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听越心惊,十九楼瞬间已到,三人出了电梯,他们两个随着迎上来的招待去了发布厅,我就溜进了安全通道,连滚带爬蹦下了几层楼,一气冲到我们的避难所前,我大力拍门,里面立刻就有反应:“暗号。”我头都晕了,暗号你个头啊。是我啊。对方很固执:“不说暗号不准进来。”我只好随口说了个:“天王盖地虎。”里面兴高采烈的应:“宝塔镇河妖。”嘎啦一声门打开,冰箱啾啾正扭头对大家说:“我说是吧。”我顺手拉开它的门找水喝,问:“说什么了?”小小接腔:“它说你回来说的暗号,一定是天王盖地虎,结果真的。”我没工夫跟它们纠缠,走进内房去,蓝蓝哄着历历在睡觉,看到我回来,急忙起身问:“怎么样?阿BEN呢?”我把下午的遭遇原原本本跟她说了,我们两个面面相觑,都深感事情越来越复杂。据蓝蓝说,新闻播出后,我们换掉的那卷带子似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下午接了好多电话,都是花菲菲小学学生的父母,拿着通讯录联络家长们出去游行,抗议小学领导严重玩忽职守,欺骗大众的龌龊行为。按蓝蓝的个性,应该立刻就带上电锯出街的,不但要走在游行队伍第一位,而且会+喊出许多火药味十足的口号来威胁那些领导全家,连祖坟都不见得能幸免。只是顾虑到自家和电器都一起露了相,有个万一,被抓去坐牢或打架打输要跑路什么的,儿子的着落值得担心,她才忍了又忍,忍到心都疼了,这会和我说起来,居然眼角泪光隐隐,我赶紧握住她的手摇摇:“老婆辛苦,老婆辛苦,回头没事了我把私房钱都交给你。”她立刻精神了:“有多少?”
现在面临的最急迫问题,仍然是要把阿BEN找回来。刚才遇到那两个亮堂堂电视台的记者所闲谈的内容说明阿BEN现在还是在电视台里,而且被那个什么副台长弄去了。他们既然把那条我家家电的新闻都播出来了,说不定会认得阿BEN,要是真的拿来开膛剖腹,那麻烦就真的大了。
阿BEN的前身,乃是一只算盘。而且是一只产自浙江绍兴地区,以精铁铸就边盘,以极品红木为算珠的上好算盘。这是它自己说的。每次和电视机阿三有点小口角,它就要把自己的祖上风光拿出来数落,说自己之所以算无遗策,明见万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主要是因为出身好,血统高贵,零件中凝结了古老祖先的智慧。阿三说你信口开河也要有个谱啊,人人都知道电脑是老外发明的,那个老外的名字我忘记了,不过历历幼儿园的科学知识普及课本上都写着的。而且你哪里和算盘长得像?阿BEN说皮相不足道,它们的灵魂.是一致的,你看在五进制和一进制之间,不是呈现了一条直线向上的光明前进路线吗。为了固守自己的名门传统,它不舍昼夜,时刻紧盯着各大计算机研究机构的研发部门工作进展,任何新的技术进步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往往在新技术商业应用前的两三个月,阿BEN就已经把自己重新武装完毕,务必要占领技术潮流的风口浪尖,不折不扣是一个改装狂。它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异议,并且十分郑重的告诉我:“要是我下辈子投胎成了一台车,我就要成为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车!”说句实话,大话人人都会讲,再了不起的宣言也就是上下嘴皮轻触,这一生之中我大人物也多少见过一些,却没有半个是能做到我家电脑那样,真正言出必行的。
这么好的一台电脑,当然不能有什么损伤。我和蓝蓝商量已完毕,出门去和电器们通报最新情况,然后说:“我现在要再去一趟亮堂堂电视台救阿BEN,你们有什么看法?”
大家聚拢来,听到我问这句话,一齐去看大大。洗衣机伟大领袖好似把刚才接受到的一切信息都放在内膛里脱了水,沉吟半饷,有了结论,毅然决然道:“来,我们分头行动。”
一干电器与人等均洗耳恭听,看大大的分头行动到底怎么一回事,它先让内膛空转了一遭表示郑重,其意义相当于蓝蓝每日晨早训话前的几声咳嗽,隐含警告:谁敢再喧哗,先把你脱水成木乃伊。
我们不敢,不过,总是有人敢的。而且听喧哗的分贝数,不是一个人那么简单。
自我们楼下,渐渐传来非常吵闹的声音,一开始犹在远处,声浪已经十分惊人,渐渐清晰,更是沸反盈天,高如十六楼,满房子仍然被呼喝叫喊填得满满的,大大被迫要以电源灯闪动作为灯语与我沟通,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扑到临街的阳台上看,我当即便傻了眼。楼下,七搭八百货店前的街道上,拥挤着数以百计的人,而且从四面八方还不断有新的参加者汇入人群。看样子他们是在游行,有标语高高的举在队伍前方,那喧闹的声音,主要是人们不断高喊着口号,听起来不是很有组织,尽管群情激奋,却都是各喊各的。我凝神静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回身找到我家的录音笔,弄根绳子把它绑着,准备一路放下去现场采音,它战战兢兢的叮嘱我:“绑死结,绑死结,我恐高的,摔下去就没命见爹娘了我,绑紧没?”
一直到游行队伍远去,录音笔完成任务回来,外壳如死灰。知道它受惊不浅,都顾不得先加以安慰,打开听,令人耳鼓发涨的嘈杂传来,其中清晰的听到几句这样的口号:“强烈要求教育局长下台!”“草菅人命,天理不容”“打倒官僚,还我真相。”人们充满了十分的愤怒和十分的火药味,从声音里已经可以感觉到他们所蕴涵着的巨大破坏力,这不是猜测,因为录音中还不间断的伴随着路边的垃圾桶被推倒打坏的响动,不相干的路人发出的惊恐尖叫,甚至还有拦路的车子被粗暴袭击的声音。
我抬头去看大大,几乎是惊慌的。却听到蓝蓝冷静的说:“老关,这是我们换掉带子引起的吧。”
是,当然是。阿BEN冒着绝大危险,不知道通过何种手段使得中午的电视新闻节目播出了我们在火场中录到的真相。虽然由此把自己家都卷入了凶吉莫测的麻烦中,我仍觉值得。但在此刻,目睹这录影带来的巨大反响,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担忧。
回过头去,我强自镇定下来,将录音笔握在手心里,柔声抚慰它,并对天发誓:以后决不如此轻率的派它去执行类似粗糙而冒险的任务了,最少都要给它绑一气球。等它平静下来,我忧虑的问大大:“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仔细推敲,再三验算,一定是要先去救阿BEN回来,不但因为它是我们家庭一员,身陷险境的时候我们决不可放任不理,另外,从功利的角度考虑,阿BEN的信息收集能力和决策能力也是此时最为稀缺的,须知我等困守愁城,情报工作简直没有办法展开。大家取得一致,我理所当然去上了个厕所,就要整装出发。出来发现我老婆一身短打站在门口,身边靠根电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她正交代微波炉,每半个小时要进去看看历历,要是他饿了,就叫电磁炉和电炒锅煮包方便面给他吃。我诧异无比,奔上前去刚要张嘴,被蓝蓝一道犀利的眼神挡了回来:“老关,刚刚历历睡觉,辛苦你走了一趟,现在我抽得开身了,你在家留守吧。”
我拼死向前,不从:“我是男人啊,喂,蓝蓝!”
以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姿态被蓝蓝踢回了室内,我哼哼唧唧坐起身来,摸摸自己的龙锥骨,实在好痛。无敌铁金刚老婆最近练成了黑砂掌吗?我相信她刚才还没出全力,否则我此刻已经需要急招120,医生会为我高位截瘫,判定下辈子以轮椅代步。
问大大:“蓝蓝带了电锯去,还有什么?”
啾啾接口:“防狼笔咯,还有碎肉机!唉,你放心啦,她带的都是重型武器,随便两个人都会被她杀掉的。”
老天,我就是这样才不放心啊。
在家里转了两圈,我脑子里全是蓝蓝跑到电视台去大开杀戒的画面。虽然说她平时上班下班,做饭做事都显得有足够的理性,可要是有什么事够大件,够犀利,够让她抓狂,蓝蓝就会变成恶魔。顺利把阿BEN带了回来那还罢了,就怕她一去,发现阿BEN已经变成了一堆待回收的电子垃圾,万一被丢掉就两百年都没轮回的机会,她一定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无比彻底。
越想越怕,我打开门撒腿就往外跑,大大在我身后大叫:“回来回来。”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跑到电梯前,天助我也,正好在这一层停下,我慌不择路冲进去,脚下一趔趄,喀嚓,好象踩到了什么东西。
阿BEN。
我在电梯口,踩到的,是一台怒气冲冲的手提电脑。
阿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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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电人生二
第十二节
它骂骂咧咧的自己给自己擦盖子,一边抱怨我:“老关,你几十岁了,可不可以稳重一点啊,稳重一点,这个要求不高嘛!你看你,踩得我的外壳一个好大脚印!”
我哪里管得了什么脚印,一把把它举起来,抱在怀里又搂又摸,只差没去亲两下了。我其实是有点想的,不过我怕它会发脾气。
很有分寸的忍了我几秒钟,阿BEN挣扎落地,向房间里急蹦而去,我跟在后面十分纳闷:“你怎么知道我们躲在这里的?你一直都在电视台呀?”他提醒我:“网上聊天系统你知道吗?不知道?你个土人。千千给我发信息,我可以通过网络无线接受的。”我迁怒于千千:“那它怎么不转告我们一声你平安啊,害得蓝蓝冲出去救你了”。
它先辩白:“我也想啊,可是待在那鬼地方,我屁都不敢放,还发什么信息!何况千千超龄服役啦,接受功能基本失效。“
继而大惊:“什么?蓝蓝去救我了?糟糕糟糕。”
此糕如何糟法,两分钟后便见分晓。阿BEN一进去,来不及与众兄弟拥抱细说别后劫波,先从盖子里吐出一片光碟,丢给音响,挤出一个字:“放。”
低音炮中首先传来一阵平滑的寂静,仿佛是黎明前最后的那抹暗色,淡漠而沉重,令人屏息。须臾,有个声音缓缓说:“我真是受不了了,这种沉重的心理负担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呢?我得到什么了?我失去那么多。天哪,我真是要受不了了。”
完全不熟悉的人声。似乎出自中年男子受损于烟酒的喉咙,些微沙哑,十分浊重。语气中流露着深深的忧虑与绝望,一个人只有怀着至大心事时候,才会表现出的情绪。
这段独白完了,又是一阵沉默。我和大大异口同声喊出来:“这是谁?”
三个字刚落地,后面跟着来一堆。所有能叫出来的都重复了这个问题,巨大回声响彻办公室。发现我自己的反应居然和大大一致,我十分欣慰,它却表情难看,不时查看自己的控制面板,一副怀疑自己得了服役后期迟缓症的模样。
阿BEN示意音响暂时停下播放,然后跳上一个小隔架的顶端,发扬它一向来姿势与实效同重的宗旨,先环视一周,等大家都如呆头鹅般虔诚的抬起来拭目以待,它才开口:“诸位,这盘碟里说话的人,乃是亮堂堂电视台最大的老板。莫学友。
莫学友这个名字,在本城如雷贯耳,乃是传媒界一等一的大人物。我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其额头上似乎被上帝以无色之笔亲手写下八个大字名世,曰:“人头猪像,心中嘹亮。”
流传于坊间的报道中,说他十三岁开始投身江湖,白手起家,十年后已经坐拥三家报纸,一家电台,成为上流社会的新贵。再过十年,亮堂堂电视台也被他收购,加上新开发出的周刊及杂志,他毫无疑问是整个P城传媒业的教父。不要说指鹿为马,就是指鹿为外星人,大家也没奈何,只好信他。不然转眼四顾,众口如一,不从的人,顿时就被抛弃在了世界之外。
这么成功的人物,就算有心事,大约也就是钱太多没地方花之类,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来问问我就行了。我转手问问阿BEN,他会负责成立一个基金会,主要任务是救助全世界所有不喜欢读书的小孩子,告诉他们脱离文明社会之后,如何在热带雨林独立生存下去。
从CD里的声音质地来判断,莫学友同志遇到的事情显然比我想象中棘手得多。到底是什么,看来还要继续听下去。阿BEN在屏幕上放出一副爱因斯坦叼着烟斗发呆的脸,大概是少安毋躁,且听分解的意思。
这位莫先生在一段压抑的沉静过后,徐徐吐出一口气。然后说道:“神父,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