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声音在很近很近的所在,缓缓说:“咦,银狐来了。”
我是一只银狐。
降生时天有大雪。
我母难产,
我生她去。
循环不爽。
因而不晓音容。
这是小白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正值百年静定期满,入修行道,天地玄黄四长老驾回狐山,给我们做体检。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发,通体银润,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则是紫色。妖艳华贵,骚包非常,摊到他身上,实在是太TMD浪费了。我如此愤愤不平,小白被我唠叨得没法,才告诉我,“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是银狐啊,七百年才有一只好不好,出生还下雪呢,而且为了生你你娘都挂了,知足吧。”
没说完他就给他爹牵了去,留下我一个发晕。身后是我一个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不知何方神圣,将我真身说破,洞天即刻别开。原先有一只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来。一个小小的方块,干净利落地白着。接踵似无数路灯在下午七点钟似的,四周次第闪亮,一路绵延,我这才看清楚,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头不见天日,下不见底。深黑井壁包围,此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光块。我倒像是进了一只灯管里了。
奇景迷我,一时间眼花缭乱。稍镇定,我细细探察,四面八方光华里,原来都反映着我的影像。咿,什么时候现了真身了,那秀颈灵眸,似笑非笑。银华如雪。毛色体形,都是记忆里自家的样子,不过那神情讽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吓了一跳,不由得嘀咕:“这是我吗?”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这声音似是那声音,从脚底下沿着无限的虚空蜿蜒到达我身边,冷冷地说道:“这是七百年前来此洗身的狐族选命者,是你血亲罢?”
我摇摇头,喊了一声,“不认识啊。”空虚中腰背用力撑着,久了便酥软,于是拿尾巴去抚抚周身,那声音便“咦”了一声,“身体这样软弱?谁叫你来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来自摸都会被看到的,我于是愤愤,“我才不想来,喂,你是谁?”
那声音任何变化都没有,缓缓答道:“我是此间的主人之一。”
我顿时笑出来,“乌龟啊。”
在人类社会,称呼人家——尤其男性——是乌龟,说不定就会出现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说实话,对方居然也发飙了。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连,风驰电掣,全身的血都涌去脑袋里开会,那感觉难以形容。直到“当啷”一声,到了底。七荤八素,七荤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后的墙壁,触手凉而平,似玻璃质,搜摸良久,一无所获,我这边厢饿得要命,心里气鼓鼓的,急起来,干脆一头向身边最亮的一块光斑撞了过去。
啊啊啊——
头撞破了,好大一块包从额上拱起来,如此惨重,我乱喊一气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听惨叫的规模,吃痛的人,仿佛不止我一个。
面前的光斑,影影绰绰的,翻转起来,门轴上没擦油一样的慢,嘎嘎嘎嘎,掉了个个儿,妈呀,出现在我眼前,竟然是一只小乌龟。原来那块光斑,是它的壳来着。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只真正的乌龟,这是一只人头乌龟,还长头发,梳两小辫子,乌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着我,跟我一样没好气,“你撞我干吗?”
我解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
顺便问它,“刚才是你跟我说话吗。”
它摇头,指指我脚下,“那是三儿,我是漠漠。”
我低头仔细看看,敢情我踩着的也是一只乌龟壳,而且相当之大,不晓得头在哪里,会不会也是一脸郁闷。
狐爱(12)
推而广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辙,我从一堆乌龟外爬进来,掉进了一堆乌龟里,这可真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啊。
这么胡乱发感慨,漠漠拿脚点点我,“别啰嗦了,赶紧吧。”
我很火大,“赶紧做什么?”
漠漠歪着头,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来的银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来这里逗它玩,它奋力站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啧啧,乌龟吹口哨,多么难得,我应该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怎么都要发一票吧。
口哨声回荡狭窄井膛,分外响亮,余音袅袅许久不消,扶摇直上,我注意到声音传达到的地方,有七块纵行排列的光块逐一变色,本来是白,渐次成纯红如血。再次安静的时候,漠漠问我,“都准备好了,来,朋友,该你答题了。”
题目是这样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铺开那七块红色光斑,分别代表着珍宝,才智,幸运,寿命,感情,美丽,荣耀。
如果要放弃其中一样,你会先选择什么。
选命不是说要去选命池吗?莫非可以在这里就搞定?漠漠不给回复,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的嘴。要答案。乌龟硬上弓啊。
掂量着那七样玩意儿,我愁眉苦脸,看起来样样都重要,其实样样又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终于转过头问漠漠,“能不能给个蛋炒饭我选。”
不出所料,这个要求被大力地否决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来乌龟咬起人来是这么痛的。
蛋炒饭没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赶紧选了珍宝。不能吃的,就是最没价值的。
以为这就买定离手了,荷官漠漠却一点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继续问:“剩下六样,再放弃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选就选,怕你啊。张口就说:“寿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耸耸肩,“要死临时来,怕什么怕。”
漠漠乌龟对我的大无畏精神多少有点佩服,点点头,说:“继续,下一样你能够放弃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看那些闪亮的红色光斑,已经熄灭了两盞,心里忽然微微一沉,但还是很快说:“荣耀。”
不用解释,没有喘息。继续。
我的额头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说:“才智。”
漠漠乌龟可能想调节一下现场气氛,问我,“当笨蛋没关系?”
妈的,连当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难道我还会在乎当笨狐狸?
但是继续放手,继续继续放手,下一样,该是什么。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这个里面不热的。
隐约想到,这不是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直播,在后者中无论场面多生死攸关,其实都不过儿戏,倘若败北,无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线,一百万总有机会赚得回。
这一样一样的放弃,是真的,要我一样一样在放弃。
我沉吟良久,说:“幸运。”
漠漠显然吃了一惊。是,我也同意,幸运是最难放弃的东西。无论你有多么愚蠢,迟钝,资质低下,道德败坏,要是老天爷有那么执著,非要让你在九天之上,俯视万千比你优异一百倍的人,你就当之无愧。
但是,我是一只怪狐狸。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翘辫子,又笨又穷。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听了这番宏论,漠漠叹口气,说:“那不用想了,下一样你会放弃感情对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说。”
当然为了美貌那一切都丢掉没关系,不过我娘还在千万里外等着我呢,就算我丑丑的回去,她也等着我呢。她爱我,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所以,于我而言,最不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的东西,是感情。
话音落,漠漠乌龟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摇头说:“麻烦了麻烦了。”不等我问,猛然把脚一跺,就不见了。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相识一场,连再见都没说,真不讲礼貌。然而我的道德谴责未到一半,已经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从脚下那位三儿兄弟的壳上,忽然汹涌出血色的液体,来势极快,转眼已经淹到我的腰身。其质地犹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发之上,重若铅石,我见来势凶猛,渐近灭顶,急忙咬死牙关,闭住呼吸,谁知那液体竟能挤入毛孔,很快我的躯体浑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脏六腑,感觉都被填实。
狐爱(13)
这感觉前无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轮回期未满时就苏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满肚子塞得铁硬。无力再移动,我眼前终于昏红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囚禁。
此时一死,倒也干脆。悲惨就在我仍然有感觉。四周温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浆开始变硬,极热,极压迫,而呼喊不出,无路可走,恰似堕入地狱前之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鸡。所欠缺者,一片荷叶而已。
这时候,我心口有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
无法形容的强烈刺疼,无法想象。那里好似有一个疼痛的核电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运转,将四际周天,彻底毁灭,彻底改变。
我也想起来,小白在我和妈妈的心上都种了一枚青蚨符,如谁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时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过?
聚精会神忧虑,自家挣扎,忽然就远了。
这样担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意识中,屁股墩突然一实,坐到了地上。
周围黏稠来也急匆匆,去也兴冲冲。说不见就不见。难道是摩西来了?我尝试挥舞手脚,身上覆盖的东西应声落下,做金铁响。当啷当啷的。摸摸身上,妈呀,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随我好几百年朝朝暮暮的银毛啊,眼见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拓去变卖什么啊?一时火起,我挥着拳头鬼叫起来,“死乌龟,你玩我?”
一叫漠漠乌龟就出来了。还在咬鸭脖子。天哪,怎不使个惊雷劈了它,还斜着眼睛看我,“讲话要文明。怎么样?泥浆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着眼泪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点椒盐,现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过了点…”
它一扭一扭爬上来,瞪着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点效果没有?”
我往后一闪,几乎恼羞成怒,“干吗,我这是原身也,难道有胸可以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