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域静静坐在一边,好久,终于询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没有。”我很肯定地回答他,“苏域,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时候,软弱的时候,需要人给他依偎的时候,不管是男还是女。我想了很久,苏域,你说你我是盟友,如果你没用,我就会抛下你,可是我现在明白,就像我已经没用,你不会抛下我一样,你没用,我却也不会抛下你。”

说着,我转过头去看他:“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出卖你你和我既然绑定了夫妻这个名号那么便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给你的许诺不会改变,而且,如今你既然是个男子,你辅佐我,待他日我荣登帝位,我便许你一个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他喃喃出声,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你呢?”

我呢?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能告诉他。

我不能告诉他,我只能守在那个位置上,一如我这二十多年所做的那样,用一个又一个谎言,遮掩我本身这个最大的谎言,直到------我死去的那天。那时候我会让小桃子一把火烧了我的尸体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那个是女子的叶清歌不会存在,永远不曾。

“你会有新的皇后吧?”他喃喃道,“我走了你会有后宫,再娶一个女人,你和她还会有孩子,我就成了你的臣子,远远观望。”

说着说着,他就笑了。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嘴角微微勾起,慢慢道:“放心吧,你想都不要想。”

“你身边除了我,”他冷笑出声来,“不管男人女人,全都要砍了拖出去喂狗。”

“叶清歌,”他同我五指相扣,温柔道,“不会再有今天了。”

“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强者,像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我会保护你,”他喃喃自语,“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人伤害你,再让你难过。清歌,”他转头看我,“然后,我们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很久很久,我终于回答他:“苏域,有的时候,我的许诺并不重要。”

“很重要。”他固执。我睁开眼睛,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他。

“好吧,”我叹息出声来,“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许诺,那我只能告诉你,你我之间,只能是盟友。我不骗你,”我看到他变了的脸色,慢慢道:“我不会喜欢你。”

也不能喜欢你。

一个本身就是谎言要一直生活在谎言里的叶清歌,不能喜欢任何人。

因为一旦她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她胆小,她懦弱,她和你不一样。

苏域。

然而这些心事我都无从诉说,我只能静静瞧着他,收敛住我自己所有的情绪。我想,人的一生是很漫长的,所有的爱或者恨都是可以被时间掩藏,我只要能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那么在这中间,我所有遇到的爱过的人都可以忘记,恨过的人都可以掩埋。

所以活着之于我,太重要了。

也许苏域早就因战场打磨看惯了生死,又或许他太自信自己的能力,所以能如此坦然地告诉我这个秘密。除了这个身份,他的一生光辉坦荡,而我除了这个身份,一无所有。

因而我只能说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任何人。

可是喜欢与不喜欢,我却从来无法从心底得知。

他没有说话,很久之后,他却笑了一下。

“叶清歌,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不好,看到你不好,”说着,他笑弯了眉眼,“我就开心了。”

“你......”我有那么一些气恼,然而他却又道,“因为这样,我就有机会,用一生去抹平你的伤心了。”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都会守在你身边的。如果你不喜欢任何人,那你喜欢你自己就好。只是,如果你喜欢了人,”他瞧着忽然飘起又落下的车窗帘外的风景,满脸认真,:“只能是我。否则......”他说着,转头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只能去死。”

我感觉有一股凉意瞬间在心上升腾起来,他却是漫不经心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回去,我将他抱回营帐,立刻叫人拿了一盘包子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完了一盘剩下两个,然后将那两个包子塞进了胸口。

我突然觉得有点内伤......然而他还摸了摸那两个包子,啧啧出声:“这包子有点小啊......”

“苏域,”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那胸是什么材料?”

“哦,有点复杂,”他想了下,“是找神技师沈堰做的,外面是仿制的人皮,里面是鱼鳔弄的水囊,然后加上一些奇奇怪怪的材料,只要不仔细摸......都还能蒙混一下。”

一听这话,我回想起来,不由得询问:“那我一开始的确是打爆了你的胸?!”

“你以为呢?”他奸笑起来,“你知道我那一对胸多贵吗?”

我不想知道......

于是我立刻缩了缩,躲进了墙角。他就在我旁边写信,一面写一面碎碎念:“我来大宣就带了两队胸,你撞爆了一对,现在这对也没了,沈堰新做的还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过来,我最近要一直装着包子吗?”

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包子这玩意也太低端了吧?怎么能显示我的高贵大气......”

“苏域,”为了缓解他悲伤的情绪,我躲在墙角,提醒他,“其实,包子挺实用的,你饿了还能拿出来吃......”

他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我说的话,深以为然。

“的确,”他点了点头,又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我就将就着好啦。”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开始写信,这次他倒是不纠结胸的问题了,开始纠结起战事来。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最后,他突然同我说:“明天早晨,你便启程回去。”

“木大泱不能白死,那些将士不能白死,我现在调北褚的士兵过来,你把这里的兵马带一半回去,我就不信,镇不住一个小小的青城!”

说着,他脸上露出了戾气。我抓紧了被子,出声应是。他不再说话,坐在桌边写着公文,我躺在床上,静静瞧着桌边的他,一直睡不着。

 

   

灯光摇曳下,他认真的模样映在我眼里,我感到很安心。这样的景致太好看,我不忍心闭上眼睛。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直起身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我在看他,他愣了片刻,随后竟直接扔下了手中的笔,朝我走了过来。

“你......你想干什么?!”我一看他往床上来,下意识地直起身来,戒备地看着他。他脱了鞋坐到我边上,我吓得往里面缩,他没说话,按着我的脑袋,直接把我整个人按在了床上。

“睡觉。”他也躺了下来,然后摸索着,拉过我的一只手,和我五指相扣。

他没有碰我,和我离着大概能塞下一个人的距离。我本来紧张地背对着他,但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动作,便有些迟疑地转过头去。

他已经睡着了,像一个累极了的孩子一样,神色安然。

我的戒备一点点放松下来。开始听着他的呼吸声,也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小桃子进来服侍我洗漱。我本来想叫木大泱吩咐准备,然而抬手准备叫人,却突然恍然想起来,那个憨厚而耿直的大个头已经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涌到喉间,帮我穿戴着衣服的小桃子觉察出什么不对,有些疑惑地问:“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沉声道,“你吩咐下去,将战场上所有将士的名牌都收回来给我,尸体都搬回来,我带回去。”

“呃......娘娘已经让人连夜把名牌收回来了,但是尸体......”说着,小桃子面上露出了悲悯的神色,“战场上尸体太多,带不回去,只有将军以上的才能收回来,其他就地挖坑埋了,要么火化了......”

“那就把木大泱的带回来。”我觉得神志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但是我却还是仿佛十分清醒一般,继续说着,“我得将他带回去给芳娘。”

“木将军的尸体娘娘已经让人带回来装棺了。”

“那准备一下,回青城吧。”

“放心,”小桃子将我引到边上,开始为我梳头束冠,很是开心地道,“太子妃早就安排好了,就等殿下睡醒。”

说着,小桃子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苏域的好话来,不一会儿,我整理好了一切,便卷帘随着小桃子走了出去。一路行到军营外,外面的士兵早已排成了两条长龙,苏域骑在马上,他又恢复了女儿装扮,红衣似血,墨发如绸。他在马车旁等着我,我走过去,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朝他笑了笑,点头道:“此行又是万水千山,太子妃珍重。”

他没说话,点了点头,目送着我上车。我坐上马车之后,感觉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车队行了片刻,我突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忽而我的车帘便被卷开,苏域骑着马,和我的马车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在窗外静静看我。

我不由得被他的行为愣住,然而他却二话没说,猛地将我捞了过去,便印上了我的唇。

我睁大了眼,呆呆地瞧着他他却在我还没回神前又放开,认真道:”万水千山,我亦归来,等我。“

说完,他便放缓了速度,外面驾车的人小心翼翼的询问:“殿下......”

“快点!”我终于反应过来了,泪眼汪汪用袖子抹了自己的嘴,悲愤大喊,“你是马车啊!你不是很快的吗?连马都跑不过,你当什么车夫啊!!”

外面驾车的人不说话了,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马车本来就跑不过单匹的汗血宝马......”

“你闭嘴!!”我愤怒地失去了理智,脱了我的鞋就往外扔,“你闭嘴!闭嘴啊!你跑不过就是跑不过啊!你还找借口!吾诛你九族啊浑蛋!”

“殿......”

“殿!殿什么殿!再说一句话吾诛完你九族刨你祖坟啊!”

大概是我太凶神恶煞,把驾车的人吓到了,竟真的再也不说一句话。我开始坐回马车上,思索最近发生的事情。

其实我是想哭的,只是当离开苏域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该哭。

因为我是一国太子,我不应该是一个会因为别人的背叛与死亡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浪费时间。

我深呼吸着,理着这些天来所有发生的事情。按照木大泱的说法,那应该是谢家人想出手除掉我,谢家从来都是上下一心,谢家的意思,便是谢子兰的意思。那谢子兰大概是从我出京城就打起了我的主意,想借陈国一战,让我再也回不去京城,可是光靠陈国不足以杀我,他便又打起了这些官员的主意。

大宣富庶,世家强大,皇权不盛,仅能与世家分庭抗礼,只是贫寒子弟出身清流大都跟随皇族,这才成了今日看上去抑制住世家的局面。为了稳住这种局势,对于世家贪污父皇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只有他们贪,百姓才会恨他们、清流才会彻底站在皇族这边、世家才有把柄给皇族拿,他们只要不贪到危及皇权,父皇一般不会理睬。但是那些世家低层的蠢货们不懂,而谢子兰便是利用了这一点,将我的名号端出来,找到木大泱,调换了信件,宣称我将彻查军饷案,只要一查,这便是株连九族的罪。

于是这些官员在连城的时候策划了暴动,泄露军情、调动禁卫军、煽动群众、发放武器,只是为了借由陈国人之手取我首级。他们以为,只要我死了,他们就会没事。

于是这些官员在连城失败后,假传圣旨分开我和苏域,泄露军情引来陈国军队,然后又不放心,又让王林领兵来,剿杀了我和我的军队。

我回想起当天晚上的情形,那些士兵起初都是把我们这边人当陈国人杀的,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敢说话了。

因为他们已经动手了,敢退后,那就是死。

那天晚上,三万人马,陈国人杀了一半,大宣人杀了一半。而最该死、他们最想要死的我,却好好活在这里。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撑额笑出声来。

军行两日,我就到了连城。我特意命军队休整,然后到连城太子府去,按照木大泱说的地方,取下了账本和名单,以及谢子兰给他的保证书。

我看了一眼那保证书,立刻认出来,那的确是谢子兰的字,上面是一首小诗:

若非当年恶东风,事事难谋边城中,成得凌云享富贵,可信归家报乃翁。嘉得黄金万两余,弟奔姐走四邻松,出门又过十二载,仕世浮沉谁与同?

小诗本来只是写了一位将军走上仕途的过程,然而每句诗开头第一个字便是:若事成可嘉弟出仕。我看着这封信,想象出木大泱和谢子兰谈判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好笑。谢子兰这一生,大概都没被谁逼着写过这样的保证书吧?

我苦涩地将信重新装了回去,然后打开这些年来木大泱所接触过的人以及他所能打听出来的后面的人的名单。马车摇摇晃晃,我换了个姿势,躺着去看,然而看了不过片刻,我不由得惊得坐了起来。

小桃子在外面听着我的动静,有些担忧的喊:“殿下?”

我不敢说话,急促地呼吸着。小桃子便让马车停了下来,上了马车,隔着车帘道:“殿下,小桃子进来了?”

说完,见我没动静他终于走了进来,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小桃子碎碎念着到我身边来,拾起我脚边的账本,然而只是扫了一眼,小桃子立刻便合上了账本。

“殿下是要查案吗?!”小桃子连忙跪了过来,忙道:“殿下,这案子查不得!”

我不说话,呆呆坐在榻上,小桃子跪着上来抓住了我的裤脚,急道:“殿下今尚是太子,刚掌兵权,此案几乎涉及所有世家,殿下若是查案,小桃子怕......小桃子怕......”

“你怕什么?”我慢慢回过神来,目光转向了他。小桃子不敢再说话了,我不由的苦笑起来:“你怕他们废了吾,还是杀了吾?”

“吾是太子......”我有些迷茫地喃喃,“可是吾居然怕他们这些世家杀了我......何等懦弱!”

“殿下......”小桃子瞧着我的模样,有些害怕,“殿下可待到羽翼丰满......”

“我要去动世家,不动,羽翼如何丰满?”我慢慢敛了目光,然而片刻后,我不由得笑了,“我的确动不了。罢了......罢了。”

说完,我闭上了眼睛,猛地靠回车壁。

行军第七日,我便到达了青城。而与此同时,养好了伤的谢清运又再次上了前线。我和他的队伍刚好错开,连见面叙上一叙的时间都没有。

到的时候,青城已经是重兵把守,我方到城门,便已知道,里面大概是布置好了龙潭虎穴。

然而我带着五万兵马,要镇住一座小小士兵大多出去的城池,这过于容易。

一进城里,我便瞧见许多百姓站在过道两边,那些百姓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鲜少有丁转壮男子,他们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谁。这里面有个姑娘,穿着一袭绯衣,撑着一把绘着漾开芦苇的水墨油纸伞,静静站在人群后面。她面容平静,却又似乎带着几分瘾藏在心底的欣喜,因为气质出众,哪怕她站的老远,我也从人群里一眼看到了她。

她也看着我,或者说是我的方向,似乎她找的人应该在我周边,我卷着帘子静望着那个姑娘,直到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百姓们都很沉默,鲜少说话,有些姑娘看了半天,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入城之后,士兵们被领着去了郊外最进的兵营,我便带了一千人到了临时的住所。府邸门口早已站满了官员,他们神色肃穆,仿佛我是洪水猛兽一般,我不由得嗤笑出声来,放下了车帘,直到马车停稳。

下车时,小桃子拉着我的手,暗中道:“殿下,切勿冲动!切勿冲动!”

我但笑不语,等走近那些官员,他们纷纷给我见礼,跪下去高声道:“见过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位辛苦了。”我笑意盈盈走上去,搀起了华州知府陈寅的手,关怀道:“近来战事不顺陈大人们辛苦了吧?一别不过数月,大人瘦了呢”

听得我的询问,陈寅面上露过一丝诧异,随后立刻低下头,忙道:“劳殿下挂心,这是臣的本分。”

我但笑不语,同一干人等一同入内,随着入内的,还有我身边随行的一众御林军。一干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仍旧忐忑地跟在我后面。直到进入正厅,大门关上时,终于有人耐不住,突然喘着粗气瘫倒,艰难道:“殿…殿下…臣…”

“啊,梁大人,”我看着那人,手一挥,随行的御医立刻上前去给他把脉,我满脸关心道,“还好吾有随身御医,梁大人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