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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空荡荡的七凤楼里,烛火被风吹得闪烁不定,一下暗了许多。烛前,李圣天陷入了沉思。
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这三条大河,每年先由国主采玉,然后才开放河禁,任由百姓下河。虽然由国主派人先捞过一遍玉了,但河流不断从上游的昆仑山中带下玉石,怎么也捞不完,后来的人只消仔细,总会有所收获。今年开河禁之日恰值国主大婚,采玉节平添了一分喜气,于阗百姓个个欢天喜地。天一亮,河边巡守的士兵刚解开围栏,等在河边的人们纷纷下了河,三条大河之上登时开了锅般喧腾。因为是开禁第一天,一直到夕阳西下,河里仍然挤满了不死心的人。
李思裕坐在如意车上。这如意车是他按当初隋炀帝的七香车图纸改造的,极其精巧,行进时又平又稳,不必转向就可以向任意方向行驶。李思裕本来想给李圣天当出巡时的座车,因此还绞尽脑汁,将指南人、记里鼓车全加进去,又请了高手匠人制作,费了大半年才算做好。哪知造好后才发现,车中齿轮轴承太多,若开得快了就会烫得烧起来,而且内部机括太过精巧,一旦卷入沙子便会全毁。这让李思裕沮丧了好一阵。好在这如意车虽然不能驶在沙道上,但安军州的大道平整如砥,在城里行驶倒没什么大碍,因此在安军州时,李思裕若不骑马,便乘如意车出来。
他一边从边上的一个玉盘中摘下一颗碧玉般的葡萄放进嘴里,一边看着那些在河里捞玉的人们。虽然已是暮秋,但西下的太阳仍然甚是炽烈,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扭头让身后的小厮撑开了青盖,然后拉开座椅的扶手,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满了美酒的银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这酒味道甘醇芳香,让他浑身说不出的舒坦,索性抬手将壶中的酒倾入喉中。
虽然历年采玉期都由他这镇国将军巡视各处,维持治安,但今天是国主大婚,本来他该坐在大殿上参加婚宴,这等巡逻之事让安军州都督安排。可是李思裕说此事重大,不能因私废公,执意仍由自己巡逻。李圣天驭下宽厚,但堂弟坚持,也就顺从其意。只是,李圣天却不知他心中的想法。
不要再去想了……李思裕摇了摇头,他拉了一下身边的一个拉杆,如意车的车盖翻了下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掩在一片浅浅的暗影之中。只是耳边隐隐的鼓乐之声,让李思裕仍然有些心烦意乱,他又拧开了银壶的壶盖,想要再啜喝一口,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李思裕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架子,可他到底还是于阗镇国将军,平时出来,随从亲兵总护卫左右,边上从没人敢乱说话的。他有些不快,喝道:“什么事?”
一个亲兵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将军,有个宫女要见将军大人。”
宫女?李思裕不由一怔。他放下银壶抬头望去,却见有个宫装女子正一脸惊恐地站在不远处,两个亲兵正在阻拦她,可那女子仍然要挤上前来。李思裕道:“让她过来吧。”
那亲兵走了过去,向那两人说了一句,那两个亲兵这才左右分开。女子忙不迭地上前,先向李思裕行了一礼,道:“婢子宝藏女,见过将军大人。”
李思裕看到她,怔了一下,道:“你是迦陵迦的侍女么?”宝藏女敛衽一礼,道:“是。”
李思裕看了看周围,有些担心地道:“是迦陵迦让你来叫我的?”
这宝藏女服侍迦陵迦,平时总在宫中洒扫整理,不能轻易出来,除非是跟随迦陵迦外出。李思裕对这个刁蛮的堂妹极是宠爱,却也不无害怕。前两年有一次射猎时不小心把她养的一对雉鸡射死了,结果迦陵迦给他吃的茶中加了点儿麻药,把李思裕的舌头都麻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现在迦陵迦长大了,不至于如此淘气,可昨天她还认为自己幸灾乐祸于她的远嫁,只怕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来捉弄他。
那宝藏女又行了一礼,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婢子有事要禀报,请将军遣退左右。”李思裕心头一凛,忖道:这女人要做什么?他实在有些杯弓蛇影,便道:“不用,这些都是我的亲随,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宝藏女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一下,道:“将军,长公主不见了!”一听这话,李思裕倒是松了口气,笑道:“这算什么事,她常这样,玩累了就回来了。”迦陵迦自幼顽劣淘气,除了不敢招惹李圣天以外,别的王公大臣,几乎没有不被她作弄过的。这些天安军州热闹非凡,指不准她又跑到哪儿胡闹去了。
宝藏女似乎要哭出来了,道:“可是,将军,请您遣退左右……”这话已是这宝藏女第二次说了。李思裕见她生得花容月貌,此时更显得楚楚动人,嘿嘿一笑,道:“你若不想让我左右听到,便过来凑到我耳边说吧。”
这是中原人所说的“吃豆腐”。李思裕学别个不上心,这个却是一学就会。宝藏女的脸都快要红破了,李思裕只道她不愿,哪知她忽然咬了咬牙,凑到了他耳边。李思裕只觉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麝兰气息,大觉受用,正待趁势搂一下,宝藏女忽然极低地说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虽轻,却如天崩地裂一般,李思裕脸一下僵住了,本想搂住宝藏女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半晌,他才低低道:“你说的是真的?”
宝藏女重重地点头。李思裕扫了她一眼,道:“此言若是不实,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宝藏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又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李思裕这才嘘了口气,道:“好的,我去将迦陵迦找回来。这话你对旁人说过么?”
宝藏女道:“不曾。”
“那你从来没说过这话。”李思裕冷冷地说着。他说得虽冷,宝藏女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带着感激。在于阒,谁都知道镇国将军李思裕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不知有多少少女做梦都盼着能见他一面,倒也不是李思裕这一张胡子脸是多么的倾国倾城,而是人们都知道,这个长相威严的少年亲王有着一颗最为柔软的心。宝藏女心知李思裕这句冷冷的话中实是免去她的责任了。她看着李思裕,一双妙目中眼波欲流,若是周围没人,只怕会感动得当场投怀送抱。
打发走了宝藏女,李思裕只觉心底像被压上了一块坚冰,有股冷气不时地直冒出来。他忽然喝道:“唐叔陀,你即刻向四门传报,任何人出城都必须严加盘查,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女子!”
唐叔陀虽是个汉名,却是数百年前安西都护府戍边士兵的后裔。他行了一礼,道:“遵命。”转身打马便走。
“迦陵迦有个情郎!”宝藏女的这句话把李思裕吓了一大跳。眼下阿夏王正来求亲。如果被阿夏王知道他要娶的于阗公主竟然与情郎私奔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只怕阿夏王发兵攻来也大有可能。李思裕一时间只觉头大无比,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他想了想,道:“走,去大殿。”
大殿上正在举行婚礼。李圣天喜爱汉礼,但塞种之礼也不可废,所以两者都举行一次,这大婚之礼极是冗长。李思裕走进大殿时,正值赞礼在为大王与归义军公主宣读婚书。这婚书是慕学士写的,骈四俪六,词藻好不华丽,可殿上有一半人不懂汉话,懂这等艰深古汉文的更是少而又少。慕学士写得虽好,大多数人听得极是头痛,可哪个也不敢露出厌倦之色,全都打着精神盼那赞礼快点儿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