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再次被她惊得一激灵。
回过神定睛望那方向望去,却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瞧见,不由又是惊怕又是茫然,张嘴支吾半天,讷讷道:“老佛爷,怎么了……”
慈禧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但刚才那一瞬她分明觉得自己在那片空荡角落处见到有个人影在朝自己望着,一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也不知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她疑心生的暗鬼。
当下也不愿多想,只低下头朝李莲英手背上拍了拍:“去,按我吩咐的做便是了,别的毋用多管……”
话音未落,突然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到一名小太监浑身湿透,苍白着张脸奔到门口处扑通声跪下,语无伦次般对着慈禧道:“启……启禀太后老佛爷,神武门处急报,八……八旗旗主率领八旗殉道使突然入京,连夜拔了神机营和锐健营,现集中所有兵围在紫禁城外,只剩斯祁大人同他们殊死阻挡,眼见便要杀……杀进来了!”
第295章 画情四十七
八旗旗主所统领的蒙古军是分两路包抄直入京城的。
而促使此八名旗主如此不顾祖训不顾一切地顶着叛逆之名攻入京城,皆因三个月前他们听到从紫禁城传出的风声,说七月一过,他们那些原本被软禁在瀛台的儿子,皆要凭着‘协同怡亲王谋反篡位’之罪,与载静一起问斩。并因此株连全部族人除女人外上下三代。
这还了得?
当即着人传信去京,想向莫非个究竟,怎奈不知为何迟迟得不到回复,也不见同在京城的正白旗家精吉哈代有任何消息传回,最终眼见日期一日日逼近,实在按捺不住,便在集会中做下决定,无论那传言是真是假,反正子嗣被软禁在京是真,怡亲王被软禁也是真,西太后立幼侄登基妄图霸权永在她手亦是真,国家军力政局一切的一切都因此而疲软不堪亦是真……种种,集结到一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效仿当年朱棣,集结各旗主麾下所有兵力,联合八旗殉道一族,挥军北上直攻入紫禁城,逼得那幼君退位,西太后让权,拥戴怡亲王登基便罢!
此举抱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打算。
因而来势极其汹涌,却又如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因城门尉与他们里应外合,所以在他们分别从德胜门和西直门攻进时,整个北京城里的人无一知晓,无一察觉,都还在梦乡里游荡着。
直到第一声炮响将神武门上箭塔打飞一个角,登时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至此方才全城大乱。
而此时身在储秀宫里的慈禧还完全一无所知。
先于慈禧得知这一可怕消息的是斯祁鸿祥。
但他得知此消息时也已晚了,先前由总兵派出的左右翼尉已全部战死,所以当时他几乎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立刻在安佳氏惊恐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出了提督府,以最快速度到达统领衙门召集巡捕营所有马步兵。与此同时再飞鸽传书,一边通知丰台营,一边迅速调派巡捕五营集中全部兵力火速回城,先后集中于崇文门内,由斯祁鸿翔亲自统帅,分成四路往神武门处急速赶去。
那时守护神武门的兵力已几乎全歼。
斯祁鸿翔率领的兵力赶到后虽然让局面有所缓和,但常年守在城内,几乎完全没有一点实战经验巡捕营官兵,尽管有经验丰富的斯祁鸿翔指挥,却又怎可同那些终日在野外的士兵相比。
更可怕的是那几个八旗殉道使。
之前所未见过这些所谓的护国神使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法,直至今日方才明白,那并非徒有虚名,那些人真的已不是人了,说神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们分五个点在神武门外一圈而立,原先不动手不参战。可是就在眼见斯祁鸿翔所带援兵赶到后有了明显局势的变化,他们立即出手在所处位置上洒下一圈黄符。
那些看起来就跟普通宣纸没太大差别的东西,不知怎的一落到地上立即轰然而且化成一团团浓烟。浓烟过后,无数黑色身影从里头直冲而出,仿佛野兽一样见到他部下就抓住扑咬,而反击在它们身上虽然能立即将它们打散,它们很快又会聚众而来,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这简直是人同神作战的察觉啊……
因而不多久,斯祁鸿翔所带军队便渐渐溃败下来,却也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只盼外城援兵和丰台营的大部队能尽快赶到,杀尽这几个似神又似妖的怪人。
此时紫禁城内得了消息已是一片大乱。
听闻消息后慈禧几乎晕厥过去。
这似乎是远比阿鲁特氏怨魂作祟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消息,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迫使她跟随咸丰避到承德避暑山庄,这些年来她还从没感到过如此惊恐过。
慈安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她俩聚集到乾清宫时,那名敦厚老实的东太后一见到慈禧便失声痛哭,跟小皇帝一样哭个不停。不过这一哭倒叫慈禧原本慌乱失措的心稍许冷静了些下来,立即着人先去前方探听战事消息,再顺便打探八旗旗主缘何会挑起这场战火的缘由。
随后将宫里上下所有老少妃嫔全部集中起来,同她一起带领所有宫人赶往养心殿,到达后将殿外宫门一层层紧闭,一道道派人守着,然后同慈安一起带着光绪退进冬暖阁内,一边哄那小孩睡着,一边手拉着手坐在当年同治所睡那张床上,默默听着外头炮声此刻一阵清晰过一阵,遥遥从神武门方向直传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突然轰的声巨响,没把光绪震醒,却把慈安惊得几乎从床上跌落至地。
幸被慈禧一把搀住。
随后继续抬头朝外仔细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急鼓般剧烈一阵跳动。
好响的炮声。
听声音,怕是过御花园已入了坤宁门了。
难道他们竟已攻破神武门了么??
意识到这点慈禧哪里还坐得住,当即站起身在屋里来回一阵走动,李莲英看在眼里急子心里,却又深知此时无论说任何话都无法去安抚这位已陷入焦躁的主子。
只能愁眉苦脸在一旁垂首耳立。
突然听见头顶一阵沙沙轻响,不由令他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头一抬却突地被迎面撒下一把灰尘给蒙住了眼。
惊得他啊的声尖叫朝后退开,慈禧闻声正要发怒,一回头,还没开口话已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到就在李莲英刚才所在位置,上方屋顶霍地裂开道巨大口子,与此同时两道灰影飞身而入,无声无息如两只巨大飞鸟一路盘旋而落,足尖尚未点地一人回转身一掌拍倒了李莲英,紧跟着双双朝慈禧方向直扑过来,举起手中钢刀闪电般对着她头顶直劈而下!
“啊!!!”见状东太后在她身后发出长长一声尖叫。
转身便往门口处逃,岂料刚一开门就见两具满脸是血的尸体迎面道了下来,吓的她喉咙里咔的声闷响,一头倒地晕厥了过去。
因而完全没看到,就在她刚才转身的一刹那,一道雪白色身影突然自屋角黑暗处鬼魅般闪现,在那双灰衣人凌厉刀锋劈落到慈禧头顶的一刹那,双手一展,轻而易举便将那两把钢刀的刀刃捏在了指间。
再稍一用力,刀尖叮的声从他手中应声而落。
还未落地被他抬脚一踢,倏倏两声便径直刺进了那两人心口内,霎时令两人倒地毙命。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慈安倒地晕厥的那一瞬间。
直至眼见血如同泉水般从两人胸口处汩汩而出,慈禧还没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
待到白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插入两人胸口逐一浸泡片刻,随后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她方才一个激灵,随后不顾一切礼节猛地朝他扑了过去,用力抓住他衣袖,颤抖着叫了他一声:“碧先生?!”
“太后受惊了。”碧落收起长剑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一步,朝地上跪了下去:“碧落救驾来迟,望太后恕罪。”
“先生请起……”没等他膝盖碰地慈禧赶紧一把将他扶住,随后担心地朝头顶看了一眼,见再没有人下来,便立即问他:“先生怎会在此?”
“回太后,碧落之前辞别太后从宫中出去,原打算自西华门离开,却见西华门处有不同于以往巡逻侍卫的兵士匆匆过来。碧落觉得奇怪,便藏身暗处小心观察,见他们一路上见到宫人便杀,立即意识到今日宫中只怕是出了状况,因而立即寻得武器一路赶来,离乾清宫越近越听得炮声清晰,当即明白这已不是小小的闹剧,而是有人在挑起战事,欲要攻破神武门,违逆朝纲,惊扰圣驾。当时正好又见到此二人一路鬼鬼祟祟往这边来,便一路跟随一路观察,直至追着他们来到此地。所幸赶到及时,若来迟一步,碧落唯有以死谢罪了。”
一番话听得慈禧不由一阵哽咽。
心下思忖,就在之前不久,她还铁了心要召集八旗殉道使来到紫禁城将这妖狐铲除,以免他日后祸乱朝纲,并因此而考虑将载静和八旗旗主之子从瀛台放出。谁想此时站在紫禁城外用大炮一次次攻打进来的,恰恰是八旗那些狼心狗肺、借着不知从哪里听来些莫须有谣言名义,便一路杀进紫禁城妄图逼宫的东西!而在穷途末路中救了自己的,反是这被自己一心认为会为非作歹的妖孽。
人心,妖心。谁比谁更赤胆忠心??
不由再度想起当日他在冬暖阁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看来,竟是句句属实。这头千年九尾妖狐来到紫禁城对自己俯首称臣,真的是为了辅佐自己而来。
当下心头一热,再次将碧落的手轻轻握住。
及至碰到他手中所握长剑,那冰冷的温度叫她又下意识立即将手缩回,随后皱了皱眉,望了眼身后熟睡的光绪和昏迷的慈安,喃喃道:“先生……蒙先生此刻暂时相救,但先生也都看到和听到了,现下形式如此糟糕,纵然外头有斯祁爱卿死死守护,只怕不等丰台营和巡捕五营人马及时赶到,咱们孤儿寡母就已经……”刚说到这里外面骤然一阵炮声响起,惊得慈禧一个趔趄,幸被碧落及时扶住,她就势靠到碧落怀中,一把抓住他衣袖道:“听,先生,这炮声如此清晰,想是已破了神武门直逼坤宁宫。再过不久怕是就要杀到这里来了,先生,你说咱可怎么办是好……”
见状再度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一步,碧落由着慈禧将自己牢牢抓在掌心,朝她笑了笑:“老佛爷莫怕,有碧落在此,虽护不得万全,但这一掌的把握还是有的。”说罢,右手朝慈禧摊开,又合拢,随后将长剑转至这只手内,走到慈安身边单手将她抱起,轻轻放到一旁的榻上,由她继续昏迷着,再走到窗边,将熟睡的光绪抱了起来:“呵,皇上果然不愧天子之身,如此炮火也未能将他惊动,将来,必成大器。”
说完最后四字,嘴角微微一牵,遂转过身,朝慈禧一点头:“老佛爷,请随我来,今日碧落必然护得你们母子平安出得此地,平安到得神武门,平安站得神武门至高之处,让他们见识一下,他们这究竟是在打着谁身下那把龙座的主意;谁才是这座城、这个天下的真正主子!”
说罢,不等慈禧开口,抱着光绪便朝东暖阁外走去。
慈禧慌忙追着他身影紧跟而出。
一路出养心殿,一路那养心殿内的现状看的慈禧心惊肉跳,足底发软。
因为养心殿原本道道紧闭的门此时都敞开这。
殿内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守在此处的宫人和侍卫的尸体。
见状慈禧终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竟都是被刚才那两个灰衣人所杀的么??”
碧落笑笑。没有回答,只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随后站在养心殿大门处停了停。
似乎在看着外头的动静,但外面一片漆黑中除了风声和雨声,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有。
于是他抬腿朝外跨了出去。
脚刚落地,轰的声巨响,好似天和地突然抖裂开了一般,伴着股骤然而起的火焰,一下子将碧落跟他怀里的光绪团团围住。
慈禧惊呆了。
生生停住欲要跨出的脚,对着火焰中那团模糊身影惊恐之际一声尖叫:“皇上!碧先生!!!!”
无人回应。
慈禧脚一下子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扑通声直直跪倒在地上,手抓着门框微微颤抖着,想哭但是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唯有用力咬着嘴唇,死死咬着,直到血一点点从嘴唇里滑出来,突然眼前那片灼烈的火焰轰然熄灭。
如来时一样突然,在她目瞪口呆的眼中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唯有碧落,依旧同刚才那样抱着熟睡的光绪站在门外离她不远的地方,不同的是刚才垂在身侧的右手此时平举了起来,笔直举着手里那把锈迹斑斑通体泛红的长剑,笔直对着神武门的方向。
一阵风吹来。
剑身上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了一下。
细看似乎是串手链,通体泛着层模糊的红光,模模糊糊同剑身融合在一起,怎样都望不清楚。而随着它的颤动忽然四周的风和雨都停了,唯头顶上方那片云层再次滚滚涌动,滚滚密集聚集起来,将那锅灰色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低到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
这当口嘭嘭两声巨响,无比清晰的炮声似乎近至跟前!
却随即被一声更为巨大的声音给吞没了……
慈禧因此而被震得几乎瘫倒在地上,那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被那声音给压碎了,如此巨大而可怕的一种声音,似炮,更雷,更似一头巨大到无法形容的猛兽。
思及此,她抬头望着天空的一双眼渐渐瞪大了。
大得几乎从眼眶中跌落出来,因为她看到头顶那片无比密集浓厚的云层间突然间探下一只巨大的爪子。
几乎如房顶般大的漆黑的兽爪。
撕开云层一路而下,稳稳踩踏在半空中,随后半副布满漆黑色鳞片和雪白翎毛的身躯也自那云层里显露了出来,伴着闷雷般一声低吼,从足底喷发出一团青紫色磷火,顺着碧落剑剑所指方向纵身一跃,直往神武门方向而去!
神武门处硝烟弥漫。
硝烟弥散出所露景象一片惨状。
到处是尸体。
城中军队的尸体同八旗军队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蔓延。
斯祁鸿翔手下近一万人队伍,在这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竟几乎全军覆灭,唯有一些精英部队勉强同他死守在一起,同蜂拥而来那些蒙古兵,或者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的黑影厮杀成一团。
但渐渐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直至最后只剩下一名总兵和两名步兵还同他紧靠在一起,挨过一波猛烈的攻击。就在这时咄咄数响,那名总兵同两个步兵便如刺猬般浑身扎满箭倒在地上。
死前拼尽一切护着斯祁鸿祥的身体,才令他苟延残喘,成了这一万多人中唯一个尚且生还的。
但亦知命不久矣。
故而在听见耳畔一声箭弦张满弓的声音后,他停下手中武动的长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朝着已被炮轰得破败不堪的神武门一声长叹,随后一把举起长刀一气朝自己脖子上挥了下去!
却在这时半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直震得地面一阵颤动。
以至斯祁鸿祥手中长刀自他手中飞弹而出,噗的声正扎在前方一名八旗殉道使身上。
眼睁睁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钉牢在他身后的城墙上,那名殉道使方才咽气。
咽气前抬头直愣愣朝上望着。
见状其他四处的殉道史一跃而起,脱开身上盔甲直冲上云霄,挥刀割开手臂一口吸了伤口内的血便朝云中那隐现出来的巨大脚爪上喷了过去。
血落到上面立刻嘶的阵响,顷刻从上脱离下一大片漆黑色鳞片。
鳞片所过之地霎时哀嚎声四起。
片刻又归于平静。
因为那些哀叫着的人头颅全不见了,只剩没了头的身躯笔直在原地站着,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吼叫声一阵,砰然倒地。
同时倒落在地上的还有那四名八旗殉道者。
原先还浮动在半空中联手往那鲜血淋漓的巨爪处扑去,此时却全都蜷缩在地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身体完全被撕裂了,包裹着莹莹一层暗紫色磷火,在那火光中竭力挣扎着尖叫:“旗主快退!天降麒麟!!”
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中一匹巨大漆黑色麒麟撕开浓云飞了下来。直飞至神武门上空,闪着双幽火缭绕的亮紫色眸子低头注视着城下那一群惊恐之际的兵将。
于此同时它身下缓缓走出一个人。
雪白色衣服黑长的发,在城楼弥漫的硝烟中一路前行,手中拖着把红光闪烁的长剑。
一路走一路那把剑上所悬物什一路叮当作响,直至他脚步止,那声音戛然而止。
在一片寂静声中,他低头用他那双碧绿色眸子静静朝下望了一眼。
遂转身伸手,自身后牵出一名穿着明黄色朝服,带着九凤金冠的女人。
随后一掀袍角,在她边上跪了,朗声道:
“天降麒麟护驾,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神武门下顷刻间所有兵将丢盔弃甲,跪倒一片。
第296章 画情四十八
天将破晓,瀛台待月轩内也正进行着一场搏杀。
黑子与白子的搏杀。
镶黄旗达鲁特尔吉执白,载静执黑。
其余七人静坐一旁围观,由始至终没对神武门处传来的炮声有过一丝分神。
直至炮声终止后约莫半个时辰,载静手中捏了许久那枚黑子终于落定,此时身后房门咔的声轻响,李莲英从外头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到得载静身旁站定,躬身一揖,轻声道:“奴才李莲英见过王爷,各位大人。王爷吉祥,各位大人吉祥。”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理睬,令李莲英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见状载静淡淡一笑,将手中剩余几枚棋子放进盒子,望向他道:“李总管免礼。天色尚早,不知李总管突兀到此所为何事。”
“回王爷,不知王爷是否听见昨夜神武门前的炮声了。”
“听见了。”
“那是八旗旗主带着八旗殉道使连夜入京,试图攻破城门侵入内宫,对皇上和两宫皇太后进行逼宫。”
“是么。”闻言不动声色,他看着李莲英额头那块醒目的红肿笑了笑:“看来李公公也受苦了。”
李莲英欠了欠身:“谢王爷关心。”
“不知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现下怎样?”
“回王爷,幸好蒙列祖列宗保佑,危机时刻碧落大人护驾及时,又天显异相,降下圣兽麒麟,一举灭了那些反叛者主力,遂令剩余人等跪地伏罪。所以谢天谢地,王爷,皇上和两位太后可好着呢……”
“那便好。”
听他淡淡说出这三字,李莲英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仍无法从他那双安静的眼中看出任何端倪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目光转向他身旁那副棋,沉吟着道:“王爷,此为什么局?”
“此乃‘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之局。”
“……奴才愚钝了……”
“呵,公公清早特意至此,想来必不是为了看我等这一趟棋局而来。
“是,王爷。奴才此刻便是奉了两宫皇太后的懿旨,请王爷与八位大人随奴才出瀛台,前往乾清宫面圣见驾。
“如此,李总管请。”
“王爷请,诸位大人请。”话音落,守在门外两队带刀侍卫立即鱼贯而入,在屋内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将他们五花大绑,径直带向乾清宫。
乾清宫内一片寂静。
战事结束后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宫内仍可闻到炮轰神武门所留下的硝烟味,它同四周冉冉而起的熏香糅合在一起,刺鼻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闷。
满朝文武迄今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同一时刻跪在乾清宫外等候发落。
且全都是前代老臣,八旗旗主。
他们及其属下将乾清宫前那一片平台几乎跪满了。当然……因着他们昨夜那一番可怕的行径,此刻神武门前静躺着的尸体和流的血,也将那片地方给占满和染红了……
一夜间几乎改朝换代。
但一夜过去瞬息又风平浪静。
听说本是作战力量极为悬殊的一场战役,九门提督所率领的手下一万人马全部葬身宣武门,他也险些为国捐躯。怎料突然天降麒麟,一瞬间扭转了整个局面,亦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八旗旗主所带来的五名八旗殉道使杀戮干净。
真如同做梦一般。
匆匆赶到紫禁城时,满朝文武无人亲眼见到那头所谓的天降麒麟,但凌晨时分他们确实在一阵炮响之后,听到了一种比惊雷还要可怕的野兽的吼声。
因而此刻一个个站在宫中大气也不敢出。
只觉得此时静静坐在一道垂帘之后那两个女人,突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分外可怕和神圣了起来。以致脚都忍不住一阵阵发软,如此毕恭毕敬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乾清宫中那异常压抑的沉默才被宫外一阵脚步声,以及李莲英尖锐高亢的通报声打断:“启奏两宫皇太后,罪臣爱新觉罗载静,以及八旗旗主之子现已带到,正在乾清宫外听候发落。”
“宣载静。”未等慈安开口,慈禧冷冷道。
“嗻!西太后懿旨,宣载静上殿觐见了!”
一声令下,载静由两名侍卫押送入内,径直到了那正大光明匾下,朝着面前那道空荡荡的龙椅单膝跪倒:“臣载静叩见两宫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闻声,慈安透过帘子朝他望了一眼,只觉心里一阵苦闷涌起,化作轻轻一声叹息,悄然别过头去。
见状慈禧站起身走到帘子前,透过纤细的竹帘望向外头这个男人。
即便此时他仍如此平静,或者还一点都为察觉到昨夜之战对他此生究竟起了怎样一种变化?她思忖,然后伸出手指在帘上轻刮了一下,道:“载静,你可知罪。”
“臣不知。”
“昨夜将近三更,八旗旗主藉由你的名义,打着立你为帝的名号,联手八旗殉道使夤夜入京。先后拔了神机营与西山锐健营,再伙同城门官打开城门将他们放入京城,一路长驱直入,在神武门前炮轰大门,又对前来抵抗者肆意屠戮,大开杀戒!”说到这儿一把掀开帘子,慈禧不顾避讳自帘后走了出来,走到前方那张空落落的龙椅前站定,手搭着椅背,目光灼灼望着台阶下这名不动声色静静聆听着的男人:“载静,你可知昨夜因你而死了多少人?一万人,整整一万人!就在这一夜中为了保护这座紫禁城,保护后宫中我们一干孤儿寡母,全都死了。而他们仍不罢休,为绝后患甚至派了高手进入紫禁城妄图穿过重重宫门刺杀于我!若不是当时碧爱卿正好赶到,凭着他一腔忠心及时援以援手,我等孤儿寡母岂还能见到今日的太阳?!”说罢,手朝椅背上重重一拍,猛指向他道:“你说!你该当何罪?!”
“老佛爷,”一番话仔细听完,载静一叩至地,随后将头抬起,望向慈禧:“臣一向对皇上、对两位太后忠心耿耿,此生漫说结党谋反、攻城逼宫,便是稍许一点点的忤逆之心都从未有过,不知太后缘何要将八旗众人集众谋反一事,强行论定是载静所使?即便他们顶着载静的名义,太后应也深知,这大半年的时间载静始终在瀛台中生活,同外界断无半点联系,又怎能如此神通,可通过千里之遥的距离去密谋和组织这样一场巨大的战事?”
闻言慈禧微微一愣。
随即见到一旁碧落投来的目光,遂抿了抿唇,朝载静微微一笑:“你说你一向忠心耿耿。”
“是,太后。臣这一片忠心可表天地。”
“那么你倒是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说说,为什么长久以来一直珍藏在交泰殿内的‘制诰之宝’会在你怡亲王的府上??”
这句话出口,乾清宫内一阵哗然,这声音令慈禧满意抬起头,环顾四周扫了一眼:“想你们应也都清楚那是样什么东西,是当年元朝的传国玉玺所制,亦是我大清王朝的传国之宝。本由先祖赐予多尔衮,但自先后三位铁帽子王因它而死之后,它便重回紫禁城中。而诸位想来也都应心知肚明,那三位铁帽子王究竟死于何种原因。所以载静,”说到这里,目光再次转到载静身上,她面色阴沉下来道:“你且好好说说,如此一件东西,若无谋逆之心,怎的会在你怡亲王府之内??”
载静闻言面色也沉了下来。
侧头望向另一边帘中的东太后,见她头一味低垂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当下原本到口的一番话慢慢咽回喉中,轻吸一口气,道:“此为阿玛临终所留之物,说是先帝文宗皇帝在时私下所赐,故而,臣不知……”
“放肆!”没等他将话说完,慈禧双眉一竖左手再次朝龙椅上重重一拍:“那口存放‘制诰之宝’的匣子在文宗皇帝即位前便始终封锁着,时至他入葬从未被解过锁,直至近日听它在你这儿,我立即命人前去查看,发觉锁有被动过痕迹,而里头的国宝不翼而飞。所以载静,你说是文宗皇帝生前赐予你阿玛之物,岂非睁眼瞎话!!”
“太后,”见她如此盛怒,载静再度叩倒至地,直至慈禧亦因此沉默下来,方才再道:“无论太后信与不信,它的确是在我阿玛临终前才交与载静之物。至于他究竟是何事得此,为何得此,因当时一切混乱,臣始终没能有机会问个清楚。若太后如此介怀,自可随时从载静家中取出,归还国库便是……”
“呵,不需你说,自是要取回。而载静,你切莫以为光凭此事我便认定你心存谋逆。你且回答我,一年前屡次将这东西置入西膳房菜肴之中,令我身旁试食太监屡屡中毒发病,使我在一次次惊恐中将一切怀疑的矛头指向无辜的同治皇帝和他皇后,离间我母子关系,婆媳关系,直至我儿叛逆之心越来越重,最终导致一病不起,死于重症……那个人,那个如此心机深沉用心歹毒之人!他到底是谁?!”
说罢,慈禧从一旁李莲英手中去过一只纸包,对着载静劈头扔了过去。
径直扔在他面前,载静见状直起身,将它取到手中拆开,朝里望了一眼。
随后蹙眉,抬头望向慈禧:“恕臣愚钝,老佛爷,这究竟是什么……”
“哈……”闻言不由一声冷笑,慈禧朝下走了两步,到载静跟前,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可真会演戏,载静。同你那表面温吞,实则一肚子狡黠的阿玛一样擅于演戏。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丹赤子啊,唯有你族中之人才懂得调制的一味毒物,当年你阿玛便是借此让自己身体染病,然后借故休憩在家,同时将你急急送去法兰西的那味丹—赤—子。”
“老佛爷!”一听此话载静不由目光一凌:“我族中何曾有人会制什么丹赤子,我阿玛又岂会装病哄骗老佛爷,老佛爷无论怎样疑心载静都可,为何要将我阿玛也一并牵扯进来??”
话音刚落,慈禧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登时一道血丝从他脸侧直渗了出来,他却似毫无察觉,抬头直直望着慈禧,一字一句道:“载静所言句句属实,望太后明鉴,切勿因了一时的怒火,中了小人的圈套!”说罢,蓦地回头望向一旁那静静站在朝臣间的碧落,却再此时听见慈禧再度一声冷笑,道:“中了小人的圈套?载静,你以为有人存心污蔑你么?你可知这东西从何而来?便是从你府中……不,那处位于你先祖怡亲王允祥福庙所在地的宅中,搜寻而得的!”
此话一出,载静脸色霎时一阵苍白。
因而之后慈禧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再听进去一句,只垂下眼帘静静望着面前那片青色的地砖,直至慈禧一番话说完,转过身重新走到龙椅边,然后目光扫向四周群臣,淡淡道:“怡亲王载静自幼聪明伶俐,能文善武,无论先帝还是哀家,全都对他寄予厚望。指望他长大成人后顶天立地,赤胆忠心,能同当年他祖先允祥王爷一样对朝廷,对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对皇帝忠心耿耿……岂料,他野心之大,竟早以连和硕怡亲王之位都已满足不了他。自他回来这一年多时间,上借我之手害死我儿同治,下窃取传国玉玺所制国宝,以此勾结八旗旗主,并以数代正黄旗殉道使所出之门第,自立为殉道尊者,以令所有殉道使对他俯首称臣。最终静候得到最佳时机——先帝刚刚驾崩,新帝尚且年幼,我孤寡姐妹弱质无依……于是,终于出手,在如此脆弱又毫无征兆的时刻,令八旗旗主连同八旗殉道使带着重兵挥师北上,挑起内战,屠害无辜,杀尽忠良,妄图逼宫……”
一口气将话说到这里,慈禧深吸一口气,朝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载静冷冷望了一眼:“载静,如此沉重罪孽,一桩桩,一件件,现今我已明明白白同你说了个仔细,你可还有话说。”
闻言,载静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
以为他听后失神,李莲英当即悄悄上前,试图朝他身上推上一把,却在这时突见他抬起头哂然一笑,道:“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么若因此而治你死罪的话,你亦是无冤无枉的了?”
“无冤,无枉。”
“呵,”短短四字,令慈禧不由展眉一笑:“都说你像当年的十三爷,你倒也真同允祥王爷一般干脆实诚。”
“臣生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若太后认定一切皆是载静之罪,臣绝无怨言。”
“如此,载静听旨。怡亲王爱新觉罗载静,因私藏宫中圣物‘制诰之宝’,勾结八旗密谋篡位,即日起罢免一切职务,赐饮鸠酒三杯。又,八旗殉道擅自入京,屠戮百姓,血洗紫禁,惊扰圣驾。故,赐其子嗣三尺白绫,同爱新觉罗载静一同封尸入土,为穆宗皇帝陵寝殉葬罢!”
话音落,整座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便是连呼吸声似乎都没有了,每个人都将头低垂着,默默地站着,默默用他们的眼朝跪在地上那名听旨后依然沉静如水的怡亲王看了一眼。
片刻见他将头抬了抬,淡淡一笑:“谢太后恩典。只是此刻载静心里头有些话,不知现下的太后可否平心静气听载静说两句。”
慈禧目光闪了闪,稍一迟疑,点点头:“说。”
“臣自出生时起,便同臣的祖辈一样,对朝廷、对皇上太后、对这大清江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为其一。”
“那么其二呢。”慈禧冷笑了声问。
“其二,遥想宣宗皇帝在位时,我军被英军开花炮弹打得如惊弓之鸟,却忘了京城八旗炮库内无数前明留下的开花弹正被蛛网掩埋,而搁置角落的红夷大炮射程也远强于咱的“耀威大将军”,所以臣恳请太后,勿忘于此,日后如有所需,切记取出善加利用,更勿再闭关锁国,因现下世界……”
“住口!”一番话还未说完,载静脸上突地被冲至面前的慈禧扬手再次狠掴一巴掌:“死到临头,竟还敢大放厥词!前明留下的那些污烂东西,便是你祖宗,祖宗的祖宗,尚且不屑一顾,你竟还敢妄自进言,要我去碰那些东西?!”
说罢,不再朝跪在地上面若冰霜的载静望上第二眼,转身便往一旁宫门外径自离去:“退朝!”
竟是连那始终在帘后一声不吭的慈安都给忘了。
慈安在帘后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身影苦笑了声。
站起身遂也预备离开,待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回过头朝跪在地上直直望着龙椅的载静望了一眼。“王爷……”然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半晌见他没有理会,便只能长叹一声,由一旁宫女搀扶着慢慢朝殿外退去。
直至满朝文武也如潮水般从宫中离去,两旁侍卫这才上前,搭着载静的肩欲将他带走。
却在这时他忽然将脸一侧,朝不远处那并未跟随众臣一并离去的碧落望了一眼。
随后淡淡一笑,朝着他微一颌首:“碧先生,”
“王爷。”碧落亦朝他微微一笑。
“载静此生,命已将尽,所以凡事我且先不同你争。”
“呵……”
“亦知你寿命遥遥无期限,所以,”
“所以?”
“所以我俩后会有期。”说罢,不等边上侍卫再度上前,他直立而起,大步朝着乾清宫外扬长离去。
第297章 画情四十九
回到储秀宫,慈禧虽一夜未睡并受了一夜的惊,身体已是困乏至极,却并不急于休息。
在挥退包括李莲英在内的所有宫人后,她一个人在内宫中静静坐着,好似发着呆,又好似在迟疑着一个犹豫很久的决定。过了片刻,似乎隐隐听见有什么动静在屋角处悉索一阵响起,不由吃了一惊,按着胸口站起身四下一阵打量,及至发现原是宫中圈养的波斯猫,方才定下神靠在桌边轻轻吐了口气。
随后听见李莲英在外头轻声通禀说碧落到,当即咬了咬嘴唇终于拿下了主意,遂转身到一旁一具紫檀木衣柜前,打开,翻开里头层层衣物,自深处摸到一眼锁孔。
见状再次迟疑了阵,第二次听到李莲英的通禀声传来,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她从衣领中抽出一根细巧金链。此链看来普普通通,唯有坠子有些特别,像铁又像玉石,一半黑一半锈红,对着光呈半透明状,样子宛如一把切口深浅不一的锯齿。
她伸手摘下链子将这坠子朝锁孔处插去。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锯齿同锁孔刚巧吻合,再将它左右数下旋转了一阵,随着啪的声响,一道暗藏的抽屉自衣柜内弹了出来。
柜中放着只乌金的盒子,不大,但握在手中沉甸甸颇具份量。这东西放在此地应已有数百年的时间,原一直摆在咸丰的寝宫中,他去世前跟那枚同道堂印章一并赐给了慈禧,这么些年来慈禧一直替他看守着它,却始终也不知它究竟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何用处,只知是个不能轻易取出之物,因同治生前慈禧每每听他说起,总是叹道:此为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
第三次听见李莲英的通禀声,慈禧关了柜门低头轻轻吹去盒盖上的灰尘,道:“宣。”
不出片刻听见碧落进门的脚步声,没等他开口请安,慈禧朝桌前一指,道:“先生坐。”
碧落立即遵旨在那张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老佛爷召碧落至此所为何事?”
“先生昨日护驾有功,又引来圣兽麒麟下凡招降一干乱党,所以今日我一直在寻思着,究竟该给先生些什么赏赐,才好表了我同东太后还有皇上那一片感激之情……”
“老佛爷费心了,忠心护主本就是我们这些臣子应尽之责,何须赏赐。”
慈禧听后莞尔一笑。
继而又轻叹了口气,定定望向他:“先生当真是神仙般人物,竟能请得动那天上的麒麟……不知先生可曾亲眼见过这世上果真有玉帝和王母?”
说罢,见碧落面露笑容兀自沉默,知他必然不会正面回答,便也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将手里那只盒子推到他面前:“既然先生如此神通,先生昨夜所说那番话我便不得不重新仔细考虑过了,既然先生说此物能克血鲛珠,那么就请先生展露给哀家看上一看。”
话音落,啪的声将那乌金盒子打开,显出里头小小一枚印章。
通体如水晶般透明,唯顶端呈乳白色,上以篆体刻着四个蝇头小字: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大天印……”见状碧落眉梢轻挑,将它从盒中捻起,对着光亮处照了照:“老佛爷果然知道它在何处。”
“可巧在先帝身边见过,所以知道它藏于宫中,只是历来禁止被取出,若不是迫不得已,必然不敢妄自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