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甄要和我说话,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想他刚才言语中所流露出种种对如意小姐的布满,隐隐让我头皮有些发麻,我不希望这会儿成为他发泄情绪的唯一突破口。但又不好当场拒绝,于是捏了捏汗湿的掌心,我回头看向他问:“你不去照看你大哥么?”
“已让人去找了娄医师。我不是医者,此时在他身边也是无用。”
“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更是让人不安,所以我再度想要往外走,但这当口听见他干净利落说了句:“你能否对阿寅坦白一些。”
我一愣:“坦白什么?”
“坦白地去告诉他,如今的如意,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如意。”
“……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一度以为他和狐狸一样,可能是藉由什么事情察觉到了我这躯壳根本上发生的变化。不过他接着的话,须臾间推翻了我的设想:“否则你怎会忘记,提亲那天,那只作为聘礼的瓷兔由阿寅带给你,对你和他来说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说罢,见我一味看着他,没有旁的任何反应,他便笑了笑问:“这会儿当着我的面,你能说得出来么,如意?”
我慢慢吸了口气。
没法回答这问题,同时也猜不透他为什么突然要在这节骨眼上问起这个问题。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对这问题视若无睹。素和甄见状,哂然一笑:“你果真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遥想当年天真烂漫,那被作为聘礼之一被带到你家的瓷兔,原是当年我与阿寅离开你家时,由你亲手烧制,并亲手交予阿寅,要他在你成年之后带去万彩山庄向你提亲的信物。”
闻言我有些吃惊,但倒并不意外。
原来那只瓷兔并不是素和甄所做,而是素和寅同如意的定情信物。这也就难怪,为什么素和寅在将它交给我的时候,脸上神情会别有深意。
所以,原本的困惑也就变得明朗起来。
为什么明知素和甄对她并无多少感情,如意仍执意要嫁给他;
为什么明明素和寅看起来更为在乎她,她却没有选择他。
很显然,那是因为人们混淆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尤其当另一个还患有重病,那么健康的一个,必然是本能中的不二人选。
想到这里时,我见素和甄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于是忙歉然地朝他笑了笑:“的确是忘记了……”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
又兀自沉默了片刻,他继续说道:“阿寅曾同我讲,这么多年过去,只怕当时年幼的你早已忘了如此幼稚的一个约定。他猜对了。毕竟那时你还太小,多年时光,对一个孩子来说,仿佛是把肆意雕琢的篆刀,既能让你逐渐忘记些什么,也能让你慢慢地改变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当你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追逐阿寅脚步的孩子,那么唯一能让你接受素和家求亲,并嫁给我这个对你来说记忆早已模糊之人的理由,便只剩下一个。”
说到这儿,素和甄有意顿下话音,随后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朝我听得专注的脸静静看了片刻。“这会儿不妨把话说开些,”然后用着轻而笃定的口吻,他缓缓对我道:“坦白而言,我认为你嫁来这里的唯一理由,便是为了替素和与燕玄两家当年那段恩怨,作个彻底的终结。”
说罢,见我对这‘真相’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沉默,他转过身来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看我故作淡定的脸:“不过,假使一切仅仅只是如此,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你是燕玄顺的女儿。然而除此之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与阿寅么?”
“我能瞒着你俩什么?”我问。
“你出嫁之前,万彩山庄曾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曾是你的贴身丫鬟,死因据说是因与人偷情被捉后,不堪忍受私刑之苦,于是投河自尽。但我想你应该清楚得很,那丫鬟的死与你不无关联,否则她死后怎会对你苦苦纠缠,乃至一股煞气剧烈到,竟逼死了那名试图化解她怨气的殓葬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论怎样,总是自己要娶的娘子,我怎能对她一无所知。”
“春燕死前已很久没有服侍过我,二爷凭什么认为她的死会和我有关?”
“我曾告诉过你,昨日你家中有人来访,一则为了告诉我,你我两家一齐入选瓷王堂之事;二则,是为了想要我询问你一声,在你出嫁之时可曾有从家中带出一样不该带出的重要之物。”
“除了我的嫁妆,我不晓得有哪些是不该从家中带出的。况且所有带出家门的物品,每件都是由三姨娘挑选、管事的婆子们整理摆放,如发觉有什么不妥,为什么不先问问她们?”
“你可知那件重要东西究竟是何物么?”
“呵……”我笑笑:“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昨天可有告诉过二爷?”
“是你燕玄家的传家之宝,万彩集。”
“万彩集不见了么?”我立即想起那本被如意偷藏在自己梳妆台里的册子,心脏悄悄跳快两拍:“但如此重要的东西,我爹爹一向将它收藏得非常仔细,我平时连见它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将它随随便便带出家门。”
“我知道你父亲做事一向谨慎,所以也曾听说过,安置那本万彩集的地方,唯有早年过世的宜兰夫人,才知晓那把开启它的钥匙在哪里。所以,它本该是被保管得万无一失的。然而事发后仔细想来,除此之外,万彩山庄中倒还有一个人,可比任何人都有机会接近及得到那把钥匙。”
“谁?”
“那便是三代在你家中做事,自小开始服侍了你父亲整整四十年的李福李总管。”
“既然这样,为什么东西丢失不去找他来问,却偏偏要来问我?”
“李总管的儿子叫李春来,李春来便是春燕的丈夫。”
“二爷想说什么?”
“都道李春来为人憨厚木讷,不善言辞,因此与春燕夫妻关系并不融洽,所以才致使春燕红杏出墙,与别人暗度陈仓。但事实上,凡是熟悉他俩的人都知道,自他俩成亲后,李春来一向对春燕宠爱有加,言听计从。而春燕也同他琴瑟相和,夫唱妇随。所以,春燕背着他与别人暗度陈仓之事,实在是一件令很多人都觉不可思议之事。”
“这同万彩集的失窃有什么关联?”
“春燕与人偷情被抓的那天,正是你爹爹发现万彩集失踪后的第二天。”
“……这应该只是个巧合。”
“巧合么?”听我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后,素和甄淡淡一笑,随后用着同样的口吻,轻描淡写对我说道:“你可知李春来在你出嫁后不久,也已死了。”
“怎么会?生病么?”虽然那男人毫无存在感得令人难以留下什么印象,但记忆中,应是个健康结实的男人。总不见得会猝死,所以一听之下,我未免吃惊。
“和春燕一样,投河自尽而死。”
“他为什么要自尽?”
“因为他自责。”
“自责什么?”
“自责自己对春燕太言听计从,所以利用自己父亲的职务之便,悄悄协助春燕进入库房重地。又因后来得知深锁于库房中的那本万彩集失窃后,自知大祸临头,于是忙在李福的授意下,为了撇清关系卸去自身的过错,找到你父亲出卖了春燕,将一切尽数推在了春燕身上,致使春燕在受尽折磨后含恨自尽。”
“……这么说,其实在寅大哥前来我家提亲之前,我父亲就已经发现万彩集失窃,并已认定春燕是窃书人?”
“没错。”
“他倒隐藏得好。但万彩集是记录燕玄家烧制瓷器众法之书,春燕区区一个丫鬟,窃它有何用,毕竟连拿出去卖钱都是不可能。”
“万彩集对春燕来说的确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她绝不可能为了自己而窃取那本书,更没有胆子去为那本书冒上受死的危险。所以,必然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才会令她从命去做,而且那人必然对春燕许下过绝不会让她为此遭难的承诺,才能令她安心涉险。”
“那个人会事谁。”
“纵观阖府上下,能令这丫头死心塌地地服从指使,并深信此人的承诺必可兑现,那名幕后指使者除了燕玄家当时唯一的继承人如意大小姐,还能是谁?”
“……所以,二爷认为是我让春燕去偷的那本万彩集?”
“它是你家中的东西,原是不该说偷。但若娘子真的知晓它的下落,还望能够坦白告知。”
话音落,我抬头朝素和甄看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原来你是替那位燕玄家的来客,审问我来的,对么。”
“错。我只希望籍着这件事,能向我兄长证实你的不可信。”
“呵呵。”
冷笑声令素和甄瞥了我一眼:“有一件事情我从未对我家兄长说起过。若你心存困惑,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是你与我之间问题的起因。”
“什么事。”
“当初你为逃避相亲而离家出走一事,在整个景德镇被传得沸沸扬扬。都道你逃避相亲是为了与我私定终身,然,真正的原因,想来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与我多年未曾见过面,即便年幼时青梅竹马,岁月也早已让一切变得无比模糊。因此,你怎可能为了一个面目都已在你脑中变得难以想起的人,而以那样蠢笨的方式去同你爹爹决裂。因此,之所以那时甘愿冒险离家出走,你其实只是为了借着那个名头,去逃避一桩不可告人的丑事。”
“什么丑事?”一时忘了说话时要保持三思,我脱口而出。
素和甄旋即沉默下来。
当我由此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时,他朝我淡淡一笑:“年幼时的记忆可以模糊甚至消失,但那件事才过去几个月,你怎的需要来问我?”
说罢,见我不语,他冷冷一笑:“而可惜的是,纵使明眼人都可看出你一身疑点重重,我兄长却仍以近乎放纵之姿态深信着你。一个年幼、又面容几乎无甚姿色可言的孩子,那么多年过去,他仿佛受了蛊惑般对你始终执着,即便明知自己病入膏肓,还异想天开地试图用我来取代他,替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守着你,护着你。如意如意,面对如此一个痴人,若仍有异心,你怎能安心?”
最后那句话,我被素和甄问得一阵发愣,又一阵发怵。
虽然明知他问的并不是我本人,但难免感同身受,同时想到,如果此时换了是燕玄如意本人在场的话,如今这番场景,这对她来说得是生命中多么可怕的一个转折。
尽管听了先前素和甄那番话后,让我感觉如意似乎远不如我所以为的那么简单,甚至以往对她的那些仅有的认知,可能都会随着以后事实的明朗化,而一一被推翻。
但仍是心有戚戚然。
早知道素和甄对如意小姐心存芥蒂,但我没有料到,他对这已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怀疑心竟然这样强烈。而昨天燕玄家的来客,更是将这怀疑给彻底激化,于是,在自己兄长为了救我而使得本就孱弱的病体越发恶化后,此时的素和甄,竟连表面上的和谐也不再愿意继续维持下去,直接就对我说出了他心中的怀疑,乃至对我提出了那么一番直接到□□的质问。
所以,历史中真实的如意小姐,大概也正是因了类似遭遇,于是在这样一种让人窒息的婚姻中生活,直到最终成为他手里牺牲品的么?
想到这里,我立即冷笑一声,反问:“万彩集失窃,究竟窃者是谁无人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二爷怎能仅凭推测而一口咬定是受我指使。所谓丑事,或许连二爷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捕风捉影,试图强加于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我知道二爷向来对这门亲事不屑一顾,但不知竟然厌恶至此,若是二爷觉得这门亲事着实让你勉为其难,不如坦荡行事,直接与我退亲便好,何必要给我平白扣上这些可怕罪名,玷污我的清白?!”
话刚说完,我的下巴被素和甄蓦地扣住。
“退亲?呵,我不会做任何违背阿寅意愿的事情。所以,若要休了你,唯有我兄长亲自开这个口。也所以,如意,我的娘子,能否请你坦白告诉我,那本万彩集究竟在哪儿?以你之身份,若只是想取它来看,只需对你爹说上一句话便可。之所以要偷偷将它窃盗身边,无非是因为想要看它的,是另有他人。所以,那个能令你不顾一切为他做出这等事情的人,又究竟是谁?若能坦言告知,自是最好,我想那足以令阿寅从此对你死心,也可就此退亲。你觉得如何?”
说得倒是轻巧,算盘也打得很好,只是:“若我一样也说不出来呢?”我问。
“那我唯有效仿你爹爹对待春燕之举。”
“你要对我动私刑?”
“我不可能对自己妻子做出这样的事,那有辱我素和家的门庭。”
“那你打算怎么个效仿法?”
他笑笑没有回答,只回过头,对着房门方向淡淡说了句:“来人,带二奶奶去燕归楼。从今日开始,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意打扰,她着实需要独自一人清静清静。”
第419章 青花瓷下 三十五
去往燕归楼的路,途经圈养雪狮的地方。
没等走近就能听见一阵阵闷雷似的哀鸣从那方向传来,如泣如诉,想必, 那头巨兽正在哀悼它那再也回不来的同伴。但旁人听着会感到非常可怕,所以王婆子一脸苍白,原本面容严肃地在轿边对我说些什么,后来索性跟在轿夫边上, 半步不敢离开。
而她究竟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 因为一路上我都在盘算着一些问题。
现在看来,目前是有三拨人想得到《万彩集》。
一拨是那位钦差大人陆晚庭。如今可以明白了, 他把屠雪娇安插在燕玄家试图寻找到的东西,既然如屠雪娇所言,曾经唯一能掌握开启它钥匙的人是宜兰夫人, 那么那件东西一定是《万彩集》。另一拨则是那个跟如意传出‘丑闻’的神秘人。第三拨, 就是狐狸了。虽然他没有直接言名他我要找的就是那本《万彩集》, 但既然是本册子, 而且言语中点明春燕是因为偷它而死,那么除了《万彩集》,也不可能会是其它。
又因狐狸说过,有人将它比做天书,并且里面记载着当年烧制出窥天镜的人,所亲笔书写的那种特别瓷器的烧制方法。这也就难怪无论是人或者妖怪,都会对它倍感兴趣。
说到底,这三拨人最终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窥天镜。
传说窥天镜能上通天庭,下知古今。不知这些人得到它,是想用它做出些什么大事来。正琢磨得入神时,轿子停下,一旁传来王婆子微松了口气的话音:“二奶奶,燕归楼到了,二奶奶请进去吧。”
燕归楼位于素和山庄西南角,孤孤单单一座上了年纪的两层楼房,道道围墙令它远离主宅,所以安静异常。
原本它应是过去那些未出阁小姐们的闺楼,但素和家已三代没有生出过女孩,因此闺楼也就名存实亡。一度曾被素和甄的祖母改做佛堂使用,所以进门就能见到一尊金佛摆放在客堂的正中间。而自她过世后,这里就一直被闲置着,因此扑面一股长久无人的阴冷。
好在每天总有人清扫整理,环境倒还整洁干净,因此先前看到喜儿一路朝我追来,远远看着我哭时,原本我还觉得她过于多愁善感了。
这不过只是软禁而已。
素和甄以为能以此让我坦白交代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得这么简单而自信。想当初春燕被打成那样都没有招供出任何东西,他凭什么会觉得软禁比皮肉之苦更有作用?
可是当婆子把我领上楼,转身离开后,我才感觉到有那么点不对劲。
他们把通向底楼的楼梯拆掉了。
曾在网上看过这么一种说法,说古人为了让闺阁千金做到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在闺楼里做一道可拆式样的楼梯,无论拆卸或者组合都很方便,平时有人要上来,只要把楼梯移过来往关节处一扣就好,一旦人走,只需把楼梯一移,楼阁就成了一道空中监狱。
这座‘空中监狱’让我跟底楼相差了至少六七米的距离。
那可真是不妙。
本以为□□是被限定在院落以内,没想到竟然是二楼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无疑这不是软禁,而是被□□了。并且要逃离这样的监狱,比我原想的难度要大了许多。
六七米距离,说高不高,但说低却也并不是个安全度很高的低。于是趴在楼梯口暗自盘算着时,忽听见楼下门板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铘。
他走到楼梯处抬头看了看我,清冷的目光让我微微松了口气。
本以为花园里的事之后,跟他独处会尴尬,好在并没有。又心知他来这里肯定不是为放我走,所以拍了拍楼板,我直接了当问他:“你仍然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更好么?”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至少你不会死。”
“素和甄派你来这儿监管我么?”
“不是。但他让你待在此地,却是我的提议。”
“你?”这回答真是出人意料,不由一愣:“……为什么?”
“因为眼下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已经不再安全。”
“……什么意思?”
“我知道碧落早已在你到达万彩山庄之前,就和你见过面。所以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以他的能耐,他始终没法感知到你宝珠魂魄的存在。”
“是的。但既然这会儿你问到我,那么这件事看来应该是和你有关的了?”
“没错。在你真正脱离他的掌控之前,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但如今,虽说至今那妖狐还不见踪影,但迟早,我在这儿所做的一些手脚,会对他不再起到任何作用。况且今日素和寅做了件让我颇为费解之事,若那事是因你而起,或许那妖狐真的也快要到的了,唯有将你转到此地,一则可保你性命,二则继续为我拖延一些时间。”
这番话最初听得我有点困惑。
他说狐狸至今不见踪影。可我还曾以为狐狸那天晚上来到这里时,他俩至少是知道彼此存在的。然而从他话来看,他甚至都不知道狐狸曾经进入过山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再仔细一琢磨,我突然有点醒悟过来。
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如果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我作为宝珠的存在感就会越强,最终能让狐狸感觉到我的存在。所以,为了杜绝这个可能性的发生,铘在素和山庄里做了某种手脚,也就是昨天那些妖怪指的结界。
它不仅让妖怪们需要借助人类尸体才能进入山庄,也从某种程度上压制了狐狸对我真实身份的感知。
然而不料,狐狸仍是为了那本万彩集而设法进到山庄,或许铘在这里已让他感觉到我就在附近某处,所以虽然他并不能因此就感觉到我的存在,但却反而利用了铘的结界,让铘没能察觉他的到来。
于是,他俩一个是知道我的存在,但不知道狐狸就在这儿;一个是知道铘在这里,但没法感觉到我的存在。而我就像在两只不同时段的蜘蛛所编织的同一张网里,现状十分悲惨。
想到这里,我问他:“所以你提议素和甄把我关在这里,就是为了继续对那人隐瞒住我的存在么。”
“没错。”
“只不过换栋房子而已,你觉得这对他能有什么用处?”
“户外有白泽看守,户内有前朝高僧的金身坐镇,你说有没有用处。”
金身……
原来摆在楼下那尊佛像,并不是普普通通的镀金泥菩萨,而是真真实实高僧的肉身。
但即便这样,狐狸就会轻易被干扰到么?我不信。
他是个不管不顾起来,连神都可以抗衡的妖怪,怎么会被人类尸体所制成的肉身佛,就轻易压制。即便那个人类是个能耐再大的得道高僧,又怎么可能大得过狐狸?
正这么想着时,就见铘眉梢轻挑,朝我冷冷一笑:“金身内部有一样东西,想必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东西?”
“法门寺内的佛指舍利,你总该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
“而素和家这尊金佛内所供的,便是另一枚。”
原来如此……
这来头可就大了。
法门寺的佛指舍利,听说是释迦摩尼的手指。它是释迦牟尼圆寂二百年后,由称霸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为弘扬佛法,把舍利分载于几万个宝函,由僧众分送世界各地的。
没想到其中一件真品,竟然会在素和家。
当下我忍不住立刻问道:“为什么素和家会有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是被分送到各地寺庙里的么?普通老百姓怎么有资格……”
“等你知晓素和甄究竟是什么一个身份,你自然就明白他为什么有资格拥有它。”
“大天尊者么?”
话刚脱口而出,铘望着我的目光突然骤地一凌:“你刚才说什么?”
我立时沉默。
“你怎么会知晓他就是大天尊者?”他见状目光发沉,随之话音愈发严厉起来,“哨子矿内是否曾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宝珠?为什么矿内尸横遍地,却没有半点血迹?”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眉心蹙紧,进一步追问:“而这是否与素和寅病情的突然恶化,及他毁去那口青花瓷的举动,有所关联?”
“我只是在哨子矿里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在铘没有对我的沉默产生出更多剖析前,我立即回答。
铘所见到的哨子矿和我见到的不一样,这一定是素和寅做的手脚。而素和寅从对铘的信任到突然对他有所隐瞒,以及铘对素和寅在矿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的异常关心,这些都让我隐隐感觉,有些东西我不能对铘实话实说。素和寅刻意要对铘隐瞒的东西,没准可能是对我有益:“所以听你提到素和甄的身份,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
“梦?”他的目光不置可否:“什么梦?”
于是我把哨子矿里那场梦简单跟他说了一遍。
边说边看着他的脸,但那张刀刻似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听我带着点叹息说起,最后素和甄被梵天珠连累遭到天罚,所以这大概也就是我此刻会在这里的原因时,才见他目光微微一动,对我道:“这些都是你梦见的?”
“没错。”
“那你如何看待这个梦。”
“我想……那应该是你主人的某段记忆,在我被绑架到哨子矿时受到的惊吓,所以被无意中激发了出来。”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所以每次不得不用‘你主人’来代替,而每次说起时,总能见到铘眉心微微一蹙,显见是听得不太舒坦。
“那为何吴庄会失去记忆?”然后他问。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不由一愣:“吴庄失忆了?”
“当我追寻你们去往那座矿中时,就见他独自一人在遍布尸体的矿洞内站着,状似神游,茫然不知所已。当被问及发生了什么,则言语中懵懵懂懂,全都不知所云。他完全不知自己手下那些石工是怎么死的,更不知自己曾经绑架过你。”
“……或许是他怕以后会遭到素和家的惩戒,所以在装傻?”
“呵,你是在替素和寅隐瞒些什么对么,宝珠?”
“我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素和寅病入膏肓,竟敢只身一人去哨子矿救你,并还能从哨子矿那么多人的手中将你救出,你如何解释这数十人死于一人之手的奇迹?”
“他当时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模样,而且那些人也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是谁?”
“是吴庄为了报复素和家两兄弟,所以找来的妖怪。”
“然而素和寅却竟能从妖怪的手中把你带走,这听起来,岂不是更加匪夷所思。”
我语塞。
“而你对此始终就没感到一丁点的不可思议,对么?想想这一点,着实也是个匪夷所思。”
“……当时的情形,我没有考虑那么多。”
“是么,”他于是对我笑了笑:“即便如此,那么后来你们又是如何回到素和山庄的?问及看门人,既浑浑噩噩不知素和寅是几时出的门,亦没见他几时带着你回转,但突然间,你俩就已回到山庄内,这又该如何解释,宝珠?”
这问题让我没法再继续随意回答,所以我只能安静地看了看他。
“你解释不出来,因为你早已知道,素和寅并不是个普通人。并且你觉得,替他对我隐瞒,或许能对你有所好处。”
说罢,见我下意识慢慢往屋内缩进去,他后退一步径直看着我,用目光制止了我对他话语的逃避:“但他病入膏肓是真的,所以替他隐瞒,对你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我确实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亲眼见到他在矿洞里以一人之力对抗了许多吴庄找来的妖怪。但我坦白对你说这些又能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会因此帮我离开这里吗?”
“不会。”他坦白得着实让人气馁。
“所以你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我干脆利落往后一缩,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没有吭声。
或许看出我沉默的坚决,于是脚步慢慢往外走去,但刚到门外,忽地停顿下来,他觉察到我的视线霍然抬头,朝窗台边窥望着他的我扫了一眼。
之后他并没开口,但他要对我说的话,却清清楚楚随着他清冷眼神传进了我的耳膜:“对于过去,你丢了记忆,我不同你计较。但你记着,有我在这儿守着一天,那妖狐休想再将你从我手里带走。”
第420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六
铘一再向我清楚表达出他要把我留在这时代的坚持。
不容任何抗拒的坚持。
仿佛若是狐狸真的没能在这个时代、在我被杀前认出我来, 那我就真的永远也无法回去,而狐狸也就永远也不会在未来和我相遇。
所以铘走后,我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一个素和甄,那还好, 毕竟他跟我那么疏离,我总能找到时间和机会从这里逃出去。然而有个铘,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在这山庄里的一举一动, 绝不可能逃得出他的眼睛。又再加上这屋子里的佛指舍利,显然对狐狸来说是有影响的, 这样的话,我哪里还能有机会再见到狐狸?
每每想到这里时, 我躁动不安,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刻飞离这座建筑。
却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因为不仅下楼有困难, 楼外还有人看守着。
最初几天, 总是会被看管得最为严谨一些, 况且我有过出逃过的黑历史, 所以虽然抽掉了楼梯,素和甄仍是在院墙外布置了人手。而那负责看守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喂养雪狮的老陈。
常能在窗前看到老陈坐在墙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枝似的手里捻着一串栓雪狮的粗链子。
我听那些妖怪把雪狮称作白泽。
白泽是山海经里的神兽,没人真见过它们具体长什么样, 所以若真的长得又像狮子又像狗,倒也无可非议。老陈却是个谜。如果雪狮真是传说中的神兽,那他又会是什么样一号人物,能驯养这种不属于凡间的生物。
或许他并不是个凡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假如我在哨子矿见到的那一幕真是梵天珠的记忆,那么素和甄这个曾经的佛界中的高管,如今找个会驯养神兽的神人过来帮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这就更奠定了我在这地方无法轻举妄动。
况且,即便能躲得过老陈的视线,又怎么能瞒过铘的眼睛。
于是只能苦苦捱着。
所幸在我提出要把我那口陪嫁来的梳妆台转放到这里时,素和甄没有拒绝,毕竟燕归楼上没有安置这么件对女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而一等他们将这件沉重家具运来,我立刻翻开夹层检查了一遍,确认《万彩集》好好在里面保存着,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早就对此心存疑惑了,为什么尽管很多神人都在寻找这本册子,但无人能察觉它就在这口梳妆台里。所以虽然它如今近在咫尺,我仍是把它安放在原处,毕竟能瞒过人不稀奇,而能令妖怪也洞察不了它的存在,我想,这梳妆台一定是有着什么玄机。
而就在我耐下心继续在这楼里掰着手指度日如年时,几天之后,庄子里出了件事。
这天是中秋。
虽因素和寅的病令素和甄几乎把这节日给忘了,但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做月饼,总归是代代留下的老传统。夜里更是开了几桌酒席,被素和甄拿来赏了下人,这就形成了主人这里冷冷清清,仆人住处热热闹闹的奇特对比。
老陈虽没去前院跟着众人一同吃饭喝酒,不过自有人送来酒菜和月饼。
不管他到底是人还是非人,酒精的作用都是一样的,两壶下去,他径直在墙角下躺倒,不出片刻鼾声震天,所以也就没能听见,这天夜里的雪狮似乎有点格外的躁动。
自从它的伴侣死在哨子矿后,它就总有些烦躁不安,但原本只是独自在圈养它的地方发出闷闷的哀哼,这天夜里,它却发出似野猫发情时从嗓子眼里憋出的那种怪声。
可是它的体积和喉咙比野猫大得多,所以那种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来,自然就更为怪异和可怕得多。一阵阵撕心裂肺,阴气沉沉,直把我听得毛骨悚然之时,月上中天,更敲三下,突然间窗外风声呼呼,像是大雨前的阵头风似的,把窗户吹的咯咯一阵响。
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后,忙走过去想将它关紧,却在抬头一瞬,看到那天我同陆晚亭会面的房子,失火了。
熊熊一把烈火。
火势惊人,却并没有波及附近建筑,只像有灵性般盯着那栋房熊熊燃烧,惊得那半边院落里大呼小叫,混乱之极。
随即就见一群人在匆匆来到燕归楼。
拍醒老陈后,他当即一跳而起,抓起手里链子就往关着雪狮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群人则留在了燕归楼,楼里楼外,守得戒备森严,仿佛庄里来了强盗般如临大敌。
至凌晨时分,火势终于被破灭,宅子里逐渐安静下来。
到了天亮,守在楼里的人逐渐散去,喜儿也得以被派至楼上。
她是过来替我收拾房间的。一见到我,她险些又要哭出来。我只能安抚了她几句,随后问起那栋楼失火的事,她一听立刻来了劲,当即绘声绘色对我说道:
昨夜有察看火烛的仆役经过那栋屋子时,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遂疑心是哪个丫鬟仆人在里面偷偷做什么‘好事’,他立刻提着灯进门察看。谁知一圈看下来,并无半点人影。所以想,大概是耗子吧,于是正要关门离去时,突然听见里屋中再次悉悉索索一阵响,然后突然看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趴在地上,从屋里慢慢爬了出来。
仆役原以为是丫鬟在装神弄鬼,所以当即喝斥了一声,并举起手中灯笼朝那女人径直照了过去。但当他一眼看清女人那张脸后,登时给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手里的灯立刻往外落荒而逃。
火灾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屋门边的垂帘,帘子燃起熊熊烈火,把一栋房子烧了个干净。
所以后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那仆役为了逃避责罚,他赌咒发誓说,他真的亲眼见到屋子里有个女人爬出来,而且那女人一张脸血肉模糊,就像是被砸碎了之后用浆糊拼凑起来的。
必定是鬼,否则,哪有人的脸毁成这样,还能活着的。
不仅如此,那屋里还发生了另一件怪事。
当凌晨火终于被扑灭时,那间屋子已被烧得只剩下一片废墟。然而就在人们听了仆役的话,匆匆往废墟里去寻找那个惹他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时,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的迹象,却找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因完好无损,所以它在那一片黑糊糊的废墟堆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它就是那只本被素和寅打碎了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昨天明明它被砸得支离破碎,然而当人们今早把它从废墟中抱出时,除了一片片被高温烧出的龟裂纹,那瓶子完好无损,仿佛从没被砸碎过。亦或者,这屋里存有另一件跟昨天那只一模一样的瓶子,就如同这山庄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
但当人们将它小心摆放到地上,预备将此事告知素和甄时,这瓶子又发生了件怪事。
它再度碎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