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碎的只是外面那一层龟裂开来的青花夹紫白釉身。
裂开后发现,这瓷原来竟然是做了两层,里面包裹着另外一口瓷,虽乍一眼看去完全没有外面那层的细腻光洁,却通体苍白中透着异彩,并冒着灼灼热气,仿佛刚从窑炉里取出来一般!
说完,喜儿仍是一脸的诧异样,久久不能回神。
但我则立刻明白过来,这口瓷瓶看来真的是具备自我恢复的功能。但无论素和寅还是那时亲手拍碎过它的狐狸,都不知道这一点,这挺让人费解。而仆役所说的那个脸被敲碎的女人,也不知会不会和瓶身上那个女人有关,因为我记得,在我自己的时代,我曾见这瓶身上所画的女人会动。所以即便无关,也必有其怪。
想到这里时,我见喜儿边更换着床单,边絮絮叨叨对我道:“姑娘,纵然姑爷有千般不是,但嫁鸡随鸡,无论怎样,您切莫再惹恼姑爷了。昨日真是吓死喜儿啦,等过几天姑爷消了气让姑娘回来,姑娘可切莫再任性到处乱跑了,这里毕竟比不得自己家,一次一次的被老爷说几句也就算了。这儿即便有寅爷护着您,但总归您嫁的是他弟弟呐,况且庄主身子骨又那么弱……”
说到这儿,见我直直看着她,话音戛然而止。她以为是因她说过了头的缘故,忙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苦着脸道:“看喜儿这张嘴,又在胡说八道,姑娘千万莫怪,喜儿也是为了姑娘……”
“喜儿,你这张嘴的确是喜爱胡说八道,”喜儿的话让我突然心念一动,所以立时这么对她道,“你以为二爷为什么会把我软禁在这里。仅仅只是到处乱跑么?那是因为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当初我那不便与人说起的事。而放眼素和山庄,眼下唯一知晓那些事的人便是你,所以你这丫头,不会是闲时无聊,将这些当做趣事说给别人听了吧?!”
一听我这话,喜儿果然脸色一变,丢开手里床单扑通下跪到地上,两手对着我一阵乱摆:“姑娘!喜儿纵有天大的胆子,哪敢把姑娘的事说与别人听啊!”说完,意识到楼下有人,她忙将嗓子压了压低,随后继续道:“姑娘难道忘了,那位爷最后一次同姑娘见面时曾对喜儿说过,若喜儿丫头嘴巴碎,将他的事说与别人知道,那立即就让喜儿烂了舌头烂了手,从此话说不得,便连事也做不了。虽说那位爷说话总如说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爷的手段,所以,难道喜儿会存心找死不成……”
口口声声那位爷,那位爷。那位爷究竟是谁,喜儿始终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不过由此可以看出,素和甄所暗指的跟燕玄如意曾有过‘丑闻’的神秘人,是一位挺了不得的人物,他随口一句笑话都能让这丫头当真感到害怕,所以我故意又问了句:“看你说的,那位爷难道是个鬼怪不成,说让你烂舌头就真能让你烂?”
“真的是可以的!姑娘忘了他变的那些戏法了么?况且姑娘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还不是也被他那张鬼脸吓得不轻,婢子都佩服姑娘,明明那么害怕,还敢一次次去见他。而且有一次……”
“有一次怎么?”见她说到这里犹豫着把话停顿下来,我立刻追问。
“有一次奴婢看见,他那双眼睛在暗处时能像鬼火似的一闪闪冒光……所以,奴婢真不明白,他到底对姑娘说了些什么,竟会让姑娘对这么一个完全不知底细,模样又极为可怕的人,言听计从的……”
说到这儿,大概意识到自己再次说过了头,喜儿忙噼噼啪啪又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随后没敢继续再说些什么,她匆匆转过身去借着忙碌不再看我。
而她对那位爷的形容,不知怎的让我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暂且勿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会儿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真是那人让如意去偷《万彩集》,那他们两人私底下,不知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关系。
如喜儿所言,‘一次一次’,想必应该不止一次或者两次。
所以,到底是私情,还是有着别的什么原因?
琢磨间,喜儿已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低着头干净利落把床铺整理完毕。
随后欲言又止地想继续跟我说些什么时,管家婆上楼将她领了下去。
随着楼梯被移除的咔咔声响,我重新恢复到一个人的寂静。听见身后风依旧将窗吹的啪啪作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紧跟着一惊,因为毫无防备间,我竟看到了素和甄。
他坐在窗台上看着我,眼里一派透着了然的意味深长。
虽不知他几时上来的,又究竟在那儿待了有多久,但想必刚才我和喜儿的那番交谈,差不多已全都被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下,我就算是全身张满嘴,也是有理说不清的了。
于是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二爷。他没理我,只兀自看着屋里的摆设,然后淡淡说了句:“想来你应该已想起‘那位爷’究竟是谁了,对么娘子。”
第421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七
素和甄的话让我浑身一阵紧绷。
好在反应还算快, 我立刻反问了他一句:“二爷更该关心的,难道不是那口死而复生的瓷么?”
“为何你觉得它比此事更加重要。”
“那口瓷碎裂后竟能自己恢复,并且里面还包裹着一件奇怪之物,难道二爷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
“呵, 如意,”这句话刚一说完,素和甄突然朝我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那碎瓷里显现出来的东西, 就是你家早已失传了多年的变花瓷。所谓窑变无双,甚至外界有传, 你家后来从影青瓷中演变出的映青瓷,便是结合了它的工艺, 于是自成一派,乃至一度称霸天下。如此一目了然之物,你居然仿佛头一次瞧见般轻描淡写一句‘奇怪之物’。所以娘子, 为何我总觉得, 奇怪的不是那口瓷, 而是你。”
说完,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故作镇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后他慢条斯理又问了句:“话说回来,听说你无师自通能做出映青瓷,不知如今手艺可还如当年那般娴熟?”
我摇摇头。
“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要烧出天下第一瓷的女娃儿去哪里了?”
“死了。”
我的实话实说,在素和甄听来,应该是带着另一种含义。所以他淡淡一笑, 跳下窗台走到我身边,朝着房里打量了一圈:“当年你爹为了得到天下第一的名头,使手段嫁祸于我父亲,令他蒙冤落入天牢,至死不曾再得自由。如今换你,不知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嫁入此地,一来便见庄内再无太平。不过,无论你的‘那位爷’究竟是谁,你既不愿说,我总不能硬是迫你,此事早晚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如那具破壳而出的映青瓷,不急这一时。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现在能坦白告诉我。”
“什么事。”
“自小我就知晓,我那位兄长有异于常人之力,虽因此令他身体一贯羸弱,但那天他能独自一人去哨子矿将你救回,原先倒并不让我意外,然而从那之后,他身子的状况一泻千里,乃至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病情恶化的速度。所以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哨子矿里除了我兄长说起的吴庄一事,是否还发生了什么,导致过度耗费了他的元气,却又被他隐瞒着不肯告知与我。”
素和甄的话音始终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这让我看着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才道:“他没有提到过么,吴庄为了给自己弟弟报仇,联手了一些能力强大的妖怪。它们不仅杀了寅大哥带去的那头雪狮,还迫使他打开了哨子矿里那口井,释放出了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寅大哥病情的迅速恶化是否是因那东西所致,但必然是有关联的。”
“井里的东西?”他听后微微一怔,随后眉心蹙起:“那口井里什么也没有。当年我按着阿寅的交代将那两头雪狮领入矿中后,曾往里看过,里面除了地底的风声,一无所有。不过,既然你瞧见了,不妨说说,里头到底关着个什么东西。”
“这……因为当时被他们关着,所以我也没有见到。不过听他们说,吴正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见到了井里的那个东西。”
“这事似乎是越来越有趣了。”听我说完,素和甄兀自朝我又端详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道:“若我不提及阿寅的病,你是否同他一样,永不会将这事告知与我?”
“如果寅大哥想让你知道,他必然早就告诉你,若他不愿,我跟你说了又能怎样。”
“寅大哥,寅大哥。呵,却不知你几时会改口叫我一声夫君?”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猝不及防蓦地一呆。
随即不假思索答道:“二爷一直对我百般防备,也曾口口声声称我更该嫁给你家兄长。从来徒有虚名的一场婚姻,二爷又何必介意我怎么称呼?”
“徒有虚名?”眼波流转,眼前人似笑非笑朝我低垂下来的那张脸,让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倒提醒了我,你我婚姻确实徒有虚名已久。”
“还不算久。”然后我又在匆匆间说错了一句话。
正自懊悔着时,见他淡淡一笑,对我点点头:“倒是几乎忘了,恰逢中秋佳节,虽说晚了些时间,我总该得抽些时间陪陪自己娘子了,你说是不是。”
“既然二爷的兄长病重,二爷难道不更应该是陪伴在他身边么?”
“呵,然而正是他力劝我来此,同你作一对有名有实的夫妻。”
一句话淡淡将我噎了回去。
正哑口无言地定定看着他时,他后退了一步,似乎适时地给了我一点喘息的空间。
“你看,虽然这些年过去,你变了许多,但有一点似乎是永不会变的。”随后他道。
“哪里没变?”
我试图借此转开话头,但没料到却因此令自己落入一个为难熬的境地。
“便是你对他的追随,以及你说起他时的模样。”他答,一边意味深长看着我的眼睛:“多么信赖的一副模样,仿佛他只要一句话,便能令你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但如今你可愿意把你的手递给我么,如意?”
边说,他边朝我伸出他的手。
眼神温和,举止有礼。令我进退维谷之中,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慢慢朝他递了过去。
却在即将碰触到他手的一瞬,被他倏然间冷冷一把甩开:“别来碰我!”
眉宇间充斥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
直把我看得心脏突突一阵乱跳。
登时逃一样迅速往后退去,他见状愣了愣,嘴唇微动,似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然后慢慢吸了口气,他缓和了脸色,眼神却始终直勾勾看着我,过了片刻,似有若无般问了句:“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同。”
我皱了皱眉:“世界上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哪怕你俩长得再想象。”
“所以你就完全忘了对么。”
“忘了什么?”
“当年的一切。”
说罢,他目不转睛看向我,见我毫无反应,遂哂然一笑:“看来的确是忘了。忘了当年是谁一次次偷带着你潜去窑场;忘了是谁手把手教会你如何烧制德化窑白釉;忘了谁酷暑天里硬要同我在窑洞内耗着测炉温;忘了当年是谁戳着我的脸,信誓旦旦说出‘它日我若为瓷王,必定封你为后’这样的傻话。”
素和甄的话,先如平静海面,波澜不兴之时,却骤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猝不及防,前仆后继,一层层朝我汹涌而来,直把我拍呆在当场。
试图想出合适的话来应答时,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轻轻又说了句:“而当年又是谁,竟连一个黄口小儿的傻话也信了,一信便是整整十年,竟会以为替代自己兄长将她娶来,未必是件糟糕之事。”
说完,他看着我,目光复杂莫辨。
而我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束手无策的感觉,因为心底忽因这句话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悲伤。
这着实是一种极其突兀,又极为诡异的感觉。猝然从心底闪现而出,原是朦朦胧胧,然而不出片刻摇身一变,竟化成一把无比尖锐的刺刀,在他说出那些话的瞬间,突然由内而外将我活活剖成了两半。
随后感到有股巨大力量在吞并我身体的知觉。
并试图引导我往前走,就同在哨子矿的幻境中被控制时那样,令我不由自主想往素和甄面前走去,径直走到他面前,随后抬起手,在他略带闪烁的目光中,将手指慢慢朝他那道蹙紧的眉心伸了过去。
最后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我才重新找回到的我的意识,在手指险些违背我意志做出更为难堪的动作之前,我将它们迅速收了回来。
素和甄并没察觉我在这短短瞬间里的无数挣扎。
他不动声色朝我看了片刻,之后,轻吐一口气,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不过,忘了也罢,本就只是时光中匆匆一些掠影而已。往后时间还长,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识点了点头。
做出这回应时,脑子里空落落的,于是丝毫没察觉他在我点头霎那,伸手拔下了我发髻上的簪子。随后一边静静看着发髻松散下来的样子,他一边淡淡对我道:“既然这样,那把衣裳脱了。”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把衣裳给我脱了。”
第二次重复,我终于听得明明白白,因此不假思索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滚。”然后我指了指楼梯口,朝他扬眉。
“滚?”他瞥了我一眼,手指往他那张被我打出血丝的脸上轻轻一擦:“放眼整个素和山庄,还轮不到你说出这个字。”
“那我滚。”
“哈哈!”他忽地朝我放声一笑。
继而手往我方向一探。
意识到不对,我赶紧后退,不料衣袖突然随着我后退动作往下一滑,被他牢牢捉进了手里。再往后一扯,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他用这长长衣袖霍地往我身上卷了过来。
瞬间缠住我的腰,又迅速缠住我试图挣扎的手臂,随后轻轻一转,眨眼间,就像件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把我牢牢裹住,致使我整个上身无法继续动弹。
而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仓皇之极的落网之鱼:“我不同意,你能滚去哪里,娘子?”话音落,他手一松,无动于衷看着我被自己挣扎的力度绊得一个踉跄,随后失去重心,一头跌倒在地上。
落地当口,额头不偏不倚正撞在身旁的桌角上,撞得我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一道似梦非梦的幻境中,见到燕玄如意被素和甄失手推倒在地上的样子。
如那是历史显现,那么是否我这一撞,是终于完成了自己在这段历史中的使命?
一度我带着种庆幸这么以为着。
然而天旋地转般一阵晕眩过后,伴着额头剧烈疼痛和耳朵里嗡嗡轰鸣,我颓然意识到,自己仍还活着,活在这段让我走投无路的历史中。
素和甄在我将面临二次撞击的时候,及时出手,接住了我险些撞地的头颅。
然后他撕开束缚着我上身的衣袖,把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吻住了我的嘴。
我焦躁而愤怒,因为用力咬他嘴唇,也没能令他移开半分。
直至我嘴里尝到了从他嘴唇上渗入的咸腥,一阵发抖后,我没再让自己牙齿继续用力。
而他也终于将脸慢慢抬起,在我直瞪瞪目光中,伸手用他冰冷指尖抚了抚我额头灼灼发烫的伤:“你究竟为什么要嫁进来,如意。既可为了某人盗取传家之宝,何必还要来到此地,突兀打断我们俩兄弟的安宁?”
我咬咬嘴唇没有吭声。
“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真的,我真的会对你好。只要你不做出任何会对你我不利之举。”
我冷哼一声。
他游移在我额头的手指因此顿了顿。
随后目光再次阴沉下来:“但我毕竟和阿寅是不同的,想来你深知这一点。所以,不要逼我更加为难你。”说完,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将我放下:“你且好自为之。”
“所以这地方我是要永远待下去了是么?”见他转身要走,我立即追问了句。
“也许。”他脚步未停,头亦未回:“齐先生说得不错,你是个需要外界之力去给你约束之人。”
“你以为这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是抽掉一层楼梯而已。”
“那你尽可下去试试。”
话音未落,人已踏着楼下仆从闻讯移来的扶梯扬长而去。
我一时气闷。
随手抓过床旁烛台正要往楼下扔去,然而没等用力,动作戛然而止,因为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一阵颤动。
下意识伸手一摸,原来是狐狸给我的那把错金币。
不知怎的,它们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在我衣领内微微颤动,随即我听见有阵细碎得似有若无的铃声,被风吹着从窗外飘了进来。
半掩的窗户由此也微微颤动起来,并慢慢自动往外推开。
当外头那棵大树因此进入我视线时,我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快得几乎要撞出我喉咙。
那棵树上懒懒洋洋斜倚着一个人。
黑发,白衣,碧绿的眼。
烟视媚行一只狐狸精。
第422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八
兀自眯缝着双眼, 狐狸仿佛在欣赏我见到他时那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然后朝我微微一笑:“哦呀,新娘子几时换的新房?”
“怎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算算也不过几天没有见到,却仿佛隔了几年, 我迅速走到窗边,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但话出口时仍有些语无伦次。所以令狐狸再次笑了笑,随后抬起左手,冲着我的方向微微一晃。
手指上依次系着五只铃铛。
铃铛随着他动作有节奏地响动, 于是我怀里那些错金币也跟着一起颤动。忙把它们拽出来细看,我才明白, 原来其中五枚错金币上分别连着根蛛丝般细而透明的线。它们使错金币同狐狸手指上的铃铛维系在一起,但因只在铃声响起一刹才会显露出来, 所以过去从没能发现这一玄机。
“既然有人有心要藏你,原本确实很难找到。”铃声终止后,狐狸轻轻拈了拈铃上细线, 打量着燕归楼淡淡说道。“不过, 由于庄子里有样东西昨夜突兀出现, 干扰了原本布置在庄内的结界, 因此才被我察觉出一丝端倪。”
“那只青花瓶么?”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收回视线,他轻瞥了我一眼:“与之相反,我倒是才发觉,我对你其实知之甚少。素和甄将你关在这儿,是为了你同素和寅的私情么?”
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我不由脸一阵发烫:“你在胡说些什么……”
“素和寅抱病独自一人将你从吴庄手里救回, 若说你跟他没有些什么,当真说不太过去。况且听说你与他从小就交情深厚。”
“先生找到我,原来就是为了和那些丫鬟婆子一样打听这种琐事的么?”
“这倒也不是。”见我脸色阴沉下来,狐狸莞尔一笑,随后正色道:“放眼整个庄子,素和甄若有心是要以关押来罚你,比这儿合适的地方应该多得是,但偏偏选择此处,想来应是有人替他做出的选择。而那个人,亦就是为这庄子布下如此复杂一个结界的人。所以,此人是谁倒也不难猜,毕竟有些特别。听你们庄里人都称呼他……齐先生,是么。”
我点点头。
“很有趣。他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这佛骨的供奉地,莫非是为了防止什么高人来接近你。”
“应该说是为了防妖怪。毕竟我刚被一些跟妖怪联手的人掳走过。”
狐狸笑笑。“你说吴庄兄弟俩么,这件事我有所耳闻,所以对于他所联手的那拨妖怪,倒也是知道一些。它们对那位齐先生来说应该不值一提,更不会大动干戈,以佛骨镇之。”
“听先生的口气,好像对那位齐先生很了解似的。”
“算是认识。”
“先生是妖,齐先生是个懂得驱妖术的。所以先生所说的这种认识,怕是不太妙。”
“确实不太妙,”他目光微闪,径直看着我,“所以显然,他把你安置在这地方,便是用来防备我的。毕竟上次闯入这庄中,虽然自问还算小心,但要彻底瞒过他那双眼,自知也是不太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以我所知,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而言需防我靠近。但你却并不是她,这便让我感到有些费解,他为何要防备我接近你?”
最后这句话出口,几乎让人有点崩溃。
我本以为一路听他说到这里时,他总该意识到我是谁了。毕竟若我不是宝珠,铘又何必要防备他靠近我。
然而他说他费解……
费解他个鬼。
心里暗骂,苦于嘴上没法说什么,我只能目不转睛看着狐狸,无法理解这个一贯聪明狡猾的家伙,为什么现今看待问题会那样保守谨慎。
非得要坚持着眼见才为实么?聪明一世,却又糊涂一时的狐狸……
想到这里时,忽见他眉梢一挑,若有所思看着我的脸轻轻说了句:“刚才见素和甄从这楼里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一愣。随后脸再次一烫,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他倒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从树上摘下片叶子凌空一抖,然后朝窗里扔了过来。
径直落到我脸上,我顺手将它扯落,到手中时叶子却已成了一块手帕。
“擦擦干净,”见我有些茫然,他便指了指自己嘴唇,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立时明白过来。
而尴尬也紧随其后扑面而来,像团火,由脸烧到耳根,让我抬不起头,更不敢正眼看他。于是一边狠狠将嘴唇上的血迹用力擦去,我一边恨恨道:“真是多谢先生了,辛苦在庄子里寻找我的下落,还要关心我脸上干不干净。”
“上回说的那件东西,你可有查出什么端倪来么。”话锋一转,狐狸仿佛没看见我满脸怨念,径直这么问道。
我再次一愣。
遂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指那本记录着窥天镜做法的书。
但刚要回答,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雪狮的咆哮,炸雷似的震得地面微微一阵摇晃。
狐狸因此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紧跟着人影消失,与此同时,我看到老陈牵着雪狮穿过院外那道围墙,一路往这方向缓缓走来。
老陈眼睛不好,雪狮无论怎样总是头动物,所以两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引着谁的路。
经过我窗下时,雪狮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刚才狐狸待的那棵树下抬头朝着空气嗅。老陈见状,伸手往树身上摸了摸,随后转头朝我看来,沙着嗓音对我说了声:“二奶奶日安。”
“日安。”我朝他点点头。一边正想往屋里退去,冷不防听他问我:“先前有谁来过么,二奶奶?”
“二爷来过。”
“除了他以外呢?”
“老陈,你觉得我这地方除了二爷和给我送东西来的丫鬟婆子,还能有谁会来?”
“呵呵……”听我这么说,老陈咧嘴冲我一笑:“二奶奶是自家人,所以我也没必要跟二奶奶说外人话,这二伢儿天生一张感知脏东西的鼻子,无论道行多高的鬼或者妖,只要在它能嗅出气味的范围内经过,无一能瞒过它鼻子。所以老汉我也希望二奶奶不说外人话,若是真看到些什么,还望实话实说的好,免生意外,惹两位庄主不快。”
“既然二伢儿这么厉害,前些天为什么会将我错认作妖怪?”
我的反问令老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约斟酌了下措辞,他缓缓道:“也许二奶奶碰巧那天身上沾染了妖气。”
“那不如你去跟二爷说,我可能是被什么妖怪给附身了,这会儿二伢儿闻到的妖气,大约就是这么回事。”
“二奶奶,”见我这么说,老陈面色沉了沉,兀自又用他那双浑浊老眼看了我片刻,方才再道:“并非老汉不敬,但二奶奶说的话也不无可能。正所谓任其职尽其责,我蒙两位爷厚爱在此任职多年,自当是忠心待之,所以这会儿二伢儿所嗅见的妖气,无论是什么原因所致,我自当是要告知两位爷的。”
“请便。”
说完,不等他再次开口,我毅然往里屋退去。
但心下总有些忐忑,怕这固执的老头不问出个所以然,可能会一直逗留在这里不肯走。
好在没过多久,那雪狮便显得有些烦躁起来,不时扯动着脖子上的锁链,从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低吼。所以又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我听见老陈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拖着雪狮一路离去。
及至脚步声走远,我立刻重新回到窗口,朝外头那棵大树压低嗓子叫了声:
“先生!先生还在么?”
但久久没能得到狐狸的回应。
其实想也知道,若真的没法避免被雪狮这种生物发觉,唯有在它到前及时离开。所以,狐狸应该是早就走了的。只是心里难免失落,因为以他对我的认知,这次丢下我,下次再要见他,又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半是遗憾半焦虑,心情变得越发沉闷。
但正当我无可奈何对着窗外一味发着呆时,一个契机,倒是紧跟着很快来到我眼前。
时值正午,当王婆子和往常一样给我送饭来时,她跟我提了件事。
本是年老持重之人,所以开口之前她似乎考虑了很久一阵,然后终有些忍耐不住,便在朝了我看无数次之后,她对我道:“二奶奶可知道那个看狗人老陈么?”
我点头。
“真不知是他年纪过大,还是那头雪狮年纪大了,竟然刚才老陈跑到二爷面前,说雪狮嗅到二奶奶身上有妖气,怕是被妖怪附身来着。”
“那二爷怎么说?”我没想到老陈真的会直接去跟素和甄说,因此不动声色问她。
她皱皱眉道:“二爷倒没说什么,毕竟老陈是庄主请来的人。不过有一点二爷说了,这些天接连发生那么些大事,雪狮尚且后知后觉,还是再看看比较妥当。”
“所以二爷也觉得我被妖怪附身了么?”我笑问。
“这哪儿可能呀。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听见都觉得可笑,二爷只是照应他是庄主的人,所以有些话不便说得太透。”
“但这样一来,老陈只怕是要更加纠结,先前他已这么对我说过,他觉得我身上有妖气。”
“啥?老陈竟然擅自进院子里来??”
“我以为这是二爷准许的。”
“这怎么可能!再如何,他毕竟是个男子,二奶奶这边又连个丫鬟都没有,即便他年纪大,二爷又怎么可能允他擅自进入二奶奶住的院子。”
说完,目光闪烁朝我看了眼,她轻叹口气:“也是庄主的病让二爷还在气头上,不然怎会这样。”
“确实,我也觉得不妥。若二爷觉得总得有人在这儿看管着,庄子里又不缺丫鬟婆子,哪有让一个男人独自守在这儿的理呢,你说是不是。”
“二奶奶这话说得是。总是家里常年都是由两位年轻爷们主事,没什么经验,兴许是忘了这个道理。一会儿我找二爷去说说,并非婆子多事,但这事真的不妥,不妥……”
这天午后,果然没再见到老陈同以往那样在墙外抽烟。
天黑仍没见他出现时,我想王婆子的话应该是已对素和甄起了作用。毕竟,把我关在这里的意愿并不是来自他的想法,而是铘。
只要铘不干涉,老陈就不会出现。而今天铘也确实不会干涉,因为王婆离开时提到,铘在得知那口美人瓷出现了异状后,便立刻遵照素和寅所托,带着它离开了庄子。
至今都还没回来,所以我想,狐狸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和铘的离开应该不无关联。
所以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等到更敲三下,月上中天,我立刻从衣橱里取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裹系到身上,再拿出梳妆台里的《万彩集》,仔细塞到腰间,用裹带一层层缠好。
确保怎么也不会被人看出后,立刻扯下床单走到楼梯口,我把它一头系牢在围栏上,一头绕在自己手腕。随后用力扯了两把,探过结实度,又再由上而下目测了一下整个高度,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跨下楼梯平台,攀着床单慢慢往下滑去。
这计划盘算了好几天,但实际操作很简单,只需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周围无人看管,一个是自己尽量小心大胆。即可。
素和甄以为用这样的高度能困住我,但是没有绳索的话,床单同样可以当绳子用的不是么。
我不晓得聪明如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楼梯平台到底楼,目测五米左右的距离,而床单两米多长,我身高加上它再被总高度减一下,剩余那点距离直接往下跳,只要我不特别倒霉的话,怎样也不会跳出什么问题。
按理说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正当我信心满满,一路小心并顺利地往下滑,滑到两只手已快要到抓床单末梢的那个位置时,原只是想再测一下剩余距离,但低头往下一看后,眼前所见到的那幕景象,却不禁叫我大吃一惊。
我离地面的距离,不知为什么竟和刚才没有滑落的时候是一样的……
当时以为是自己紧张得两眼发花,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了一遍,两遍,甚至三四遍后,我开始感到手指发硬,后背发凉。
因为每次看下来的结果,始终都是不变的。
距离仍是那点距离,仿佛地面在我滑落的一瞬间,自动往下沉了几米一样。
活见了鬼般的感觉,令我一时脑子停了运转。
只呆呆朝脚下那片遥远又安静的地面看了半晌,随后一激灵,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素和甄一点不担心我能用长得足以当绳索用的床单逃下楼。又为什么,铘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却完全不担心即便狐狸没法找到我,我也能靠自己设法逃出这栋楼。
因为这地方不仅有高僧金身像以及佛骨镇着,屋子本身也有古怪。
它的高度跟我目测出的不一样。
并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因为它的高度——只怕是会变的。
也就是说,每次当我往下滑的时候,我脚下那片地就会像活的一样,自动往下沉。我滑多少,它下沉多少,最终导致即便我已滑到了床单的末梢,但剩余的距离,仍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若这设想是真,那得有多糟糕,永远无法碰触得了的地面,除非我插了翅膀才能从这里飞出去。
然而我毕竟并没有亲眼见到地面下沉,也从没有听见过任何声音能证明地面曾经有过动作,因此也就很难立刻做出判断,眼前的情形究竟是真如我所想的那么诡异,还是我遭遇到了某种诡异的幻觉,有人以此想令我畏缩不前。
所以,该如何才能有效去验证这一切呢?
琢磨着,荡在半空又发了片刻呆后,我总算从慌乱中镇定下来。
随后一把拔下头发上的珠花,用力往下扔了过去。
第423章 青花瓷下 三十九
是幻觉, 还是地板真的是在下沉?只需用能接近它的任何东西印证一下即可。
而珠花坠落一瞬,我的心脏狠狠地一沉。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见那片原本平静的地面, 在珠花刚降落到我脚下这一高度时, 立刻无声无息地往下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