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萧如瑟)

 

  知念不是一个清倌人。侍酒卖唱她是肯的,要度夜,只要价钱够高,也是肯的。

 


大凡红了的姑娘,就得端着架子,上上下下都要老妈子背。出堂差讲究坐七重薄纱的轿子,里边点琉璃灯,把人影儿娇态映在四面纱帘上,风过,轻纱重重涟漪,妙在似现非现之间,招人馋。

 


可是知念才不管那一套。天下的男人,只要听说是“嫖知将军的女儿”,哪个不愿来?

 


知正武驻守杜国重镇肃州已十七年,其间击退南方纪国来犯八次,杀敌十万。他本名知骋,封正武大将军,于是天下人都叫他知正武。知正武三字一出,威名动四方。

 


这一切的骄傲,都还比不上他那晚年得来的小女儿,知念。

 


知念的美,美在她的出尘。至今她没能留下一幅画像,请了多少有名的画师,画完后,看看知念,又看那画,总免不了一声长叹,三两下把画像撕了。

 


直到知念十五岁的秋天。

 


纪震昂首灌下一口万仞长。万仞长的辣意一线烧下肚腹,仿佛射下无尽深渊的一支火镝,转眼就了无踪迹。然而,停得片刻,那万仞之壑中渐是风生雷动,既而,有磅礴万端的醉酣与豪情如烈火轰轰然汹涌而上,将饮者直抛上青空。味之清,性之烈,举世无双。

 


这便是万仞长,肃州名酿。

 


“人说,这一盏万仞长,醉得四个时辰。”上酒的亲卫恭谨地说。

 


纪震冷峭一笑。若果真如此,他好醉到明年了。

 


清风翻书,啪啪将书一合,那是一本锦缎装裱的《驰骋执论》。

 


知正武。《驰骋执论》正是知正武所着。他纪震自少年就奉为圭臬,多少用兵大家奉为奉为圭臬的兵书圣典。

 


纪震乃是纪国皇帝纪霆的庶出异母兄长,封靖西王。纪震初习运兵之道时,正是知正武鼎盛华光之年。白袍将军知正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普天下所向披靡,然而这样一个人物,居然气度谦雅,风骨清直,父母一方百姓。

 


纪震未及冠龄已跻身名将之列,东征西讨。直至一日,他自横飞的血肉与漫天的腥风中抬起头来,发觉自己已攻到了肃州城下。

 


肃州守将——知正武。


纪国军无功而返八次,这一回纪国靖西王纪震领重兵前来,大军扬尘蔽日,围困肃州月余,内外交困的杜国竟然派不出一支象样的援军。放眼四望,肃州、廉州、庄州、昶州等一线杜国边境重镇,无不遭纪国大军威压,据探子回报,九百里外的杜国国都,已在惶惶然地准备着迁都事宜,朝中文臣为了迁都的诏命用词分做两派,争执不下。

 


纵然如此,纪震还是不能轻易大举进攻。即使虎落平阳,知正武毕竟是知正武,城防严谨,毫无便宜可讨。

 


直到过了立秋,天青地白,秋燥渐甚。

 


城中细作回报,肃州粮仓储备丰厚,可抵三年围城。那粮仓檐下,栖宿着近万只丹雀,晨昏盘旋,蔚为壮观。纪震传令军士,秘捕城内飞出的丹雀千余,将雀鸟绑上挖空的干杏子,里边放置暗燃的艾草,黄昏放飞,如一团黑云纷纷投城中去了。这边纪国军整顿铠甲坐骑,静待夜深。

 


到得中宵,只听城中渐渐喧哗,人喊马嘶,数处火起。正是那些丹雀携带火种,引燃了肃州粮仓。

 


那一夜纪震心魂激荡。十五岁初阵,至今十二年了,从未如此忐忑。十二年来,他凭一本知正武的《驰骋执论》征战天下,而今夜,他将与军神知正武对阵。

 


出帐时,肃州天色已是殷红,纵马直贯阵列,将士呼喊,声达云霄:“靖西王千岁!”

 


谁也没能料到知正武死得这般轻易。然而纪震亲眼看见这英雄末路。

 


城下佯攻肃州正门,却暗地顶着轻巧的木骨牛皮棚子在城墙下挖洞,填上火药,纵然被城上滚石砸死不少,却还要分兵抵挡纪国新造的投石炮,而城中救火的,只剩妇孺。火药装填后,工兵又顶着那棚子退回阵中,引燃信线,十数道暗火吐着信子,嘶嘶爬向肃州。

 


地动山摇。土木崩坏。

 


号称金汤的肃州,就要破了。

 


眼见粮草已毁,援兵无望国势将颓,四顾只有惊鸿哀哀,知正武名为一代军神,实则已无回天之术。战无可战,降却也万万不能,竟无去路。城头风疾,人翩然欲飞,那料峭秋风中,白发宿将胸中究竟转过多少凄凉思绪,无人知晓。

 


忽然怒啸一声,知正武手中盾牌一抛,分明是向城下投石炮投出的巨石迎了上去。血肉之躯,当万钧巨石,轰然湮灭。城上守军齐声嘶喊,似泣血裂心,纷纷抛开手中护盾,不要命地站上雉堞,向下倾泻着箭石。即便死了,也要做一回檑木滚石,砸死几个纪国贼子!

 


可是兵败如山倒,那胜利者的洪流,已经不可阻挡地来了。

 


硝烟野火中,帅旗猎猎招展,一骑领中军奔突而来,如潮之头,浪之巅,紧随其后的是八万赤衣赤甲的纪国轻骑,淹没了整个肃州平原的地平线。为首领旗那人金甲玄钢鞭,胯下烟骓宝马,尊贵无俦,竟是主帅纪震亲掌大旗!蹄声动地,眼看那一面帅旗长驱直纵,没入肃州城中,好似要将此城穿一个对过。

 


纪国军呼喝如雷,回荡在火光映红的肃州上空。

 


知念被兵士献给纪震的时候,是被五花大绑着,口里胡乱塞了一块不知哪里顺手扯来的织锦。

 


知家全家殉节,只有知念投缳上吊的白绫断了,被纪国军士活捉。若是个姿色平常的女子,恐怕早就被玷污了,可是他们不敢对知念如此。虽然恻隐之心已被戎马生涯消磨殆尽,但至少,他们还知道什么叫做奇货可居。这样一个美人,与其逞一时之快,不如将她献给主帅靖西王,换一个较为稳妥的前程罢?为了争夺这个前程,死于自相残杀的纪国士兵多达十人之数。

 


也或许,他们还敬畏知念的美,如同敬畏日食与六月飞雪。

 


纪震微醺的眼,猛地睁大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传说知正武曾为了女儿喜欢听撕书的声音,便把数十本《驰骋执论》撕作片屑。

 


他命左右取下知念口中的织锦,却不知要对知念说些什么。

 


倒是知念琅琅地开言了,极简单的一句话:“纪将军。依纪国律法,妾身知念请许官卖为妓。”

 


纪震张口结舌。然而知念所言无谬,他竟寻不到一个反对的理由。

 


于是知念便堂堂正正将自己卖作妓女了。

 


劫后的肃州,因这伤口上的一把盐而痉挛。有人说,知念寻死不成,为了不被敌将玷污,宁愿卖身为妓,是大节大烈。又有人说,如此大逆的女儿,知将军殉国之前早该大义灭亲。

 


无数流言盘旋于肃州上空,这个被铁蹄踏平过的城市,方才从死与痛中苏生过来,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谣诼。


第二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


作者: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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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素衣,着红装,鸦鸦云鬓偎花黄。

 


知念对镜描绘自己,仿如匠人要在瓷人儿洁白的地子上画出一张艳绝倾城的脸孔来。

 


已有不少男人典当变卖了从战火中好不容易保全下来的那点家产,单等今夜,洞仙楼新来的知念姑娘初次开张。

 


“姑娘,楼下有人送礼来。”

 


礼?知念微微一笑。礼无好礼。自她在洞仙楼住下,还未露脸,珠玉宝玩便收了小半箱子,装在锦缎盒子里的死猫死狗,连同匕首,也有三五份了。这一回又会是什么?

 


油纸包裹解开来,一匹上好的布料软罗轻烟地就淌到了地下,光华潋滟。可是,那是一匹白绫。另附有一笺小纸。

 


“念儿侄女如面:

 


闻侄女处白绫质劣,不堪使用,愚叔无他可赠,呈寄好白绫一段,聊为替代,侄女查收为荷。今叔与家人在北抗纪国贼子,侄可勿挂怀也。”

 


这是知念的二叔,知正纲,如今在杜国腹地组织义军抵抗纪国入侵,也是有名的人物。当初知念投缳不死,如今这白绫,分明是催促她为了大义与名节,快快再死一次。送信的人是无须追查了,想必是义军在肃州埋下的一枚,或许不止一枚,楔子罢?

 


知念哗啦一声抖开白绫,珍爱地抚摩着,许久,向丫鬟池绿说道:“你说,这料子做舞衣,怕是太素了吧?绣上桃花可好?”

 


池绿歪着脑袋答:“不如兰花吧。”

 


日暮西山,市尘初定。麻石街渐渐在夜色中隐去,灯火通明的只有洞仙楼。大门豁地一开,香风胭雾飘散,正是一夜笙歌始。

 


车马纷至沓来,渐渐也有妇人或家奴前来寻人,厮缠拉扯。肃州劫后第一息复苏,竟是从一个卖笑女子起。纵使她多么美,出身多么尊贵,卖笑始终是卖笑。许多人忿忿地想。

 


那匹白绫,终究是没有绣什么花,简单一裁,便是一件脱俗的舞衣。泠泠调弄两声弦索,喧闹的中厅静了。仰头一看,知念正端坐在二楼挑台上,开声便唱: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

 


忽然,有人看她。

 


这厅中自然是人人都在看她,那混杂了欲念与轻贱的眼光,火与毒的眼光。可是,真有一个人在看她,纯粹地看,像看一枝花或是一抹云。知念眼一扫,看见了那人。不过是一个坐在角落的弱冠少年,半旧的青绸袍子,比那些衣履光鲜者少了烟火气,多了清意。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

 


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

 


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