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时间除了永远往前,并非万古不变。有一种方式能令它逆天而行,往后溯洄。

那种方式叫做时空折叠。

我妄想用时空折叠所造成的时间回溯,穿越回她丢弃我之前的那一天,在一切错误还没来得及铸成之前,力挽狂澜,将那些曾被我以过多自信和狂妄所轻易丢弃的所有,拯救回来。

这样做必然违背天道。

违背天道势必遭到天谴。

可既然已丢失了我的命,还有什么是我所需要顾忌的?

几乎快要这么做时,终年沉默的时间忽然开了口,缓缓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时间折叠能创造时空穿越,亦能造成时空扭曲。碧落,你能承受她因时空的扭曲而被粉身碎骨,碎裂成时空中的尘埃,这一后果么?

我不能承受。

一次自负的选择已令我彻底失去了她。

我怎能承受第二次错误所可能导致的更为可怕的恶果。

哪怕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断不能允许发生。

于是悬崖勒马。

于是将仅剩一点希望转化作恒久的等待。

于是有一天,当我真切看到自己在时间折叠所造成的时空扭曲中,一点点被撕裂,一点点被吞入时间的尘埃时,那曾经用地府一百六十道刑罚也无法治愈的疯,终于一点一点自我愈合了起来。

我终究没有再负她。

哪怕那声再会,可能是再也无法相会。

被时空碾碎的过程里,一切都是混沌的。

我在那片混沌里做过很多梦。

我梦见三万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天宫无数旖旎的仙影中,是个连衣服都不懂得穿上的异类。

难得一见的佛珠,佛祖的寂灭造就了她最初的诞生,她是原始而纯粹的。身上唯有的一些教条来自灵山罗汉,那些东西令她不伦不类,但好在并未封闭她追逐自由的天性。

直至她被关进落岚谷学习压制她那些天性的规矩。

那是我第二次梦见她。

她依旧是个孤独的存在。无论是天宫的瑶池边还是落岚谷的仙谷内,无论身边有多少身影来来往往,她总时独自一人。

孤零零坐在落岚谷的树下,孤零零看着那片将她与一切自由自在隔离开来的天幕。

直至那只同样孤独的凤凰与她越走越近。

凤凰叫她宝珠,她叫我狐狸。

她说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说完那句话后的不久,她因为对情字的一知半解,而让自己身陷万劫不复的囹圄。

第三次梦见她,是在那座醉生梦死的狐仙阁里。

她一身少年的装扮,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妖精魅怪若有所思。

我有意把她引到了我的房里。

三万年时光和无数次的轮回,令她早忘了曾经与她同闯天幕的狐仙,她眼里只有此时作恶多端为祸一方的妖狐。

她有模有样地迎合着我的暧昧,却又在察觉到我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的时候,红着脸落荒而逃。

她依旧是三万年前的那个梵天珠,却也有些不太一样。我看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痕迹,那是大天罗汉用她残留于世的元神之壳所打造的东西。他用那东西困住了她和他的轮回,铸就了一场又一场悲哀的宿命。

愚蠢的和尚,可悲的珠子。情之一字再次化成了她无法脱困的囚笼。

可笑,每个人都义正言辞要她参悟大乘,每一个却又都成了束缚她参透大乘的荆棘。

第四次梦见她,我也变成了那一片曾令我不屑一顾的荆棘。

她踩在那片荆棘上与我相伴,走得鲜血淋漓。

她却好似从无痛觉。

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我会背她一下。

她喜欢附在我背上咬我的耳朵,一边叫着我的名字。

她很少叫我碧落,她说碧落是天的,所以她固执地叫我狐狸,无论是三万年前,还是三万年后。

她说,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说,我只要梵天珠。

她说,如果那是我的命呢?

我说,那就给我你的命。

她听后愣了愣,然后笑了,如同以往无数次听我与她说笑时的样子。

“狐狸,”然后她摸摸我的耳,在我耳边对我道:“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是的,不好笑。

最终我把这句笑话变成了现实,我要了梵天珠,也要了她的命。

曾经是我教会她,欲要改命,先要破命。

后来在失去她的那数百年光阴里,我不断地尝试着能打破命运的万般方法,只为能更改回我与她那段似乎再无挽回可能的命。

于是再后来,再次梦见她时,只剩了一场又一场噩梦。

梦里她不再对我笑,不再咬着我的耳朵叫我狐狸,甚至不再认得我。

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她叫我碧落。

她拔出那把我让她用来为自己破命的龙骨剑,一次又一次地要来取我的命。

“小白!”

最后一次梦见她挥剑斩向我的时候,我同当初的她一样,固执地对她重复唤出这个曾经只属于狐狸和她的名字。

剑在我心口尖停顿了一瞬。

她看着我。

然后朝我笑笑。

她问:小白是谁,谁是小白?

然后,那把剑径直往我心脏内刺了进来。

粉碎的身体里还会有心脏么?

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一瞬间我从噩梦中骤然醒来,心脏的位置尖锐地疼。

疼到我无法再将自己埋入那些梦里。

事实上,也确实再也无法将自己埋入梦里。

因为我醒了。

真正的醒了。

有人将我从扭曲的时光中抽离了出来,有人令我那副已被时光碾压得支离破碎得身体重获组合,有人救活了我。

那个人是谁?

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里映出那道身影时,我瞬息了然。

遂问他,“这次的代价是什么?”

他有些讶然。继而朝我笑笑:“你可真聪明,碧落。不如你再聪明地猜猜,我这次救你的代价是什么。”

“瘟疫,战争,紧跟在这两者后面的,将是气候灾变。”

他再笑:“说下去。”

“红老板被封印,这一切显然不是因他而起。血罗刹出世,天降横灾,看似无关,却是相辅相成息息相关。人世间眼看要遭逢前所未有的动荡,而,一界不宁,则三界将受牵连。冥王大人,如此前提之下,您是需要有个合适的人在人间替您——或者说替三界出面,为那场即将横生于世的天灾以及那个难以控制的血魔,行个制衡的手段。”

“说对了。”

“但以我眼下这破败之身,即便能侥幸存活,又哪儿来的余力能帮您。”

“呵,碧落,你好贪的心。”

“冥王何出此言?”

“当初暗将至高修为藏匿在那条狐尾中,若不是你现今变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几乎瞒过了我的眼睛。你是那时就做了准备,打算有朝一日利用这力量一走了之,带着那颗梵天珠从此销声匿迹,对么?”

我沉默。无需回答,只安静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你曾经的坚持呢,是否还依旧是你的坚持?”

我依旧沉默。

他依旧无需我的回答,看着我淡淡一笑,便继续再又说:

“佛祖寂灭之时,你是他身边的最高护法,这秘密至今知晓的人已寥寥无几。当初有传言,佛祖是因你的失职而被迫以身献祭,才将血魔封印。不论真相如何,由此令你受到牵连,被革职困于天庭数万年,却是真实。那之后,无论是当初断龙脉建无霜,亦或者对梵天珠的执意获取,背后所藏的真实目的,你自是心知肚明。现如今,无论你初衷如何,现又怎样,饶是你有私心和盘算,我亦有我的预测与打算。因此现给你这个机会,只是想换你一句答复,碧落,我既顺应了你的盘算,你可愿将这笔人情,回馈给我的那份打算?”

我自是无法拒绝冥王的交易。

哪怕从此之后,我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之身。

冥王做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不会凭白赋予我性命,亦不会凭白返还给我修为。

万事都有相应的代价作交换,他赋予我重生,我便以自由去回馈给他所需要的制衡。

自此,我终在五年之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是近乡则怯。

林宝珠,那个决绝丢弃了自己的记忆,忘了自己是梵天珠的林宝珠。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之后,在重新获得了梵天珠的力量之后,她会仍还是五年前那个傻傻的,总追随在我身边,总依赖着我的那个林小白么?

回归人间的最初那一刻,看着空荡荡的店面,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我竟是恐惧的。

从未有过的恐惧,唯恐她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我陷于时光碾压中那些噩梦的重现。

我无法想象她以梦中那种眼神看我时的样子。

我无法想象她挥剑朝我刺来时的决绝。

我无法想象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句:‘小白是谁,谁是小白。’时的肝胆俱裂。

那是远比身体的支离破碎更为可怕的酷刑。

因此当听见她推门而入,逐渐走近我的脚步声时,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全身的颤抖。

这是六百年来我终将不得不去面对的宣判。

以至她一遍遍将我当作客人劝我离开时,我一度完全无法作出回应。

直至她终于看到我的脸。

那张我还未来得及恢复,就迫不及待投奔向她的脸。

我语无伦次。

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嘴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看到她在安静很久后,突然哭了。

眼神被泪水浸泡得细碎。

她用力抱紧我,哭着叫我狐狸。

这一刻,面上的冷静和我心里那块压迫了整整六百年的巨石,一同碎得干干净净。

我依旧是林宝珠的狐狸。

林宝珠依旧是狐狸的小白。

我不知道究竟是她仍没有把过去彻底记起来,还是同过去某一时的我一样,在戴着面具演一场精湛的戏。

深陷其中,我分辨不出来,也不愿去分辨。

或许有一天时间终会给我一个最确凿的答案,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就如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白拉着我的手同我一道逛着街。

街上有一家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则是被那家店上的一块广告牌吸引了过去。

广告牌上是一则关于时间的宣传句子:

‘不溯过往,只向未来。’

我对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然后将目光从广告牌转向底下正背对着我,跟其他人一起拥挤在柜台前的小白。

不确定这是个巧合,还是某种有意的牵引。

始终问不出口,无论过去多少年,对于这个问题,我终究是怯懦的。

只能目不转睛地继续静望着她。

直到她转过身,笑嘻嘻指着店里那排躺在玻璃罩内五颜六色的蛋糕,朝我挥挥手:“狐狸狐狸,买一块吃吃。”

多少复杂的念头,在那一刻,在她那张被阳光勾勒得分外柔软的脸廓上,在蛋糕千变万化的鲜甜滋味里,戛然而止。

——完结——

第494章 林家小疯子 一

天还没亮,薄薄的雾气像从锅灰色天空里落下的云,安静覆盖在刘家村高低起伏的瓦房上,带着初冬的寒,一丝一丝冻得人皮肤直发凉。

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蹲在草垛里的二胖终于没忍住,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一旁瘦子阿炳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见二胖一脸迷迷瞪瞪,瞠着眼正要训斥,冷不防胳臂肘被黄大毛捅了捅。

顺着黄大毛不停努嘴的方向所指,阿炳息了声。

雾霾深处,一阵竹枝摇晃的吱嘎声划破黎明的混沌遥遥传来。

声音来自一顶竹编凉轿,它被四个穿着麻衣的男人抬着,伴着那些声音从雾气里摇摇晃晃走出。这么冷的天,轿子上一没遮二没挡,里头端端正正坐着个女人,一身白麻袄子白麻裙,奔丧似的,腮帮子却用鲜红的胭脂抹得像元宵花灯上的福娃。

衬得一张脸比身上的麻衣还白。这张雪白的脸隐在女人黑色长发下,多数时候只露着尖尖一点下巴,好一阵那三个小孩都没能看清脸上的五官。

又走得近些时,突然风起,便见女人的头发像柳絮似的飘来荡去。

脸因此更模糊了。

没来得及遗憾,隐隐从那方向飘来股奇怪的气味,闻得二胖的鼻子又痒了起来,不由嘴巴在阿炳的手心里动了动:“哥,鼻子痒……”

“憋着!”阿炳低声喝他,心下后悔带他过来的决定。

“憋不住……”

“你敢……”

“啊嚏!”

一.

刘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全村总共不过两百多口人,最偏僻旮旯的地方住着林疯子一家。

众所周知,刘家村有两个疯子,林大疯和林小疯。

两疯子不是本村人,原是两个乞丐,说不上是哪一年突然跟着西北那些逃荒者一道过来的,当时村里人看她们孤儿寡母两个总被人欺负,着实可怜,大的那个又看起来不太正常,怕继续跟着流浪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那些人欺负死,便把村西原本废弃着的一间茅屋给了她俩,自此,两人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小疯子刚到村里时还没人叫她疯子。那会儿她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童,一晃眼,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

可惜白长了一张跟瓷娃娃一般精巧漂亮的脸,人却跟她娘一样,疯疯傻傻的,没事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旁人对她骂,她骂不过就会跟她娘一样拿着扫帚跟人打,亦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最常见的,便是总在村里跑来跑去,挨家挨户地看,也不知道傻乎乎地在呆看些什么。

时间久了,原本的同情变作了厌弃,没人再对那两个疯子存有多少同情心,更多的是暗中将两人当作了笑话,茶余饭后,闲着没事总爱拿两人的疯傻戏侃上一阵。

今日茶铺里的笑料是那个小疯子爬屋顶打鬼时摔折了腿。

打鬼。

是的,林家小疯子之所以被人称作小疯子,最初就是因为她刚刚到了能把话说溜的年纪时,便常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甚至跟空气打架。

有人曾问她,林宝珠,你在跟谁说话跟谁打架呢?

彼时她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鬼呀。

一丢丢大的时候这么说这么做,旁人也就笑笑,说小孩子真是傻得好有趣呀。

七八岁之后再这样,旁人的感觉就渐渐从‘娃真有趣’,变成了‘这孩子原来是真傻……’

这一傻,就傻到了十一岁。

十一岁的林宝珠,不仅仍会和四五岁时一样傻乎乎地跟‘鬼’说话,跟‘鬼’打架,还非要旁人认可她。若谁笑话她,她就气得脸通红,跟她娘一样拿石头丢人家。长此以往,饶是再怎样同情她娘俩,绕是她长得再怎样好看,也是可惜了。

可惜好好一个唇红齿白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是个傻的。

从此无人再愿接近她们娘儿俩,更有些差不多大的小顽童一见到她就恶作剧。

大约也是因此渐渐有了些自知,当一个风雨季,家里屋顶漏得厉害而四处寻不到人帮忙,只换来一次次戏谑驱逐后,林小疯子似收敛了性子,不再继续人前张牙舞爪地发疯,不再总动不动地说鬼打鬼。

只是依旧改不掉爱在村里跑来跑去偷窥别人家的毛病。总归不偷也不抢,旁人也就随她去。

被茶铺里人当笑料一个劲说笑的时候,林小疯子正又一次吭哧吭哧爬到自家茅草屋的顶上,嘴里含着钉子,手里拿着把榔头敲敲打打。

眼瞅着又要到风雨季,天也越发寒冷起来,既找不到人帮忙修缮,林宝珠只能拖着自己小小的身体自己动手去修补屋顶。

上回从屋顶摔下来是真的,但打鬼是假,那些人但凡看到她一丁点异样的举动就认定她是又在发疯,她当时只是在驱赶一只乌鸦而已。

林宝珠不喜欢乌鸦。生得丑陋,叫得难听,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那讨人烦的东西给驱走了。

可或许应了那句话,乌鸣落地无好音。好端端突然降落到人面前呱呱叫,怕是要倒霉。果不其然,不多久她的腿跌折了。

折了腿没钱看,还被林大疯子痛打了一顿,说她皮。

林宝珠自知跟林大疯子讲不了道理,只能在林大疯子睡着后一个人偷偷地哭。

哭完了走出门,依旧是那个林小疯子,抹了眼泪和鼻涕,绑好了摔折的腿就继续爬上屋顶修修补补去了。

修得满头是汗的时候,突然见到那只被她撵走的乌鸦不知几时又飞了回来。

落在离屋顶不远那棵歪脖子老树上,斜歪着头看着她。

林宝珠嚼了嚼咬在嘴里的钉子,铜腥味掩盖不掉她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她抬起手里的榔头朝那只乌鸦用力挥了挥。

乌鸦抖开翅膀啪啦啦一阵飞走了。

倒不是被她手里的榔头给吓的,而是突然晴空里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响起了一声雷。

要下雨了么?

林宝珠抬头往天上看,没看到积雨的云,却在雷声过后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悲切的哭喊:“大毛啊!我的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啊!”

第495章 林家小疯子 二

二.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雷雨,令村口那条小河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江。

水势湍急,水流混浊,一眼看去黑浪滚滚,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小媳妇,此刻这条河就如同跟暴雨倾盆的天连成了一块儿。

不知幸还是不幸,黄大毛刚刚就是被从这条河里给捞起来的。

说他幸运,因为只差那么片刻工夫,他险些就被上游直冲而下的泥浆水卷走。

河水直通俞澜江,若当时没能及时把他捞上来,他今日只怕尸骨无存。

说他不幸,虽然被人及时从汹涌的水流里拖上了岸,但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

此时他安静躺在自家床上,脸色煞白,肚子鼓胀。

村里赤脚大夫抽出垫在他鼻子下的镜子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直摇头。

住在河边的孩子都是凫水的好手,平时潜水摸鱼就像是鸡窝里掏蛋,谁也没想到刘家村的孩子竟会在自家村口的河里被淹死。黄大毛的娘更不愿信,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火来,一口一声大毛你睁眼看看,可大毛就是醒不过来。

林宝珠跟着人群一瘸一拐走到黄家的时候,正看到两个熟人一路被人连打带骂,在黄家大门前哭哭啼啼跪了下去。

挨打的是阿炳和二胖,打的人是他俩各自的爹,骂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的是村长刘顺。

零零碎碎的骂声中,勉强拼凑出黄家这场悲剧发生的缘由。

黄大毛,瘦条阿炳,周家二胖,三个十岁上下的娃,人小鬼大,精力旺盛,是村里出了名的狗也嫌。平时没少惹事生非,但念着年纪还小,没谁会去认真管教,就这样任由他们各处调皮四下捣蛋,终于有一天,捣蛋踢到了铜铁板。

就在昨晚上,也不知道他们中了什么邪,半夜三更约好了偷偷出门,去草场那儿看什么黄大仙。结果黄大仙没看着,倒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惊慌失措各自跑回了家,却没想到中途黄大毛中途跌了一跤之后,竟一直都没回去,还掉河里去了。

这事原本阿炳和二胖回家后一直瞒着,直到听见大毛出了事才战战兢兢跟父母说出,气得两家父母一路又打又骂,不顾风大雨大,同村长一起硬押着他俩到大毛家赔罪来了。

然,事已至此,打骂赔罪又能有什么用?

只换来大毛娘更悲切的哭泣,于是,落在阿炳和二胖背上的藤条抽得便也更狠了。

就此屋里屋外一片哭声震天,此起彼伏的悲哭声中,忽见一道瘦小的人影一摇一晃挤过人群,一路径直走向停放着黄大毛尸身的那间屋子,随后在四周人纷纷不解的目光中握了握拳,狠狠一下往黄大毛胸口上捶了过去:“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拳拳到肉。

连着数声闷响,大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跳着起身一把压住那双再次捶向自己儿子的拳头:“林小疯子!你做什么!你发什么疯!!”

随后扬手一巴掌扇向林宝珠的脸。

林宝珠却不退也不避,只用力将拳头从大毛娘手里抽出,再次往黄大毛胸口捶了过去。

“你疯啦?!”大毛娘怒极尖叫。

边上大毛爹也立即冲上前用力抓住林宝珠的胳膊,却没想到这个瘦瘦小小腿脚还不便的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纵然两个大人这么用力按着,她竟仍能把手抽出桎梏,继续不管不顾往黄大毛身上捶。

遂令更多人不自禁往屋里涌。

一片混乱中,阿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跃而起推开身旁按着他肩膀的爹,冲进里屋对着林宝珠用力一指:“是她!就是她!我总看到她每天天不亮在那儿晃,疑心她是要偷东西,可她说是在看黄大仙。她说黄大仙生的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有求必应,所以我们三个才约好了一道去的!谁知道她是在骗我们!哪儿有什么黄大仙!这个小疯婆子!要不是她,大毛就不会死!指不定她跟那个女鬼就是一伙儿的!”

什么黄大仙?什么女鬼?

众人显然对阿炳这番孩子气的话并没当真。无非是给自己调皮找的借口而已,倒是林家这个小姑娘,以往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的叫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疯起来竟是这么可怕。

当即一拥而上,在林宝珠又一次捶向黄大毛的时候,他们七手八脚把这小姑娘抓得死紧。

随后骂骂咧咧把她从屋里拖了出去。

一路上她手伸得长长,用力指着黄大毛的方向,嘴里依旧不停地在反复低吼:“走开!都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走开!”

再又对着周围那些押解她的人认真乞求:“叔叔婶婶,放开我,大毛身上有坏东西,我要把它们打走。”

直到她被拖出很远,还能隐隐绰绰听见那些疯话一个劲从她嘴里说出。

虽说荒诞可笑,但因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似的寒。

一度令屋里人全都发了呆,突然床上咳咳一阵喘,兀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紧跟着哇地声干呕,大毛娘吃惊回头,便见原以为已成了一具尸体的黄大毛忽然骨碌下翻过身,张开嘴朝地上直直吐出一大口水来。

林宝珠被人扔在离黄大毛家十来丈丈远的街上。

原本爬起来后想继续往黄家过去,但不知怎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朝黄家大门处比划了下拳头,转过身拖着胀痛的腿往回家方向蹒跚而去。

随身带来的伞早已不知所踪,她全身很快被雨淋得湿透。

初冬的风吹得她一阵发抖,回过神用力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臂用力往前跳了两下:“蹦蹦跳,热哄哄,蹦蹦跳,不怕冻……”

边唱边觉着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油布伞。

伞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面挡着她的身体,遮住了伞外哗哗的雨,她张了张嘴,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是道黑色人影。

瘦瘦高高的个子,黑色衣裳黑色的伞,让他在混沌的天色里像道不太真实的魂。

同他那张辨别不清的面目一样。

“谢谢叔叔。”快到家时林宝珠回过头终于对身后那人道了声谢。

那人似乎怔了怔:“你叫我什么?”

“谢谢叔叔。”

林宝珠重复了一遍。

心里惦记着卧病在床的林大疯子,她说完后便丢下那一脸错愕的男人,一瘸一拐往伞外冲了出去。

前些天她就留意到了这个男人,总穿着一身黑衣,年纪不老,但一头银发。

她想起在镇上医馆里见过的白驳风病人,就是这个样子,年纪小小已是满头白发,周围人躲得远远惟恐被传染,她那时也是只远远见过一次,很稀罕的发色,没等多看几眼,就被林大疯子匆匆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