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天点了点头。明业的脸涨得更红,叫道:“圣天大王,师父说过,此人将会成为于阗大患,怎能让他走?”
幻真虽是他小师弟,但幻真后来居上,在九国师僧中比他地位更高。明业修行多年,对此事也不以为意,只是师父说过,幻真已经有可能入魔。这是有关于阗国运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此时见幻真要走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便闯到七凤楼来。
李圣天背着手,叹道:“明业大师,人各有志,瞿沙上座在日也没有说要除掉他。”明业的脸更是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他强压怒火,沉声道:“大王,师父是因为顾及师徒情,但私情岂能与国事相比?幻真一心要走,其心可疑。就算让他走,也该把伽楠珠留下,他留下没有?”
伽楠珠共有两串,乃是于阗国宝,向来由宝光寺上座代代相传。其中一串一直套在瞿沙手上,另一串瞿沙却给了幻真。明业对幻真的神通也甚是服膺,就算师父让幻真做上座他也没二话。只是现在师父让自己做了上座,那两串伽楠珠就应该传给自己,可是幻真说走便走,根本没说伽楠珠的事,他这口气终于忍不下去。
李圣天怔了怔,道:“真大师没有把伽楠珠留下么?他想必忘了吧,只消他想起就会拿来的。”
明业喝道:“不成!既然贫僧已是宝光寺上座,这镇寺之宝不能流出于阗。大王,请恕贫僧无礼。”他急匆匆行了一礼便走下七凤楼去。
出了安军州王都,幻真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灯光闪耀的城市。在荒凉的西域,出现如此一个繁华的都市,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安军州。这个城市对于幻真来说,就是故乡。
他牵着骆驼的缰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阿夏族的修罗宫里,正当自己在那个神秘人的万宗封神术下苦苦挣扎时,师父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只是那一战也使得本就临近寂灭的师父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
“去沙洲。”这是师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幻真根本不想离开于阗,但师父的话却让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沙洲,因为师父肯定不会骗自己。
沙洲有什么?自己去了沙洲又能知道什么?他知道去了那儿,一定会有个答案。
也许,因为自己的根在那里吧。他想着,带转骆驼正待向东北而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喊之声:“真大师!”
是李思裕!
幻真在离开时,心知若是被李思裕知道的话定然又要多事了,所以只向李圣天告辞,没想到李思裕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幻真带住骆驼,见暮色中一头黑驼急驰而来。方才还在里许以外,几乎只一瞬就到眼前了。
李思裕是李圣天堂弟,官拜于阗镇国将军,幻真是他的护法僧,也是他的佛学老师。他与幻真年纪相近,本就极为相投,还曾一起出生入死,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李思裕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见沙漠上孤零零的有个灰衣人骑在骆驼上,头皮光光,正是幻真,心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总算赶上了。
他追到幻真跟前,一把勒住骆驼。这一下急停,险些摔下来。正在暗叫不好,身上一沉,却是幻真到了他身边,一把扶住了他。李思裕怔了怔,心道:真大师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幻真道:“李将军,你怎么孤身出来了?”
李思裕骂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为什么要离开于阗?难道圣天王逼你走么?不做上座有什么大不了的?”李思裕对幻真一向尊敬,以前哪会骂幻真“秃驴”?现在他虽然在骂,声音却有些哽咽。幻真知道他心中实已激动之极,也不禁感动,沉声道:“李将军,不是为了上座的事。”
他还要再说,李思裕已抢道:“我知道你不会为这种小事恼火,那我们回去吧。”他自说自话,只觉三言两语便把真大师说回去了,真可比月下追韩信的萧何,其功不小,方才还是一脸惶急,现在却已笑逐颜开。
幻真摇了摇头道:“不成。李将军,我离开于阗实是情非得已。若是有缘,将来我一定还会回宝光寺来的。”
李思裕虽然有点儿粗豪,毕竟不是呆子,这话也听得出味道来。他道:“真大师,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不是办完了事就回于阗?”
“若是有缘。”
李思裕怒道:“真大师,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就算你要走,也该跟我说一声为什么要走!大哥也太不上道了,过河拆桥!”在迎接归义军公主来与李圣天成婚和送于阗迦陵迦公主去阿夏这两件事中,若不是幻真奋不顾身救护,那两人连同李思裕自己都要不明不白抛尸于大漠之上。李思裕对堂兄向来尊敬无比,但想到大哥对这个立下了大功的国师僧如此薄情,不由得恼怒。
幻真见他连李圣天都骂开了,便道:“李将军,不关圣天大王之事。你可知我若留在于阗,会给于阗带来灭顶之灾么?”
这话让李思裕怔住了。他看着幻真,道:“真的?”
“真的。”幻真抬头看了看天,“贫僧实是不祥之人,留在于阗,只怕无数苍生会因我而遭无妄之灾。”他回过头来,淡然笑道,“不过李将军也不必过虑,贫僧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李思裕嘴角抽了抽,勉强笑了笑。他长了一脸大胡子,样子十分粗豪,其实却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罢了。幻真话已至此,他知道定不能回头。怔了半响,他这才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摸出了几个金饼,递过去道:“真大师,你此行孤身一人,路上想必也没带什么使唤金银,这个拿着买粮草吧。”
幻真笑了笑,只拿过一个金饼放进怀里道:“其实也不必。一路上乐善好施之人不少,贫僧一个出家人,若是掏出来全是满把金银,反倒让人多心。”
李思裕知道幻真平时也不好口腹之欲,金银于他当真没用。幻真留下一个金饼,与其说是拿来使唤的,不如说是留作纪念。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幻真是永远不会回于阗了。他拍了拍幻真的肩头,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保重!”猛地转过头,给五明驼加了一鞭,转身便走。再不走的话,他便要被幻真看到自己眼中淌下的泪水了。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景远去,心中亦不由黯然。在这个异族的大胡子年轻人身上,幻真感到了一份无法回避的友情。
对不起,伐诃。他想着。李思裕本名尉迟伐诃,但幻真从未用这胡名称呼过他。他带转了骆驼,正待接着赶路,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滚害般的吼声:“幻真,站住!”
是狮子吼!
幻真一下停住了。狮子吼是佛门功夫,声音直如一线,当面之人如遭雷击。这狮子吼是数百步外传来的,沉稳厚重,幻真一听便知是大师兄明业的声音。难道大师兄也来送自己么?幻真勒住了骆驼,静静等候。暮色渐深了。宝蓝色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已上中天,映得大漠一片雪白。远远望去,却见七八骑卷动黄沙,正滚滚而来,声势甚是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