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啧啧称奇,吐出一根鸭骨,摇头不已,“忘品洗剂强力无双,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够了?”

转头不知对哪里喊了一嗓子,“锅炉房,烧大点火,重来一次。”

不顾我拼命挣扎咆哮,还是被回了一次锅,而且铁热压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阵心口疼痛作起,却比之前稍淡了些。这样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啊?再次与漠漠面面相觑,它居然也满脸捉摸不透,敲着我的脑袋跟敲木鱼似的感叹:“顽固啊,真顽固啊。没见过这样的,没办法,带你去见委员会吧。”

它说完话,一头向墙壁撞了过去。吓我一跳,虽说做叫花鸡做出活的确实是烹饪界一大丑闻,也不至于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却见四际光块陆离井壁,忽然间退了开去,冉冉推展开,原来后面藏了一个小房子,看起来舒服极了,龟壳裂纹石板铺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五色莲花灯,氤氲相照,馨风徐来,家具虽然少,品位都很独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数米开外,极亮,极灿烂。光柱中有几位团团坐,鸦雀无声。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过去。

到这个地步,悠悠万事,无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顿时两眼大放光,眼前一张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无日或忘,梦萦魂牵的宝贝,久别重逢,真叫我双泪欲流,五味杂陈。

当下凑上前去,眼不错地盯着台面,将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让个座儿让个座儿,给我也试试手,好久没打了。”那人头都不抬,丢给我一句,“别讨厌,我手风正好,要换你换三喜去,她快输疯了。”

我唯唯诺诺,赶紧问:“谁是三喜。”

那人随手一指,“对家。”

结果对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哇就叫了起来,“滚。我是小财不来大财来,你别乌鸦嘴坏我运气。”

有人就笑,“他本来也是乌鸦,一辈子坏运气,怪不得。”

无人愿让,我于是很泄气地站在一边,一会又打起精神来了,“我买马,我买马。那谁?三喜,我买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极品庄,一下子乐疯了,登地向我猛扑过来,“福气啊,真叫你说中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害我几乎仰天一跤,扎了个好大的马步才挺住,稳下来一看,几厘米的地方喜笑颜开的,好大一只人脸猫头鹰啊…

狐爱(14)

若干百年后,我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满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要闲闲说往事:曾几何时,我遇到过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们分别是猫头鹰,乌鸦,绿毛龟,金丝猴。各自披红挂绿,披金戴银,小辈们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纪死不悔改。唉呀,我得拍张照当证据。

正寻思着这鬼地方哪里有照相机。我身上那只猫头鹰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头问牌友,“喂,这谁呀?”

漠漠过来代答:“这是狐族的选命使者,派来洗礼的。”

爬出来一只绿毛龟,还摸了一幅黑边大眼镜来戴上,“切”了一声,“胡说。她身上味道,心头思欲,半是人类,什么时候狐族堕落到要找半妖来选命。银狐一支都死光了吗?”

半妖即杂种,没谁听了爽的,“喂,谁说银狐死光了,瞧过来,这不现成是一只吗?”

结果被人吃了豆腐——绿毛龟过来摸了我一把,顿时大惊,“洗礼只去皮相?六神圆转没?”再摸一把,自问自答:“圆转个屁。”转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个晕,老大,你要照顾受众的专业知识水准啊。你吼的那一箩筐话,我真正听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归疑惑,我可没敢问。眼前场面太凝重了。八只来自不同族类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绿或蓝,亮闪闪地罩住我。一言不发。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经洗了两次了。没有办法调整到数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只野兽一起叹气。聚了个圈不晓得说什么。我无所事事,难免到处东张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小桌子上放的鸭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只就啃起来。漠漠爬到我身边,说:“你也爱吃?”

我兴致勃勃,“是啊,而且我还会做的。你下次来我家吃。”

它叹气的声音比那四个加起来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狸啊。”

我横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不少狐狸吗?”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只了。”

我刚要嘲笑它孤陋寡闻,动物园都没去过,不然怎么只见过四只。它加了一句,“两千一百年以来,来过这里的银狐,一共四只。聪明绝顶,无思无欲,强悍至极。”

它神气肃然,“每一只,都是你们狐族最顶尖的成员。”

我听到这里本来眉开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来啊。”

它悠然出神,“九乌神殿,是非人世界与神界沟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资格的认证机构,每七百年,狐族的选命者来到这里,吐露她们最难以舍弃的牵绊,在忘品洗剂中,经过痛苦的熬炼,将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圆转,太上忘情。之后才能真正担当起选命的职责,面对最后的考验。”

我一时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选的都是什么?”

才智,寿命,荣耀…

它看着我摇摇头,“只有你,选了最难搞的感情不说,还怎么都洗不掉。怎么办啊?”

我当然说不出怎么办,要再去泡那个泥巴池,不如一刀杀了也好。要不我叫小白跟长老们说一声,改派人来好了。

这个想法很对我的胃口,我因此兴高采烈,刚要开口辞工,那边会开完了。绿毛龟看来是发言人,排众而出,还咳嗽两声,一听就知道善者不来。

“委员会决定了。你的数值过于不平衡,没有办法经受选命所带来的艰苦考验…”

乌拉!!我不够格,我被踢出局了!!我可以回去过好日子了,老天爷你对我真好,我回头就给你买一大猪头献祭!

结果绿毛龟又咳两句,好像它也有扁桃体会发炎一样。接着说:“鉴于选命事关狐族存亡,我们破例给你冥之令牌,用于进入异灵川本部,那里的人会为你调整数值平衡。如果再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当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脚。冷的。捡起来一看,暗沉沉一块六角形的金属板,上面刻着一个小篆体的“冥”字。

狐爱(15)

异灵川?那不是非人世界的黑社会吗?为什么还负责做狐体改良的科学研究工作?

绿毛龟简短地答一声,“集团公司业务多元化。”

那这块算什么啊?免费还是打折?给谁啊?喂,一次把话说完行不行啊。

亏我难得好学多思,不耻下问,人皆不理我。团团围回去继续竹战。我收起牌子后也往前凑,谁知脚脖子给人死死捏住,往外就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盘放弃,脑袋和身子扭成两百多度,没事还吼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

被死拖活拽出好长一截,阿里巴巴山洞咣当把门关了。我想起刚才买的马还没分到银子呢,实在是太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漠漠乌龟飞快掉了个头,眨眼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着了一记神龙摆尾,整个身子跟火箭发射一样,噌地一声,已经被丢出了神殿,啊呀,落点跟米勒三分有一拼啊,怎么就刚好卡在那扇小门中间呢,夹得我龇牙咧嘴。

我一肚子气,哼哼着大声叫白弃,“小白,小白,要死了,你在哪里啊?”没人应我。

外面的空气,平静得令人诧异。又是日落光辉似水,难道我竟然耗了一天在里面?

感叹着龟壳一刻,世上一天,我东张西望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苍苍,小王八蛋到底在哪里风流快活,要是没给我打包,白老爷子也救他不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他正在我的头上。

精确的说,是在神殿最小的这只乌龟头上。

他盘腿坐着。脸向着神殿的另一头。背脊挺直。从我这个角度看,从人类化身的角度看,小白的身体塑线有够完美,强健优雅,流畅精练,使人神往。倘若放去人间当模特,短期内必有无数粉丝在T台边尖叫,争相在网上竟买他穿过的丁字裤。不过,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莫非是有人在上头开满汉全席?

出于我爆棚的好奇心,我决定也跳上乌龟,一查究竟。结果我压根就没机会踏上去,一道强大的无形软壁将我径直弹出来,甩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剧疼。凭借我当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好多本修行书的法咒功底,我当然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天蟾软。法力高强的修行者,将真气在四周围聚成防护空间,无形墙壁上布满修行者外化的神经末端,监视及分辨外界动向的性质,并对一定级别下的来袭做出适当反击。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兼具自动作战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达监视器,不用电。

小白会用这个,一点不奇怪,老实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用了,当初他老子望高责切,整治他的时候确实下了不少重手,普通狐狸只要遭上一次,一多半魂归离恨天。小白能保住四肢俱全,天蟾软的功劳不浅。但是,那是白老爷啊。眼下何方神圣,居然可以逼得酷爱进攻的小白先采守式?

心急火燎绕着小乌龟打圈,我试了好几个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个九乌神殿的尾部周围,全部严严实实罩了起来。这不是浪费能量吗。然而多嘀咕一声我就省起来,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从那扇门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伤害我,都会惊动他。

来不及感动,我撒腿就往远处飞蹿,窜出一两千米,小心翼翼用飞天诀升空,还好,小白的地盘没有罩到这里来。我能够远远看到神殿顶上所发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我娘告诉过我,早上不要念叨别人,因为你念叨到谁,就会碰到谁。

我记得在传达这个真理的时候,她一再强调了那个时间状语,早上,早上。

但是事实总是比传说显得更多元化,所以现在明明是傍晚,我还是应验了民间的智慧,活生生见到了刚才在念叨的人——呃,非人。

异灵川。

狐族启蒙科目之一:非人地理。

其中有一章的标题是:非人世界三大圣地。

青陆,珍谷,异灵川。

前面两个都是好地方。青陆有美景,珍谷有银子,小白当年第一个理想,就是抢完珍谷去青陆休假,至于会否被满江湖追杀,没有放入考虑范围——所以叫做理想。当我指出这一点之后,他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我去加入异灵川。

狐爱(16)

要不是这句话被白老爷天耳通听到,特意跑回来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认为他是会言出必行的。就像人类世界里篮球打得好的都要经过NBA检验同理,非人世界中来自各个种族的战士,成为高手的两个标准都和异灵川有关——要么是获准成为其成员,要么是掐架掐赢其成员。

我家白弃,走第一条路线的可能性被白老爷无情的打消了,所以他只好成为一个无组织无领导的在野战神,贯彻第二条路线,就像现在。

活生生的异灵川成员就在十米开外,总共三个,站成一个战术三角,血色长袍从头到脚笼罩,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员。各自高高举起的左手中心,分别镌刻着异灵川交叉Z字的标志,他们正在对白弃大肆进攻,不计其数的月形霹雳持续发出,劈破天色大气,在白弃身前飞舞流光,回旋来去,不祥地安静着,只万千闪耀炫目,慑人肝胆。

慑人肝胆,我竟然也很容易被慑。人类那些被非人世界视为进化不完全的软弱特性具有无法解释的侵略力,三十年尘世生涯之后,我比从前好奇,担忧亦更多,即使无谓。

事实上我应该一眼就看出,对方虽然作伥作势,来者不善。在小白面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月形霹雳的回旋往复中能量日益减低,直到消失在虚无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雷霆不动,声色从容,显然暗中是占尽了上风。

我这判断乃后知后觉,因为就在我升空,看清楚事态进行的那一瞬间,小白忽然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每个动作好似体操教练做动作分体演示一般,极慢而不连贯,可是每一个步骤做完,就有一阵海一样浩大的压迫力从他的四周汹涌开去,月形霹雳逐渐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处就轰然灭形,散于无声之中。我站这么远,仍然感觉脸上身上,像是被大力溅起来的水波拍击一般,热辣辣的刺痛,恍惚间天地如淹没,浪涛肆虐,海啸滔天。

这是水字诀中的“水啸”我多年前看白老爷使过一次,当真是天风海雨,势量惊四界。但那一次白老爷还需要在水域之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做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经可以纯然使气,形成有质量的水样攻击波,难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经超于白老爷之上?

这一念的惊讶还没完结,小白瞬息间收起周身的防护气罩,遥遥喊了一声,“南美,你出来了?”我赶紧高叫一声,“哎,我在这呢。”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笑容清俊温朗,像开在狂飙中的水莲花,我心里一动,他却又转了过去,双臂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弧,那弧中的面积跟充了电的灯管一样,璨然亮起,其后化作万千闪亮刀锋,向攻击者站成的三角摧枯拉朽疾进。一片哀号声传来,那三个人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起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身影迅速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赶紧跑过去,擦擦眼睛看空中,“小白,你把他们怎么了。”

谁知他也在搭手看天,一脸纳闷,“不会那么不经打吧,人都打没了?我还没使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