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布诗果然展颜一笑,道:“平儿,你可知道这岛上之人大多全是疯子,不是疯子的人,经过那数百日的幽禁,洗尘,过着那坟墓中死人一般的生活,只怕也差不多了……”
南宫平想到那些坐在木屋门口的麻衣白发老人,那种寂寞得不堪忍受的生活,不禁长叹一声。
龙布诗又道:“这些疯子中最大的疯子,便是那大头岛主。在此岛上,在他统辖之下,谁的心智清醒,谁便是疯子,为师到了这里,见到这般情况,实在无法整日面对着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人,宁愿独自思索,便对那岛主大发荒谬的言论!”
南宫平笑问:“什么言论?”
龙布诗道:“为师对那岛主说,花草树木,之所以生长繁荣,便是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养分,人们若是将风露中的一种神秘物质提出凝固,做成食物,那当真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而且天地间满是风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亦不知可救活多少饥民。”
他语声微顿,大笑道:“那岛主听了为师这番言论,果然大是兴奋,大表钦服,认为是空前未有的伟大计划,是以不经手续,便将为师请来这里,一切东西,都任凭为师取用,是以我这里才有许多美酒。”他虽然大笑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萧索与寂寞,这名满天下的武林第一勇士,于今竟然也借酒浇愁,南宫平虽想随他一齐大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口。
这“诸神岛”上的人,是天才抑或是疯子,是自得其乐的强者,抑或是无可奈何的弱者,南宫平实在分不清楚。
龙布诗听他长叹了一声,笑声也为之一敛,正色道:“平儿,为师虽然日卧醉乡,但却始终未曾失望灰心,时时在伺机而动,那岛主若再唤你,你便可求他将你派来此地与为师--起研究这‘神秘的食物’,约莫再过数月,便是一个机会,那时我师徒能在一起,机会便更大了。”
南宫平精神一振,大喜应了。原来这诸神岛上,每年俱有一次狂欢之日,到那时,这些老人虽然仅有狂欢之名而无狂欢之实,却至少可以随意活动。第二日岛主果然又将南宫平唤去,他对南宫世家的子弟虽似乎另有任务,但听了南宫平也要去参与那“伟大的计划”,当下便立刻应了。
黝黯的洞窟中,日子当然过得分外缓慢,但南宫平此时却也早已学会忍耐,朝来暮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得丝毫没有变化,只有那岛主不时将他唤去,但只是出神地凝望他几眼,淡淡地询问几句,他发觉这奇异的岛主那明亮的眼神中,竟渐渐有了混乱与忧郁,而他每去一次,这种混乱与忧郁都已增加一分,他不禁又在暗中惊疑:“难道这岛主已发觉岛上潜伏的危机?”
这些日子里,龙布诗极少说话,对于即将来到的计划,他只说了“随机应变”四字。南宫平却默习着他已背熟的那些武功秘笈,他只觉目力渐明,身子渐轻,却也无法探测自己的武功究竟有了怎样的进境,有时他也会想起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便不禁为之暗中叹息。
第十八回 诸神岛主
这一日他正在静坐之中,突听岛上响起了一片鼓声,接着微风飕然,那麻衣老人飘然而上,目光四下一扫,缓缓道:“日子到了!”
他面色虽木然,但眼神中却似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光芒,仿佛已看破了许多秘密,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
“什么日子到了?”
麻衣老人冷冷道:“随便要做什么,日子都已到了。”袍袖一拂,飘身而下。
南宫平怔了一怔,喃喃自问:“他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只听身后冷哼一声,龙布诗道:“无论他知道了多少,今日之后,他就要什么都不知了。”
南宫平栗然问道:“将他除去?”
龙布诗沉声道:“不错!”轻轻一拍南宫平肩头:“待机而动,随机应变,若是看不到船只木筏,便是游水也要离开此地!”
南宫平听得出他师傅语气中的决心,在有这种决心的人眼中看来,世上又有何难事?只见龙布诗双臂一振,骨骼山响,有如一只出柙的猛虎般,掠出了这阴黯的洞窟,地道中已有许多个沉默的老人在无言地行走着,除了一双双明锐的眼睛外,这些老人当真有如一群方自坟墓中走出的行尸。
山窟的密门,早已敞开,南宫平一脚跨出,清风扑面而来,这一阵清风,倏地激发了他生命的活力。游目四望,四下又是一片青葱,他暗中自誓,为了换取这一份享受生命的自由,他不惜牺牲一切。
然而那群老人,却仍是呆板而僵木的,只有他们颔下的长髯,和绿叶一起在风中飞舞。
穿过绿叶苍苍的林木,又到了那一片竹屋,但此刻这些简陋的竹屋,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这里并没有豪华的布置与珍宝的陈设,但在竹屋前的空地上,却堆满了食物与鲜花,熊熊的烈火上,正烤着整只的牛羊獐鹿,一阵花香与肉香,混合在清新的微风中,使得这本是死气沉沉的地方,突然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只因这才是这些老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世人所珍惜的豪华珍宝,在这些老人眼中,实是不值一顾--老人们对珍宝金银,虽通常都有一份不必要的贪婪,然而他们对于酒和美食的偏爱,却又通常在珍宝之上,何况世人所珍惜之物,在这里本是一无用处。
那低沉的鼓声突地停顿,“狂欢”的日子立刻开始,酒肉与生机的刺激,终于使得这些老人面上渐渐有了光彩,但他们彼此之间,却仍然绝不交谈,“言语”在这里,似乎已变为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
南宫平放眼四望,突地发觉在一些衣衫较为洁净,也就是还未进入那山窟中去的老人的眼色间,似乎在彼此交换着一种奇异的目光,交换着一种不足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南宫平心头一动:“难道这些老人也已不能享受这种生活,而想借机逃走?”
于是他立刻发觉在这肉香与花香之间,竟隐藏着一种危机与杀气,他心房怦然跳动,转目四顾,龙布诗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双眉一皱,悄然后退,想去寻找他师傅的行踪,哪知他方才退到树丛,突听树丛中轻轻一笑。
笑声在这岛上,当真比雷鸣兽吼还要震人心弦,比凤啸龙吟还要珍贵稀罕,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只见风漫天斜斜倚在一株巨树下,他衣衫神情,俱已狼狈憔悴不堪,显见已不知受过多少日子的折磨,颔下的虬髯,也变得乱草般令人不快,但是,他的那一只未被眼罩遮盖的眼睛,却仍散发着逼人的光彩,锋利得一眼便能看人你心底深处。
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忽然发觉他终是还不能麻木自己的情感,他缓缓俯下身子,哽咽道:“前辈,为着我们,你受了苦了。”
风漫天微微一笑,缓缓道:“受苦?……”他笑容里突地充满了尖锐的讥讽,接道:“受些苦反而好,这些痛苦,已将我快要麻木的情感刺得复活了,这些痛苦,刺得我终于生出反抗的勇气!”
他仿佛在喃喃,但忽然间,他目光又变得利剑般敏锐。
他一把抓着南宫平的臂膀,兴奋地说道:“孩子你看,那边那些老人,你可看得出他们有什么异样么?”
南宫平觉察出他语声中的兴奋,也想起那些老人目光中的神秘之色,刹那间,他心念也怦然跳动起来,脱口道:“你们要……”
风漫天颔首道:“不错!我已偷偷地煽动起他们的怒火和野心,今天,就在今天,这岛上立刻就要有一场好戏,不是住在山窟里的那群疯子,立刻滚到地狱里去,便是我们死!就算死,也要比这样不死不活地活下去好得多,是么?”
南宫平赞同地点了点头,立刻便又想起一事:“船呢?这里有没有船……”
风漫天道:“船!要做什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没有船,怎能回去,难道有谁能插翅飞越这万丈汪洋不成?”
风漫天晒然一笑,冷冷道:“回去?谁说要回去?”
南宫平又是一愕,只听风漫天长叹一声,道:“你可曾想过,若是让这些怪异的老人一起回到中原,那么武林中将会惹起怎样的风波?”南宫平默然垂下头去,他实在连想也不敢去想。
风漫天展颜一笑,振衣而起,他铁拐已失,此刻支着一枝短杖,笑道:“先去饮酒,静观好戏。”
南宫平道:“前辈……”
风漫天道:“你的心事,我已知道,只可惜无舟无船,你也无法回去的。”短杖一点,飘然出林。
南宫平木立在巨树的浓阴下,心事有如潮水一般突地涌起,过了半晌,突听颦鼓之声又起,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并肩前行,后面跟着五个半人半兽的侍者,十条金毛闪闪的手臂,高高举起,手托着一具石床,石床上盘膝端坐的,正是那锐目高额的诸神岛主。
日正中天,这诸神岛主的面色,在日光下惨白得有如透明一般,他似乎甚是畏惧阳光,是以便命那些兽人侍者将石床放在林边的浓阴下,石床方自放下,人群中便爆起了一阵狂笑之声。
在这岛上,笑声已是罕闻,何况如此放肆的狂笑。
诸神岛主眼神一扫,立刻捕捉住笑声的来源,沉声道:“守渊,你笑什么?”
风漫天短杖一点,嗖地自人群中窜出,大声道:“风乃祖宗公姓,漫天乃父母所名,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风漫天,谁名守渊?”原来“守渊”两字,正是“诸神岛”赐与风漫天之名,正如南宫平也被另外取了个名字一样。
这般老人想是因为已有多年未曾听说如此豪快的言语,是以大家虽然俱已心如槁木,此刻神情也不禁露出了激动之色。
一点星火,落人死灰,使得死灰,也有复燃之势!
诸神岛主阴沉的面色却丝毫不变,缓缓道:“好!风漫天,你笑什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今日在这岛上的人物,想当年有哪个不是叱咤一时的英雄,但如今却俱都变成了走肉行尸,竟都要听命于一个半疯半痴、半残半废的怪物,此事若是说将出去,势必无人相信,岂非令人可笑!”
诸神岛主锋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风漫天面上,他面色更是苍白,闭口不发一言。
风漫天胸膛一挺,笑声突顿,大声道:“我等来到此间,本是厌倦风尘,以求避世,却不是为了要来受你的虐待,过这囚犯一般的日子,我且问你,你有何德何能,要位居这一群天下武林精萃之上?”
老人们虽仍无言,但神情却更是激动,南宫平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几乎要鼓掌喝起彩来。
诸神岛主目光不瞬,缓缓道:“好极,你此刻挺胸狂笑,放肆胡言,必定是有了几分把握,那么……”他目光突然厉电般一扫,道:“还有谁与他意见一样的,都请站出来!”
南宫平恰巧站在他身后的树林里,是以看不到他的目光,但只听得他语声中确实有一种慑人心神的力量,放眼望去,只见他目光扫过之后,立在他面前的一群老人,却都变得面如死灰,非但毫无前进之意,反而情不自禁地微微后退。
诸神岛主冷冷道:“就只你一人么?”
风漫天面色大变,霍然转身,大声道:“你们怕什么?我们多日来的商议,各位难道忘了么?”
老人们垂手而立,一言不发,风漫天面容渐渐苍白,缓缓转回身子,他手掌紧捏着木杖,指节也变得一如他面色般苍白。
诸神岛主面色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想必是你要来谋夺岛主之位,那也容易得很……”
他阴沉沉冷笑一声,五个麻衣黄冠的老人身形齐闪,围在风漫天四侧。
诸神岛主道:“我若令他们将你擒下,谅必你死了也难以心服,这些年来,你身为执事弟子之一,武功谅必未曾搁下,只要你能胜得了我,从此岛上之事,便任你策划!”
风漫天手掌越握越紧,指节越捏越白,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掌中的木杖,杖头仿佛挑起了于钧之物,一寸一寸地缓缓抬起,突地手腕一震,杖身不动,杖头却有如蛇首一般,不住颤抖起来。
诸神岛主目光凝注着那颤动的杖头,亦有如猎人窥伺着蛇首,两人身形不动,但风漫天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见沉重,众人的目光,也越来越紧张。
要知他两人此刻正是以绝顶的武功,在作生死的搏斗!风漫天杖头颤动虽然轻微,但每动一下,便无异发出一招,只要诸神岛主稍露破绽,胜负立可分出,正是武林高手之争,只在一招之间!
两人互寻对方的破绽,各个均想以自己的气势,震慑住对方的心神,这一仗不但是他两人生死之争,更关系着世上许多退隐了的武林高手的命运。
风漫天呼吸渐渐急促,他虽有许多次要待全力击出一招,怎奈诸神岛主全身一无破绽,他怎敢随意击出一招?
日色虽极盛,但大地上却似弥布着阴沉沉的杀机。
南宫平凝息而望,他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了他师傅的吩咐:“待机而动!”龙布诗不知去向,南宫平怎敢随意出手!
此刻他胸中所学,已贯通百家,早已看出风漫天杖头每一颤动,都蕴着一记绝妙高招,含蕴不攻,竞在招先,南宫平心领神会,固是欣喜,但却又不禁更是担心,只因这每一招发出来俱是石破天惊,而风漫天却仍不敢随意出手,那么这安坐不动的诸神岛主,武功岂非更是高得不可思议?
只见诸神岛主神态越来越见从容,风漫天神情却更是凝重!
到后来他宽阔的额角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日光下有如珍珠般晶莹夺目,汗珠渐渐下流,流上了他乱草般的虬须………
风漫天暗叹一声:“罢了!”杖头一横,正待拼死发出一招!
突听林中大喝一声:“且慢!”南宫平一跃而出,只因他想起了风漫天对自己的许多好处,便再也顾不得别的。
众人微微一惊,南宫平朗声喝道:“南宫平也与风前辈站在一边!”双臂一横,挡在风漫天身前。
诸神岛主双目一张,目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冷冷道:“你可是也来谋夺岛主之位么?”
南宫平昂然道:“错了!只是在下与风老前辈心意相同,若是心怀畏惧,不敢说出,实有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
诸神岛主冷笑道:“好一个芒刺在背,骨鲠在喉,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刻你眼中所见之人,哪一个不是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哪里有你说话之处!”
南宫平朗声道:“若是风老前辈言论错了,这里纵然俱是孺子老妇,我也可以袖手不管,若是风前辈言论无错,这里纵然俱是武林高手,我也要挺身而出,在下行事,只问是非,不顾利害,在下武功虽不高,却比那些曾经震赫一时的武林高手,要问心无愧得多!”
神色木然的老人们,麻木的面容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些羞愧之色。
诸神岛主沉声道:“你年纪轻轻,难道不知爱惜生命么?’
南宫平大笑道:“如其苟且而生,不如慷慨赴死!”
风漫天大声喝道:“好男儿!”
诸神岛主目光一扫,冷冷道:“你如此做法,莫要后悔!”
南宫平道:“生死都早已置之度外,难道还会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