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斐左看看,又看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宋昀诃也知他的性格,当即深深吐出一口气,从袖袍里取出几张折起的纸张,推到桌边,一言不发。
伍斐难得将他这副模样,随手抽出一张,打开一看,眼皮一跳,又默默地折了回去。
秦冬霖接过最上面的一张,翻开,随意扫了两眼,又看下一张,直到将三张全部看完,才抬眼望向与小妖怪有一两分相似的宋昀诃。
白纸上面誊抄着古籍上的几段描述或记载,如妖帝曾在何时遇见哪位奇女子,共同结伴闯秘境,或互生情愫,有一段露水之缘。
玉面,锦绣,甚至常在尘游宫出现的赵招摇都赫然在列。
“这些东西,你信?”秦冬霖问。
宋昀诃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不信。”
诚然,他们几个自幼相识,多少年的兄弟,生死险境都能彼此交付后背,他自然知道秦冬霖是个怎样的人,怎样的性格。
可宋湫十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没办法不担心这个。
从前,两人尚可说是门当户对,流岐山虽然势大,可两家是世交,主城也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小门小户,这万一以后受了委屈,宋湫十随时可以回来,可秦冬霖现在还多了一层君主的身份。
他要是念旧情,跟你讲几分道理,若是不念呢。
能怎么办。
有时候,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后面的深意,大家心里都有数。
秦冬霖抖了抖那几张纸,懒洋洋地抬眼,一行接一行解释:“当年万族朝圣,玉面领舞,宋小十跟我闹着脾气,一句‘尚可’,多的半个字都没有,不知道怎么生出这么多事。”
“这个给垣安奏琴——”秦冬霖哑然,深觉中州搬弄是非的人才着实有些多:“我还未承载天命时,她的师尊前来拜访我师尊,当时,我恰有所感,随意奏了半段,听见有人来便走了。”
这人越走越高,只要有心人想,总会给扣上一顶某须有的帽子。
“赵招摇,宋小十的朋友。”
秦冬霖捏着最后那张纸,想了半天,都没能想起锦绣这号人是谁。
说完,他看向宋昀诃,问:“你在担心什么?”
宋昀诃想,人心难测。
“没事,是我多心。”宋昀诃苦笑了下,“怎么也没想到,妹妹嫁人成家,会是这种感受。”
止不住的担心,止不住的后怕。
秦冬霖道:“中州众臣之中,朝圣殿上下,帝后与君主同尊,我与宋小十意见若有分歧,她甚至可以出手拦截中正十二司颁布下去的律令。”
“长老院里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人,她若是犯懒,我便帮她处理些事情,她若不乐意,长老院就是一个铁桶,谁也插不了手,包括我。”
“而且,你们也太小看宋小十了。”秦冬霖摇了摇手中的酒盏,声线里带着懒散的笑意:“她三次跟我交手,两次打成平手。”
每一字,每一句,都恍若在说,只要他日后对她有本分不好,她随时都能拍拍屁股就走,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
话说到这里,宋昀诃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跟秦冬霖碰了一下,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别有深意地开口:“既然成了亲,小十唤我什么,你是不是也该跟着改口?”
伍斐顿时来了精神,起哄道:“这不改口就说不过去了。”
秦冬霖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半晌,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抚了抚笔挺的鼻梁骨,那一声兄长,左滚右滚,面对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愣是吐不出来。
他道:“等正式成亲,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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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床榻上的人半眯着眼,一见他进来,睫毛飞快颤了颤,又闭上了眼。
秦冬霖脚步停了一瞬,提步走到床榻边,在床沿上坐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绵若无骨的手指,身上的酒香遮挡不住。
“还不醒?”
他将人抱着往里挪了挪,自己躺了上去,侧身抱着她,唇瓣一下一下落在她的后颈上,本意是想小意温存,可不多时,男人的动作间,已然带上了意乱情迷的危险意味。
湫十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了,她小声哼哼,连着推了他好几下。
秦冬霖不紧不慢地用一只手扼了她纤细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了难以言说的诱哄意味:“再睡一会?”
说话间,他手已经轻车熟路地探了下去。
湫十顿时嘶的一声,恼羞成怒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又急又气:“秦冬霖,你是不是想和我打架?”
张牙舞爪的小妖怪,声音软绵绵的,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秦冬霖抽出手指,倏而笑了一声,禁锢着她的腰/肢,寸寸碾磨,眯着眼喟叹道:“我的小妖怪。”
“是水做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真的不是我迟到,我写了一千七百多字,吃个早餐回来,稿子没了!!全部!一个字都没了!!!心情极度崩溃,再加上这章确实有点考验我的水平(狗头),所以磨磨蹭蹭拖到现在。
作为补偿,本章评论,都有红包。
给大家推一本古言小甜甜,是我特别喜欢的太太的新文,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摄政王宠妻日常》by墨子哲
摄政王虽俊美无俦,却冷血冷情,多少贵女为他动情,只能黯然退场,他唯独为个小村姑破了例。
小姑娘尚小时,他便带回了府,绫罗绸缎买着,名师请着,小姑娘想家时,还亲自哄着。
众人只知她侥幸救过摄政王,却没人知晓,当初她宁可吃不饱也甘愿养他。
贵女们为讨好摄政王,纷纷向晓晓示好。夜深人静时,晓晓捏着手里的荷包,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张信笺上,写满了她的心事。
#呜呜,不想帮她们#
#她们又一直偷看哥哥,不开心,想将哥哥藏起来#
#竟有人说想给哥哥生孩子,幸亏他修炼了邪功,不能生#
小姑娘及笄前,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晓晓拒了一个又一个。
摄政王:“真没相中的?”
小皇帝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勇敢些。
晓晓心跳如鼓,情不自禁指向摄政王,对上他深邃的眼眸时,心中一慌,手指愣是拐了弯,指向他身边的小皇帝。
小皇帝:……
夜深人静时,裴修寒将人堵在了角落,“喜欢他什么?是年少有为?还是后宫干净?”
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眸时,晓晓眼睫轻颤,“那、那我喜欢你,好不好?”
裴修寒呼吸不由一窒,几乎捏断她纤细的腰肢,他一直以为,小丫头是他威逼利诱抢来的,平日里也防得死死的,不许她见小皇帝一面。
直到有一日,瞧见了她的信笺。扫到最后一行,他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能生?
第100章 死亡
翌日,湫十睁眼的时候,天才将亮,她裹着被子发了会呆,女侍悄无声息进来伺候。
锦被滑落,玉足触地,女子一身冰肌玉骨,遍布星星点点的青紫,指印淤痕,近身伺候的两个从侍看得脸红眼热,手上却不敢出半分差错,更衣束发,动作轻柔,整间内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湫十手指头懒洋洋地勾着一串玛瑙手钏,觉得殿内气氛有些凝滞,回头一看,男人倚靠在屏风前,眼眸含笑,那张在外清冷的脸,此刻是春风得意,诉不尽的风流。
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见被发现了,秦冬霖径直走过来,伸手拢了拢她高高束起的马尾,像捧着一汪会流动的水,发丝从指缝间悄然溜走,触感令人流连,他不甚在意地垂眼,问:“要出门?”
湫十点了下头,皱着眉啧了一声,将满头青丝从他手中抽出,抱怨似地道:“别弄,才束好的,容易乱。”
“去哪?”
“找妖月他们说点事。”湫十侧过身,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描花钿,秦冬霖看着,修长的手指懒散地落在椅背上,声音如山涧的清泉:“要不要见一见程翌?”
湫十停下动作,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他要死了?”
秦冬霖慢慢眯了下眼,并不否认:“孚祗和南柚专为血虫之事而来,程翌身上只有一条,还有一条血虫不见踪影,他嘴硬,不肯说,还敢开口以此为要挟提条件。”
他揉了下她的耳朵尖,动作温柔,话语却凝着冰霜:“我没耐心跟他耗,准备用搜魂术。”
“去看看?”
湫十将手镯放回妆奁盒,托着腮思考了半晌,点了下头,道:“也行。”
中正十二司审人的手段她知道,只要进去,一条命就丢了半条。程翌原本就没有肉身,还被强行抽离血虫,进十二司待了这么两个月,再施展搜魂术,必死无疑。
事情到这里,也该做个了断。
湫十进中正十二司的时候并不多,她不太喜欢阴森的环境,从地宫进去,弯曲小道两侧,身着中正十二司官服的人俱屏息凝神,无声行礼,再朝前走一段路,拐一道弯,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巨穴,被灵光分割为数个小的区域,每一块小区域都是关押重犯的刑区,根据他们所犯事情的轻重判别,而基本上,能被移交到中正十二司处理的,嘴里都有关系重大的需要撬开的东西。
肃穆的正堂,两边墙面上挂着血淋淋的刑具,有的还带着卷起的肉丝和骨头渣,配着四周阴森森的火把,看着十分渗人。
婆娑,妖月和长廷早早就到了。
妖月是这里的老常客了,根本不进辖区看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她和婆娑上前见礼之后,各自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长廷这次也来了中州,刚跟着婆娑和司里的守卫将各个牢区走了一遍,脸色不算太好,见了秦冬霖和湫十,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湫十和妖月脸上顿时浮现出如出一辙的同情神色,前者毫不避讳地开始挖人:“长廷你就别在十二司任职了,来长老院帮我管事也行,日日轻松,还不必接触这些血腥的场面。”
妖月一听,觉得自己有解放的希望,也来了精神,面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编乱造:“长老院的活最轻松,琐事自有朝臣管,大事全被十二司包揽,我们一不需要为小事劳心劳神,二不需要跟罪大恶极之徒斗智斗勇,这份活,真的。”
“谁干谁知道。”
长廷被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带偏,求助似地看向秦冬霖。
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湫十小小的拇指骨节,问:“我人还在,就开始撬墙角?”
妖月前两个月就告了长假,招摇怕人多口杂,牵扯出昔日赵家的事,也不肯入长老院。
婆娑,长廷,淞远都在十二司主事,她这边一个帮手都没有。
湫十看了看秦冬霖,眼往下一垂,唇角一抿,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委屈,而偏偏,她又不开口。
是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演技,却偏偏叫人无从抵抗。
长廷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从小跟在秦冬霖身边,湫十这样的神情,他看了没百次,也有十次。
他家少君,没一次是能硬下心躲过去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秦冬霖伸手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眸,无声妥协:“让他去顶妖月的职,等妖月长假结束再回来。”
闻言,妖月朝长廷友好地笑了笑。
婆娑别有深意地拍了下他的肩。
长廷举目四望,彻底绝望。
不多时,孚祗和南柚也到了,程翌跟血虫融合太久,血虫毕竟是域外之物,等他死绝,还需要孚祗出手清理下现场。
湫十见到南柚,眼神一亮,果断舍弃了秦冬霖,亲亲密密地挽了后者的胳膊,哼唧唧的撒娇,没骨头一样地靠在她肩上,惬意得眼睛都眯起来。
秦冬霖扫了眼瞬间空落落的手腕,须臾,无声笑了下。
宋湫十这看菜下碟,见人撒娇的本事,越发长进。
南柚明艳大方,随意一坐,神主夫人的威仪显露无疑,宋湫十则不同,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稚气,只要不刻意动怒摆脸,便谁也吓不着。
她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捧着,哄着。
见时间差不多了,众人落座,妖月和婆娑亲自前往最内圈的辖区,将程翌押了出来。
其实不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程翌的样子十分凄惨,说只剩一口气也不为过。
他没有肉身,只剩一团缥缈的神识,中正十二司的刑法包罗万象,有针对肉身的,也有专门针对神识的。看得出来,程翌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神识已经虚弱得如风中的烛火,单薄得像随时要消散在半空中。
南柚和湫十肩抵肩靠着,她伸手抚了抚后者如丝绸般的长发,声线轻柔:“我听说,这人从前欺负过你?”
湫十连着点了好几下头,缩着身子往她那边靠了靠。
宋湫十深谙俘获人心之道,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让人心疼的机会。
南柚轻声安慰她:“等会让孚孚引动魂焰,为他施展搜魂术,这样更痛苦一些。”
湫十有些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神主叫孚孚?”
南柚面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捏了下湫十软乎乎的手指,也跟着小声道:“是我从前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情侣之间的小爱称啊。
湫十很羡慕,她不知道如何称呼秦冬霖。
她习惯了连名带姓的使唤他,又觉得生疏,秦少君,君主这些,他听了就开始皱眉,郎君这词根本叫不得,能轻而易举让男人无节制兴奋起来。
两边意见无法统一。
这就十分难办。
程翌瘫坐在冰冷的黑沉石地面上,一张清俊的脸被无数条狰狞划痕破坏得支离破碎,他费力地抬头,看向秦冬霖,看向那位能将血虫抽离的域外神主,最终,目光落到湫十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上。
两人对视,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这是受了星冕记忆的影响,即使那人已经死去,作为他的一块骨,他也打心底里不愿意以如此狼狈的形象出现在宋湫十面前。
十年前,中州秘境中,他被星冕带走,共享了星冕的全部记忆。
那种求而不得,耿耿于怀,即使作为一块骨,也被压得许久无声。
但他和星冕,其实不能算同一个人。
他是程翌,有自己的曲折身世,迫不得已,他不是秦冬霖,也不是骆瀛,他想出人头地,一切都得靠自己筹谋策划。
从小他就知道,只有努力成为人上人,才有资格追求别的东西。
男人,若是没有权势地位,即使身边有女人陪着,也是索然无味。
哪怕今时今日,程翌跪在这里,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算有错,也是错在莫长恒突然的善心,错在老天没再多给他几年时间。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这最后的结果,他认了。
湫十看着程翌,长指绕着垂落在脸颊边的青丝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看着那张脸,那双眼,她只是不适地皱了下眉,心中没什么波澜。
“还看?”她勾了下唇,身子往前倾了些:“眼睛不想要了?”
说完,她看向秦冬霖,有模有样地告状:“他看我。”
“嗯。”秦冬霖习以为常地哄她:“你好看。”
妖月和长廷简直无语,饶是见惯了各种世面的婆娑,也忍不住扯了下唇。
程翌慢慢地垂了下头。
无话可说。
看,不论是星冕,还是程翌,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越不择手段,就越望尘莫及。
“孚孚。”南柚看向气质高华,温润无声的男子,道:“施展搜魂术吧。”
霁月光风的神主颔首,从椅子上起身,看了眼秦冬霖,对视后,双手抬到了半空中,宽大的袖袍无风而动,袖口处绣着的柳叶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磅礴浩瀚的生命力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程翌像提线娃娃一样被扯了起来,随着魂焰的灼烧,神情扭曲到了极点。
南柚一下下抚着湫十的后背,轻声细语地道:“别怕。”
妖月不忍直视地捂了下眼。
她其实很多次想提醒这位对别人清清冷冷,偏偏吃湫十撒娇这一套的神主夫人,那位喜欢哼哼唧唧菟丝花一样柔弱不能自理的人,其实比谁都能打。
搜魂术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玩得不要了的。
片刻后,孚祗长袖老老实实落下来,面对几双眼睛,他唇角微动,声音清徐:“赵招摇。”
湫十和妖月同时直起了身。
第101章 药丸
第101
日月挪转,流云变色。
从中正十二司地牢出来,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夜风作祟,荚蝶翩然,竹林中,声声簌动。
中州苏醒,招摇并没有任职,这天高海远,日长人闲,眼下她并不在都城。
妖月和婆娑出去找人。
尘游宫的内殿门才阖上,湫十就发了脾气,她将手里的团扇腾的一下扔在地上,提着裙角上了窗边的美人榻,看着窗外的夜色一声不吭。
殿内的从侍是芦苇仙精挑细选重新招进来的,宋湫十闭关那十年里,秦冬霖因为朝堂之事,也会时不时回一趟中州,倒是湫十这位帝后,她们见得少。
而那被掷出的团扇,恰好落在君主的脚边。
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喘,乌泱泱跪了一地。
秦冬霖脚步顿了下,半晌,他弯腰,将团扇捡起来。
流苏穗拂过掌心,他无声失笑,想,这样的狗脾气,竟真是他一手惯出来的。
说实话,湫十性情不差,也不端着身份的架子,跟什么人都能聊得起来,真要生气了,也只意思意思哼几句,闹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就得让人来哄着她,因此喜欢她的人很多。
可这个人,在他面前,最会得寸进尺,越纵着,就越闹腾。
“人没得跑,你气什么?”秦冬霖顺着她的视线看窗外,夜色沉沉,细雨蒙蒙,目光所至,远方是连成了天的灯火。
湫十没吭声,半晌,唇线往下压了压:“这根本不是人跑不跑得掉的问题。”
秦冬霖挑眉,在榻边落座,仿佛在问,那不然呢,能是什么问题。
湫十视线从窗外的芭蕉叶中转回,一看他满脸理所应当,满腔推心置腹的大道理顿时偃旗息鼓,她泄了气,懒懒地撑着床头靠枕,低声道:“我很信任招摇,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可如果最后她真是,我会很难受。”
她抽过他手中的团扇,毫无耐心地扇了两下,又道:“若今日,你发现是婆娑,伍斐沾惹了血虫,还一直瞒而不报,你该如何?”
“看情况。”
湫十非要问到底,像是纯粹的好奇,又像是在提前试探他的态度:“什么情况,你都说说。”
“血虫来自域外,孚祗若能祛除,则祛除后酌情处置,若不能,当永世镇压。”
湫十顿时哽了一下,道:“伍斐听到这话,要哭的。”
秦冬霖不善言辞,从前一直不大爱说话,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话才多一些,这些年虽有长进,但若是让他哄人,无疑是在难为他。
他只能尽量将话说得明白:“婆娑眼看着中州覆灭,但凡还有些神智,就根本不会碰这些。而伍斐,在他知道前世你我为何而消亡之后,若还能生出这样的念头,那就证明,在他眼中,自幼长大的情谊,也算不得什么。”
“说是如此说。”湫十有些纠结地拧了下眉,“可若是为了她的家人呢?”
“朋友间的情谊,能比父母生育之恩还重吗?”湫十摇了下头:“若是真因这个,我无法责备她什么。”
讲不了情,就只能谈法。
湫十长长叹息一声,道:“现在讲这些也没用,等找到人,看招摇怎么说吧。”
秦冬霖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嗓音清冽:“过来。”
湫十挪着身子靠过去,他腾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满头青丝都落到臂弯里。
怀里的人,从头到尾都是香的,软的,她喜欢各种香,花香,果香,淡淡的胭脂香,可每回缩到他怀里时,都是一种淡淡的清茶味。
秦冬霖必须得承认,这人,这香,包括平时哼哼唧唧装模作样的每个调子,都精准无误踩到了他的喜好上。
就如此时,他本意只想抱一抱她,哄一哄难得发脾气的小妖怪,谁知近了身,就离不开。
“宋小十。”他拨弄她玉一样的手指,好奇地低笑出声:“是不是狐狸精,嗯?”他咬了咬她小巧的耳珠,气音旖然。
湫十懒洋洋的用扇子抵了下他的下颚,道:“快听,狐狸精在说别人狐狸精。”
“前夜,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秦冬霖语气软下来的时候,鸦羽似的睫也跟着往下垂,卸去一身君主威仪,举手投足间,便皆是潋潋风华,无边风骨,这语气,却越品,就越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无辜示弱。
自从知道她吃这一招,能屈能伸的男人便隔三差五的拿来试一试效果。
骗个吻,偷个香还行,宋湫十很少有瞒着他的时候,可这小骗子真要瞒起什么事来,嘴特严,旁人还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就像那年,她和云玄约架受伤的事,瞒着父母,瞒着他,也瞒着宋昀诃,愣是没叫人看出半点端倪。
“你少来。”湫十用手里的扇子拍了下他白得能看见细小经络的手背,道:“你这副样子,就该让他们多瞧瞧。”
闻言,殿内伺候的人脑袋顿时又往下低了一圈。
湫十起先还能分出些心跟他东拉西扯几句,到后面,大半夜过去,她心神不宁,胡思乱想,索性一个人趴在楹窗边发呆,一会想着从前那些温馨和谐的相处画面,一会又想,这事若是真的,该怎样处理,妖月会如何,皎皎会如何。
左右难全,心神不宁。
好在,赵招摇没逃,妖月和婆娑很快联系上了她。
她在得知此事之后,二话不说,即刻从与世隔绝的小城镇动身,前往都城。
听闻此话,湫十和妖月先后松了口气。
许是赵招摇的态度给了她莫名的底气,踏出尘游宫时,湫十的身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活力。
她心情颇好地将那柄团扇交到芦苇仙手里,嘱咐道:“流苏穗上的珠子嗑了一角,你让灵宝师将我库里的鲛珠打孔穿上,流苏也换一绺,换成雾蓝,跟我上回那件祥云留仙裙同色。”
芦苇仙听罢,点头连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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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招摇是第二日正午入的宫,领她进宫的是妖月和听闻此事匆匆赶来的皎皎。中州才入秋,连日的晴雨交加,天气变化令人捉摸不透,今日没出太阳,天穹上压着一层浅薄的阴云,仿佛风一吹就能拨云见日,可事实上,风越刮越大,短短半个时辰,就已经有大雨倾盆的前兆。
她任何时候给人的感觉都很安静纯粹,遇到这样的事,神情也并不见慌乱,既不提前为自己叫冤,也不试图辩解些什么。
身着中正十二司官服的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副枷锁。
赵招摇长长的裙摆被风吹得漾动,她挽了挽鬓边的发,看向妖月,声音依旧温柔:“我跟你走。这枷锁,我不戴。”
妖月咬了下牙,心想自己怎么总摊上这种倒霉破事。
她摆了下手,低声道:“我知道,你若是不想配合,也不会这么快进宫。”
以赵招摇的修为,她若是成心要躲,在这偌大的中州地域,即使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本事通天,想找到人,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妖月扫了身后十二司的人一眼,淡声道:“离远些。”
宫内不准用术法穿行,从小宫门到尘游宫,一行人走了一刻钟。天空中的阴云晕开墨色,像一柄巨大的可遮天地的伞,伞面描着山水墨色,变幻诡谲。
赵招摇和妖月,乃至一向最多话的皎皎,此刻皆是无声。
在真相没有查明之前,说什么都好像不合时宜。
三人心知肚明,这不是你一句不是,我一句相信就能轻松解决的事。
细碎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有人时不时踩过地上的枯叶,必然会有嘎吱一声脆响,像极了某种专攻人心的曲调,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皎皎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氛围,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是安慰赵招摇,还是自己:“血虫出自域外,神主初闻此事时,已命人捉拿参与此事之人,也掌握了分离血虫的方法,程翌只剩神魂,都能被抽离出来,你这自然没什么问题。”
赵招摇唇角动了动,算是笑了一下,也没有多说什么。
小议政殿雕梁画栋的长廊下,才得知此事,匆匆赶来的宋昀诃无声站立,男子玉冠束发,温润清朗,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可落在赵招摇眼中,就是处处都透着一股少年鲜衣怒马的生动和活力。
算一算,年龄本来也不大。
“妖月,我过去和他说两句。”赵招摇长颈微动,头一次开口,提了要求。
妖月和皎皎对视一眼,后者的神情简直难以理解:“我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喜欢这种年龄小的?嗯?滋味当真如此销魂?”
妖月一听到扯到曾经,也不干了:“你要说就说,能不能别扯到我身上,都多少年前干的蠢事了,你不提我早都忘了。”
说完,她看向赵招摇,道:“去吧,不过尽量快些,宫里人多眼杂,就怕有喜欢嚼舌根的。”
赵招摇下颌轻点,莲步轻移,一层层踏上台阶,站到宋昀诃跟前。
郎艳独绝的少年比她高了不少,赵招摇记得,他笑起来总十分好看,令人如沐春风,可今日站在这,他一身气势沉着,努力绷着一张脸,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凶狠的神色,吓不着人。
“事情,都听说了?”赵招摇轻声问。
宋昀诃扫了一眼远处偷偷摸摸瞥向他们的妖月和皎皎,颔首,声线若沁水的冷玉:“血虫真在你体内?”
赵招摇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想了想,问:“你信不信我?”
宋昀诃沉默半晌,轻吐出一个字:“信。”
赵招摇倏而笑了一下,脸颊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女子身上浅淡的海棠香飘飘荡荡落在风里,同她人一样,是一种十分温柔的味道。
“我不知道血虫在不在我体内,我唯一能同你说的是,从头到尾,我毫不知情。”赵招摇字字如珠,“这件事,不论最后是怎样的结果,你,还有妖月等人,都别为我求情,血虫祸害众生,小十的身份最难做。”
宋昀诃哑然,道:“我知道。”
“回去吧,被人看见了不好。”赵招摇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其实中州秘境,我哼曲吵你的那段时日,并没有将你错认成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