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一点头,再不多言,兀自走了进去,直入内殿,便见赵烁躬身在床榻一边,正为贺喜擦身。

睫垂心紧。抬手解了大氅。扔去一旁。

赵烁闻音回身,忙过来行礼。“陛下,”抬眼快速打量她一番,神色稍显踟躇,却仍是垂首道:“陛下这几日身子安好?”

英欢纤眉舒平,脸上不起波澜,知他话中之意,只淡淡一点头,“尚好。”走上前去,伸手要过他掌中软帕,轻声道:“朕来,你退下罢。”

赵烁小惊,却不敢多言,诺诺敛了一旁物什,退了出去,将殿门从外掩好。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平眉蹙了蹙,额前黯了颜色,沿着床边慢慢坐了下来,伸手撩开他身上衣物,将软帕重新浸过温水,绞干,轻擦他身子。

他胸膛微微起伏,平平缓缓,面苍神止,却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动作轻稳,一下又一下,手下这这身子,她是何等熟悉,可又是何等不熟悉…

寸肌寸肤她曾触过,火热淋漓不能自禁。

却不料会有一日,变得温凉若此,再也不动一分一毫。

手中软帕在掠过他左腹肋下那道浅凹之痕时,停了一停。

她抬睫,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疤,耳边响起开宁行宫那一夜,他压在她身上,捏着她下巴,眸黯声低,说的那些话。

…这一处之伤,是当年登基初时遇刺所得。

…与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长。

言简意赅两句话,她知他之意,可当时只道他往伤烙心不可提,却不知今日会得这局面。

千里谣言似箭而抵,万人黎众受风而起。

邺齐国中,八王为乱。

当年争位不成,如今趁势再为。

她看向他,脸庞陡削苍瘦,似刃刀唇锋利,峻眉不扬却威,令人心悸。

他立身于骏马之上,邺齐江山便是铁血冷固,永不可摧;

他落座于御案之后,国中万民便是隽脉无忧,绝不会乱。

都道他一世雄风霸气无人及,却不知,他也是人,也会病,也会倒,也会老…

她兀自僵了半晌,才又低下眼,唇角一侧冷牵,笑也无意,心中只留寒一寸。

一倒之后成何乱,他又怎会不知。

天下万万人,他比谁都明白,比谁都看得清。

以他铁腕之策,若想防其生变,亦非不能,可他却不为;非但不为,还纵此乱生,又是何意。

她眼角一红,眉梢微颤,手中软帕已凉。

…心知他之意。

可知他之意,却又愈发恨他,恨他恨到----恨不能一剑斩了他,就如当年初遇那一夜。

丢帕入水,抬手拢好他地衣物,替他掩了被角。

就这般坐着,看着他,良久都不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熏笼暖风渐消,外面忽然有人来叩殿,“陛下,崇元殿那边来人,道两军诸将都已诏至,在候陛下圣驾…”

她低应一声,起身,将床幔放下来,隔着轻晃细缝望向他。

当日他调朱雄率重兵北上,那时她信他,以为他真地只是不放心她…却不知如此一来,邺齐北境之外便无大将压镇,纵乱横生,他才是罪魁祸首。

当日破吴州后他斩万军降兵,又说,若是不杀孟羽,他怎能放心;那时她以为他心狠手辣,一心一意要绝后患…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往后这乱局一出,中宛会趁势而反,到时天下战火又起,无人可止。

他从前说她不够强、不够狠,她一向都知他够强、够狠,却不知他能狠到放任一国生乱,以他帝室骨血野心来成全她这一家天下。

世间苍生万人,谁能及他一分。

她指尖微微战栗,撇眸,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往殿外走去。

他以他血定天下,横剑张弓撼破几国铁壁,到头来却撑不过苍天之意,人心算尽,算得了这全天下,算得了她一心一爱,却独未算到----

他没死。

一谋天下,二心相量,半生为爱半生战,这一场恢弘的较量谁赢谁输,尚未有定。

他既是没死,那她便要将他欠她之处数倍讨回,强亦能狠亦无惧,但看最后,谁强得过谁,谁又狠得过谁。

殿外冷风扑面而来,其间杂裹着细碎冰粒,擦得双颊火辣辣的痛。

她微仰下巴,深吸一口冷风,隐约可见远方崇元殿外铁卫横立,将甲层层折光,二军将校林列,都在等她。

一抖霜氅,跃雪而行,大步走去。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五

薄雪融冰,在大块大块的青色宫砖上铺就一层漫漫灰灰的光影,直衔上阶,抵入殿门。

远天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湛透之明,青缦一般滑笼于整个皇城之上,朱殿金檐熠出光彩,催心清亮。

英欢一路缓行而来,殿外人人趋避,两列铁甲寒辉自她身后折合,待她上殿升座,才沿次入内。

她坐定,搭袖于侧,抬眼望下去。

邰军中方恺衔首,曾参商居后,其后十数将校垂首立在殿左,就要跪行大礼。

右面邺齐将校由谢明远领立,却是只站不跪。

她止了方恺行礼之意,眸光凛然一转,启唇吐语,话锋直直劈入右面邺齐数将间:“有敢擅出兵者,立斩无赦。”怡红院

十字如重雹骤降,砸得殿砖寒音颤颤。

一干人瞬时黑了脸色,攥甲而立,抬头朝她看来。

谢明远面无波起,定定地站在御座下首,耳闻身后诸多将校怒音将起,却是不发一言。

江平亦是随贺喜御驾出征、血战多役的亲将,此时见他不语,便出列两步,上前直声道:“国中八王策军为乱,上寝疾在卧,我等屯军于此却按兵不发,陛下何意?!”

身后附和声起一片。

他眉峰一横,又接道:“倘是延误时机,令八王得逞,我等将来何颜见上?!”

英欢面稳如冰,瓷白凉光渐起,盯着他开口:“朕说不得擅自发兵,未说不发。”眉斜挑,眼里光痕一闪即消。又道:“邺齐国中大乱,尔等各部趁势发兵,号以讨逆为名。然实居何心,谁人能知?!”

此言如万峰之上积雪崩,登时轰散了邺齐将校稳若之象。人人怒气勃然遽涌,欲发却不能。

左面邰一列人等脸上亦惊,都未料到她语出急锋,一言之下竟是这般不择而逼,未论大乱其势如何,倒先疑言邺齐大将意欲趁此乱时,行图谋不轨之举。

她静目看着下面众人面色。眼底星点淡淡一流,压了声,又道:“便是你们眼下心无此意,可若是几部各自出兵,大局之下诸军乱,人心会成何样,谁能说得准?!”

话虽逆耳。可也并非无理之言,一时间殿上冷氛缓走,人人僵而不言。

半晌后。江平又上前,脸色黝黑不善,目光对上她的眼,冷声冷语道:“邺齐国事,何容陛下插手。”

一字一语都是咬牙而出,声虽不高,却足摄耳,令一干邺齐大将们顿时眉扬,纷纷称首。

英欢神色无变。红唇一角翘了翘。“邺齐国事?”点滴笑容顿灭,黛眉苍色一飞尽。“当初邰邺齐二国结盟,乃朕与尔上亲晤所定;朕择邰宗室之女、尊为公主之号,送与邺齐为后。如今邺齐国乱横生,若是一王得手,莫论将来二国盟约废止与否,单说燕平中宫之后,何人能护其安?!”

谢明远眼角微动,斜眸一望,闭了嘴,仍是无言。

英欢指攥座首浮螭,眼里生寒,“邰邺齐二军同袍共泽,自中宛巍州一路攻伐至此,所占之疆尚未分定,而北戬伏降之事亦未落准,邺齐便逢此大乱,倘是将来帝位易主,何人能保二国盟约不变,而邰之利不损?!朕居于侧,安能坐视不管?!”

她语珠速急,冷而一笑,“一乱祸二国,谁人敢言,此乃邺齐国事,而朕不得插手?!”

一番话响彻一殿,尾音利落,无人能驳。

江平双手握拳,低了头,侧身退后,语锋滑缓,开口道:“依陛下之意,此事又该如何是好?”

殿中静得出奇,两面数将均抬眼望上。

英欢目光一扫众人,脸上寒气尽敛,不疾不缓道:“两军并师,南下共平邺齐国乱,诸事皆依旧例,朕仍为二军主帅,若无朕谕,将令不得付下。”

殿上人人均暗自抽了一口冷气,眉转之间,面面相觑。

曾参商静立在列,一脸霜色,身上却是冷汗涔涔,虽知英欢今日诏众将集殿,想必心中早已定意,可听见她先前之言,仍是小僵了一下。

邺齐国乱,邰却要出兵相介,而两军并师平乱,却要遵她帅令…此事莫说邺齐诸将听了不平,便是邰军中闻之,亦是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