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平静的水面被激起一层皱褶,轻轻在飞机身下那道圆弧处流淌而过,发出嘶啦啦一阵电流样的声音。几秒钟后,站在离它几百米远的我突然感到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微微划过一阵刺痛。

那东西居然真的是电流么……

它波及面竟然那么广,离这么远都可以感觉到它分散在空气里的能量,那如果直面同它冲撞到一起,会怎么样……

沉思间,原本站在我身后的铘忽然走到我身前,手一伸在我脸上轻轻一掠:“摄妖的结界设在了妖精的老巢,难怪你不惜打破四大家族同血族订下的契约,将血族的秘密贩卖出去,殷。”

第354章 血食者三

短短一番话,被铘说得漠然且直接。

换做别人可能立时会有所不快,但殷先生的神色并未见有任何变化,或者说,在铘说着那番话时,他注意力根本没在话的内容上,而是在我的脸上,因为当铘手指掠过我的脸,从而在一瞬间消除了我皮肤上刺痛时,我能明显感觉到殷先生那双白色瞳孔微微动了动。

然后抬起手杖,在铘转身朝车门处走去时,往他面前轻轻一横:“你以为此次交易是我一人擅自同你们定下的么,麒麟?”

“还有谁。”铘站定脚步朝他看了一眼。

殷先生没有回答,因为之前还在几百米远地方站着的狐狸,这会儿人已坐在了他身旁那道车窗上,左臂皮肤边缘一圈似乎缠着什么东西,雾气般忽隐忽现,被他往车窗上随手一敲,嘶啦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斯祁家,白家,稽荒家。没有他们的一致首肯,想来殷先生是绝不会轻易同血族过不去的,您说……”

话刚说到这儿,殷先生身旁的夏氲突然身子一斜,一声不吭朝地板上倒了下去。

开车的司机同样也是。

落地双目紧闭,全然没了意识,见状狐狸眉梢轻轻一挑,继续道:“您说,我说得可对,殷先生?”

殷先生笑了笑:“说得是。”

“啧,真难得见到四大家族会对同一件事这么上心。不过,换做是我,只怕这次也会做出相同的举措来,毕竟这东西已销声匿迹好几百年,现今卷土重来,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匪夷。更叵测的是阵中那些人的死法……”说到这儿,狐狸那双碧绿色眸子朝着殷先生轻瞥一眼:“讲到这个,碧落有一个问题有点想不明白,望先生解答。”

“什么事。”

“之前那段录像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弄到的?这结界如果连先生您都尚且无法自由进出,那到底是谁能够毫发无损地进到里边,为先生取到了那段录像?”

“它是由机内网络传发出来的。”

“机内?”这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因此狐狸目光闪了闪,问:“这么说机内还有活人?”

“活人?呵,这一点倒是有些难说。”

“怎么讲?”

“当日这架飞机的确是准备飞往纽约,但名义上是为了某个峰会,实则另有其它目的。”

“目的是什么?”

似乎从狐狸的话音里感觉到了他眼中那抹兴味盎然的神情,殷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只将自己一双眼定定对着他的方向,沉默片刻,随后笑笑道:“我想,虽然无霜城被毁后你就同那些人再无瓜葛,但毕竟身旁还有着无法彻底切去的东西,所以,你或多或少应该仍是知道一些关于血族的境况,是不是这样,碧落?”

“先生指的是他们内部势力的割据和动荡么。”

“没错。”

“呵,已经动荡了几百年,也因此沉寂了几百年,但最近,显然似乎是有些张扬了起来。”

“无霜城崩裂后他们群龙无首,原本野心极强一族人,势力割据是必然的。这一点实乃是拜你和梵天珠所赐,碧落,也勿怪他们始终存着亡你之心。”

“先生过奖了。”

“但真正的冲突应是最近才刚刚开始的,在那之前,尽管被分割作几股势力,彼此相互觊觎着,但他们从未直接产生过这么明显且强硬的对立。”

“为了红老板的缘故么?”

“看来你知晓得还挺明白。”

“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唤醒赤獳,利用花娘子试图带走我家这个笨蛋掌柜的,不就是为了设法复活红老板。但是,赤獳一出,刹被封印在三界外的力量就会更加薄弱,所以,他们此举莫非是真的要铁了心背叛他们的王么。”

“没错。”

“既然如此,刹的亲信势必不会听之任之。”

“正因为刹的亲信中也出了背叛者,所以才演变成目前血族内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的亲信中也出了背叛者?”闻言狐狸目光微闪,轻轻甩了甩尾巴。

“是不是有点意外。”

“那是自然。想那些人,都是从洪荒时期就开始追随血罗刹的老东西,当年血罗刹被禁锢在灵山的时候他们尚且没有背弃他,短短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出了这档子事?”

“呵,因为有个人前阵子突然回了血族,所以打破了原先还算平衡安稳的局面。”

“哪个人。”

“我猜你应该见过他。至少……他曾经来见过你。”

“你说的是他。”说到这里,狐狸不再吭声,只回过头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这么说起来,他还欠着我一笔房子的维修费。”

“你欠得他更多,碧落。”

闻言轻轻一笑,狐狸挑了挑眉:“这么说起来,他终于是觉得自己比刹更胜任那把王座了是么。”

“没错。”

“所以他需要红老板辅佐他,以压制刹身边其他党羽的反戈。”

“对。”

“哦呀……”简单的回答令狐狸轻轻挠了挠下巴,过了片刻把身上滑落的毛毯往上提了提,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这样一来,这鬼地方仍这么安静,倒真叫我有些好奇了。”

“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其实血族内部早在一年前开始就已相当动荡,最近这些时日尤其。所以,为以防最终出现同族间自相残杀的局面,两周前他们族有人寻到我这里,试图要我集合四大家族的力量,去牵制住那股新势力在此人的带领下继续扩张。”

“所以这架飞机明着去纽约开会,实则是你们送他去同四大家族协商?”

“是的。为安全和隐蔽起见,用了人类的飞机,并由族中一位较为特别的人专程护送,便是想瞒过血族人的眼睛。但没想到,中途还是出现了意外。”

“但这意外却又不像是血族人搞的。”

“对。”

“那么究竟会是谁。”

“这便是我希望你能交予我的答案。同时,也想借助二位的力量,替我打开这道结界的屏障,以让我知晓一下,那个从飞机内部将录像发出来的人到底是谁。而他在这两周内除了发送这段录像,就再无任何动静,所以眼下他究竟是死是活,同样也是我想解开的一桩谜题。”

“但这结界很特别,连近身也难,勿论打开它。殷先生,刚才我在近处见到有几具骨骸躺在结界边缘,所处位置看上去应是个破阵法位,想必,他们都是先生在找我们之前请来一试的高人吧。”

“是。大悲寺藏经楼里特意请出的。”

“佛门之法须由佛门之人来破,先生的想法倒是完全没错。况且大悲寺藏经楼的那几个老和尚,的确是……啧啧……”

“可惜远不是这道结界的对手。”

“这样的话,先生怎会想到我们这些同佛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走兽。”

“几百年时间把你变得这样‘谦逊’了么,碧落。”说完,见狐狸但笑不语,殷先生那双苍白色眸子轻轻一闪,转向铘所站的位置:“原还是有些担心的,但刚才你化解阵法余波所用的方式,应是出自佛门金刚般若密宗,所以我想,他们对你的传说应该不是以讹传讹。麒麟,你原是出自佛门,可对。所以肉身可化舍利,并被区区一根锁麒麟抑制至今,无怨无悔,并不遗余力以麒麟火普度世间迷失苍生,皆因锁麒麟的制造并拥有者,在佛门中地位显赫。”

“我出自哪里,以你那双‘亡眼’自然不难辨识,何须多问。”

“便是想请麒麟真君出手,以佛法破阵。”

“呵,”一句话出口,铘回过头朝着他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助你们这些妖孽。”

“既然认可我同碧落的交易,并跟随碧落一同来此,真君难道不是心存了协助的念头么?”

“有这道阵法在,便是不同。佛门中人出手,必是对你们这些妖类施以制裁,既是天意,我又怎会横加干涉。”

“当年无霜城一夜间分崩离析,不正是因了真君横加干涉的缘故么。”

说罢,眼见铘眼里骤地凝起一道暗光,他淡淡一笑,紧跟着道:“自然,真君的确可罔顾我等妖孽间的琐事,但真君有没有仔细想过,一则,你我谁都无从知晓阵法所设之人究竟是谁;二则,佛法慈悲,断不可能以这样残忍的手法了结无辜者性命,飞机中纵然有我等这样的妖孽在,但更多的是完全不知情的人类,所以,怎会在没有驱离走无辜者之前,就妄下杀手?因此……”

“因此什么。”等了片刻不见他继续往下说,铘朝他看了一眼。

“因此,真君难道不好奇么,这样一个能够布下佛门大阵,又手段极其凶残之人,究竟会是谁。而他以这种杀鸡却用牛刀屠的方式,又究竟是为了向我们这些旁观者,说明些什么。”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殷。”

“什么事?”

“破阵虽易,但阵法破开后可能随之而出现的状况,任谁也是无法预知和控制的。”

“这一点自然想过,否则,我何必冒着同血族全族中人反目成仇之险,与你们做出这样一笔交易。”

“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风起,把我吹得在车里猛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头顶那道车盖像被撕裂了似的发出咔啷啷一阵巨响,紧跟着脱离车身朝上直飞而起,随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我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被铘一把提起朝着车外腾空飞了出去。

飞到半空,又笔直飞到了前方那家飞机停驻的地方,速度之快,直至他揽着我的腰停顿在离飞机近百米高的空中时,我还没从刚才突变的状况中反应过来。

直到手腕上突然被他张嘴咬了一口,才猛一下清醒,条件反射地想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却被他稍一施力反抓得更紧。继而手指穿过我绕在手腕上的锁麒麟,他握住了我的手,说也神奇,锁麒麟上那些原本静止不动的碎骨刚一碰到他皮肤,就立刻有了生命般自动往他手指上缠绕过去,将他这只手同我的手牢牢缠到一起后,喀拉拉一阵响,带动我和他的手臂一起往下指了过去。

径直指向地下那架飞机中心点的位置,他低头将含在嘴里的我的血一口喷出,在它坠落瞬间,将我的手再度抓紧,凌空划出一道暗红色的轨迹。

轨迹蜿蜒出一个‘令’字。

随即脱离我手指朝下坠落,我正要顺着它落下痕迹往下看,不料身子一沉,铘竟一声不吭揽着我也朝下直坠了过去!

坠落的速度极快,好像坐云霄飞车那种突然跌宕的感觉。气流压得我胸口一阵难受,忙想闭上眼,可是匆匆一瞥间,我突然身子一僵全然无法动弹,因为我看到铘的背后突然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四周啸叫的风声里紧盯着我看。

急速划过的气流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仿佛她周围一圈的空气都是静止的,那些从她细长脖子背后垂挂下来的长发静静悬在铘的肩膀上,黏糊糊,湿漉漉。但铘对此毫无觉察,只一心朝下看着,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我在那个瞬间,脸上因无助和慌乱而急剧生出的种种变化。

我原是想提醒他身后那个女人的存在的。

可是气流压迫住了我的喉咙,让我一点声音也没法发出来,也没法挪动身子,因为我一只手被他紧箍着,另一只手则因锁麒麟和他的力量而同他的手紧缠在一起,没法分开。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这当口她张开嘴朝我慢慢发出阵这样奇怪的声音,念经似的。

然后身子猛地一震,铘带着我在急速而下的俯冲中停顿了下来,落到那驾飞机上,但其后传递来的感觉,却并非是金属。

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脚下踩着什么东西。但没能往下看,因为铘背后那个女人始终紧盯着我,叫我完全挪不开自己的眼睛。随后那些东西开始拉起我的腿,一只只坚硬得如同爪子样的东西,抓着我的裤管和脚踝,以一种异样巨大的力量试图把我从铘的怀里拽下去。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这时候铘背后的那个女人再次朝我发出阵念经似的怪声,随后头微微一沉,消失在了他身后的空气里。

紧跟着就听见一阵哭声突然由四面八方轻轻传了过来。

冷冰冰,阴恻恻,风似的盘旋在我和铘的周围,兜转数圈,遂化作一张张青灰色的脸,漂浮在距离我俩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边面无表情地哭泣着,一边不停蠕动着它们乌黑的嘴唇,朝着我俩低低咕哝:“成佛啊……苦啊……成佛啊……南无阿弥啊……苦啊……”

第355章 血食者四

细细的声音不停回响在耳边,此起彼伏,速度快得就像无数虫子在耳朵里爬。

跟这感觉完全一样的还有那些正从机体内不断冲出来的爪子。

仅仅只是眨了下眼的工夫,它们就把我和铘团团围困在其间。这么多苍白枯槁的爪子,冰冷坚硬,看上去像鸡爪又不是鸡爪,因为它们跟人的手一样有着五根指头。但跟冻鸡爪一样,所有指头全都佝偻在一起,并以最长那根指作为着力点,勾着我俩的裤子和衣服一路往上攀爬,速度快得像飞。

其中有些穿透了我衣料破损的地方,把我抓得一阵阵剧痛,但铘就像没感觉似的,静静看着四周那些哭泣的人脸,身子一动不动,任由那些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了我俩的全身,再朝着头部方向迅速聚拢过来。

期间我几次想要挣扎,但他没有允许。

因此最初我强迫自己忍耐了阵,直到其中一只爪子突然伸到了我嘴上,差点塞进我嘴里,我就再也没能忍住。当即猛一抬手,我一把朝着铘胸口狠推了过去,想要挣开他的束缚从那些蜂拥而来的爪子间脱逃出去,没想到就在这时,铘突然一松手,朝着我额头上用力一点,随后冷冷低喝了一声:“无!”

话音刚落,我周围那些爪子竟然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导致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出机身外,幸而被铘一把拉住,重新将我拽回到他身边:“虚妄而已,你这双眼睛看得太多,险些因此掉进八相恶狱,届时,任谁也没法把你带出来了。”

“……什么八相恶狱……”刚问完,就看到一张脸无声无息朝我靠近了过来。我本能地朝后一缩,原以为铘会像对付刚才那些爪子一样把这张脸也撵走,但他没有,只是用他那双微闪着磷光的眼睛朝它瞥了一眼,随后道:“好好看看。你现在看到的,才是这道结界的真实样貌,它叫普慈莲华度,七七四十九朵金莲组成它的根基,妙法莲华相,一度是妖精的地狱。所以相比之下,那些妖孽更喜欢把它称做八相恶狱。”

他在说着这番话的时候,那张挨近我的脸像被火烫着了似的颤抖了下,然后紧盯着我的脸咧了咧嘴,没有往后退,但好歹没有继续往前。

这让我得以壮起胆子仔细朝它看了一眼,随即发现它后面开着朵莲花。

但完全不像铘所说是什么金莲。

它看起来黑漆漆的,花瓣盛放,花芯和花瓣边缘微透着点血一样的色泽,乍一看好像块生了锈的铁。

茎部则跟我面前这张脸的头发是连接在一起的。或者说,头就是它的根,飞扬着的头发是它的根须。这发现让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不久我再度发现,不止这颗头颅,周围所有环绕在飞机边上的那些哭泣着的头颅,背后无不盛开着一朵锈铁似的莲花。

头颅哭泣得越厉害、神情越痛苦,那些花就开得越张扬,四周的空间就变得越发昏暗……这就是铘所谓的普慈莲华度的真实样貌么?我实在无法把它们跟铘的描述联系到一起,明明无论是他所形容的也好,光听名字也罢,怎么都应该是一派祥和灿烂的景象,可是现实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倒还是妖精们对它的称法更为贴切。

八相恶狱,当真是一片极恶地狱般的萧杀景象。

“轰!”

就在我紧盯着那些头颅看着的时候,突然它们燃烧了起来,连同它们身后的莲花,由内而外自燃出一道道碧绿色火光。

熊熊的火焰几乎舔到我脸,但很快收缩了回去,带着那些尖叫起来的头颅一路退后,不出片刻我眼前所有一切便仿佛从未出现般荡然无存。但与此同时,距离飞机几十米开外,那片天和地之间,却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长达数十米高的细缝。

细缝里慢慢走进一道人影,身上毯子一碰到结界里的空气,立即风化般碎成一片粉尘,但粉尘没有落地也没有消失,而是静静围绕在他身周,好像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长衫,飘飘摇摇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朝着飞机方向走了过来:“千脸化百面,百面作八相。所谓极悲,极痴,极恶,极伤,极怨,极怒,极衰,极妄。八刑八相,皆在此间,啧,好一个八相恶狱。你觉得怎样,殷先生?”

说罢一回头,对着细缝方向抬了抬手,遂见那道缝隙霍地扩张开来,显出外面豁然开朗一片明晃晃的世界。

殷先生在那道裂缝外面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听见狐狸这么问,他没有进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只从衣袋内取出副墨镜架到了鼻梁上,然后提起手中那根杖,朝着飞机方向轻轻点了点。

这当口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我身下这驾飞机忽然嗡的声通体一颤,继而从引擎里发出了轰隆隆的鸣响声。“飞机要开了??”见状我忙问,却也不知道究竟是该问铘还是狐狸。

而他们俩谁也没有回答我。

倒是离我几十米远的殷先生,应是听见了我的问话,所以抬头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笑。然后收回手杖将脸重新转到狐狸的方向,道:“两周前,我们刚发现到它的时候,它也是这个样子。引擎没关,里头的灯也亮着,舱门上的警告灯显示有人试图破门而出,但最终没有成功。所以,你开门的时候要小心点,碧落,我不确定那人是否依旧还在门边待着。”

他的话音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虽离他那么远,我在引擎的吵杂声里仍是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正要探头朝下看向狐狸,听见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我建议你把她也带上。”

“为什么。”狐狸回头问。

“因为我猜里头存在着一些只有她能见到的东西。”

“你猜?”

“八相恶狱里的‘极乐手’,只有我这双眼睛能够瞧见,但她刚才却瞧见了,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并由此引导麒麟驱散了它们。这一点,你跟那头麒麟能做到么?”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他再度笑了笑:“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你选择留在她身边,这一点总该心知肚明。看,我并不想把她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但既然你在这件事中间,她跟着你好歹还安全些,这一点那头麒麟显然比你明白得多,不是么。”

话音未落,狐狸旋身而起一把将我抱住,没等我回过神,已带着我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有那么一瞬我感到铘试图阻止,但沉默片刻,他也跟着跳落到地上,随后伸手对着机舱门轻一弹指,就听里面嘭嘭几声爆裂般的声音响起,紧跟着,那道厚重的门缓缓朝下降落,自动滑出里头一道金属悬梯,亦露出里面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

通道内灯光忽明忽暗,隐约可辨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见状,狐狸伸手搭在悬梯上轻轻按了按,随后回头望向裂纹处的殷先生,若有所思道:“那个血族之人是谁。”

“突然感兴趣了么?”殷先生笑笑。

“我感觉不到有血族存在的迹象。”

“她叫艾丽丝。”

“是她?”闻言目光微微一闪,狐狸怔了怔。因此原本似乎仍要继续说些什么,但嘴唇轻轻一抿,他转身便跳上了悬梯。随即抬腿便要朝上登入机舱,却被铘一伸手,突然无声而迅速地将他挡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通道里飒的声喷出一团白气。

冰冷刺骨,伴随着一股浓得冲人口鼻的恶臭,直熏得我当场无法控制地呕吐了起来。

吐畅快了,才总算能勉强直起腰,再次抬头朝上看,却被上方那道机舱门内赫然出现的一幕景象,恶心得差点再次呕吐起来。

那是一具全身高度腐烂的尸体。

应是在刚才一霎那被那股白气给冲出来的,它斜躺在悬梯上方,被一根安全带紧扣在一把断裂了的应急椅上。还算工整的制服显示出它是飞机内一名空姐,原本曼妙的身材是早就看不出的了,这具尸体内一点血液也没有,所以通体泛着糜烂的蜡黄色和脂肪分解出的水光。大部分肌肉和脂肪组织已经被蛆和细菌吞噬殆尽,剩下的一些勉强伴着骨骼维持它在应急椅上的坐姿,同那件美丽的玫红色制服一对比,显现出一种鲜明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突兀。

“呵,她这是在跟谁说着话呢。”就在我充满恶心却又不由自主强迫自己紧盯着那具尸体看的时候,狐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

显然他的注意力跟我集中的地方是不在一个点上的。

经他这一说,我才发觉到,这名空姐死之前的确是在跟谁说着话。她脸上残存部分留下了她死前一瞬所做出的表情,很惊恐、焦急、并在极力试图向谁表达着些什么。且边说边将手指着自己的前方,正因为这样,所以这条手臂在她被冲撞而出时断成了两截,断掉的部分随着楼梯咕噜噜一阵滚到我脚下,见状我下意识朝后退了退,正要绕开它跑到狐狸身后,却又忍不住朝它多看了一眼。

这一瞥间,却看到那只断手里似乎握着样什么东西。

“狐狸……”见状我正想指给狐狸看,他人已到了那具尸体边,轻轻一跃跳过它身躯进了机舱,转过身再次朝它看了一眼:“有衣服,也有皮,跟录像里做出那些事儿的应该不是同一个。”

“这手法应更像是血族做的。”也朝那尸体再次瞥了一眼,铘道。

“你说艾丽丝?”狐狸挑了挑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

“艾丽丝有那么高么?”

这句话,看似狐狸问得莫名其妙,但仔细看看这尸体抬头的角度,倒是不难理解。

爱丽丝是个小小的小个子姑娘,即便当时这个空姐是坐着,跟她说话时头的角度也应该差不多是持平的,不会仰得这么高,所以当时跟她说话的人不太会是艾丽丝。

那么,难道是她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时被艾丽丝袭击了?

但艾丽丝这么做的目的会是什么。

既然她到这里来是希望能殷先生他们合作的,又怎么会袭击他们飞机上的乘务员,而且还是在飞机里隐藏着另外一个可怕杀手的情况下。

“走了,小白。”胡思乱想中,冷不防听见狐狸叫了我一声,我忙一边答应一边搭着悬梯准备往上走。

但走不到两步忍不住又退了回去,低头对着地上那只手看了一阵,内心挣扎半天,还是按捺不住一股好奇从裤兜里摸出张纸币,伸到那只手里将握在它里面那样东西使劲掏了出来。

然后在地上蹭掉黏连在上面的腐烂物,我把它举起来回头对着机舱方向道:“狐狸,你看,这是什么?”

狐狸没有回答。

大概就在我掏着这样东西的时候,他跟铘已经先行进入了机舱的客舱内,发动机隆隆轰鸣声掩盖了我的声音,他自然是听不见我在这地方叫他。

“殷先生……”当即转身,我将那东西朝身后那道裂缝方向扬了扬,因为直觉这东西可能会引起殷先生的兴趣。

但没想到裂缝外竟空无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殷先生已先行离开了,偌大一片空间一时只剩下我和眼前这架巨大的飞机,突如起来的空旷和孤独感一下子像张巨大的罩子朝我身上压了过来,脑里一瞬掠过刚才这地方我所看到的一切,不由微微一寒,忙不再多想一把将那东西连同纸币一起揣进裤兜里,然后匆匆踏上悬梯,几步登到机舱门口鼓起勇气跳过地上那具尸体,忍着扑面而来一股更为强烈的恶臭,我朝着客舱里叫了一声:“狐狸!!”

狐狸仍旧没有回答,因为正前方客舱内笔直一条走道,中间空无一人,两旁则除了座椅只有座椅。没见到狐狸和铘,也没有我在视频里看到过的那些可怕的尸体。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已经到了更前面的客舱里么?

寻思着,我对着前面通道尽头那处被帷幔分隔开来的地方呆看了阵,正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忽然我听见边上传来一阵铃铛的声响:“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很耳熟的铃铛声,跟我之前在梦里听到过的那种铜铃声一模一样。

但飞机里怎么会突然传来这种声音……

一时觉得脖子有点僵硬,但还是忍耐着,慢慢转过头朝铃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眼看到一只巴掌大的暗黄色铜铃在走道角落的舷窗上挂着,我松了口气。

还好,真的是只铜铃,如果没有那事情就棘手了,不过……飞机舷窗上挂个铜铃是做什么用……它又不是风铃,声音也远没有风铃那么好听。

而且机舱里没有风,它又是靠什么发出响声……

这么一想,我呼吸再次紧迫起来。果然人不能多想,越想越出问题,何况眼前这一幕还真的有问题。

问题最大的根源不仅是这铃铛无风而响。

因为就在它再次发出一阵脆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铃铛下面根本就没有那种可以敲响它的晃珠。它是个空壳。

一只只有空壳的,在没有风的环境下发出当啷当啷响声的铜铃。

是不是我又见鬼了……

一边想我一边慢慢朝后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退进身后的客舱内。

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那道客舱的正中间,这段过程那铃铛始终在反复敲响着,直到我的脚步因一个女人突然发出的怪异声音停止,方才戛然停止。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那个女人就站在我边上,用眼角看起来整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像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副样子。这个被铘警告过我、让我别去想到她的女人,要说不去想到她,其实还真的很难。因为她总是突然间就在我身边出现了,一边对着我发出这种模仿铜铃的声响,一边慢慢朝我靠近过来。

这次又是如此,而我身边无论狐狸还是铘一个都不在。

见鬼……飞机就这么点大,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而这个女人的声音又不小,他们怎么会一点都听不见……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眼见她离我越来越近,而我两只脚就想被冻住了似的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就在这时忽然我身后那道帷幔背后传来阵男人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那声音跟飞机的引擎声几乎是融合在一起的。

但自它一出现,那女人就立刻朝后退了开去,然后越来越远,嘴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直到她一瞬消失在我边上那排座椅背后,我刚要回头,却猛地感觉到身后有样东西正从帷幔背后慢慢爬行出来。

一边爬,一边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好像条蛇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

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我感到那东西慢慢爬到我身边,把它的身体贴到了我小腿上。

有那么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它就这么紧紧贴着我,一动不动。

这感觉和四周越发显得刺鼻的腐臭让我在这冰冷的机舱里汗出如浆。又那么僵立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当感觉到那东西沙沙的呼吸声在朝上慢慢移动过来的时候,我迅速低头朝它看了一眼。

随即吃了一惊。

因为那东西不是我所以为的蛇,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是个人。

一个有着兼具东西方血统,因而美得有点不太真实的男人,却全身赤裸,像条蛇一样爬在地上,仰头用他那双蓝得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

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打赌我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就在我盯着他的脸努力想回想起些什么的时候,他一扭身离开我身边朝前爬了过去。

连动作竟也像是条蛇似的,倏的几滑就从我身边爬到了客舱最前方一道墙角前。然后直起半个身体朝那道墙上按了几下,墙壁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个柜子。

冰箱柜子。

只是断了很久电的缘故,冰箱里的冷气早就没了,所以才一开门就有几条虫子迅速从里面的食品袋里爬了出来。

他对着那些虫子看了一阵,随后伸手进去从里头抓出一只塑料袋。

袋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液体,乌黑色的,带着一点点的红,表面浮着一层微微蠕动的蛆虫。

他似乎完全没看见那些虫子的存在,在对着它看了片刻之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道近乎扭曲的神情,随后一把将它撕开,没带半点迟疑就把那袋混杂着蛆虫的黑色液体朝嘴里倒了进去。

第356章 血食者五

我看得差点吐出来。

男人听见我反胃的声音,回头瞥我一眼,然后捏了捏空袋子,斜过头问我:“你希望我吃它,还是吃你。”

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声带被撕裂了似的。

这声音让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半天才从发硬的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朝他边上那道舱门指了指:“你……如果饿了,可以从那里出去,找吃的……”

“出去?”他听后朝我笑了下,牙齿粘着暗红色的浆液,丝丝缕缕,让我忍不住再一阵反胃。“我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法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你叫我怎么出去。倒是你……”说到这里,他丢开手里的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个停顿,摇摇晃晃朝我的方向走近了几步:“你怎么进来的,这鬼地方结界强的很,你是……你……”话没说完,他突然停顿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低下头仔细朝我打量了一眼。

“原来是你。”过了会儿他瞳孔微微一缩,道。

惊惶一度让我忘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赤裸的身体,因为他那双目光也好像蛇的眼睛意义昂,盯得人不由自主的一动不动朝他看。

看着看着,我发觉他那双瞳孔上好像蒙了层膜一样的东西。

黏糊一层,虽然透明,但让他自信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有点吃力,所以多看了几眼后,我总觉得那双眼睛有种随时会落下来微信,便正要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突然意识到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正把他的手朝我慢慢伸过来。

我急忙再次往后退。

直到背碰着了身后的帷幔,匆匆转身一把将它拉开,试图朝里面爬去,但一眼看到里头景象,不由立刻站定脚步,只觉得后背心猛一整发冷,一时不知究竟是该进还是该退。

我本以为狐狸和铘就在里面,

但错了。那里面的确是间后舱,但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且是个巨大的黑窟窿,因为里面原本跟潜藏一样的全都被腐蚀了,锈迹遍布,无论椅子还是地板,明明很多东西都不是不容易生锈或者被腐蚀的,却全都变形腐化,在不大的空间内扭曲凹陷,形成一团窟窿般的状态。

那些锈甚至直达地板以下,致使整条走道上全是坑洞,洞内充斥着嘶嘶作响的交流电声。但跟前舱一样,依旧不见任何一具尸体,除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交杂着铁锈味的浓浓腐臭。

“呵呵……”呆站了片刻后,听见身后响起那男人的笑声,沙哑得像刀子在钢锉上锉:“你看上去很吃惊,宝珠。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再次吃了一惊。

迅速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却见到他原本直立着的身子突然一阵扭曲,然后眼睛用力郑大,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我脸上长着样多么可怕的东四似的。过了片刻,他头一低一把将自己的脸捂住,使劲揉了几下,随后从指缝里发出阵野兽一样的咆哮声:“把灯关掉……快把这些该死的灯给我关掉!!”

我没有理他。

趁着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自己脸上,且身子因某种痛苦歪斜到一边的时候,我急忙用着最快的速度穿过走道,径直朝着我刚才进来的那道舱门外冲了过去。几步跑到那道舱门前,正要出去,脚步却再次硬生生顿住。

因为我发现我刚才进来时所经过的一切地方全都不见了……

那条狭窄的过道,那句空姐的尸体,那道通往飞机外的悬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我身后那个被帷幔阻隔着的后舱一模一样的环境,这情形让我腿一阵发软,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让自己高高举起的拳头在舱门边缘用力砸了一下。

我想我明白这男人刚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说他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法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原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无谓八相恶狱,不仅作用在这架飞机的外面,也包括它的里面。

但为什么狐狸和铘都没有提到这一点?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