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

他淡淡一笑:“所以宝珠,留在这里,一旦我恢复罗汉真身,我渡你重回灵山。”

“我不想回什么灵山,我又不是和尚。”

“但你忘了……你是佛前万朵莲花所凝结。”

“那又怎么样?”

“盘古开天之初,天地混沌,神魔不分,又因血罗刹降世作乱人间,引得四海八荒战乱不断。我佛慈悲,便以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将之震摄,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终因耗尽一身修为而涅磐化作菩提。之后五百年,菩提树结三籽,化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之气,历经万年,凝结成珠。因诞于创世之初,故得名——梵天珠。”

“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

“为了让你明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走得有多远,你都是灵山一件圣物。当年凤凰真君为同你在一起不惜伤了九天玄女,最后只落得一个被封入冰域的下场,你以为如今执着于同那只妖狐在一起,又能厮守多久。”

执着于解释,于是话音愈显疲惫,眼神却透着一种回光返照般晶亮,令我朝他看了许久,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是一件佛教的圣物,在他眼里我却是一个人。而无论能有多久,我只想要回我原来的生活。”

“呵……所以你甘愿当个凡人?”

“我本来就是个凡人。”

“生老病死,是为凡人。但妖狐却是不老不灭之身,此中差异,你可有想过?”

简单一句反问,尽管问得已是十分含蓄,仍仿佛一把刀子,不偏不倚戳到了我的痛处。

的确,狐狸是不老不灭之身,永远都会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会老的。

当有一天我老到七八十岁时,若我还有勇气站在他身旁,那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这问题无关爱情,它是被现实无情横跨在两个无法相比并论的种族间,一道令人绝望的阻隔。

所以古希腊才会有如此一段关于西比拉与阿波罗的传说。

神问,‘西比拉,你可以许个愿望,无论那愿望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我要岁数长于沙砾数。’西比拉回答。可怜的西比拉,向情人许愿得来了此后的永生,却忘了青春依旧短暂。于是她从此无限制地活着,并眼睁睁看着自己无限制地老去……最终当人们问她,‘西比拉,你想要祈求一个什么愿望?’时,她回答,‘让我死’。

我没有永恒的生命,更没有永恒的青春。

当有一天我脸上爬满皱纹,嘴里只剩残牙时,我该如何相守在永远风华正茂,艳光四射的狐狸身旁。

这个问题,显然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所以尽管曾在我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能有勇气去问到狐狸。对比太残酷,我不愿意从他口中得出任何关于此的回答。

想到这里,我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以使自己在这问题前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然后迎向素和甄静望着我的那双目光,朝他笑了笑:“我想过。不过托你的福,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我老去的样子,毕竟聪明如他,在寻不到任何合适机会的情形下,绝无可能同罗汉相争。而你杜绝了他寻找到机会的最好契机,也让我别无选择。 ”

说完,见他目光复杂,却不复说话的力气,我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屋子安静得叫人感到窒息。

于是迅速避开他试图抓向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忽听见门敲三下,外面传来王婆子略带匆促的话音:“二奶奶,二爷差人来接您去西苑,说是有要事。”

“什么要事?”

“这个……奴婢倒是不知,因为来者坚持一定要面见了二奶奶当面告知。”

第444章 青花瓷下 六十

来者是万彩山庄大总管李福。

他兀自待在西苑的花厅里, 心神不定来回踱着步,由此散发而出的那股焦躁,即便隔得很远都能感觉得到。

素和甄不在厅内, 桌上两套茶具还在冉冉冒着热气,想来应该是去送那位陆大人了。于是我径直朝里跨入, 正要问李福找我有什么事,他却突然惊跳而起, 随后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跪倒在地, 对着我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姑娘!姑娘您一定要救救老爷啊!您一定要救救万彩山庄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对我行此大礼,虽不知不觉在这时代已当了不少日子的‘主子’,仍是无法习惯。所以在他又一次想对我磕头时,我忙往边上站了站,一边用力托住他的手将他拦住:“李总管有话起来说,老爷怎么了?万彩山庄又是怎么了?”

他长叹一口气,跪地不起:“姑娘,老爷病重, 眼看快要不行了……”

“病重?”燕玄顺一向身体硬朗, 怎么会说病就病, 而且竟然病到人都快要不行?

琢磨着, 我立即追问:“什么病?”

“回姑娘, 老爷得的是心病。”

我愣了愣。心病是不太可能致命的, 所以迟疑了下,我再问:“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么?”

“姑娘……”我的话登时令李福哭笑不得。随即皱着那张黑瘦的老脸,他颤声对我说道:“不是, 老爷这病是被朝廷给吓出来的……被活活逼出来的……”

“朝廷?”越发听得糊涂了。但心知再随着他的话问下去,李福只怕更加焦虑,所以我立即握住他肩膀,在他急得眼里泪花乱转时,用尽量平静的话音对他道:“究竟怎么回事?李总管,你先莫急,把事情好好说与我听。”

片刻后,李福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随后一五一十,他将这些天发生在万彩山庄的事,简单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我‘出嫁’后不久,万彩山庄里突然来了位大太监。

不比先前的狐狸,这位太监身份更高,来头更大,他是东厂掌印太监郑广元。

人称厂公。

厂公此行也是为给宫里的孙皇后求瓷。

但他的‘求’,同样不比先前的狐狸。狐狸只是随口一提,求不到就算。他却是有求别人,别人必须得应的那种。

所以当他对燕玄顺提出要他制造某件瓷器时,直接宣了皇后的懿旨,根本不容燕玄顺说个‘不’字。

但那件瓷,对燕玄顺来说,却是杀了他也无法烧制出来的一件东西。

因为它就是连累素和甄的父亲素和云杰被冤入天牢,并在天牢内自杀身亡的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

众所周知,青花夹紫美人瓷是素和家出的工艺,用了素和家最为卓绝的影青瓷制法。所以当听见郑广元的宣旨后,燕玄顺以为宫里有所误会,便忙急着解释道:厂公,宫里是否误会了什么,那口瓷分明是素和家所制,这影青瓷的工艺怎能让我燕玄家来制作?

郑广元一听,哈哈大笑,道:燕玄顺你个小子,当年欺君又瞒了天下人,如今竟还有胆子在咱家面前装傻么?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表面看虽是素和家的工艺,但内中玄机,你以为自那案子因素和云杰的自尽而不了了之后,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知晓了?它分明是以你家变花瓷为内芯,混合了美人血,于是才烧得如此惊心夺魄一口举世无双的瓷。此种奥妙手法,试问普天之下除了你燕玄家,还能有谁可做得出来??所以,咱家若不找你,可还能去找谁!

钧窑变花瓷,曾经带给燕玄家无限风光,但终因改朝换代而逐渐没落,最终导致失传。

窑变无双,只留昔日风光。

却偏偏在明仁宗——也就是宣德皇帝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年,又惊鸿一现过。

它就是被素和家献进宫中的那口贡品瓷。

也是一口被精心设计过的瓷中之瓷。

——披着青花外衣的钧窑瓷。

鬼斧神工之作,并曾因它独特之美,让仁宗皇帝对它一见倾心,摆在了自己的寝宫中日夜观赏。但后来因瓶身出现诡异之相,让它成为一件不祥之物,由此险些害得素和一家几乎家破人亡。

然而直至最近素和山庄那一场火灾发生之前,始终无人知晓这口瓷内中所藏的猫腻。

更无人知晓,它是以青花瓷的外壳所包裹的一件几近失传的物品。

因此连累素和云杰蒙冤受屈这么多年,做巫器意图谋害君王的罪名虽没有坐实,却也始终没有得到过洗脱。

但这口瓷被火烧后才显露出来的秘密,只有素和山庄中的人才知晓,却又是怎么会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传到了远在北京的皇宫之中?

又为何当年这一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如今皇宫里的人,竟会指明了要人去重新烧制它?

种种疑问随着李福的述说在我脑子里飞闪而过,我忍不住打断了李福的话,问他:“所以当年云杰伯父蒙冤一事,果真是因我爹爹所为?”

李福闻言肩膀一抖,哭丧着脸看向我道:“姑娘,老爷当初也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做了错事,毕竟你娘亲……”

见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我立即追问:“我娘怎么?”

“姑娘……这个恕老奴无法直言。况且那么些年过去,老爷也始终因受着良心责备,时常寝食难安。所以姑娘……”

“既受到良心谴责,为何当初不肯直言坦白,即便那时云杰伯父已亡故,总也能洗脱他的罪名啊!”

“姑娘……一切岂是姑娘说的那般容易?所谓木已成舟,一旦老爷坦白言明,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所有牵扯一并压落下来,只怕万彩山庄从此万劫不复……”

“但现如今还不是一切都已败露了?”

“唉……”李福无言以对,只能长叹一口气,跪在原地兀自抹了抹眼泪:“姑娘说得是。只是现在老爷已被那瓷逼上绝路……宫里人说了,若老爷不能按时将瓷交出,那么不仅要以欺君之名治他的罪,还将罪加一等。所以自那之后,老爷便一病不起,三太太亦不知所踪,好端端一个家,如今闹得人心惶惶,眼见近来老爷连汤水都喝不下去,老奴着实已是走投无路,所以厚着一张老脸赶到此地,只求姑娘能暂时抛开对老爷的责备,赶紧跟老奴回去,救救我家老爷……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

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该怎样安抚这样一个情绪失控的老人,遂有些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

那样由他畅快哭了一阵,见他总算渐渐又平静下来,才再道:“李总管莫哭,若那口美人瓷真的是我燕玄家的工艺,可见还没完全失传,不知爹爹为何会急成这样?他大可以再做一个献进宫里就是了。”

“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制造那尊瓷的外壳的确是云杰老爷所制,但内里的变花瓷,随时燕玄家的工艺,却并非是出自我家老爷的手艺。”

“不是他?那是谁??”

李福苦笑着摇摇头:“老爷没提起,所以老奴不能无端猜测。不过,那会儿庄里唯一懂这手艺的师傅,大约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事儿姑娘您难道已经忘了么……”

“所以现在庄中无人会制这种瓷了是么?”

“没错。所以老奴急着赶来,一则想请姑娘立即跟老奴回去见见老爷。二则……”

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我忙问:“二则什么?”

“二则,上回老爷已差人来问过,不知姑娘是否在出嫁时带错了什么东西出来。现今老奴仍想代替老爷问一句,但不妨直说,那东西是咱庄里的传家之宝。所以姑娘若真是把《万彩集》带了出来,还望能让老奴带回,那上面记载着历来燕玄家所有瓷类的烧制方式,若能从中找出那种瓷的烧制方法,必可救老爷的性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万彩集》真的在如意这里,即便你能将它带回万彩山庄,但宫里头给庄主的时日是多少?这些时间可够新建一座专烧变花瓷的钧窑?而你家庄主潜心研制琉璃瓷那么久,又是否还能在这点时间内重新拾起变花瓷的烧制之法?所谓差之分毫失之千里,若不是对这技艺娴熟于心,又怎能恰如其分地烧制出当年那种进行过特殊点彩的变化瓷?”

素和甄淡淡一番话从门前传来,立时令李福停下抽泣,往房门方向磕了一头:“姑爷说得是。但是,只要有哪怕一线希望,老奴还是想尽力一试。”

“李总管忠心耿耿,着实令人敬佩。庄主的病情,也着实让人担心。那么娘子,那本《万彩集》,可是否真的是被你不慎从家中带出来了?”

我看着李福迅速转向我的那道期盼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遂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你瞧见了,”素和甄笑了笑,将视线再度转到李福的脸上:“你家小姐说她并没有将《万彩集》从家中带出,不知李总管可愿意相信她的话?”

李福的脸色微微泛白。沉默片刻,他颤声道:“小姐说没有带出,那必定是没有带出,不由老奴信或者不信。”

“既如此……”

眼见素和甄就要下逐客令,我忙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如此,我就随李总管一道回一趟万彩山庄,看看我爹的病究竟如何了。”

“你爹的病?”他闻言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往厅内踱了近来:“你爹的病唯有那本《万彩集》可救。既然《万彩集》不在你手中,你回去又有何用。”

“他毕竟是我爹,现在病重得已连汤水都吃不下,我这当女儿的难道就不该回去看看他么?”

“是啊姑爷……”听我这么说,李福当即再次朝素和甄磕了个响头:“自老爷病后一直对小姐惦念得紧,还望姑爷体谅则个……”

素和甄轻瞥他一眼,笑了笑:“你家老爷向来知晓,虽燕玄家手艺自古传男不传女,但如意自小对制瓷手艺无师自通。况且三太太虽怀有子嗣,但一则还未出生,二则男女未知,因此若不幸他病故,能继承他这一门家业的,如今唯有如意这一人。所以李总管不妨实话告诉我,如意这一走之后,可还有回来的时日?”

“姑爷此言差矣,小姐总归是姑爷您的妻子,哪有走后再也不返回素和山庄的道理??况且只是回门省亲。若姑爷您还记得的话,小姐原该在嫁入您家后七日内回到娘家省亲,但那时您写信说小姐身子染恙,老爷便没有催促。现如今老爷病得不轻,姑爷总该让小姐回去看一看了吧?纵然姑爷对老爷因当年之事心存有间隙,老奴也知没有脸面替代主子乞求姑爷的谅解,但万望姑爷看在老爷那几年对待您兄弟二个着实不薄的份上,也看在孝顺这两字的份上,网开一面,让小姐回去见见老爷……”

话没说完,见素和甄若有所思望着自己,李福把头一低,旋即沉默下来。

“李总管,”而素和甄面上依旧带着淡淡微笑,眼里不知几时却已笼上一层寒霜:“你既然也知道当年之事,却怎还敢对我提孝顺二字?若执着于此二字,我就该为当年你家庄主煞费苦心利用宜兰夫人的血害死我父亲,而亲手杀了你家庄主才是。”

“姑爷……”李福闻言脸色大变。

有些吃惊,又带着点惶恐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但没敢直言对素和甄说些什么。

最终只能扭头望向我。

他想让我这燕玄家的大小姐出面帮帮他。

但从素和甄这番话可见,他已正式舍弃了他脸上那张面具。那张原本因为缺乏确凿证据,于是一直虚于客套而戴在脸上的面具。

所以我只能视而不见,兀自在一旁保持沉默。

事实上,那张面具应是从素和甄见到火灾后的那口变花瓷后开始,就一点点被他不动声色地摘除了吧。

所以宫里的人之所以突然会知晓那口美人瓷的奥妙,可能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毕竟中间还有个可以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人,那便是同样对那口美人瓷十分感兴趣的陆晚亭。若是由陆晚亭将这口瓷的奥妙带入宫中,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消息流传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毕竟他是条半龙,回到京城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瞬息间就能办到的小菜一碟。

唯一的疑问是,无论素和甄还是陆晚亭,手中没有那件瓷瓶的话都是空口无凭。而那瓷瓶早已被铘带走,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宫里人又为何会轻易相信当年那口瓷瓶的制作者是另有其人的?

不过无论怎样,现如今,燕玄与素和两家的恩怨既然已昭然若揭。作为燕玄如意,我被带回这里后只怕已是自身难保,岂能在这节骨眼上再把自己往漩涡里推。

琢磨着,一眼见到李福那副瞬间明白过来后的苍凉神色,终觉有些不忍。所以不得不在他默默起身时,将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依旧紧盯着我的眼睛。

他于是只能弯了弯腰,慢慢朝素和甄一躬到底:“既如此,那老奴只得回去将姑爷的这番话转告我家老爷了。”

“送客。”

简单丢下这两个字,素和甄便不再朝李福多看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端起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仿佛转瞬已忘了李福的存在。

这令李福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仍想再说些什么。

但迟疑片刻,最终选择在一旁小厮过来催促前,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得头也不回,仿佛带着某种决然。

但当跨出门槛后,却突然一个停顿,他在门外扑通声跪倒在地。

紧跟着再次朝厅内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带着点儿哭腔,他看着素和甄道:“姑爷,老爷说了,所谓罪加一等,只怕是全家人都要受到株连。株连啊……所以,老奴还望姑娘和姑爷能三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冤仇相报何时了……”

“所以你家庄主才会以那样出人意料的爽快,同意了我与他两家的联姻,便是为了防备类似今日这局面,对么。”

这番话如同素和甄眼里的神情,平和得没有一丝温度。

闻言李福霍然抬起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厅堂那两扇大门已在素和甄目光的示意下,被守在门外的小厮轰然一声紧紧关闭。

屋内瞬间笼罩在一片昏暗和静寂中。

只听见素和甄的呼吸,一下一下,似乎有些微微的急促。

由此显露出他平静神色中所隐藏的情绪,不知是怒,还是别的什么。因此我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出声,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会儿,听见他问我:“你想回去么。”

“我是他女儿。”我答。

他笑笑:“你安心,那边我会让人替你过去看看。”

“这不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不过,前次你逃离山庄,此次就无需再以这借口来尝试离开此地了。你说对么。”

简单一番话,说中了我心里这一点细微的念头,所以我再次沉默下来。

而他目光朝边上微微一侧,道:“齐先生来了么?”

他身后显现一道身影。

不知独自在暗处站了有多久,他从不远处那道角落中静静走出,到素和甄身旁,不动声色用他那双鬼火般闪烁的眼睛看了看我:“二爷有何吩咐?”

“带她走吧。”

“要带我去哪儿?”我立即问。

素和甄没回答,只将手中茶杯再次托起,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带她走,齐先生。”

第445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一

素和甄是个和狐狸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虽然他与素和寅其实同属一个人, 但远不似素和寅那样纯粹。以至让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因时空穿越而被分成两个人之前,完整的那个素和甄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清冷又炙热, 淡漠又执着。

他跟狐狸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素和甄,几乎完全两样。

所以我挺怕他的。

虽然一切是因‘素和寅’而起, 但这个‘素和甄’,显然才是我所面临一切危机的关键。

他没有‘素和寅’的法术, 但除此之外, 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素和寅’更强大。

冷静,漠然,质疑和判断力强,并具备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感情。

我原本以为他并不爱如意,无论从狐狸的故事还是这里最初时的接触。但之后的相处之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对如意拥有着比‘素和寅’更为强烈的感情。

素和寅是绵长而温婉的,他则如同一只伺机掠夺的野兽。只是他善于压抑, 善于隐藏, 并且在隐藏到一定的程度后, 他会不在乎将这感情完完整整地释放出来。没有任何负担, 没有任何迟疑, 直至他重新能掌控起那份压抑与隐藏他感情的力量, 恢复到他的常态,而他竟能令自己从中迅速而理智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样一个他,‘素和寅’能做的, 他迟早也能做;而‘素和寅’做不到的,他则必定可以去做。若再如‘素和寅’所说,一旦罗汉金身重新回归,素和甄恢复了完整的状态,那么,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对狐狸造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不敢想象。

一路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心神不定时,大约见我长久沉默,铘透过轿子的窗洞朝我看了眼:“你很累?”

我摇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沉吟着将目光转到了我那只被自己割伤的手掌上:“刚才想起,我在专注同那些血族对峙的时候,似乎失手误伤了你,是么。”

我笑笑。

他的失手误伤,岂止是让我脸色不好,而是令我大半个身体粉碎性骨折。若不是后来被狐狸用了非常手段迅速治好,只怕回来的那一路我都得由他们抬着。但不想因此而将话题引到狐狸身上,我便立刻将话头小心转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微怔,随后移开视线,看向旁处淡淡应了句:“只是一些皮外伤。”

“那些怪物后来怎样了?”

“我已将他们封入地底。但现今还没必要与他们大动干戈,所以,我只是将他们暂时拖延住而已。”

“那个不男不女的血族,真是相当厉害……”回想起当时情形,我不由继续又道。

“你说稽荒炎么。”铘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他是血族中的混种,所以模样比较特别,也比一般的血族更为强一些。但是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不属于他惯常出没的地界,所以他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背后的理由应该比他本身更为危险。”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你可知道他出现在那儿的理由么?”

对于他目光中的审视,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只轻轻摇了下头:“不知道……”

“无所谓。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是显然的,他同我一样都为了那妖狐而去。”

说完,他看了看我,随后又道:“然而这一点挺有意思的不是么。稽荒炎是无霜城红老板的门下,红老板则同那妖狐交情匪浅,当年即便无霜城毁,也只是令他们两者从此互无往来而已,但如今这一来,是否意味着红老板突然间为了什么事,已同那妖狐恩断义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对么。”我看了看他。

他点头:“没错。”

轻描淡写两个字,令我皱了皱眉,别过头不想再同他继续交谈下去。

而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因为此时轿子已到了我原先住屋的院子门前。

本以为到他会就此离开,但他仍继续在旁跟着,直至轿子进入内院后王婆将我从轿内扶出,铘仍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一路径自跟入室内,最终王婆忍不住问了声:“齐先生,不知您还有什么事么?”

“你带着所有人先进去,我有些话要同你们主子讲。”

铘说话的口吻,仿佛他才是这山庄的主人。

而王婆虽然平素严厉且保守,但同这庄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位‘齐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敬畏。因此,纵然对他这要求感到有点惊讶与不悦,但迟疑片刻,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打了个手势,随后带着那几名疑惑不安的丫鬟朝屋外走了出去。

唯有喜儿仍在门前守着。他倒也不坚持让她离开,只在其余人都离开之后,走到她身旁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转瞬,就见喜儿原本满是戒备地那双眼呆滞了起来,木然矗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随后转身往我这边重新走来时,见我充满防备地朝后退开,他亦没有阻拦。

径自走到窗边,他将窗推开,随后用手指沿着窗框慢慢勾勒了一遍。

窗框上由此散发出一股焦碳的气味,并从上而下颜色变深,最终取代原先漆水的颜色,变成一片墨黑。

“你在做什么?”见状,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

当那些墨色从窗框延伸开来,逐渐渗透入墙壁时,他的手才停顿了下来:“我知道你先前都在想些什么。”

我一怔:“……是么?”

“你始终在扯开话头,”边说,他边继续将手指又轻轻贴到了窗框上:“因为你不想将话题引到那只妖狐的身上。无论他当时将你丢弃在稽荒炎手中也好,还是后来眼睁睁看着你被素和带走也罢,你都在试图保护他,保护他不被我寻找到。”

“那又怎样。”

“而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只是因为你忘了那令你陷入眼下这副处境的曾经。简言之,你忘了你曾经的恨。”

“我不是个活在‘曾经’里的人。”

我的反驳令他回头朝我看了眼,目光微黯。由此沉默了片刻,他眉心轻轻拧起:“我至今没有忘记过,那天被你所点燃的天灯召回来时,我所见到的那个你。——你可知道我见过多少次你的尸体么,宝珠?”

突兀转变的话锋令我再次一怔,然后摇摇头。

“36次。”他说,“每一次你几乎都没能活到四十岁。”

短短几个字,简单概括了梵天珠每一世的命运。

而她每一次的生命之短,短暂得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无法想象一个跟着麒麟王生活在一起的人、一个具有着我所无法企及的力量的人,生命竟然会如此短促。

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

铘虽没有明说,却也明白得很。梵天珠来到人间不断的轮回,是不断在为她当年诱惑罗汉犯了天条的事而赎罪。所以,她凭借同麒麟一起出生入死铲除人世间种种恶鬼邪妖,作为一种修行,以此成为重返天庭的铺垫。

也所以,她每次的死,必然是死于某种她联同麒麟在一起都无法抗衡的力量。

而那种力量,必定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吧……

想到这儿,心里不由一阵发寒,我回过神轻叹了口气:“这么短命……”

“自然,你那时是从不怕死的,”当墙面被窗框渗透而入的黑侵染出一些样子奇特的纹理时,铘转过身,看向我道,“因为你我都知,死对于你来说便是一场新生的开始。所以,同你在一起那无数个岁月,每一次死的别离,我都能感觉到从你远去的魂魄中所散发而出的勃勃生机。然而,至无霜城一战,当我穿过漫天硝烟寻找到你时,我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说到这儿,他话音微顿,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宝珠?”

问罢,却并没不在意我是否回答。

只径直看着我眼睛,仿佛以此在将他视线切入我灵魂深处,去碰触那沉睡在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的梵天珠。

所以我沉默着迅速将脸转到一边。

随后听见他静静说道:“那是明明你就在眼前,但伸手触及,却仿佛你已化成茫茫天与地之间一片无法捕捉到的虚无。”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沉默半晌后我的这番回应,显然并不是铘所想要的。

但他朝我看了片刻后,暗涌在眼中的情绪却并未以别的方式流露而出,只似有若无轻吸了口气,缓缓答道:“你说,你不是活在‘曾经’中的人。而我说的这些便是为了告诉你,正因为当年的你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一种虚无,所以从此之后,你就已根本无法逃脱那段你急于避开的‘曾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他嘴角牵了牵,斜靠到窗边,定定看着我:“我本就不像人类或妖精那样善于言辞,况且那妖狐害你至此,但凡只要你记忆一天不恢复,你便对此毫无知觉。所以这一次,我断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对你、以及对你所做的一切袖手旁观。你明白么,宝珠,无论怎样,这一次机会在手,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最后那句话,分明带着种毋庸置疑的断然。令我在张了张嘴后,不得不再次保持沉默。

心下明白,此时无论我给出怎样的辩驳,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听我的,正如我不会因他刚才那一番话,就会任由他和素和甄把我困在此地。

而他着实亦不是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即便刚才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对他的话有了些触动,但随即被他后面冷若冰霜的决然打得烟消云散。他是如此地渴望着当年的梵天珠能回归。有多渴望,他在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在眼底的对我的不耐,就有多明显。

他只要梵天珠,所以根本无所谓我的想法,我的未来,乃至我的死活。

即便如今藉以守护之名看管着我,也是为了不让他的神主大人最终被狐狸重新带走。

他和素和甄,乃至这个世界里的碧落,他们所有的人都只要梵天珠。

而我绝不会甘于成为他们争执中的那件胜利品。

所以,当感觉铘的目光因我长久沉默而变得有些闪烁起来时,我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抬头朝他看了片刻。随后目光沿着他肩膀往下滑,到他手腕处时,轻轻对他说了句:“你能把衣服解开么。”

这番转折,他毫无防备,因此一怔:“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伤。”

“这有什么可看。”

他神情僵硬,于是我趁虚而入:“只是想看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拒绝我,无论我这番言行看起来有多么突兀和任性。

最终不出我意料,在我继续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慢慢将衣领解了开来。露出他半副光洁健硕的胴体,以及一道自肩膀而下,几乎贯穿大半个身体的伤口。

虽对此有所准备,我仍不免被眼前所见吃了一惊:“那个血族……果然很厉害……”

“他并不是什么问题。”

轻描淡写一句回答,让我在震惊中微微定下心神。

随后抬眼看向他,我用着同刚才一样不动声色的力度,将话题再次轻轻一转:“在我被关进燕归楼之前,我不知你是否觉察到,那个人曾出现过。”

“谁?”

“来自我的世界,我没法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很快明白我指的是谁,所以铘的目光微微一沉:“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特意来告诉我,你是这地方唯一能够帮我回去的人。”

说罢,见铘眉头微蹙,我便继续又道:“我不知道你能怎么帮我,但我知道你很强。曾记得有一次,我见你打通了一个类似空间通道的东西,你用那个东西把我从一个叫赤獳的怪物嘴里救了出来。而这一点,即便是他也做不到,所以,你真的是很强……”

“这又如何?”听完,铘不动声色问。

“因为我至今还没法看出来,你究竟是本就存在于这段历史中的那个你,还是同素和甄一样,是借助了什么逆天的力量于是横空出现在这里的你。但无论你究竟是哪一个你,我想,你的强大应该足以令你洞彻到,当素和甄为了扭转他和我的命运,于是动用了时间的力量之后,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历史,都发生了些怎样的动荡。

譬如那个血族,据我所知,他从未在我原本所知的那段历史里出现过,包括你也是。随着我的到来,那些最初所生成的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近来已经开始扩张成越来越无法令人忽视的一道道口子,它们影响着历史,影响着那些即将发生的未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你一定是明白的。许多原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许多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由此所逐渐产生的连锁反应,在以后会对未来的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作为一个神,难道你一点都不为所动么??”

一口气把话说完,其实我并不期望能马上从这麒麟的口中得到什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