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来到诺兰戏班之前,也曾经在其他的戏班子里待过。

  你们知道,如果鲛人要在陆地上生存,就必须请一位秘术师来施法,将尾巴割裂,变成一双和你们一样的腿。这是一个复杂而危险的过程,假如法术失败,鲛尾即使分割成腿,也可能变得奇形怪状,甚至就此终生瘫痪。

  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戏班子的班主花了大价钱把我买下,却始终没能找到合意的秘术师,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愿冒险把我的鲛尾劈开。他让我住在一个盛着海水的巨大琉璃缸里,如果戏班子里那个衰老的鲛人歌手恰巧倒了嗓子,他们就会把我连同那个带轮子的水缸一起推到舞台上去,让我唱两首歌。平时他们会把水缸用木板盖好,塞进装道具的大篷车,我就这样跟着戏班子辗转于无数市镇之间。

  有两个人总是跟我一起坐在那辆大篷车上。一个是河络,大家叫他犁矛师父,一个是夸父,名叫首川。

  他们俩是管理道具的人,擅长制造带夹层的箱子,藏兔子的帽子,或者可以自动伸缩、刃尖上能流出血浆的道具剑。舞台上冒出来的烟、火焰、闪光之类的,也要归功于他们。我其实也算是道具之一,归他们管理。

  犁矛师父是我见过最老的河络之一,可能有一百岁了吧,我不知道。大部分时间里,犁矛师父都坐在摇晃的车板上,一面喝着气味浓重的劣酒,一面不厌其烦地拆装一些金属玩意。他的手指又短又粗,双眼总是被酒气熏得通红,动作却非常准确,从不出任何差错。

  夸父首川是个学徒,坐在他的小个子师父旁边仿佛是一座肌肉堆成的山,但他在夸父中算是长得很文弱的。他替我在车篷侧面开了一个窗,好让我看见路边的风景。如果师父不是太唠叨的话,首川还会帮我把水缸上盖着的木板挪开,以便我把头伸出来透透气。

  旅行去和镇的路非常颠簸、漫长而且无聊。透过我那个简陋的小窗,可以看见外头的田野风景,好几天一成不变,但我仍很喜欢看那些偶尔出现的鳞晶松,它们雪白的枝干令我想起海底的珊瑚树。

  路上有好些与我同龄的孩子。当他们看见我淡紫色、闪烁珠光的脸孔时,都兴奋得尖叫起来,追着车子奔跑。忽然,有个孩子捡起泥块朝我掷过来,于是他们全都开始朝我扔泥块,淤泥在琉璃缸的外壁上溅得到处都是。我先是吓坏了,而后觉得十分沮丧。我是被人用渔网从海里捕捞到的,并不是自愿到陆地上生活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宁可回到海里去,不要生活在这些异类中间。

  首川赶忙伸手把窗上的布帘放下,于是车篷里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犁矛师父嘟囔着,叮叮当当地翻找东西,首川不安地在黑暗里搓着他的胡子。

  过了好一会,我觉得我差不多躲在水里哭够了,这时,嗤地一声,犁矛师父把他的灯点亮了。

  那盏灯是他自己做的,有他一个人那么大,在轻纱般的云母灯罩里,许多萤火虫似的东西绕着火焰升腾旋舞,缓缓聚集到灯罩的顶部,又如同初雪般落下。戏班子里的所有姑娘们都打过那盏灯的主意,但谁也没成功,不管她们怎么讨好犁矛师父,他都不买帐。

  透过水缸里不太新鲜的碧绿海水,那柔和的黄色灯光看起来如同绽开的金线菊。

  “鱼尾巴,来唱首歌。”河络瓮声瓮气地说,摆弄着一堆簧机和铁丝。

  我并不介意他叫我“鱼尾巴”,他管首川叫做“毛脚丫”呢。

  “唱什么呢?”我把脑袋伸出缸外问。

  “随便,不要那些哭哭啼啼的。”

  我想了想,决定唱一支戏班小丑教给我的歌。

  “一只长尾鸫飞走,

  打翻了茶,叼去了肉,

  抓破了厨娘的胖手。

  一百个河络追赶不休,

  就是没法把它捕捉,

  因为鸟儿在云朵里筑窝。”

  那是一首滑稽而欢快的歌,但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不止,声音被震得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我猜想犁矛师父并不满意这场演唱。因为他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拧着眉头出神,花白的眉毛几乎刺进他的眼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唱完一段后,就胆怯地住了嘴。

  车厢在车轴上弹跳着,金属和木头碰撞的单调声音填满了车厢。一支裹着廉价彩纸的道具木勺从架子上掉下来,滚过脚边,但我和首川都不敢去捡它。

  老河络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可不一定……那可不一定。”接着就重新埋下头去,开始对付手上的金属玩意儿。

  又过了一会,他忽然暴躁地命令道:“毛脚丫,你是在等碗也掉下来,好跟勺子一起拿去吃中饭吗?”这时候我们知道他是真正回过神来了,首川赶忙跳起来去捡那支勺子,这样做的结果是把牛皮车篷也撞穿了。

  犁矛师父变得更忙碌了。每场演出之前,他都会暴躁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调整榫头、转轴和那些怎么粘也粘不牢的粉红色假花。

  那个酒壶原本像是长在犁矛师父的左手上,现在像是长在他的嘴上了--老河络的两手总是拿着工具和材料。只要我醒着,不论何时看到他,他都那么叼着酒壶,专注地皱着脸,忙碌不休。他自己似乎就是一座锻炉,我总觉得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工具,就能造出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首川说:“那些工具都已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了,就像手指、鼻毛或者脚后跟一样,没有了才别扭呢。”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年,戏班仍然到处旅行。在一个非常炎热的夏日中午,那个老迈的鲛人歌手死了。我代替她演出,并被指示搬到她生前住过的那辆车子里去,连同我的大琉璃缸一起。

  我搬走后,装道具的篷车里宽敞了一阵子,接着逐渐堆满了犁矛师父制作出来的怪家伙。年轻的夸父开始抱怨他没地方睡觉,倒不是他挑拣,不愿睡在金属零件堆里,“师父说,要是压弯一根铁丝,就要我睡到变戏法的刀山上去。”他苦恼地说。

  谁也不知道犁矛师父做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据首川说,那是一堆奇特的转轴和骨架,有着难以描摹的复杂弧度,还有许多金属薄板,像是被风吹动的布匹一样向上扬起。首川巨大的身躯睡在这些东西中间显得非常委屈,况且每天犁矛师父的那盏大云母灯都要亮到凌晨才肯熄灭,夜里从我的车上看去,那辆篷车也像是一盏灯,透着朦朦的光亮。所以每次我看见首川的时候,他都是一脸睡眠不足的模样。

  那年冬天我们旅行到了秋叶。头几天不过是搭台布景,招募杂工,我无所事事,吃过晚饭后,首川把我的琉璃缸推到十多辆篷车围出的空地上透透气。首川已经是道具机关的一把好手了,我就坐在水里看他干活。戏班班主满面春风地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们一路交谈着。十一月要下雪的天,那男人只穿件空荡荡黑麻布袍子,仿佛是个修士。他们朝我这边看过来,一面频频点头,黑袍修士做了个手势,仿佛要砍开什么东西。一瞬间我明白了,那是一个秘术师,是班主请来替我剖开鲛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