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手在我的腹部轻轻移动,计算着最合适的切入点。那个一下切入,却并不会马上要了我的命的切入点。
我只能僵硬着身体看着她的头,她的脖子。细细小小的脖子,很白,隐隐有青色的筋在她那片苍白的皮肤下面浮现。筋下面就是她的颈椎骨,一节,两节,三节……随着她的动作缓缓移动着,她对此毫无知觉,完全没意识到我在看着她身上这些东西,完全没意识到她需要一些东西把它们隐藏起来。因为有个声音不断地在我脑子里对我说,第三块突起的地方,手指按上去,只要轻轻地按下去,然后你就会发觉,其实那跟她切入那些受害者的身体时一样的简单……
然后我照着那声音的提示去做了,在她终于找到那个切入点,并且抬头朝我微微一笑的时候。
这孩子完全没感觉到我的食指已经按在了她颈椎骨第三块突起的缝隙间。
我在那地方按了下去,没用太大的力气。
然后再把手指。
而她的脸色随即变了,从最初的苍白,转为一种很暗很暗的紫绛红。就好象陈列在博物馆那种风化了很多年的干尸的颜色一样。
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她脖子后面喷了出来,喷得很高,溅在我的脸上,带着股浓烈的腥臭。我听见了许多许多尖声哭泣的声音,哀嚎,悲鸣……然后同刘嘉嘉的尖叫声一起消失在了这条狭窄而漆黑的弄堂里。
于是我身体轻了很多,压在我身上那种巨石般的感觉消失了,我的身体也不再麻痹。而我的手指究竟是怎样在我全身都麻痹的时候伸出去的,我一时还没有搞清。
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了阵轻轻的脚步声,带着股舒服的檀香的味道。我正要转过头,一条冰冷的珠子在我脖子上打了个转,把我绕了个结实。
“阿弥陀佛。”片刻那脚步声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一袭枯黄色的僧衣,还有一张清秀安静的脸。他看着我,像白天我在梦里见到时的那样,然后蹲,他道:“梵天珠,因缘因缘,何为因,何为缘?”
我呆了呆。
没等开口,喉咙上那串珠子啪啦拉一阵响,顷刻间碎成了一团粉末,随即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腰,带着我凭地直窜而起!
“别和他说话!”
那条无穷无尽的巷子在脚下变成一条弯曲蜿蜒的线的时候,我听见耳边响起一道话音。
很熟悉的话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狐狸……”赶紧抓住他的脖子,免得被他勒死。“你这是在飞么……”然后我问他。
他挑眉:“为什么我对你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原来你真的会飞……”
“你个小白。”
第60章 《黄泉公子》
突然狐狸的身子猛地一沉。
就在即将垮过那条巷子最后一道边缘的时候,他急转而下一个纵身,带着我重新回到了地上。而也就在落地那瞬我才发觉,眼前那道看似边缘的地方隐隐有些什么在晃动着,隔在弄堂口和外面的大马路中间,好像天热时地表被高温蒸发出来的气体。
“那是什么……”我问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似乎之前一瞬而过的嬉笑只是我眼里的幻觉,他沉默着,只一味带着我往回走。而这一路上我也没再多问,因为他眼神看起来有点复杂。这样复杂的眼神在我同他想处的那些日子里,并不是从来没见到过,只是每一次见到的时候,通常情形都不怎么让人乐观。
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遇到了麻烦。
“走这里。”忽然狐狸拉了我一下,我混混沌沌便跟着他过去了。等反应过来时,惊觉人已经朝前面那扇铁门直撞了上去,我下意识想避开,迎头一撞间那铁门却神奇地不见了,我发觉自己正同狐狸一起站在之前那条弄堂的正中心。
“狐狸……”抬头望向他,而他正一声不吭抬头朝天上看着,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天上除了锅灰色的云,什么也没有,可他却看得很出神,这叫我有些惶恐,因为他的眉头皱着。
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能让狐狸皱眉。
片刻他嘴角忽然浮出丝冷笑。
从衣袋里摸出了样什么东西,他蹲在地上划了起来,那东西应该很硬,同地面摩擦出一道道火星,不多会儿一些线条简单的图案在地上显了出来,我发觉这图案和那只被我丢失了的纸塔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这么说那塔果然是狐狸放在窗台上的?
琢磨着的时候,狐狸已站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片刻目光落在正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弄堂口,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就朝那方向走。他的手心很凉,我下意识跟紧了,隐隐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飒飒的,好像风吹着布抖出来的响动。那响动飘忽得很,一下近一下远,总在一定的距离外跟着,可每次当我回过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忽然狐狸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这叫我差点撞到他身上。抬头看到前面弄堂口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道人影,瘦瘦高高的,低头朝我们的方向慢吞吞一步步走过来。
我听见狐狸轻轻吸了口气。
片刻人影近了,但逆着光,我仍然辨别不出他的长相。只看得清那人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整整齐齐分两边梳着,在身后折进来那点模糊的光线里散着层柔和的靛蓝。
“你找我?”离我们还
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道。
狐狸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往后退:“是的。”
我顺着狐狸的意站到了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继续窥视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样子和声音都让我觉得有点熟悉。
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以及听见过。
“找我做什么。”男人又问。话音落他的头稍稍抬了抬,那瞬间我感觉他好像朝我看了一眼。
我缩了缩头,听见狐狸道:“烦请先生指条明路。”
“路。路很多,我不知道你要走的是哪一条。”男人说话声沙沙的,很轻。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生不死回魂道。”
男人一阵沉默。
半晌朝前走了两步,他再次开口:“碧落,什么时候同黄泉捕猎者有了牵扯?”
“因为一点意外。”
“意外?”忽然一阵风卷过,我瞥见眼角边多出个人,忙转头去看,发觉原来就是那个男人。瞬息间从狐狸面前移到了我的身边,不再逆光,我一眼看到了他那半张没被头发遮住的脸,像被火烧过似的,布满了一块又一块扭曲的伤疤。“因为她么。”对我指了指,他道。
于是想起来,他是那天在黄记里问我买罗敷的那个男人……
“先生请指条路。”没有回答,狐狸把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拿什么交换。”
“先生想要什么。”
“两生花。”
“两生花,花开两生,先生寻了几世了?”
“至今还没找到它的踪迹。”
“难找得很。”
“确实。”
“所以,先生是在为难我。”
听狐狸这么说,那男人嘴角牵了牵:“我知道两百年前你有过一株,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先生如果不知道,怎么会一路寻了过来。”
“你下了饵,我怎么能不来。”
“见笑。”微微一笑,狐狸朝他抬起一只手。片刻反转,手背上多了一只塔。
一只纸叠的塔。
“两生花,花开两生……”男人从狐狸手中接过这只塔,小心翼翼托在手里:“碧落,你这是第几生。”
“不记得了。”
男人没再言语,只是用手指在那只纸塔上轻轻一剔,那张宣纸折的塔立刻碎了,在风里洋洋洒洒散出一蓬细粉,他随即从衣袋里拿出只小小的瓶子,旋开,只片刻工夫,那些四散的粉末立刻生了眼似的钻进了那只瓶子。
“先生的药引快齐全了吧。”见状,狐狸道。
男人把瓶子收进衣袋里:“还早。”
“还在找罗敷么。”
“你还不走么。”
话音刚落,隐隐一阵声响从我后面传了过来,就跟之前我们一路过来时跟随着的声音一样。我刚要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狐狸把我的手用力一拉,我一头朝前撞了过去。
前面很黑。
就在刚才,还是一条被光照得朦朦胧胧的巷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去抓狐狸,可是手伸过去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前扑倒。
耳边又响起了那阵声音,还有那男人沙沙的说话声,他说:碧落,要不要我给你一帖方子,好解你这红尘苦恼……
然后我一下子从那片黑暗里挣脱了出来。
人趴在地上,是自家冰冷光滑的地板,边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看着我,朝我摆着它粗大而骄傲的尾巴。
“喵,你又做梦了,铁母鸡。”
我揉了揉撞疼的下巴,不置可否。
窗外天依旧是黑着,隐隐一层鱼肚白从很远的天边泛出来,看上去差不多是四点钟的光景。弄堂里稀稀落落有了早起的人声,厨房里也是,是狐狸起来准备早市的声音。
一切和平时每个早起的清晨没什么不同……
我发了阵呆,正准备爬起来,忽然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塥了我一下。
摊开手,里头一只纸做的塔。
已经被我捏得走形了,原先划在塔上的线条也已经模糊不清,一大团皱在我手心,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花。
梦么……
我挠挠头,杰杰从我身上跳了过去,志高气昻地跑出了门。
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梦……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会成真的梦,也没有再从新闻里看到任何有人被杀弃尸的消息。只是那些梦究竟真的是我的梦,还是真实存在于我的经历里,我一直无法去弄清楚这个问题。
再次见到那个爱吃肉的和尚,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数着钱,看着电视,他进来了,依旧要了一堆肉包子,然后坐在我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包子。吃到最后一只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见过一个和尚么,他和我很像。”
我摇头。
他叹了口气,看上去有点苦闷,然后付了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店。
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店门口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只有着枯黄色翅膀的蝴蝶,似乎随着天的放晴,它们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刘嘉嘉火葬之后,罗警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过我,听说他一直很忙,忙着调查那系列杀人案,忙着找那个凶残的杀人犯。而我知道,那终将是他接触到的无法破解的案子里又一起破不了的悬案。只是后来有一次我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让我每每想起来,会有些不安。
他在电话里问我知不知道万盛国际。
我说当然知道。
然后他又问,那你知道万盛国际的董事长爱德华.Z.殷么。我愣了下,半晌才醒悟过来那一串名字指的是殷先生,于是说:知道,这么有名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你认识他?他又问。
这问题叫我一呆。还没回答,他又道:你店里姓胡的那个伙计,他和殷有什么关系。
我说:关系?我们这么小一个小店的雇员,怎么可能会和那么大个集团的董事长有什么关系?
电话里罗永刚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宝珠,认识那么久,我也就不瞒你了,最近我们的人查到你店里姓胡的伙计和万盛来往密切,而你知道万盛在美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主要是从事什么的?
从事什么?我问他。
他道:走私,失业和军火。
然后他又说:当然,目前我们还没有具体证据表明胡离同万盛有直接的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能对他留意一点,如果发现有什么反常行为,请直接通知我们。
我说好的。之后挂了电话。
妖怪能同走私与军火业有什么关系呢?事后我想。或许,和失业挂钩还比较靠谱,狐狸精么。但……狐狸最近和万盛国际的来往真的有那么频繁么?频繁到连刑警都卯上了他……
从几时开始的?
铘依旧不吃不喝,至少在我能看到的范围里,是这样的。
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此饿死,可他看起来和平时没太多两样,依旧很沉默,依旧在沉默的时候会怀念些什么,依旧有时候对我随和些,有时候对我很冷淡。
我想听他再说说那些他偶然会提起的那些过去的事情,他却再也没说过,而我也一直找不到机会去问问他,那天在店门口我和他的那番交谈,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不过是在我梦里的一个虚幻。
而狐狸……
我觉得他有点变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变化,也许在这样的朝夕相处间,变化是一点一滴出现的,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出来,可有时候会很明显,特别是自从那晚之后。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一个人斜靠在沙发里想着什么,很安静,面无表情。甚至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会没有察觉。久了,他发现了我,会对我招招手,我朝他走过去,他就会张开手臂笑着对我说:来,小白,抱抱。
我因此抽他,他也不躲,继续笑着,歪进沙发里。
那时候有种冲动想就那样趁机钻进他怀里,很强的冲动。他笑得那样开心,每一根发丝随着他的笑声而颤动,光滑柔软,那种美丽真的很让人心动。
我把这冲动悄悄告诉了林绢,她分析说,我那是典型的发春期。而狐狸么,这种男人无论什么样的时期看到他,要不发春也难,所以她很费解,为什么和他生活了那么久,我一直到现在才有了发春的冲动。
然后她会拍拍我的头,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发就发吧,只要他不抗拒。对了,知道怎么发春么?要不要我教你?
唉,我怎么会有这么个朋友呢……于是我常常这么问自己……
而我。
我发觉,自从那些事情过去后,或者就是从那场似是而非的梦结束,我好像得了某种程度的抑郁症。
我查过那方面的书,从最初的连续失眠一周后开始。那些书上说,初期的抑郁症就是从失眠开始的,失眠,压抑,莫名的烦躁,甚至幻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有幻觉。
幻觉自己听到一些声音,像那场梦里跟随在我和狐狸身后的那种声音,每次在我试图让自己睡着的时候,那种声音会在房间某个角落里响起来,然后我还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自言自语:碧落……梵天珠……碧落……梵天珠……碧落……
而烦躁……一个经常睡不着觉的人,脾气是怎样都好不起来的。这很明显,明显得连杰杰都感觉到了,所以有时候它会小心翼翼,在我脾气不太好的时候。
那时候我会经常找借口钻到狐狸的房间里去,硬挤在他那张小小的床上。而他也不抗拒,由着我把他的身体从床头蹭到床尾,把他的尾巴当枕头垫。有时候他会摸摸我的头,仿佛知道我很享受这个动作。然后会问一句:最近有梦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
我摇头。
他的心跳似乎就会平静一些,然后继续摸着我的头,直到我在一阵翻来覆去后慢慢睡去。
而我最终也没告诉他,其实在那场梦之后,我还做过一次奇怪的梦。
梦很短,是我在店里打盹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做的。
我梦见了狐狸,还有铘,他俩站在一处很高的地方,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争执得很激烈,突然,铘的身体一耸,一层漆黑的鳞甲从他身体上浮了出来。他恢复了麒麟的原型。很庞大……很庞大的一只麒麟,他张开嘴猛地朝狐狸扑了过去,嘴里喷着股银蓝色的气体。而狐狸亦在这同时从掌心里弹出把剑,一闪间朝铘刺了过去。
我吓坏了,大声对他们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没人理我,我就朝他们直冲了过去。
试图阻止他们,可结果……
狐狸的剑刺穿了我的喉咙,铘的爪子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梦见他们两个杀了我……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黄泉公子——完结——)
第61章 《爱丽丝小姐》
听说梦是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东西,但我始终想不出那种被自己两个房客同时给杀死的梦,到底是为什么而起的。
某一天,当我按捺不住把我的梦告诉林绢后,林绢笑喷了。笑喷,这个词汇是我刚从网上学来的,我觉得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她真的笑得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我有点沮丧,因为在做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特别是看到狐狸和铘动了手,而我在边上怎么叫他们都置若罔闻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把梦说完,我却从林绢身上感觉不出一丁点同情的味道。她只是觉得很好笑,因为我的梦让她想起最近刚刚看完的某部八点档武侠连续剧。据说那部剧里的女主角因为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所以又被他们给同时杀死了,暂且不管这编剧是什么逻辑,让林绢觉得好笑的是,电视剧里人家好歹是为情而死,而我呢,我做这梦又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叫我想到郁闷,却仍旧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去想它了。梦么,只是梦而已。就像我梦见的刘嘉嘉;梦见的那些凶杀案现场;梦见我差点被刘嘉嘉吃了,可是她反而消失在了我的手里;梦见狐狸在我的梦里出现,一脸严肃地带着我在天上飞……到头来……总归只是场梦吧,没什么好多想的,如果它们让人困扰的话。
日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在那系列轰动全城的案子逐渐淡出人们视线之后,在那些梦逐渐淡出我的记忆之后,一切又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地平淡了起来。平平淡淡地看客人在店里进进出出,平平淡淡地看日出日落,平平淡淡地算着抽屉里钞票是多是少,平平淡淡地看着狐狸和杰杰进进出出,一边做做我的发财梦、一边很偶然地,如林绢所说,做做我的发春梦,在那只狐狸完全不知道的状况下。
直到那个孩子突兀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狐狸说他有个远房表妹要来我家住上一阵的时候,我以为这又是他一如既往的无聊玩笑之一。所以当那个小姑娘穿着身娃娃似的蓬裙子,抱着她的娃娃站在我家门口,用她那双和狐狸一个颜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不知道狐狸真的有表妹,而且还是个外国表妹。
“我是狐狸的表妹,我叫艾丽丝。”当时很老练地朝我伸出一只手,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外国小姑娘在我发愣的时候,对我道:“请叫我艾丽丝小姐。”
我下意识伸手去握,她却已经收回了手,然后拖着身后巨大的行李箱旁若无人地进了我家的门。一边东看看,西看看,颇为不满意地蹙着眉:“狐狸就住在这里?”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最近他看起来越来越落魄了。你们很缺钱用么女人,为什么不叫狐狸重操旧业。”
“重操什么旧业?”我问她。她却闭口不再说话,因为狐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敞着睡衣,一边挠着下巴,一边用力打着哈欠。
而她的目光很惊讶,惊讶得像看着一只突然从太空舱里跳出来的异形。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突然失声的原因吧,她张大了嘴,连手里的娃娃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然后不到片刻,那双细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滚一滚就从眸子里掉下来了,一直落到丰满鲜艳的嘴唇上:“狐狸……她虐待你么……”
艾丽丝小姐是苏格兰人,性格很苏格兰,长相也很苏格兰。
淡金色的头发,暗绿色的眼睛,白得像瓷器一样的皮肤上布着一些细细的小雀斑。和这年龄很多外国小女孩洋娃娃似的美丽不太一样,她样子很普通,甚至有些丑,因为她的头很大。大大的脑袋,上面稀稀落落一片淡得几乎看不清色彩的头发。这让她看起来有些畸形,因为相对她的头而言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脖子是那么的细,细得让人不禁担心它是不是能承受住那颗硕大脑袋的重量。
可艾丽丝偏偏很喜欢甩头。甩一下,那片头发就会软软地在她额头上飘一下,她喜欢这样一边甩着头,一边和狐狸说话,一边用那双细细的绿眼睛看着他,眼神很特别,我说不清楚的特别,而每次她一留意到我在看她,就会把头发垂下来,把脸别到一边。我想她可能不大喜欢我,正如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话。
“喂,你没什么事好做么?为什么总是让狐狸做这些。”
“喂,为什么对狐狸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喂,你很没脑子么,连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做。”
每次当我和往常一样同狐狸说着话的时候,或者在店里大声让他给我帮忙的时候,艾丽丝总会这么说我,如果我的眼神里稍微带点不悦,她就会大声抱怨:你有没有教养?我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想,狐狸带回来的真的是他的表妹么?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好象埋在他身边一颗定时炸弹,总是看上去怒气冲冲,总是那样不同于别的小孩般的尖酸刻薄。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从她住进来开始,我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住,自己睡客厅,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给她,就像以前狐狸总是把菜里最好的部分留给我。
可她始终不满意,始终蹙着眉,像个严肃的教母。
教母……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用这个词……
也许她只是比较早熟……
而这早熟的孩子也只有在看到杰杰的时候,才会显露出符合她年龄的那些童稚。艾丽丝小姐很喜欢杰杰,总喜欢整个地把它肥大的身体抱住,包在自己细细的胳膊间,然后用脸蹭它,用手指抚摸它。可惜能被这么个小女孩给宠爱的杰杰并不领情,它很不喜欢这种表示宠爱的方式,想来跟猫们独立特行的性格有关。总是急不可耐地试图从她的怀里挣脱而出,不过说也奇怪,那么肥一只猫,偏偏很少能挣脱开这小女孩细细胳膊的桎梏,好似这姑娘有多大力气似的。每到这个时候它会眨巴着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而我总是无视,谁叫它每次在我遇到不测的时候逃得比火箭还快,这么现实的动物,我才懒得理它。
艾丽丝小姐有很多手套,这是我在给她整理箱子的时候发现的。
占着一半的位置,那些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手套,有些丝的,有些绸的,有些天鹅绒的,不过式样都很单一,全是长统的,和她第一次来我家时配那件小小的蓝色小礼服的白手套一样。所以衣服也都是短袖的,无论厚还是薄,正式还是休闲。
收拾的时候我被艾丽丝吓了一跳,因为完全没听到她是怎么进房间的,也完全不知道在我发现到她存在之前,她在我身后到底站了有多久,这是个总是走路和小猫一样轻的女孩子。而她总是嘲笑我走路的大声,有时候我很想反驳,谁能在店里忙得打转的时候还注意自己走路的教养?后来想想,自己怎么就跟一个小孩子闹上气了呢。难怪狐狸要耻笑我不是么,自从这丫头住过来之后,狐狸就没少耻笑过我。他总笑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艾丽丝在我身后问我,这些手套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
她笑了,笑起来的样子还蛮好看的,细细的眼睛一弯,让我总算在她身上找到了些狐狸家族的影子。她说:那是我妈妈给我买的,全部都是。
我想她的妈妈一定是个蛮特别的人,有着怎样的独特嗜好,会这么上心给自己女儿收集来那么多的长统手套。
“可是妈妈总是骂我很难看。”然后她又道。
于是想好了的赞美之词在我嘴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你觉得我难看么?”然后听见她这么问我。
我一时愣了愣。
“你老是看我的头,我的头很大是么。”然后她再问我。并且晃了晃她硕大的脑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她又笑了,点了点自己的头:“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那一瞬间,我发誓我见到的绝对不是个六七岁小孩的笑容。那么一种微微得意的,又漫不经心的笑容。这笑容让我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冷。可她却眉毛一扬,对我嬉笑了起来:“啊,对了,你得小心点儿,因为弄坏了它们你可赔不起。”
说完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故意跑得很大声,于是客厅里不到片刻充斥满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
艾丽丝小姐很粘狐狸。
总是无论狐狸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她蓬裙闪光的料子,和她一飘一飘细细的头发。她喜欢拉着狐狸的衣服走路,有时候是他的头发。如果特别留心一些,你会发现在比较安静的时候,她会一边摸着狐狸的头发一边陷入一种沉思。我不知道她那会儿大大的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那样的触感,可是戴着手套的手能感觉到那种触感么?艾丽丝小姐总是戴着她的手套,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而狐狸也总是由着她做这样的事,哪怕她的嗜好妨碍了他的行动。于是有时候不得不在忙的时候抱着她招呼客人,有人会大声问他:“小离,这小美女是谁啊。”
他眼睛一弯,笑着和那小姑娘贴近一点:“哦呀,我的小情人。”
每每他这么说,艾丽丝会很高兴,一边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有时候会很干脆地对他亲一口,是嘴上不是脸上,于是引来众人大笑一场。
真是热情的苏格兰人……
可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苏格兰姑娘为什么要住到我家里来,从她言行和衣服的牌子看得出她有个很好的家庭,如果只是旅行,她大可住到更舒服的,更迎合她挑剔眼光的高档酒店。可每次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在我家里一天接一天地住着,也不出门,也很少和除了狐狸以外的其他的说话。隔壁有邻居小孩听说我家来了个外国丫头,都争着跑来看她,想邀她出去玩,而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然后抱着自己的娃娃或者杰杰进了房间。转身背对着那些孩子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象刚刚拒绝了一些让她头疼的小孩子,虽然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有时候她真的成人化得厉害,我在猜是不是跟她的家庭有关。又有可能……她和狐狸一样,其实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可狐狸是个成人的样子不是么,而她还是个孩子。
无
论怎样,总该是个孩子。
对铘,艾丽丝是有些许不同的。
如果说,她对狐狸那叫粘,对我那叫教母,那对铘……应该说是种小孩见到了某个让她严谨的大人般的尊重。或者说谨慎更适合些,她对铘是有些谨慎的。
只要铘在她身边出现,她会表现得比较乖,也比较像个孩子,她会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裙子,合拢腿很淑女地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气场”的关系,对铘,似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表现出自己不那么放肆的另一面。就像我可以把狐狸当个小二来使唤,每个月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逼债。可是对铘,我觉得相比我,他倒更像个房东或者店老板……
而艾丽丝则更直接显眼地表现在她的态度上。
记得第一次她见到铘,那时候她正对着我抱怨我的房间太小,床太硬,空气太冷,厕所太脏。这时候铘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不大,可艾丽丝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并且第一时间就停了话音,然后用一种很淑女的样子摸平了自己的裙子,走到他面前拎起裙摆朝他行了个礼,就像外国电影里演的那样。
而铘并没有接过她伸向自己的手,甚至像从没发现到她的存在。径自去厨房取他的茶,然后在她的目送下头也不回重新上了楼。那真是个连对孩子低个姿态都不行的家伙。可艾丽丝似乎并不在乎这点,因为他一离开,她立刻再次对我抱怨起来,似乎刚才的她只是她一时的灵魂出窍。
有一两次,我看到铘把杰杰从艾丽丝小姐手里拎出来丢到地上,杰杰满眼感激地窜上楼去了,艾丽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杰杰的背影,嘟着那双红润的嘴。可如果狐狸这么做,她会把委屈写在眼里,然后死抱着狐狸不放,直到狐狸把她抱进厨房,让她看着自己做点心。
我都从没见过狐狸这么妥协并且“慈祥”的样子。想来他真的很疼爱这个表妹,可为什么他当初说到这个表妹要来时,那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呢?
还是仅仅是我看错了而已。
第62章 《爱丽丝小姐》
意识到杰杰病了,是某一次给它打扫它猫窝的时候。
我清扫了它窝里的地板,发觉到它在严重掉毛,后来发现不仅仅身上掉毛掉得厉害,甚至它的额头上还出现了斑秃。我想起来,似乎好些天没见到杰杰变成人的样子来给我打下手了,最近它总有点无精打采,连饭也很少下来吃,而我原本以为那是源自对艾丽丝过度热情表现的恐惧症。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会让它变得那么憔悴呢?这么只一向精力旺盛的猫妖,居然会脱毛了。但我没精神去细究它的问题,因为那阵子我也很不好过。
我感冒了,很严重的那种。
可是天并不算冷,我也很少出去吹风,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只是某一天早上起来,突然喷嚏连天,之后鼻子就再也没有好受过,连带整个头重得像塞满了湿棉花。很多时候我只能仰着头在客人间梦游似的应酬,本来想吃上几天感冒药总能过去,可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严重得连店也看不了,只能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对着天花板发呆。
“幸好不是你作饭。”带着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野花来看我,艾丽丝一边对我说。自从我感冒以后她就把房间还给了我,倒不是因为她的好心,而是她觉得,和狐狸一起挤在那个小小的楼梯间里会更加暖和一点,并且那样就不会感冒了,不像某些可怜的人,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什么样的温度对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那‘某些可怜的人’想来指的就是我了。
不过总算,因为感冒,这个小姑娘对我的态度稍微亲切了点。不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了,有时候还会在我房间坐上半天陪我,虽然通常一起说不上两三句话。她坐在房间里的样子总让我想起那些外国小说里坐在城堡里的老太太,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把一个小女孩往老了想,其实她不过是很安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套或者衣服上的花纹,安静地喝着茶,好象屋子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
那阵子,我的眼睛好象着了魔似的,总会看到许多不想看到的东西,那些远远锁在对面术士家阴影下沉默的身影,那些半夜里会倒吊在房梁上无声窥视的头颅。更甚,有时候会看到披着红袍的东西,在雾气蒙蒙的早晨慢慢迎着被晨曦逼退的黑暗走过去,一边嘴里哼着不知所谓的歌。
走到窗前,它们会突然朝我看上一眼,因为我和它们的磁场碰触到了,这很危险,可是明明知道这点,我却没办法控制。所幸通常它们在和我对视片刻后就又开始朝前走了,而我在这短短片刻后往往一头虚汗,然后鼻子塞得更厉害,头变得更重。重得让我想是不是哪天要把我脑子给撑破了,好笑的是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想到艾丽丝,她那颗硕大的头颅,想到她说的话: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后来失眠和幻觉的症状开始变得严重,这两个自从刘嘉嘉的事情过去后,遗留在我身上的后遗症。
时常在清醒着的状况下,我会看到一些人。有时候是魏青,那个苍白的,总穿着身桃红色衣服的女孩。我看到她站在我家的天花板上,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可我总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有时候会看到刘逸。他和他那个新娘站在一起,身后背着一副棺材。
有时候是林默,他总在一个地方走,走啊走,无论怎么走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
再有时候,我看到艾桐。她离我很远,安静地站着,脖子上栓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握在张寒的手里。有个男人站在张寒边上看着他,那男人有一头鲜红色的长发,五官很模糊,像隔了层雾。
然后那男人突然朝我走了过来……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一头大汗地从某种奇怪的僵直状态里恢复过来,然后会看到艾丽丝在我边上趴着,两手托着腮看着我。不知为什么近距离看她会让人有种不安感,也许是她那双细细的眼睛,那双细细的眼睛里瞳孔也是细细的,像猫,瞳孔的晶体很清澈,清澈得能看到中间密布着的一些黑色颗粒状的东西,那种清晰感说实话……有点怕人。
我问她,艾丽丝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歪头笑笑:陪你。
随后问我:在发呆?
我点点头。
她摸摸我的头发,就像摸杰杰的毛时那样,然后嘴里轻轻自言自语:走开走开……过来过来……
她的手真的很小。
后来发觉,艾丽丝小姐开始变得喜欢黏我。
每次狐狸出门后,她就会跑来我的房间,和我躺在一起,有时候还会俯在我的肩膀上。抱着我的肩膀,有时候抱着我的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玩着我的头发,像玩狐狸的头发时那样。
如果这时候铘的脚步声刚好从门口经过,艾丽丝就会从我身上跳开,然后回到椅子边很安静地坐下,朝我做个鬼脸,像是做了坏事怕被抓住的表情。我有点高兴,她可能总算对我有一点点好感了,虽然好感仅仅可能只基于对我病的同情上。
不管怎样,被小孩子喜欢总是件好事。
后来有一次,她再度黏到我身上,用她那只小小的手抚弄我头发的时候,狐狸突然进来了,把门敞得很开,一手指着门外。
“出去。”他对艾丽丝小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