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过脸,握过那把玄剑,慢慢抽出来。

利刃冷光突闪,晃花了她的眼。

她慢慢翻肘,沿刃看去,两面果然纂刻有字——

眸定光凝。

泪水夺眶而出。

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发抖,半天才收剑回鞘。

她看向他,眸子里水光盈寒,心中恨意一点点涌上来。

冷剑双刃,并纂十四字——

九天之上,我让你;

九泉之下,我等你。

字字似箭,直入她心。

…别恨我。

耳边一响他此言,心中陡痛,恨火遽窜。

邺齐国中,谁人肯让她一家天下,谁人肯允江山改姓。

他一世坐享明君霸主之称,纵是意欲让她,又有何人知是他意…然死后江山为她所夺,亦损不了他一己英名。

一薨截断青史笔。

她倒要看看,他到底在心里面藏了些什么,他到底背着她用了什么手段,能将这夺天下之路铺平与她,能让他放心去死…

可他欠她十年之怨,又欠她四年之痛,她怎能允许他这么快就死。

那一日他环着她,在她耳边信誓有言——

终此一生,定不再负你所信。

而今想起只笑如寒。

不负她所信…

他从始至终,可有一言是真言?!

何事为真何事为伪,此时此刻她都已辨不明,心中唯一只知——

他心有何愿,她便绝不遂他之愿!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四

一骑轻蹄疾驰远,踏碎漭漭皑雪,薄甲光棱烁烁,盔上飞络随行在颤,直入吴州皇城大内。

远处林立铁卫有人看见,立时收戈来迎,“曾大人。”甲上冻霜稀透,越发衬得周氛苍肃。

曾参商扯缰,利落下马,一掀盔,头顶束发竟带碎汗,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问道:“皇上一切安好?”

那人低头不语,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一让身,请她一人上殿觐见。

曾参商也不多话,臂夹冷盔,抖抖身甲,便大步进了殿中。

暖香扑鼻,令她心神一恍。

英欢高座于上,闻声抬眼看过来,见是她,微一动眉,抬手止她行礼之举,看了她半晌,才道:“以为你三日前就能回来了。”

曾参商眉梢沾雪,脸比先前更瘦,扯了嘴角道:“十二日前接陛下急谕后,臣便马不停蹄地往吴州赶,奈何路上雪积冰合,由是晚了…”

“在北面,”英欢直身坐定,面无表情又问,“可有听见什么传闻?”

曾参商微诧,摇摇头,“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谕几事,臣在回来前均已办妥。”

之前北戬请和,她同刘觉代二帝共往北境军前答之;后北戬皇五子来朝献,刘觉奉贺喜旨意送使来吴州,她独留于北境军中,迟迟不闻吴州后事。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欢急谕,令邰奉清路禁军屯于北境不动,命于宏、林锋楠二部即刻策军南下,又诏她日夜疾速返回吴州。

不及书问便急急动身,可今日自外进城。一路而来却觉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吴州本为邺齐所破,可邺齐大军却尽数驻于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缘见得到邺齐铁骑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内,竟只见方恺麾下风圣军为卫在护。

…更不闻有关邺齐皇帝陛下的只言片语。

英欢面上神情微松。眼中却仍不透一丝光,只看着她道:“于、林二军拔营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朱将军一部同邰奉清路禁军共驻北境。陛下密调之事在臣动身前还未传至那边,”曾参商皱眉一想,“他当是还不知晓。”

“差事办得漂亮,”英欢淡道一声,却不闻悦声,“远途辛劳,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罢。”

曾参商谢了恩,却不退。逆着胆子抬眼。见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间隐黯,不由直声问道:“…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语气透着担心之情。

英欢复又抬头,看她两眼,未答,只一挥广袖,冷了眉着她退殿。

她讪讪垂首,慢行大礼,而后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几步,出得殿外。

外面寒风脆脆。将她束发乱丝刮至眼前。

她低头捋捋头发拍拍甲,再抬眼时,就见方恺从另一头雪道上三步并两步地朝她走来。

“方将军。”她迎了几步,唤了声,心中却觉尴尬。

方恺脸色僵然如冰,也不顾周围还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将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声道:“本想在你去见皇上之前先拦下你叮嘱一番的,不料你入城驰行太快,我虽急着赶来,却还是晚了半拍。”

“为何?”她本是在挣,可一听见他这话,便停住不再动,挑眉侧眸,越发觉得奇怪。

方恺拉她至一僻静之处,皱着眉,低头看她,压低了声音道:“吴州城外城内眼下如何你也见了,你人在北面压根不知,这些日子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曾参商立着不动,就看他嘴唇飞快在动,声音时低时疾,语如落珠般没个间歇,一句连一句…

她怔怔地听着,微启的嘴再也没闭上。

身子慢慢变硬,手脚一阵阵发冷。

心口闷堵,几不敢信自己地耳朵。

…从未想过,那般一个顶天立地不可一世、刚悍不屈血剑入喉地男子,竟有一日会倒下。

僵着不语,耳边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觉胳膊又被方恺狠狠一拽,才猛地回过神来。

方恺松手,眉皱更硬,高大身躯遮了雪茫在后,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时分,接东面来报,邺齐国中谣传盛起,道帝薨于中宛,而军中隐丧不发…邺齐八王策军,欲始为乱,以争大位。”

曾参商如被雷击,浑身大颤,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字,惊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着他。

贺喜毒伤突发,寝疾不醒多日,二军于吴州一带滞而不动,天下战乱虽平,可其下暗涌流波何其凶险,稍处不慎便是崩天毁地的结果…本以为此事已是大骇人心,却不料邺齐国中竟会于此时出乱!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蓦然一低头,想起先前在殿中面圣时英欢脸上神色,背后脊骨一寸寸凉了下去。.

…自己竟是什么都不知。

她哽了半天,才艰难开口,问他道:“皇上何意?”

形势错综复杂若此,她且闻且心惊,根本不敢想像英欢这一段日子以来心中会是什么样的境况。

方恺眼里一片阴,看她道:“今晨下诏,令两军武阶三品以上将校于午时齐至崇元殿,集议此事。”

她立着,心中仍是惊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还能再问什么。

方恺一挥掌,拍拍她的肩,宽颔微扬,冲她道:“本也没料到你偏偏赶在今日回来了,因怕你诸事不明,待奉诏去了崇元殿反而惊不择言,才特来同你说清楚的…一路劳顿,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也莫要烦心多想。皇上圣明,一切自有决断,到时你我只消在旁侧应便可。”

曾参商点头,越过他半抬地手臂朝远处望去,来时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时却是白皑成壳,沉压心际。

攥了攥拳。复又展开。

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素氅翻绒压雪,金缕簌旒披霜,人若独梅,缓缓而行。

殿外远远有人在候,见她孤驾步行而来,忙上前来迎,“陛下。”

英欢足下不停,待人推开殿门。便直直而入。口中低问道:“谁在侍奉?”

“眼下是赵太医在里面。”小校答。

因怕苏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来她嘱赵烁同苏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轮护,不论何时都得有人在殿中候着。