人,能一世安稳。”
“丞相…”
“清歌,你打小聪明,却太过懦弱。你的性子良善,不适合朝堂。找个合适的时间,离开这里。”他话锋一转,却说起现在来,“如果离不开,你就狠心一点,干脆登上宝座去。谁都不要理,谁都不要信,尤其是你的母后,林婉清。”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冷下脸来。
“时至今日,丞相还不忘挑拨我和母后之间的关系吗?我的母后如何对我,我自知晓。如果这世上我连她都信不过,还有我信得过的人吗?”
“清歌…”谢子兰皱起眉来,看着我的眼中全是忧虑。他似乎想和我开口说什么,但许久,终于只是闭上了眼睛,叹息出声来。
“我知道,这次我逃不过的。只是,”他复又睁开眼,眼中恢复了平日里的平淡清明,盯着我,慢慢地道,“我以血肉之躯为殿下铺平道路,只求殿下…好好珍重。”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的眼。一瞬间,时光流转,我终于询问:“太傅当年,为何想要杀我?”
谢子兰笑了,慢慢地道:“对不起。”
“为何?”
“我的妻子,名叫苏敏之。她和我患难几十载,却在怀孕之时被人掳走。我找了她好几个月,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被抛尸在破庙之中,而她身边只留下了清运。”
“我追查这个案子追查了十几年,这成为我在她死去后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在你十二岁的时候,我终于查到,是林婉清杀了她。我恨她,却报复不了她…想到你是她的孩子,杀了你,她应该更生不如死。”
“太傅…”听到这样的话,我突然想起我拿着剑送来给谢子兰的那一夜,谢清运送我回东宫时说的话。
他说:无论谢子兰做什么事,都是有苦衷的。
当时我回答他:这天下有苦衷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个有苦衷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做任何事。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谢子兰含着笑、却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那句话,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有理由做这些年来的所有事,也的确是我该承担的。
一瞬之间,这些年我对他积累的埋怨、厌恶,统统都消失了。我一想到他可能会为这个案子葬送性命,便忍不住慌乱起来。
“太傅,”我捏紧了剑,“你不会有事…”
谢子兰没说话,外面传来仆人通报上朝的声音。谢子兰起身去换了官服,然后报了卷宗和写好的折子,起身往前,坐进了备好的马车,接着步兵、弓箭手、盾牌一路前去。
我本来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然而一打开门,我就惊呆了。
门外堵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开门的瞬间,羽箭疯狂地射过来,打在盾牌上,发出“叮当”之声。
“走。”谢子兰坐在马车里,面色不改,一派泰然。护卫队开始艰难地往前推移,我听到无数羽箭声,喊杀声,感觉一个又一个人重重地拍打在马车车壁上,又惨叫着被人拖开。
这简直是我见过最惨烈的巷战。那些人仿佛不是士兵,而是一具又一具被人操控的尸体。这样多,这样密集。
我吓得忍不住颤抖了拿剑的手,谢子兰淡淡地看过来,却问:“殿下怕了?”
“从殿下打算立案开始,不就应该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吗?”
“是,我怕了。”我笑起来,看着淡然的谢子兰,却道,“但是,吾却以性命,来给丞相开这条路。”
说完,我便冲出去了。
是啊,我害怕,可是我却从来不曾退让。是啊,我惶恐,可是我却从来不敢退缩。太傅,年少的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是勇敢。勇敢不是因无知而来的无畏,不是从来不惧怕,而是我明明害怕、明明知道一路艰辛,我颤抖着双腿,颤抖着剑,却仍旧咬紧牙关,一路前行。
叶清歌一生如此懦弱,可是太傅,此时此刻,她却也能这样勇敢。
我咬着牙关,拼命砍杀着爬上马车的人。一剑一剑,到最后,我的剑上全是缺口。而这个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宫门前。双方都已经不剩多少人马,马车上也全是血迹,早朝已经开始了许久,宫门却还开着。我先跳下马车,然后伸出手:“太傅,请下车。”
谢子兰卷起车帘,抱着卷宗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紫色的官服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我仰头看他,那淡然卓绝的风姿,真是我一生再不曾见过的好风景。
谢家弟子,当如芝兰玉树。而面前这个人,却真是谢家宝树。他就着我染满了血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进宫门前,他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说:“清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临走之前,你叫我一声爹吧?”听到这话,我惊呆了。我以为谢子兰的脑袋不但被门夹了,且,夹得挺重。我是太子,他让我叫他爹,这话要是被外人听到,告他谋逆罪妥妥的不成问题。
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觉得这句话有问题,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话。我终究是摇了摇头,提醒他:“太傅,我是太子。”
一国太子,怎敢叫一个外人为爹。
谢子兰笑了笑,面上闪过一丝落寞。
“也是。”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太傅!”我再叫住他,他回头看我,我终于开口,“点到即止吧。您…其实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只要他愿意,他清楚地知道世家的底线是什么。他可以刚好到那个底线上,可以不查自己,可以…
总之,他可以全身而退,可以不死。
然而,他却只是笑了笑,抱着卷宗,漫不经心地走进去。
我身上染满了血,必须去换衣服。所以,我只能目送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大殿。然后,我赶去换了衣服,再急急地回了大殿。
我到了大殿上,谢子兰还在上证据,御林军就在大殿门口,一个又一个官员被拖出去。许多官员挣扎着、叫骂着,然而谢子兰却不闻不问,继续念着。李家、崔家、张家、王家、甚至…谢家。一个又一个世家子弟被拖出去,朝堂上人看着谢子兰的目光,也是越来越冷。
有一个人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大吼:“怎么,谢丞相是想将世族子弟都杀光了不成?!”
谢子兰不说话,看了那个人一眼,随后回眸扫向了卷宗:“崔昊,圣德七年探花,圣德十三年,在兵部任职,以权谋私,得污银十万两。圣德十七年…”
他一句一句念完,崔昊面色越发泛白。到最后,当谢子兰念出那一句“斩”的时候,崔昊整个人都忍不住,往谢子兰扑过来。谢子兰不闪不避,手捧卷宗,继续念着。旁边御林军冲过来,架住疯了一般的崔昊。这个时候,我看见一道羽箭从殿门外猛地射进去!
“太傅!”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箭贯穿谢子兰的胸膛。我疯狂地往他的方向跑过去,周边乱作一团,侍卫们都冲出去了,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羽箭再一次飞进来。
一支、两支,瞬息之间,扎入了谢子兰的胸。他终于不支,扑倒在大殿上。然而,他没有停歇,挣扎着,继续念着那份卷宗。
血染红了白纸,染红了他的官袍。他一字一句,继续艰难地念着。
这样的场景,连我那见多识广的父皇,都被惊呆了。
殿前行凶,他们居然敢!父皇气得颤抖起来,猛地高喝了一声:“都反了!那就干脆抄家灭族好了!”
听到父皇的怒吼,原本挣扎着的世家终于停下来了。
我终于冲到了谢子兰面前。他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我,面上表情无悲无喜,泰然自若。我扑到他面前,我不敢动他,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看着血液从他胸口涓涓流出,染满了我的衣衫。
我感觉有什么从他的血液里一路流出来,流在这大殿之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突然间闪过好多时光碎片。
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上大殿,踩着自己的衣角绊倒在地。所有人都笑我,只有面前这个男人对我伸出手,将我扶起来。
八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在柴堆里几乎绝望,是这个男人带人到处寻我,一点一点移开我头顶上的柴火,带我回家。
是他让我骑在他肩上摘桃子,是他教我读书,教我识字,教我做人。
我从来都觉得他如此伟岸,如此强大。
我从来都以为他将一生无法被击败,而我也愿赌服输。
可是他终于输了,输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博弈。我知道这场局是他给我设的,是挖坑给我跳的。他想借助大宣和陈国这场战争杀了我,如果不能让我死在战场上,便让我与世家的战争杀了我。可是,到最后一刻,他又跳入了这场局,代我去死。
“太傅…”我的手颤抖着去触碰他,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沙哑地说道,“太傅,你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会到了。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谢子兰没有发声,嘴唇张合着,眨了眨眼睛。我凑过去,终于听见他在虚弱地问:“你说清运叫我,是叫爹,还是父皇?”
“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却还是认真的回答了他。听到我的回答,他忽地就笑了。眉眼眯在一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动人的言语。
“哎。”他突然应了一声,然后抓着卷宗,一点一点,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他一直在看我,努力地、尽量地、挣扎着,再多看看我。
御医终于冲进来,侍卫和官员的冲突还在继续,然而我看着谢子兰的眼睛,却一点点,再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他终于合上眼了,我呆呆地瞧着他。片刻后,我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抓起他的卷宗,站起来,站到他原来的位置上,一字一句,再次念起来。我努力扬高声音,念着名字、犯的事以及处理。
我一面念,一面颤抖着身子忍不住流泪。太医在旁边给谢子兰做着急救,而我则做着我唯一能做的事,沙哑着嗓音,高声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又一个,到最后,是谢子兰。他贪污了那么多银两,干了那么多坏事。他都写在了上面,一五一十,没有半分作假。我念着他的名字,他做的事,到最后一行,想要再说,却终于发现,已经没有了。
一切结束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我。朝中清流此次波及甚少,他们中的一个走上来,询问我:“殿下可还安好?”
我没有说话,泪眼模糊地将眼光转到了脚下。太医在旁边跪了一地,而谢子兰默默地躺在血泊里,动也不动。
“我很好。”我点头,却觉得脑中一片迷茫。但我还是笑了,在转过身的瞬间,我感觉眼泪和笑容一起,我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前行。
“再好不过了。”
当天,盛京发生了多起械斗,大多是世族之间的。父皇与士族谈判,以依旧免税为代价,换取了这次事件的平息。
谢子兰的尸体当晚便被送回了谢家,而这时候,信使带着一沓信送回了东宫。那些信都是苏域写的,明显是在某个驿站滞留了许久。
我从头到尾开始翻,到最后一封时,是半个月前。
“我听说你和谢子兰杠上了,拼死拼活要查世家的粮草案。”苏域说话一向简洁,没什么修饰,“我知道你的性子,决定了就劝不住。但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不要伤害谢子兰,案子可以查不清楚,谢子兰不能受伤。不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吗?看着苏域的信,我忍不住笑了。突然觉得,似乎是有点。
后悔为什么让谢子兰去。今天该承受这一切的,该是我才对。我要查军饷案,我要立案,结果最后做这一切的,居然是谢子兰。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哑然失笑,继续看下去,终于看到几个写得特别丑的字。
“我要回来了。”我看着这五个字,突然觉得,心跳快了许多。
谢子兰死的第二天,苏域的军队就抵达盛京。按照军功晋升,此刻他已是大宣二十万大军的实际掌管者,而谢清运也分管了十万军队。
回城当天,我代表父皇亲自去迎接他们。当时,我站在城门外面,看着霞光一点点落下,然后有军队远远行来。我眯着眼看,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一年前,苏域刚刚嫁过来那一日。
我远远看见他骑着马领兵而来,红色的长袍,高束着头发,满头金钗闪闪发光,几乎灼瞎我的眼。而谢清运骑着马在他稍后一点的地方,他穿了一身纯白色的孝衣,在军队中显得格外令人瞩目,我不由得有些心虚,突然有点怕谢清运等下会刺杀我。但想到苏域在身边,我突然又觉得,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谢清运是个理智且淡定的人,完美地遗传了他爹的作风。哪怕我作为他爹之死的间接责任人,他和苏域来到我面前,却还是一派泰然。两人恭敬地行礼,我回礼,然后将接风酒碰杯饮下后,一直老老实实的苏域终于开始谈及了私事。
“殿下,许久不见,你好像胖了。”说着,他捏上了我的脸,“肉乎乎的,越长越像包子。”
“太子妃…”我觉得他的行为让我很没尊严,不由得挣扎起来,“不要这样碰吾的脸!吾很没面子!”
“哦…你觉得没面子啊。”苏域眯着眼笑了,我心上“咯噔”一下。果不其然,下一秒,苏域突然就将我死死地按进他的胸口,用尖厉的声音哭着高喊起来,“殿下!人家好想你啊,呜呜呜呜!殿下,人家在战场上怕死了!你也不在人家身边!殿下,你有没有想我!殿下,呜呜呜呜呜呜…人家在战场上都快死了,好柔弱的啊!”
“苏域!”我拼命挣扎,身体一个劲儿往后退,但他死死按住了我的头,任我怎么推,他都一动不动。我觉得我快被他闷死了!我快要死了!
“放开我!”我艰难呼吸,终于不再挣扎,透过余光看,除了谢清运以外,所有人都用着怜悯的目光在看我。我知道,在场的将士都清楚地知道,苏域说自己柔弱,这是大宣最好笑的笑话。
在我感觉自己差不多快要死去,奄奄一息的时候,苏域终于松了松手,将头放到我肩膀上,温和地道:“殿下,现在没面子的是我,没有关系了吧?”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你…放…开…我…”苏域埋在我肩头欢快地笑起来:“才不要,清歌,”他低下声来,用了清雅的男声,满是温柔,“万水千山,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