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的确也只有紫禁城的风水布局才能压得住它这刚煞之气,也难怪多年都觅不到它的行踪。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托老佛爷的福,也是个缘分。所以臣也为老佛爷同它结个缘,给老佛爷您瞧瞧,这不动明王大天印的奥妙之处究竟是在哪里。”
说罢,碧落从腰间取出一串手链样物什,轻轻摆到那枚不动明王大天印的边上。
不出片刻,就在印章原本透明的身体内,突然涌起一道道仿佛发须般的银线。细密交错,层层叠加,不多会儿就充斥了整块印章,并由此令它发出咔咔几声脆响,转眼,自里头裂了开来!
“先生……”见状慈禧不由吃惊地叫了他一声:“印章坏了!”
碧落笑了笑:“老佛爷勿慌,它们本是一体的,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不动明王大天印。须知单独分开,它便是失控的煞物,而合二为一,它才是能保得老佛爷吉祥安泰的圣物。”说着,将那开裂的印章轻轻拿起,摆到那串骨质链子上轻轻一抖,随之嗤的声响,那枚印章彻底分裂了开来,化成一团雾气般的东西,在屋外透入的阳光中闪闪烁烁,无声无息盖到了链子上,亦在慈禧一眨不眨的眼皮子底下,同那链子融合在了一起。
直至那层光泽闪烁的雾气彻底消失,碧落才收起链子,将它放入原先摆放印章的那只盒子,然后将它盖紧了,递到慈禧面前:“请老佛爷务必将它放在乾清宫正北御道下压上三天三夜,随后取出,摆入孝哲皇后棺椁内,并盖在她的腹上,此后,那血鲛珠必将无法再利用她前来宫中作祟。老佛爷从此便可安心了。”
辞别西太后出紫禁城,头顶灼热的阳光刺得碧落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他费了点劲才让自己那只之前碰过大天印的手停止颤抖,随后在神武门前那片被阳光蒸腾而起的血腥中放下轿帘,将身子坐了坐直。
神武门这一战死伤一万八千余人,在他此生所面对的无数战役中,应该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但这一战役本是不该存在的,于是这些死亡的数字便是横生而出的罪孽。
所幸历史并未因此有所改动,否则必将引出天谴尾随其后。
思忖着,掀开轿帘朝窗外天空看了一眼,那片天很蓝,明澈得没有一丝云彩。
他松手坐回身子轻吸了口气,随即闻到一缕淡淡的烟味自身后飘了过来。
一同飘来的还有一道沙沙的嗓音:“碧落,你当真为了那梵天珠费尽心机。”
碧落笑了笑:“殷先生。”
“怡亲王一死,大清气数必如泄洪般褪去,气髓也将立显。想你这数千年来由此收集到手的这类东西,该有八件了吧。”
“加上此次,应为九件。”
“九件……呵,看来你果真如你当日所言,要重塑她的金身了……因此而牺牲了一众仆从,不可惜么?”
再度一笑,碧落没有吭声。
一支细长烟杆由此而从他身后慢慢探出,在他面前缭绕出一道浅蓝色的烟,沿着他轮廓缓缓一阵盘旋:“不如还是带着那九件东西随我一同返回无霜城。刹可惦念得你紧,很多人……亦惦念得你紧。”
“惦念我?还是惦念着要我回去用那梵天珠的元神解了他的封印,令无霜重显于世。”
“两者皆有之。”
“殷先生倒是实诚。”
“并非实诚,而是我不想看你再为那点愧疚而继续糟蹋你的能力。碧落,坦白告诉我,昨日你究竟以什么方式召唤了那头麒麟王。”
“帝道之剑,赤霄。”
“现在剑身如何。”
“具毁。”
“那你的身子又如何?”
闻言碧落再度沉默。
随即将头侧到一边,试图伸手将一旁窗帘再度掀开,突然面色煞白将手狠狠朝窗框上拍了过去。
轿身因此一阵震荡,而他那只手却似凝固般停留在窗框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身后沙哑话音再度响起,伴着又一阵蓝烟,轻轻飘至碧落面前。
他张了张嘴想回答,但额头突兀一道冷汗渗出,随后扑的声从椅上直跌了下去,蜷缩在轿内霎那间化作一头毛色雪白的九尾银狐。
与此同时轿身轰的声下沉到地上。
眼见四个轿夫摇摇欲坠也要在人群中跌倒,那支烟杆自窗内探出,再挑着窗帘轻轻放下,朝那窗框上轻轻一敲。
那轿子立时忽地又起,同时吱吱嘎嘎朝前继续走动起来。
而空空的座椅上显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一身灰袍,修长手指内拈着支银灰色修长的烟杆,往脚下那团银狐身上轻轻敲了敲:“孽缘……”
话音落,俯身将它抱起,放在膝上在它柔软毛皮上轻轻一掠。便见手指间腾然而起一道红光,如火焰般灼灼燃烧,随着他手指的拂动朝银狐体内慢慢渗入,直至完全消失。
片刻银狐那双紧闭着的眼动了动,慢慢睁了开来。
却似心不甘情不愿。
望着面前此人微一龇牙,遂抬头用它那双碧绿色眸子朝他冷冷一瞥。
随即纵身而起,仰头一声长啸,转眼自那轿中消失不见。
第298章 画情五十
得知载静出事的消息时,朱珠正在园里剪着牡丹。
牡丹是为庆贺她阿玛平安归来而备的,一朵朵红得像午后斜阳的脸。
她小心修剪着它们多余的枝叶,然后听见小莲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传了过来。
“小姐,老爷回来了。他说怡亲王因谋反之名而被定了死罪……”然后听见她小心翼翼道。
手中剪刀连着牡丹枝剪在了朱珠手指上。
顷刻间血顺着花枝一滴滴淌下来,朱珠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愣愣捏着那枝花站在原地。过了会儿转过身,望向被那些血吓傻了的小莲,笑了笑:“那天我不该同他道别的,这一道别,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
“几时行刑。”
“……三……三日后……”说罢,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帕子急急跑到朱珠边上要将她手指包扎起来。
却被她轻轻甩开:“给我备轿。”
从刑部大牢内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朱珠沿着长长的台阶朝下走了两步,忽觉眼前一阵发黑,于是搭着腿缓缓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这两天里她去过婉清格格的住处,也去过了大公主府,试图同她俩商议,能否请她们帮忙去向西太后求情,求她赦免载静的死罪。
但在布尔察查氏家被告之,婉清格格已再度被送去了法兰西。
而大公主则坦然告诉她这样一句话:“朱珠,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一回载静身上的事情天大地大,大得谁牵扯上都得株连问罪,你还是回去吧。”
唯一能求助的两个人,一瞬全都回避了开来,仿佛一切已是命里注定。
所以最后她只能来到刑部大牢。
想同载静见上一面,想从他眼中看出这一趟灾难究竟是否还有避开的可能。
还想告诉他,此时她怕得全身发冷,因为她不愿万念俱灰……
所以哪怕仅仅只是同他握上一会儿手也是好的……她急需有他那份力量的支持,以包容和支撑她面对眼下的这一切。
可是无论怎么恳求,无论给出多少金银,门内看守始终不肯放行。
并最终不顾她的身份将她从牢里撵了出去。
最后不得不从门内一步步退出时,朱珠突然间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支撑着她奔波于这些地方,并在天牢内不惜抛头露面、费劲口舌同那些陌生人交涉的力气,在得知探监无望后,一瞬间从她体内泄了出去。
她抱着膝盖傻了般坐在台阶上,任由人来人往朝着她看着,议论纷纷。
一动不动,因不知她究竟还能再往哪里去,究竟还能再做些什么。
直到发觉人群里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朝她看。
那是个年轻男人。
她不晓得那是谁,但他似乎认识她,所以一路而来他始终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朝她看着。
后来她终于知晓了他是谁。
因为在他一路经过她身边,被两旁士兵押进天牢时,她听见不远处那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道:“唷,那不就是正蓝旗旗主的儿子察哈尔莫非么。”
“他也被拘?神武门的事儿没听说他参与啊……”
“咳,株连……”
“噢……株连……”
“察哈尔莫非!”当下朱珠霍地站起几步奔到他面前,不顾边上士兵阻拦一把抓住了他衣裳,厉声道:“为什么八旗要集众叛乱!为什么要炮轰神武门!为什么要妄图逼宫!你们为什么要以此害得怡亲王遭受此等牵连?!!!!”
一叠声问话,莫非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也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根本答不上来。
直到朱珠被那些士兵强行推开,才低头朝她微微一笑,随后一边继续往天牢内走去,一边回头看着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轻轻说了句:“呵,斯祁姑娘,回去告诉那位碧落先生,八旗殉道但凡有一个被活着入土,此后,必定让他悔不当初。”
说罢,人影进入门内消失不见。
留朱珠在原地呆呆站着,完全没听懂他这番话的意思,也完全不懂他死到临头缘何这种表情。
只在片刻后身子突然微微一颤,随后抬头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用力咬了咬嘴唇:“碧落先生……碧先生……”
碧落在房中望着一幅画。
每次他望着这幅画时,他手指间总会变得很烫,烫得随手一展,便能烧了萃文院那片宅子。
但每次总是盯着这幅画一动不动,痴了般无法离开。
他不知自己缘何会这样失去自制。
或许因为它总是令他想起过去?
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男装打扮,自以为是地踏入了他的地盘。
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即便他曾想如撕毁这幅画般,将她的身影和她声音,从他心里头一点点撕裂开来。
却最终无论画还是记忆,他都无法将之撕去。
所以他只能选择这样静静朝它望着,自将它从萃文院内窃来那天开始。
日复一日。
也同时静静等着。
只待画中那人终有一天醒转过来。
即便她因此怒声骂他也好,拔剑当胸一剑朝他刺来也罢,她终于还是回来了,终于还是清清楚楚地忆起他的一切来了……而不是在望着他的时候,眼中清清楚楚映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令她爱得刻骨铭心,并为此可付出一切的男人……
想着,伸出手朝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孔上慢慢抚了过去。
却在离它咫尺间的距离停顿了下来。
随后抬头朝窗外望去,对着外头轻轻吹了口气。
外头那片院子因此而荡起了一股风。
风从正前方的大门处掠过,大门于是吱嘎声打了开来,显出站在外面那道一身素衣的身影。
像个苍白的鬼魂般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憔悴得几乎不堪一击,却又尽可能挺拔地站着,面对着突然开启的那道大门,呆呆扬着她的右手。
想是正要拍门时门却突然自动开启,将她给惊到了,然后稍一犹豫,又立即果断地提起裙摆朝着门里走了进来。
“宝珠……”他因此而微微一笑。
手抬起,院子里便再度吹起一阵风,吹得她素白的裙摆霍然飞起,吹得她斜绾在脑后的长发倏地滑落了下来,随着她慌乱的眼神在她身后一阵飘荡。
她再度被惊到了。
四下环顾东看西看,像只受惊而警惕的猫儿一样。
这令他不由自主慢慢踱到了窗边,靠在一旁盯牢了她那张没戴面具的脸,随后将手一收,将那道原本敞开着的房门紧紧闭合了起来:“宝珠……”
朱珠在院子中间站了很久。
风把她裙摆和头发吹得很乱,这令她一度有些无措。
但很快发现这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以往那些仆从,那些美丽得一个个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家丁,这会儿从大门一路至内,她一个也没见到,就连门房里那名小厮也不见踪影,不由让她疑惑,这一宅子的人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是另外寻了新屋,全都搬走了么……
想到这里不由眉心一蹙。正为此惴惴不安间,抬头一望,恰好望见对面屋内那道静立在窗前的身影。
这才稍许定了定心,随后整整衣服和头发慢慢走了过去,走到门前抬手往门上拍了拍,轻声道:“碧先生在么?”
“姑娘一人至此,不知有什么要事?”
屋内传出碧落的话音,清冷一如他那双碧绿的眸子。
朱珠犹豫了阵,道:“想同先生说几句话,不知先生现在可方便?”
“呵……方便倒是方便,可惜此处今日除了在下再无旁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请回吧。”
“朱珠在门外说话便可。”
“姑娘想说什么?”
淡淡一句话问出,朱珠原先一肚子脱口欲出的话,却反因此蓦地咔在了喉中。
她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来到提督府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她自是不敢想象他所指之苦,究竟是怎样一种苦。
而无论怎样的苦,在经历几百年的煎熬后又究竟会演变成怎样一种滋味?她更是无法想象。
所以她迟疑了。
说,还是不说?
看着面前那道门,她低头用力吸了两口气,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随后笑了笑,道:“朱珠一是前来谢谢碧先生。”
“谢我什么?”
“多谢先生那日在神武门前及时出手,令两位太后和皇上得以避过如此可怕一场浩劫,也令我阿玛得以生还。”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想先生这一年来,不仅救了朱珠兄长之命,还救了朱珠,亦救了朱珠的父亲……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先生如此浩大这一番恩情,却叫朱珠今生今世究竟能够以何为报?”
说罢,跪下身恭恭敬敬朝着门里磕了三个响头。
门里因此而沉默了片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缓缓踱到门前停下,隔着那道门板轻轻问了句:“那么二是什么。”
“二来……”两字出口,朱珠再度迟疑了阵。
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快得几乎连往下继续说的力气都要完全失去了。
但随即抬头望见了空中那片渐渐变得灰暗的天色,遂咬咬牙,一鼓作气道:“二来,听阿玛说,此次八旗集众叛乱,杀入皇城,欲行逼宫,之所以会如此,皆是因为听信传闻,说被老佛爷扣留在瀛台那一干八旗旗主子嗣,以及怡亲王,将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老佛爷问斩,于是逼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先生,仔细想想,此事无论怎样都是同怡亲王没有半点瓜葛的,还望先生明鉴,并能因此而向老佛爷进言,说服她三思而后行,不要错杀无辜,以免铸成大错。待到日后查明究竟是谁放出那样蛊惑人心的风声,挑衅君臣间关系,为祸朝廷,害死无辜……那时候,必应对真凶进行严惩!”
一口气将话说完,屋内再度一片寂静。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便听里头传出轻轻一声笑:“真凶……呵,朱珠,你凭什么认为八旗叛乱同怡亲王必然没有半点关系?又凭什么相信,那蛊惑人心的风声必不是他为了混淆旁人视线,于是刻意而为?”
“若是他真要谋反,先帝爷刚刚归天那会儿便可反,何必等到一切都已成定局。”
“或许时机未到。”
“难道眼下便是好时机?被困于瀛台,本就如笼中之鸟,此时策反无异于拼死一击,不成功便成仁,更甚将因此博得一身骂名。敢问先生,他缘何要这么做,缘何以此来冒险,又缘何要押上自己的命来冒此险??有句话叫逼上梁山,王爷根本就未到这等地步,为何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面前那扇门猛地一开,显出里头碧落那张目色冰冷的脸。
他低头冷冷朝她望着,随后手朝她轻轻一指,她立刻身不由己朝后直跌了出去。
连滚带爬跌出十来步远的距离,方才停住,她躺在地上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强忍着没吭声,在他紧跟着从屋中跨出的脚步声中,支起身怔怔望向他:“我说错什么了,先生?”
碧落笑笑,摇摇头:“你没说错什么,朱珠。”
“那先生为何这样动怒。”
“因为我曾警告过你,千万莫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
“先生……人命关天,他明日一早便要伏法,难道要朱珠在这种时候还因着先生的忌讳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死,都不能在此为他开口伸冤一句吗??”
“伸冤可去刑部,”闻言碧落蹲下声,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你看我可是刑部?”
朱珠别开脸。
眼中一瞬闪过一丝怒气,按捺住了,苦笑道:“先生一句话在老佛爷面前胜过万人,万万人。朱珠此刻不来向先生伸冤,找旁人却又能有任何用处……”
“你要我为他去同西太后老佛爷求情。”
“是的……”
“那老佛爷若因此而动怒,将我也一同治罪,你待如何?”
问完,见朱珠不语,不由轻轻一笑:“呵……朱珠,你太不知好歹。我既已将你阿玛救了下来,难道连你心上之人也一并要去救出,并且,还得为此担上欺君之险?”
淡淡一句话,问得朱珠哑口无言。
一时完全不知该作何回答,只下意识用力抓着身下的土,全身便如浸在冰水中一般瑟瑟发抖。
的确,她的确不知好歹。
神武门一战守城军队死去一万人,独留她阿玛一人存活,皆因那时碧落带着天降麒麟及时赶到,从阎王手中抢得他一命。
今日她竟为救载静一命以言词激他相助,漫说骂她不知好歹,便是说她恩将仇报,也是应该。
只是……只是眼下一切迫在眉睫。
一条命,一份恩情……
一个死死不愿放手,一个万钧重于泰山。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脑中因此而剧痛起来,她直愣愣看着面前碧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幽光闪烁的眼睛。
看得双眼发涨,但是哭不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从嘴中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见状碧落伸出手,将她抓在土中的手指一把握起,看了看上面被泥土刮开的伤口。
然后将它们从他掌心中抛了开来:“时辰不早,朱珠姑娘也该回去了,免得惹人议论。”
说罢,起身回屋,在朱珠一路紧跟的目光中将身后的房门冷冷合拢。
门合上一刹那他脸上那道冰冷的表情险些瓦解。
几乎立时就走到屋中央那幅画像前扬起手,朝它狠狠看了一阵,再狠狠朝着画上那张脸猛一把抓了过去。
但即将碰到的一瞬,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仿佛那画前挡着道无形的墙,生生止住了他这如火山爆发般凶猛喷出的怒火,随后将它一把抓起,颓然朝墙角内扔了过去。
“先生……”就在此时听见门外响起朱珠的话音。
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犹豫:“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朱珠确实为情所迫乱了分寸了,不顾一切强先生所难,简直卑劣之极。故而……不再强求先生,朱珠告辞了。
话音落,脚步声离去,竟就这样走了。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走得干干脆脆。
于是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来,面对着窗,看着她拖着一身伤痕蹒跚离去的背影。
随后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冰冷的茶低头吹了口气。
茶水立即翻滚起来。
缓缓泛出一缕白烟,与此同时,窗外朱珠的身影跌跌撞撞去而复返。
一路走一路横眉竖目,径直到了门前,朝门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先生这是何意,既让朱珠回去,为何却将各处大门锁紧,难道要朱珠插翅离去?!”
碧落闻言微微一笑,将水朝地上一泼,点头道:“是,我便是要你插翅离去。”
话刚出口,就见窗外半空中一道黑云涌起,不出片刻布满了整片天际,紧跟着轰隆声雷响,一波大雨顷刻间没头没脑从那云层中泼洒了下来,瞬间将外头打得一片透湿。
“你且清醒清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朱珠奔至窗前,他对她道。
随后伸手啪的下将窗合上,不再去看她在外头淋雨的样子,转身返回桌旁坐下。
坐了片刻,许是觉得雨声还太小,便又朝窗口方向抬了抬手指。
就听外头一声炸雷响过,随即那雨声以着万马奔腾之势从空中直冲下来,打在屋瓦上地面上隆隆震响,这可怕的声音终于让他那颗心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透过窗门的缝隙看着外头连城一片的雨幕,然后目光一转,那被他扔在角落里的画倏然而起,滑进了他的掌心。
“回来……”他看着画上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回来……”
那张脸一如既往慵懒而哀愁,又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笑。
这笑于他来说无异于一种讽刺。
讽刺他在失去了这样一张笑容的时候才幡然发觉,她的笑竟有一天却是因了别人才会绽放,因了别人而枯萎。
不再为他,不再独独为了他……
“回来!”他再道。
用力将画抱在怀里,奈何那只是薄薄一张画纸而已。
于是窗外雨变得更大。
大得几乎分不清什么是雷声,什么是雨声。
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外面那个女人的动静了。他想。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她这会儿究竟是在为那个男人哭泣,还是在为了那个男人,用她那张时而笨拙时而犀利的嘴,不停不停地咒骂自己……
想着,哂然一笑,他解开发辫任由满头长发遮盖了他的身体亦遮盖了他的脸。
然后缓缓站起身,抱着那幅画在屋中间踩着蜡烛的光影,缓缓旋转,再旋转……
他想起那会儿一高兴了,便这样拉着她转啊转……
转得她天旋地转,然后咯咯笑着,醉酒般大声道:“够了!你这妖孽!快停下!再转下去我便立刻收了你!”
“不停。”他总是拒绝。
然后她再笑,笑着大声道:“那便抱住我,我要你抱着我转!”
他便将她一把抱起。
继续转,继续转,转到唇齿相依,转到发丝纠缠……
“咔……”怀中的画框因此而被拥得裂了开来。
他怔,停下脚步。
听见外头雨声仍旧隆隆。
而桌上西洋钟已直指凌晨二时。
“宝珠……”他惊。
立即丢下画框急冲冲朝门前冲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外疯狂的雨丝顺势立刻朝着门内泼了进来。
密集得一度令他睁不开眼,直到伸起手想先停了头顶那场狂雨,但一眼见到雨中那抹僵立在不远处的身影时,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怔怔抬着手半晌没有动,随后目光骤冷,对着那站在雨里仿佛石化般一动不动的朱珠冷声道:“这地方无处避雨么,非要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先生放我出门。”好歹她声音还没有被石化。
“你一声不吭站在那儿,除了老天爷谁晓得你在等!”
“我怕来敲门会打扰到先生。”
“你……”听她说完这句话,碧落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紧抿着双唇一步步走进雨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然后在她那张硬挤出来的僵硬而得体的笑容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以为这一次她总该恼了。
但她回过神抬起头时却仍旧是微笑着。
微笑着朝他看了一眼。
微笑着对他跪了下来,对着他在那满是积水的地上脆生生磕了三个响头:“碧先生,求先生行个方便,打开正门放朱珠出去。朱珠只想在王爷临刑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只要能再见上他一面,朱珠别无他求,求先生网开一面……”
话音落,再次三个响头,脸抬起时,泥水和血水混成一片:“先生,朱珠已不存能救他的幻想,只求先生能让朱珠及时赶去天牢,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朱珠感激不尽,求先生开恩!”
说着,将头再次往地上磕去,被碧落伸脚一点,点在她胸前,逼得她无法再朝下挪动一寸:“我若不放,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摇摇头:“无法如何。”
“那你便在这里继续待着罢。”
“先生为何如此铁石心肠……便是让我再见他一面都不肯……”
“呵,姑娘此言差矣。一切皆有定数,若姑娘今日不来碧落府上,难道碧落还能就此将姑娘强留在此处不成?”
“……先生的意思,一切皆是朱珠咎由自取。”
他没回答。
因为心头那股本被雨声给强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再度升腾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愈发灼烈,以至竟连话都再说不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